第七章 一杯茶
周天申和高大男子很快從山林中走出來,站在釘有木牌的木頭旁邊,遠遠的看到一輛風塵僕僕的馬車沿着那條鄉間小路而來,車輪碾壓在泥土中,留下兩道歪扭的車轍印,最前方的兩匹高頭大馬,無精打採的踏着馬蹄,全都雙眼失神的盯着路面,一個穿着破碎灰色長袍的短髮男人,嘴角留有血漬,盤腿坐在馬車外面,腿上放着一把失去劍鞘、沾滿血液的斷劍。
短髮男人手裏攥着馬鞭和韁繩,眼神疲憊的看着前方的小路邊站着兩個人,突然緊張起來,他在高大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直視深淵的感覺,這一路絕處逢生,殺機四伏,不由得他不小心。
背着竹簍的少年,和一個手裏捏着一朵黃色菊花,拿着一本書的高大男子站在路邊,就像兩個普通人。
馬車在兩人面前停下,短髮男人清了清有些干啞的嗓子問道,“請問,前面是不是老槐村?”
少年看了一眼馬車,上面到處都是裂痕,感覺要不了多久,馬車就會散架,車窗被紫色的窗帘擋住,看不見裏面的光景。
少年說道,“前面確實是老槐村。”
短髮男人又問道,“我們這裏有人受了傷,不知道張醫師在不在?”
三陽醫館的張雲安,張醫師,是連天香縣都聞名的一位年輕醫師,治病很有一套,無論是普通人還是修道者,只要是不觸及起死回生,都可以給你治好。
這裏的修道者只是指那些剛剛涉及到修道路途的啟程者,不包括那些早已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的修為境界高深的修道者。
周天申說道,“張醫師出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
短髮男人拱手說道,“多謝。”
馬車在短髮男人的驅使下,向村子裏走去。
少年和高大男子跟在馬車的後面。
車廂里坐着兩個人,一個戴着黑色面紗,身上穿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和一個拿着弓弩,手臂上綁着繃帶的刀疤男人。
此時,刀疤男人正手持弓弩,從車廂後面的木板上的縫隙處向外窺視,繃帶處正在滲出血絲。
“小姐,那兩個人一直跟在我們後面,您看要不要...”刀疤男人的聲音有一些沙啞和疲憊。
被尊稱為小姐的少女,背靠着車窗,摘下面紗,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蛋,“他們應該是這裏的村民,我們不能對他們出手,否則我們會死在村子裏。”
刀疤男人一直手托着弓弩,不放心的說道,“那個高個子男人看着可不像是村裏的人,現如今老爺安排在小姐身邊的死士就只剩下我和中發兩人,如果不加以小心,我們三個會很難把東西送回家族。”
少女嘆了一口氣,近乎絕望的說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那群畜生竟然敢白天出來作亂,而且不顧家族威名,絲毫不留情面。”
這時,坐在外面的短髮男人拉開車簾,說道,“小姐,我們到了。”
“知道了。”
馬車停靠在不留客棧的一側,短髮男人收起腿上的斷劍,戴着黑色面紗的少女全身包裹在斗篷里,在短髮男人的攙扶下走下馬車,走進客棧,那位刀疤男人並沒有下車。
王不留正在櫃枱後面算賬,聽到聲音,一抬頭,剛好看到短髮男人將一顆嶄新的地銀推到自己面前。
他說,“來兩間最好的客房,準備好吃食,我一會下來自己取。”
久未開張的王不留自然不會說一個不字,他施施然的從櫃枱後面走出來,將受傷的兩人帶到客棧的六樓,期間,沒有說一句話。
無名山綿延萬里,與之臨近的村子只有老槐村,可周邊的門派卻是不少,像這種門派年輕俊傑在長輩的陪同下進山歷練,然後被窟獸打傷的情況他見的多了。自然不會有什麼不得當之處。
從樓上下來后,王不留連忙走到后廚,把正在睡懶覺的白胖子拍醒,“快醒醒,快醒醒,客棧來生意了。”
大夢初醒的白胖子,一腳踹在王不留的肚子上,嘟囔道,“你喊啥,來生意干我啥事。”
王不留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滿臉諂笑道,“你是客棧的廚師,客人要吃飯,我不找你找誰,你看,這是什麼?”
看着眼前的地銀,白胖子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乖乖,這麼大手筆,老王,對方到底是什麼來頭?”
王不留收起銀兩,湊近一些,輕聲說道,“我也拿不準,但是我在他們身上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而且我聽到他們氣息紊亂,應該是受了傷,雖然他們隱藏的很好,但是這點功力我還是有的,一聞就知道,都是新傷,而且處理的很好,並無感染跡象。我想着是不是哪個門派進山歷練門派弟子,所以來找你拿拿主意,你看需不需要告知寇前輩?”
白胖子從床上坐起,手邊放着一條毛巾,他拿着毛巾擦了擦臉,轉身扔進一旁的水桶里,“最近確實是聽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言,不過只要不把村子牽扯進去,就不關我們的事,我就只管做飯,你就只管伺候客人。”
聽到這句話,王不留明顯的鬆了一口氣,說道,“有你這句話就行,我覺得,我們是時候把大家召集起來,商量一下未來的打算。”
白胖子站起來,從身後的木架上拿起一個新的白毛巾,放在自己肩膀上,“這件事就不該我們操心了,蒙程不是一直都在山裏面巡視嗎,如果真有了事,他會通知我們的。”
點起灶火,將昨夜劈好的乾柴扔進土灶里,鍋里倒滿涼水,面板上擺滿了蔬菜和一大塊牛肉。
白胖子從外面拿來一塊磨刀石,將菜刀磨得鋥光瓦亮,“風雲又吵着要出去?”
“嗯。”
在磨刀石上倒了一點水,水干后,磨刀石被白胖子丟置到角落裏,那裏已經堆積了很多黑色的石頭。
王不留並沒有在後廚呆太久,臨走前只說了一句話,“周前大哥早上找過我,他說,天申也想出去。”
飯菜很快做好,王不留想幫着把盤子端上去,卻被那個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的短髮男人攔住,“你只管做飯收錢,剩下的我們可以自己處理。”
王不留放下手,應聲稱是。
沒過多久,短髮男人端着空蕩蕩的盤子走下樓,王不留接過盤子問道,“客官吃的還算滿意?”
短髮男人說道,“還不錯,掌柜的,我想問你們這裏有沒有打鐵的地方?”
“有,出門右拐,走過兩條街就有一家鐵匠鋪,客官想買點什麼,我認識那裏的鐵匠,可以優惠一些。”
短髮男人搖搖頭,“不用了。”
短髮男人剛走兩步,又退了回來,手放在櫃枱上,手指敲着木頭桌面問道,“你知不知道張醫師什麼時候回來?”
王不留說道,“聽說他出了遠門,至於什麼時候回來,我就不清楚了,他總是這樣,時不時的出趟遠門去給人瞧病,我們都習慣了。客官,你要是想等他回來瞧病,我覺得至少還要等兩天再說,可是你要是身上受了傷,可以去對面的林間鋪子那裏,他那裏買一些藥膏,專治擦傷。”
短髮男人眼神隱晦不明。
王不留解釋道,“像你們這種帶着血腥味的客人,我見得多了,所以才多這麼一嘴,您別介意。”
短髮男人點頭道,“多謝。”
“客官。”
短髮男人剛走出客棧,就聽見王不留在後面喊道,“門口那輛馬車怎麼處理?”
短髮男人沒有停步,徑直走上樓梯,“先放在外面。”
少女也已經換了一身青色的紗裙,裙子的下擺處綉着幾朵浪花,栩栩如生。
短髮男人走進房間,在門口垂手道,“小姐,我已經打聽過了,村子裏有一家鐵匠鋪,等到了晚上,我就去那裏買一把趁手的兵器,您放心,絕不會耽誤我們明天離開。”
少女點點頭,“不用着急,我倒是沒有什麼大礙,就是辛苦中發叔叔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小姐,您先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就走。”
短髮男人走出房間,順手關上房門,剛一轉身,迎面撞見那位在山口碰見的高個男人。
高大男子笑着點點頭,單手負后,另外一隻手依舊捏着那朵黃色菊花,短髮男人點頭走過,兩人擦肩而過時,短髮男人將手伸進胸口,握住藏在胸口處的斷劍,高大男子並沒有做出多餘的動作,只是目不斜視地走到樓道的盡頭,沿着樓梯,走上七樓。
短髮男人並沒有因此而鬆了一口氣,反倒愈發的擔憂起來。
看似偏僻的小村落,竟然藏着自己都拿捏不準的世外高人,眼下正是危難之際,不得不防。
客棧的七樓有一間碩大的房間,房間對面還有一個小亭子,亭子裏擺了一個茶桌,茶桌上擺了一套茶具,一副棋盤。
亭子裏坐着一位面如冠玉的白衣青年,青年的手邊放着一盞燈籠,燈籠里燃燒着一小束白色火焰,火焰始終保持綠豆大小。
高大男子在白衣青年的面前坐下,茶桌上已經準備好了七個杯子,杯子裏空空如也。
青年端起茶壺,從左到右,依次倒滿茶杯,放下茶壺,茶杯冒出溫暖的熱氣,蒸汽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副虛無縹緲的圖畫。
高大男子想要喝茶,剛端起一杯,手背上瞬間多出了一道燒痕,他悻悻然的放下茶杯,憂鬱道,“相全啊,你也是時候管管你家的蘭燈了,怎麼是非不分啊,連我都燒,要是你下不去手,那就讓我替你來。我早就看這個小妮子不順眼了。”
白衣青年抿了一口茶,平和的說道,“菊白水,我從仙彩州出發,途徑中州、飛羽州、坤州和南州,找了你一百年,差點就要去崖州尋你,這才以防萬一,帶上了我的蘭燈法器,以防不測,沒想到,你一直都躲在這麼一個偏僻的山村裡,浪費我們這麼多時間,還不許我們有些埋怨,你可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高大男子忍俊不禁道,“上一次見你這麼正經,還是在四君子堂的堂會上,記得那個時候,我正在修改第一冊的《天首日誌》,你也是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沒想到,一轉眼都過了一百五十年了,你還記得我當時是怎麼回答你的嗎?”
白衣青年喝盡一杯茶,茶杯在茶桌上憑空消失,只留下一道淺淺的水漬。
白衣青年不悅道,“我就是為了此事前來,我要你親口說出你曾向我保證過的承諾。”
高大男子收起笑臉,正襟危坐,朗聲道,“我的命是四君子堂給的,今生今世,只要四君子堂需要我,我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如若違背誓言,必將天雷降至,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迴。”
白衣青年端起茶杯,搖晃着茶水說道,“希望你說話算話。”
喝完第二碗茶水,茶杯再次消失,只留下一道比之前略大一點的水漬。
高大男子舔了舔嘴唇,問道,“你就不能給我留一杯?”
放下第三杯,白衣青年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你來這裏幹什麼?”
高大男子並沒有隱瞞事情的真相,而是選擇了全盤托出,“你知道,我一直都想寫一本可以容納天地萬物的書,可是一直沒有趁手的筆硯,所以這些年我一直流連大陸的每一座大山,只希望能夠用那裏的古木,煉製一根可以隨我心意的筆桿,這個大陸上還有很多我們沒有看到過的景色,我想把它們全都記錄下來。”
白衣青年似乎不太滿意高大男子的回答,皺着眉頭,苦澀的喝下第四杯茶,“就這些?為了一支筆,牽扯到這裏來,你還嫌你不夠添亂,你就不怕四君子堂受到牽連?如今四君子堂,你不在,梅三得又不知道去了哪裏,我要遵守諾言,去崖州幫他們,就只剩下竹兩可一個人撐着,你就不擔心?”
高大男子笑道,“擔心有什麼用,又不能讓四君子堂多出一個神境強者。”
白衣青年早已經舉起了第五杯,一飲而盡,“罷了,你的事終歸只是你的事,我說再多,也是徒勞。”
第五道水漬已經有了拳頭大小,這時,白衣青年舉起第六杯,仰面倒進嘴裏,蘭燈燈籠裏面的火焰,猛地向外跳竄,濺起一片火花,扑打在白衣青年的衣袖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燒痕,久久沒有散去。
高大男子心有餘悸的看着白衣青年衣袖上面的火花,滿心擔憂的問道,“你用了什麼來引火,這麼暴躁,當心引火上身。”
第六盞茶杯沒有變成水澤,而是變成了一個白瓷碗,第七盞茶杯變成了一根白瓷筷子。
白衣青年站起身,拿起燈籠,火焰所照之處,皆是一片白光,白光所照之處,可以清楚的看到飄蕩着的影子鬼魂,白衣青年疲憊道,“這裏好像有些不太平,路上收了幾隻斷了靈智的精靈,又順便去了大山深處看了一眼,山清水秀之下堆滿了屍骸斷骨,遊魂咒怨哭泣,要不是我帶着蘭燈,恐怕這次就回不來了,放心,不礙事。山高路遠,給你帶了兩件護身法器,你先湊合著用。”
白衣青年手舉蘭燈,身影化作一團白光,消失不見。
高大男子收起白瓷筷子,放在袖子裏,盤腿而坐,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桌子上的水澤沿着他所畫的那個圈,翩翩起舞,最後盡數落在白瓷碗裏。
高大男子舉着白瓷碗,衝著白衣青年消失的地方,拱手道,“一杯茶,敬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