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隨光
陶無疆三人的到來扭轉了整場戰局,三名地藏境修道者,可不是雜兵依靠數量就可以輕鬆戰勝的,何況殺手從來都是藏匿於黑暗中,以求背後下手,面對面交手,本就不是他們的擅長。
面罩男捂着胸口,下令撤退,所有人隱入叢林。
周天申三人服過丹藥,身體得以喘息,盤腿修養,用各自的方法療傷,陶無疆三人為他們護法。
一刻鐘后,道無想和忘禪率先醒來,周天申此時正處於忘我境地,此時恢復會對進階有着意想不到的好處,道無想沒有說話,一腳踹在周天申的臉上,還覺得不解氣,又補了兩拳,忘禪站在一旁低頭誦經,陶無疆三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要阻攔,卻被忘禪伸手擋住。
忘禪搖搖頭,讓他們不要多管,三人也就背過身,不去看,權當沒有發生。
被打斷修道的周天申,感到一陣胸悶,剛醒來,就看到兩個拳頭打在了自己的臉上,不等他反應,又是一拳打在肚子上,疼的他膽汁都吐了出來,連忙擺手喊停。
道無想咬着牙,直接一腳踹在周天申的胸口上,剛坐起來,還沒有機會喘口氣的周天申,直接被踹到了樹上。
周天申捂着胸口,坐在樹根下,說道,“能不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他知道道無想為什麼這麼生氣,但不知道能不能解釋清楚,但事情總該有個說法,哪怕會得罪別人。
道無想坐在周天申對面,手掌成爪,旋轉半圈,向上一提,周天申腰上的金色酒壺被他吸附過去,打開酒壺,喝上一大口,道無想斜着身子,右手拿着酒壺放在腿上,腦袋枕着左手,伸手點了點周天申。
他確實需要他的解釋。
周天申舒緩身心,放鬆呼吸,慢條斯理道,“其實,我也說不清楚,但是偷學這件事,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就只是在旁邊看着,就學會了。我想這就是我的道吧。”
道無想扯着嘴角笑道,“偷盜的盜?”
周天申咧着嘴,捂着胸口,說道,“真的很疼!”
道無想將酒壺還給他,站起來,拍拍屁股道,“你說涉及你的修道,我無從辨證真偽。但是無論真假,我都相信你。”
道袍少年向前方走去,忘禪跟在他身邊,周天申站起身,追上兩人,陶無疆三人也走到三人身後,陶無疆問道,“我們不等等蔣大管事?”
道無想伸手放在額前,擋住陽光,眯着眼睛說道,“不用,我們很快就到了。”
金色的陽光灑在地上,灑在少年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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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共謀劃了五次刺殺。
一次是在天香縣的城外,針對周天申。一次是在馬車上,針對道無想。第三次是在國殿,針對國主李霄。第四次是在昨夜,針對的是去往水鄉縣的車隊。最後一次就是剛剛才結束的對戰,針對的是周天申、道無想、忘禪三人。
五次全都以失敗告終。
這是先陽地界所有殺手的恥辱。
此時,紅山老大,四戶,紫霞老姐姐,老黑妖再次齊聚,木屋是臨時搭建的,屋子裏只有四人,其餘手下分別埋伏在四周,以防被人發現行蹤,屋子裏的所有人面如沉水,一言不發。
四戶分為蛇,蜥蜴,豺狗和狸貓四家,都是用毒的好手。這次出手的水蛇腰女人是蛇家的現任當家,尤由。她擅長使用雙生蛇,這種蛇從小就要寄生在宿主體內,與宿主共存亡。
尤由端坐在桌角一側,手指上纏繞着一截翠綠色的小蛇尾,冷聲說道,“精心謀劃了半年之久,眼看着就要成功,卻讓那三個傢伙從中作梗,功虧一簣。紅山老大,你可要給個說法。”
面罩男名為孟樊,是尤由口中的紅山老大,這次出動的殺手組織中,他的輩分最大,應該最有發言權。他的傷勢並不重,但是敗在三個少年手中,讓他覺得比死了還難受。
孟樊雙手放在桌子上,雙手中有一杯熱茶,此時正冒着熱氣,孟樊說道,“哼,我能給你什麼說法?大家都看到了,那三個人的出現根本就是計劃中始料未及的事情,要怪就只能怪造化弄人了。”
刀疤臉男人的雙刀始終放在他的身側,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也是手臂上的傷疤告訴他的教訓。
刀疤臉男人名為陳訓,本是老黑妖的徒弟,因為老黑妖的突然離世,便由他接管了殺手組織,他沉聲道,“紅山老大什麼時候開始相信造化了?”
老人放下茶杯,從懷來掏出一個小瓷瓶,裏面裝着一些自家的陳年老釀,雖比不上酆小都的昨夜,今日,明天三杯酒,但也算是喝着習慣,人老了,就圖一個習慣。
醉人的酒味在空氣中蔓延,尤由捂住口鼻,防止酒氣侵入身體,那條趴在她身上的翠綠小蛇早已不見了蹤跡。
老人將酒水倒進茶杯,喝上一小口,舒服的躺在椅子上,說道,“人一老,就總是會相信,相信這個,相信那個,唯獨不願意去相信自己年輕時候做過的選擇。”
孟樊將茶水一飲而盡,說道,“老頭子,老姐姐一個人在家你也放心,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好好照顧老姐姐吧,這樣還能多活幾年。”
老人閉上眼,沉默片刻,起身將木屋的窗戶關上后,又再次坐下,這次他特意將身上的衣服裹緊,閉眼說道,“年紀大了,容易着涼。”
孟樊只是喝着茶,默不作聲。
等到屋子裏的酒味散去,尤由的那條小蛇又自己爬了回來。
陳訓開始擦拭自己的雙刀,刀客離不開刀。
太陽西落,餘暉照人。
淡黃色的陽光照在老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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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趕路行人得到足夠的休息,也為了讓進城的人有充沛的精神遊逛水鄉縣,五和國特意在太行山山腳下建造了一個小集市,名為水錦。
集市不大,與稻香縣前的穗寶城根本沒法比,但是這裏的東西都是物美價廉,童叟無欺。
水錦集市沒有城牆,攤位之間也都沒有地界劃分,所有的一切全都靠自覺。
酆小都一路向北,從王屋馬坊到水鄉縣的崑崙馬坊,途徑過江與走龍,除了在太行山腳下耽擱了半日光景,其餘時間都在趕路。
他是真的在趕路。
酆小都有一身通天修為,可愚弄世人,捏造天地,可是那又如何呢?鮮有人知的他還不是要老老實實的喝着酒,卷褲腿過河,買東西時還不是要老老實實的排隊。
趕了四五天路的酆小都並沒有選擇御風而行,大多時候都是憑藉著雙腿行走,但就算他收起神通,一身的修為境界在那裏擺着,也要比尋常人或修道者快得多。
集市中間有一座小茶館,茶館共分兩樓,樓下喝茶打盹,樓上吃飯睡覺。
等他停下腳步,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歇腳的地方,剛收起酒壺,準備走進茶館時,就被一雙青蔥玉手給拉住了胳膊,把他拚命的向後拽。
酆小都回頭,想看看誰這麼不長眼,敢攔蓬萊酒館老闆的路,就看到一張通紅的臉正怒視着自己,腮幫子鼓得活像一隻倉鼠。
少女說道,“沒看到招牌上寫着‘客已滿,請等候’嘛,你這個人怎麼能插隊呢?”
酆小都順着少女的手指看去,確實看到一塊招牌上面寫着‘客已滿,請等候’六個字,再回頭看去,也確實看到一條長隊排在自己身後,餘光瞥見一位白髮老人站在一旁,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少女攙扶着老太太,殺氣沖沖的指着自己吼道,“後面排隊去。”
酆小都不願意與女人爭吵,自知理虧,便解開腰上的酒壺,訕訕的走到隊伍末尾,慢慢的喝着酒。茶館中有人出來,隊伍中有人進去,等輪到他的時候,聽見站在茶館門旁的少女嘟囔一句,“有酒還來這裏喝茶。”
茶館不大,一樓大約能坐十幾個人,每個人都只有一個小板凳,沒有桌子,人與人之間有一尺寬的距離,茶館夥計端着茶壺在客人中間遊走,有時候不小心踩在客人的腳上,還要滿臉堆笑的說聲抱歉。
一樓深處,有一方小桌,一位及冠青年站在桌后,手拿醒目,身穿長衫,嘴裏振振有詞,講的是那山野精怪,誌異小說。每到休息的時候,青年的眼睛總是瞥向門口的少女,嘴角不自覺的向上張揚。
酆小都剛好坐在靠門的位置,夥計給他一個瓷碗,瓷碗擦得白亮,就是太小,裝不了幾口水,難怪夥計累的滿頭大汗,怕是還沒等給這個客人倒上茶,那個客人就已經喝完了,不過茶碗雖小,但是茶水管夠,只需要兩文錢,就是坐在茶館一天也沒關係,不過茶館自經營起這麼長時間,還沒有遇到過這種客人。
喝了幾碗涼茶,酆小都百無聊賴的看向門口的少女,她有一頭被布繩草草捆住的長發,一身青色水衣,腳上是一雙插着幾朵小花的草鞋,草鞋編織的很好看,尤其是穿在少女的腳上,更能給人一種清新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
少女的臉紅撲撲的,應該是被太陽曬得,可即使在驕陽下,她的皮膚依舊白褶,一頭青絲熠熠生輝。其實有很多客人都是看在少女的面子上才來茶館休息的,畢竟能夠不遠千里來到水鄉縣,誰的兜里都不差那些住客棧的銀子。
酆小都盯着少女的側臉,沉默片刻,從袖中的寸守物中拿出一個小斗笠,蓋在少女的頭上,被斗笠遮住視線的少女猛然一驚,向後看去,竟是那張欠揍的臉。
少女臉色一黑,將斗笠扔給酆小都,揚了揚拳頭,努着嘴說道,“我可不需要你的可憐。”
酆小都無語道,“我只是不希望你這位茶館的門神因為中暑而耽誤茶館生意,看看看看,這麼多人都等着你呢。”
少女臉色一紅,不知所措,夥計從門口探出頭,笑道,“阿笙,既然是客人給你的,你就收下吧。這麼大的太陽,也確實是該給你買把紙傘遮一遮。”
既然大哥都這麼說了,阿笙也就沒有再推辭,戴上斗笠,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酆小都一時看呆了,等他回過神來,自嘲的笑了笑,自己都多大年紀了,還春心不改。
接着從寸守物中取出一隻小蟲子,這種蟲子名為‘風聲’,身有四翅,喜歡與人為伴,翅膀可以捲起一陣清風,給人帶去寒涼。小蟲子無精打採的趴在酆小都的手上,仔細看,可以看到三雙乾枯的小爪子正捂着嘴巴打哈氣,酆小都將蟲子遞到少女眼前,少女好奇的盯着昏昏欲睡的小蟲子,感到很驚奇。
酆小都用手指戳着小蟲子的肚子,小蟲子的爪子在空中揮舞,就是不願意起來,酆小都輕聲說道,“快起來,有小姐姐...”
話還沒說完,小蟲子直接一個俯衝飛到阿笙面前,歪着小腦袋上下起舞,阿笙被它的可愛吸引,也學着它上下前後打量着小蟲子,小蟲子嗡嗡嗡的圍着阿笙轉圈,阿笙感嘆道,“好涼快啊。它叫什麼名字?”
轉過頭,眯眯眼青年的身影已經不見,站在那裏的是穿着長衫的說書青年,青年伸出手,小蟲子飛到手掌上空,背對着青年,放了一個響屁,惹得阿笙花枝亂顫。
青年也不覺得丟人,一把抓着小蟲子,用手指捏着它的小肚子,說道,“從今以後,你就叫小臭屁。”
被青年私自取名為小臭屁的小蟲子掙脫青年的手掌,趴在少女的肩膀上,又打起了哈氣。
茶館上空,眯眯眼青年坐在白雲上,俯看人世間,手裏的酒壺懸停空中,酒水從酒壺中飄出,變幻成一個模糊的身影,陽光照在酆小都的背上,照在酒水上,兩道緊挨着的影子,映在白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