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也就值了這一生
行宮在城外,依山傍水風景宜人,不算路途遙遠,倒也堪稱清凈。
老皇帝搬過來住了也有大半個月,這陣子京城裏可實在是沒停下來的熱鬧,也得虧他搬出來得早,不然路上都要被人吵死了。
這樣的場面,自然是由於那萬眾矚目的春闈。
而且這次春闈的第一名會元,居然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
在大皋中個舉都是了不得的事情,貢士更是百萬里挑一的奇才,這個女子究竟有何等的才能,居然能在這麼多舉子中名列頭甲?
而且這剛過了春闈馬上就要殿試了,有人說這女子能拿到會元全憑運氣,等到殿試的時候就要露出馬腳。而也有的人說,會元好歹考的時候誰也見不着誰,還算是公平的,可是若是殿試裏面,皇上一見那女子品貌清奇,直接給個狀元再納入後宮,那才是絕了。
人頭攢動,都為了看這個女子究竟怎麼一個風光。
可是他們擠破了頭,也沒在那行進入宮的貢士裏面看到一個像女人的身影。
難不成她免試了?她臨陣脫逃了?
看熱鬧的人山人海,而庄涵一身男裝還黏着假鬍子,瀟瀟洒灑大搖大擺地騎馬進了宮門。
……
那邊初永望忙着親自監考,這邊初月晚跑來行宮山莊裏陪父皇玩兒翻繩。
“嘿嘿嘿,父皇,這個你可解不開了吧。”
“別小瞧了朕!”
老皇帝吹着鬍子想了好一陣,才把手搭過來,在初月晚指尖那一層層交錯的紅線繩上一勾一挑,翻了個花樣完完整整地套到了自己的手上。
“父皇還真巧~”初月晚拍拍馬屁。
“哈哈哈!”老皇帝正得意,忽然咳嗽起來。
初月晚趕快過來給他拍背,幾個太監來扶着老皇帝,給他餵了兩口湯藥。
“父皇出來以後咳得確實少了些。”初月晚親手來捧着碗。
“多一點少一點倒也無妨了。”老皇帝嫌葯苦,搖頭不喝了,“只要晚上還能睡個好覺就成!咳咳咳!”
初月晚勸他:“父皇還是再喝點吧。”
“不喝了,再怎麼喝也是好不了的,何苦受這個罪。”老皇帝說著繼續擺手拒絕,“晚晚不得抗旨!”
初月晚無奈:“那父皇歇會兒再玩兒。”
老皇帝點點頭。
初月晚放下藥碗,展開錦被給他蓋在腿上,老皇帝舒舒服服地半卧着,眯起眼睛來,十分愜意似的。
“晚晚,雲錦書待你如何?”老皇帝問。
“錦書對我還是一樣的好。”初月晚說著瞥了一眼樓外帶着小皇孫和阿古蹴鞠的雲錦書。
“那就好……男人啊,就怕沒得到的時候當個寶,得到了當棵草……咳咳。量他也不敢!”
初月晚習慣他沒事抨擊一下臭男人了,不過他自己這輩子,缺德事兒也沒少干呀。
難道是缺德事兒干多了,才格外深有感觸?
老皇帝聽見外面蹴鞠了,笑笑:“朕小時候也喜歡蹴鞠,踢得可好了。你的皇叔幾個都踢不過朕,朕還在拿過獎的。”
“父皇以前好全能。”初月晚說著給他捏捏腿。
“那是,身為皇子,什麼都得會,哪裏像你皇兄這樣,偏科偏得如此厲害,讓他騎馬意思意思都費勁。”
老皇帝咳嗽歸咳嗽,嘴還是不停。
“祿親王如今病可好了嗎?”他忽然問。
初月晚愣了一下,道:“父皇,皇叔他去年病歿了,還是晚晚給送的葬呢。”
老皇帝微微睜開眼睛:“奇怪了,朕離京的時候,好像還聽見他說話了。”
初月晚有點不好的預感,可她沒有停下捏腿的手:“那是他想您啦。”
“他是朕唯一一個沒什麼城府的兄弟。”老皇帝道,“朕對他最好,他惦記着朕也是應當的。”
“晚晚也會惦記着父皇的。”初月晚說。
“你日子還長着呢,不用惦記朕。”老皇帝放下手來按住她的手背,“只有先走的,才惦記着後來的。”
初月晚握住他的手。
老皇帝的氣息很微弱了,初月晚的心懸起來,他卻又忽然開口道:“聽說你皇兄把你三皇姐接進宮裏來了,這回不讓她走了吧……她呀,她一直說想家。”
“嗯,三皇姐不走了。”初月晚點點頭。
“老八呢?”
“八皇姐種地去了。”
“呵呵呵,行啊,大皋重農耕,她這是取之於民又歸之於民了。”
初月晚笑了笑:“父皇還是心繫天下呀。”
老皇帝一哼:“這話可別讓你皇兄聽見,他小眼兒小。”
“父皇可別說皇兄了,三句不離他,豈不是他今日要在殿試的時候打好幾個噴嚏呀。”
“哈哈哈……那可好玩兒,這些文人就喜歡諷刺挖苦人,讓他們寫!都寫得天下皆知!”
老皇帝說著揮了揮手,初月晚扶着他。
“當皇帝嘛。”老皇帝仰頭躺下,“已經是那麼無趣的一件事兒了,再不成天想着一點好玩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說的是呢。”
“……你母后呢?”
“母后守了一夜了,剛去睡下。”
“那就別叫她起來了。”
老皇帝睜開一點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屋頂上。
“晚晚,你說。”他絮絮叨叨地,“朕是個……”
他似乎想問,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是個好皇帝嗎,或者是個……
但是他都問不出口。
因為自己心裏已經有答案了,說出來也只是惹人笑話。
可是他真的想知道,最後這一刻,自己還可以是什麼樣。
老皇帝想着自己這一生,斷然算不得一個好東西,大抵是不配有一個舒舒服服的好死的。不過偏偏自己沒有一個惡人該有的悲情罷了,到了這個當口,竟只想笑話笑話自己,於是不可樂的也變得可樂起來。
當皇帝已經夠殘酷了,若是再不找一點樂子,不是過得太難受了嗎。
他想自己什麼都做過了,後悔的事情一籮筐,遺憾的事情卻沒有幾樣。
也值了吧。
十八世帝初顯聞,你也就值這個吧。
老皇帝閉上眼睛。
初月晚給他蓋上被子,輕輕拍了拍,就像小的時候,他對自己那樣。
……
窗外漸漸起了雨絲,雲錦書叫着佑誠佑銘和阿古進屋,抬頭看了一眼窗口,初月晚整把窗子合上,也正看見他。
她馬上起身出來,叫江太醫過來看看。
“怎麼了?”雲錦書一身讓雨澆得濕漉漉的,忙走上來關心地撫過她的臉龐,“怎麼了,晚晚。”
初月晚一言不發,抬起雙臂緊緊把他摟住。
老皇帝躺下歇了半日,夜裏就有些發燒,太醫給拿葯吊著許久,雲太后着急忙慌地跑來,又是徹夜地坐在床頭。第二天了,燒還沒有退。
初永望聽說父皇高燒不醒,也急忙趕了過來,在床邊守着,可就是不見好。江太醫說這不是着涼發燒,可是那太明白的話,在場的人也聽不得,於是都心知肚明,揣着不提了,只是一起守下去。
到了第三天,老皇帝忽然睜開眼睛,啞着叫了幾聲“瑾兒”,就再也沒有起來。
大皋朝十八世帝初顯聞,走在了那個春天細雨蒙蒙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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