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能封喉(雙更)
“你願意承認我是你的妻子,是因為你真的愛上了我,還是因為你只不過沒遇上更好的?”
他們都沒想到一語成讖,很多的隱憂不過是明日的傷口。
年底他畢業,江浙一代Z大剛建校,聘請了他為外國語學院的院長兼德語系的教授,她便隨着他去了,夫妻相伴,總是好事。
這一年,新時代思想席捲全國,女性覺醒開放,全國大潮流間顯示這一種生機勃勃。
他們是恩愛的夫妻,卻不想,這一去卻開始了爭吵不休的生活。
那個女學生,她見過,說是祖上出自名門,爺爺是翰林院出身,父輩是國民黨蔣介石部下的將軍。思想張揚,漂亮幹練,甚至打扮出色有分寸。
她見到她的時候,他正在和她討論,兩人各抒己見,皆是生僻的字眼,她亦不懂,只是在門外聽了很久,也在半掩的門外看了很久。兩人談論的是眉飛色舞,彷彿再也不能停下,誰上前打擾皆是破壞。他說,她反駁,她說,他亦反駁,如是辯論,到最後竟心意相通的會心一笑。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他,那般肆意瀟洒,好像找對了真正的荷塘,真正的歸處。
她退後兩步,聽見有幾個人議論說:“滕院似乎對何秀很關照啊,你們說,這其中是不是……”
“別瞎猜,滕院長是有夫人的。”
“切,這年頭夫人算什麼,這剛剛頒佈的婚姻法你沒聽說啊,離婚,是可以離婚的。離婚再娶可不是難事,雖然不能再討妾了,但是能再娶啊,這何小姐估計也不會甘心做妾的,正好讓滕院長離了婚娶了她嘛,男才女貌,天生一對啊……”
腦中嗡嗡作響,她不知怎麼地撞到了別人,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便飛奔似的跑遠了。
那一年,他們的兒子剛出生,剛滿一歲。
而終於,又有人發現了,他們不是良配,是不是不是良配,她就該退下堂讓給她人?
不,怎麼能。
也許更讓她揪心的是,她分明瞧得真真切切,他眼裏那份流動的溢彩,是愛,是恨而不得,是小心翼翼,是卻步難進,是進退為難。
對象,是別人。
從那天開始,他們有了長達半年的爭執,就是為了這個女學生。
而她再次想到她問他的那句話,站在窗口,望着弦月,淚流滿面,他承認她,是因為他那些年都沒有遇到比她更好,更讓他心動的女子,可是,如今遇上了。
哥德式的洋房,精緻美麗,卻少了些溫暖,他又再一次甩門離去,甚至皺眉沉聲對她冷冷的說:“康蓉,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女人。”
我是怎麼樣的女人?
會叫,會猜忌,會懷疑,也會對你大喊大叫對不對?
當他遇到了那個人,是不是她就成了錯誤,是不是她萬般的好,都成了現今的不好。他以前未發現的難以忍受的缺點都成了現今讓他掉頭離去的原因?
“滕之陽,如果你對她沒有心思,那你對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愛上她,你沒有一次想到過如果娶的妻子是她就好了……這種念頭,沒有一次有過的話,你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對我說,康蓉我沒想到你是這種女人,你怎麼能這樣懷疑我?!你看着我說啊!你看,你做不到,你分明做不到!”
滿目瘡痍,他蹙眉別開頭的動作瞬間將她打得七零八落,心碎得無法再拼接重來。
冷氣從腳底一直蔓延到心裏,也許這就是最難受最悲涼的痛楚,他的一個動作,即使不是承認的話卻能讓一個細心敏感的女人接收到最崩潰的訊息。
甚至不用承認,不用,一個動作就已經證明了所有。
你看着我的眼睛,對我說,你沒有。
這句話,曾幾何時,她在她的好友身上聽見過,那是她對他丈夫說的,如今,她卻用來也對自己的丈夫說。
這一切兜兜轉轉,輪迴變遷,錯的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我們學不會知足的心。在婚姻,在愛情里,愈是不滿足,便再也填補不了殘缺的背叛。
一歲的孩子,在角落裏縮着小身子,下意識能感覺到房子裏的暗潮洶湧,哭哭啼啼得,大眼睛惶恐的睜着,還喊着爸爸,媽媽,糯懦沙啞的哭聲令房子裏的男女回了神。
“對不起……別怕,怪別怕,媽媽在這兒。”康蓉心一抽,流着淚抱緊了他,小小的身子有些泛涼,她擁着他,看着那個男人也垂目不語的樣子。
“我們離婚,孩子我會讓我爸媽幫我們帶個幾年,以後,你要娶誰,我要嫁誰,全看自己,你不用再懊悔。”
正是隆冬,冷冰冰的霜在鋪在外面的枯木上,地面上,還有家家戶戶的瓦上。
她忍着喉嚨的微疼,閉上眼睛,話語也冷漠三分。
聞言,怔愣了半晌,他踉蹌的抵在牆壁上,冰冷的溫度寒在手心,刺冷滲骨,他面前來來回回是他們相伴在一起的畫面,鼻樑酸楚,他也不知怎麼地清晰的想到他剛剛在她質問時下意識撇開眼的動作,懊悔愧疚,百感交集,此刻,“我不同意”四個字的話竟不能再說出口,只有心口蔓延出的抽疼一下下的傳來,聲音啞得好似無法再發聲。
就那樣離了婚。
何秀聽聞來找他的時候,笑意嫣然,臉上嬌羞,一身雅緻的洋裝,用德語問的好,然後是羞澀的靜默,時不時瞥他一眼的動作,迷人而嫵媚。
他心下不知怎麼的一冷,再也不能欣賞太多,只是淡淡的退了一步,與她保持距離,然後再沒有彼此像以前那樣熟稔親近過。
某一天,她跑過來問他:“滕教授,為什麼?”明明,他們都能感覺到彼此之間暗涌的張力,那是男女自然的情愫。
他失笑搖頭,唇邊苦笑,他也想問,滕之陽,為什麼,當你發現你遇到這個女子,與自己那麼詳談甚歡,彼此心意相通的時候,明明是如此興奮又莫名有些遺憾,可現在再也不用遺憾了,人人都等着你開口,你卻為什麼再也開不了口了。
也許總要到結束,人才會發現,當時自己經歷了什麼。婚姻結束之後,他才恍然意識到,他曾經經歷的婚姻是如此讓他真心眷戀。
他不在乎那個人是誰,又或者要是誰,他只在乎,那個人是自己的妻子,而他也會全心全意的去愛她,如此而已。而他的妻子,是她,是他的幸運。
康蓉……我很慶幸我的妻子是你。
可如今不是了,所有人都期待他與那個心意相通的女子在一起,可他再也沒辦法,因為他終於從結束的那一天意識到,他從未想要結束自己和她的婚姻,從來沒有。
“我的妻子,這輩子只會有一個,那就她。”我在乎我的妻子,更在乎我的妻子是不是永遠都能是她。
可太遲了,的確是太遲了。
她一襲蛻變,再不復從前。
彷彿是要報復,她像那個女學生一樣,前衛幹練,笑起來都是嫵媚,再沒有甘於主婦的溫婉怡人,可他每回等她,都沒有怨言,只是等。
她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康蓉了。”
他等她,等回這句話的時候,鼻尖有些酸楚,笑容卻溫潤:“我知道,不管你變什麼樣,只要你是康蓉,我就在這兒,等康蓉。”
“滕之陽,這個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後悔’兩個字。”
他們時不時的交集也就是這樣,直到兒子四歲的時候,噩耗傳來。
她在辦公室開會,他在講台上講課。
鄉下到處的河道,母親一不留神,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溺水身亡。
這個兒子,這個兒子,即使他們拼的你死我活,他都不會再回來。
她在追悼會上哭暈了,蜜絲佛陀的口紅不再像她結婚當日如此鮮紅,卻滿是她要出來的血痕,他摟着她,死死的摟住,深怕她一個氣提不上來,就不知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安身了。
處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本泛黃的作業本,歪歪扭扭的寫着,我的願望,希望我的媽媽和爸爸永遠在一起。
靜謐的晚上,到處都是哭聲,她抱着本子哭得再次暈厥,她能在這個屋子裏找到他的小襪子,小鞋子,小衣服,卻再也找不回那個小小的有溫熱身體的人。
他陪着她散步,任她發瘋起來拳打腳踢,甚至辭了工作。
那些日子,想來皆是痛楚。
後來,她身子漸好,他卻慢慢的弱了下去。
彼時,路過算命的攤位,他不經意的一問,卻要來活不到五十的預言。
其實沒什麼,只是那一瞬間看着她,他忽然就對她笑笑說:“沒事,都是假的。”
“我們還在一起,就那樣吧,但是不復婚。”
康蓉神色不悲不喜,肅穆寂冷。
直到那年,她看着從病房裏,滿身是血走出來的顧方西,像看自己的兒子,那般空洞迷濛的眼神,隱隱透出几絲戾氣與深沉,她突然心一軟,那冰做起來的心頓時不知怎麼地崩潰倒地,散亂變得輕了。
某一天,照舊散步在河邊,夕陽正濃,寒意猶存。
她倏地說:“復婚吧。我累了。”
他怔了幾秒,哽着嗓音點頭,沙啞低沉的應了聲:“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