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何處是歸鄉
董光躍扶着王宜萱坐好了,又極為體貼地給她把外套上的帽子戴上,清明時節的山風,還是充滿涼意的。又輕輕安撫了幾句,才衝著章書秋和寧燁走了過來。
董光躍想開口,又轉身看了看王宜萱,輕聲道:“我們往前走幾步再說話。”
王宜萱看着這邊的動靜,提着嗓子卻明顯中氣不足道:“我都要死的人了,有什麼不能聽的,就在這裏說。”
董光躍嘆了口氣,轉向寧燁:“你貴姓?”
章書秋不悅道:“要說就說,不說我們就走了。”
董光躍忙道:“小秋,是這樣,你母親得了肝癌,脾氣不好,你不要和她計較。如今她這癌症複發,醫生說,只有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了。我是想着,怕她孤苦,將來能不能,讓她在這裏,這裏落葬,我是想着,你父親一個人在這裏,也是孤零零的……”
章書秋聽到後來,眼睛越睜越大,董光躍的聲音也越來越小,那最後幾個字,幾乎都是含在口裏的。
章書秋卻突然冷笑了起來:“你們不是情比金堅嗎?怎麼生能同衾死卻不能同穴呢?”
董光躍面上一片哀色:“小秋,我也有我的難處,我跟你媽是二婚,我也一把年紀了,只能管得了生前,死後的事……”
聽到這裏,章書秋和寧燁都明白,問題只怕出現在董光躍的兒子身上。
不管董光躍把王宜萱葬在哪裏,等他去世的時候,他兒子肯定都會把他和自己的母親葬在一處。那麼王宜萱無論葬在哪裏,都將是孤家寡人一個。
而且王宜萱不僅和王家人不來往,就連自己的女兒,都已經反目成仇。這樣一個脾氣暴躁,自私自利的女人,必然也不可能當得好一個后媽。董光躍的兒子怎麼可能真心實意對待她?
年輕的時候不覺得,人到老年倒看不開,甚至開始害怕,將來變成一個無人理睬的孤墳野鬼。
對於董光躍來說,王宜萱也算跟着他過了大半輩子,不能妥善安排好她的身後事,總讓他覺得心裏極其難過。
董光躍繼續解釋道:“我不想你媽以後連個香火都沒有,她說讓我在城郊的廟裏給她買個位置,或者隨便買個墓地都行,但是我知道,她心裏,其實也挺難過的,要不然,我,我們也不會到這裏來找你。”
寧燁心裏感嘆,不管王宜萱對章書秋怎麼樣,又或者這夫妻兩人對章書秋怎麼樣,但眼前這明顯已經有些佝僂的老人,對重病的妻子,倒也算得上情深義重。可他們誰又站在章書秋的立場上想過這個問題呢,也算是自私到了極致吧,寧燁心裏忍不住心疼起章書秋。
章書秋毫不客氣拒絕道:“你問問她,有什麼面目去見我爸?你問問她,她自己覺得配不配享受我的香火?你再問問你自己,有什麼資格來跟我提這樣的要求?”
董光躍自從動了這個心思,就知道這事情肯定是有難處的,無非就是寄希望於事情已經過去多年,章書秋能放下過去。只能繼續哀求道:“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現在也結婚了,也應該有了自己的孩子,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不管怎麼樣,你母親到底生你養你一場,你不能……”
寧燁不知道章書秋和母親斷絕來往的那些細節,但從王家人也從來不提她,大概也知道,這事兒錯不在章書秋。而且他已經逐漸有些明白章書秋,她越是情緒反彈得厲害,心裏越是難過。他緊緊握着章書秋的手,想要給她一些撫慰。
董光躍一再糾纏,寧燁實在也聽不下去了:“老爺子,小秋不同意,自然有她不同意的道理,您就不要再糾纏了。”說完拉着章書秋就往前走。
章書秋心亂如麻,被寧燁拉着漫無目的地在山上亂走了一通,山風一陣陣吹過來,倒把她吹得清醒些了。
寧燁拉着她,靠在山路邊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緊緊把她摟進懷裏,輕聲安慰道:“別難過,想哭就哭,不要憋着。”
章書秋目光獃滯,只是看着遠處群山在陽光底下散發出春日的柔光,突然輕聲道:“你知道我爸爸為什麼孤零零一個人葬在這裏嗎?其實我們章家,也是有祖墳山的。”
寧燁並不接話,只是溫和地看着她,讓她說出心裏的鬱結。
“我爸去世的時候,還不滿四十歲,我們這裏有說法,男不滿六十而亡,屬於非正常死亡,是不吉利的,不能進祖墳山。
他活着的時候,小時候家裏窮,過得很苦。後來又遇上非常時期,書也不能讀了,我們這山上的田又少,一年只能種一季,一家人都填不飽肚子。
他就去幫着修小水電站,因為讀過書,又寫的一手好字,做事勤快踏實,被領導看中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推薦他去上了大學,才有了個好前程。
因為是高中沒讀完就被迫輟學的,功底上差了很多,他讀了四年書,就沒出過大學校門,天天就是努力學習,縮短和別人的差距。
最後好不容易以最優異的成績畢業了,為了照顧我爺爺奶奶,還為了報恩,更為了那個女人,他選擇回了這個閉塞的小縣城。
他努力工作,照顧了多病的父母,也娶到了他想娶的人。那會兒王家人因為歷史原因,最開始放開高考的時候,都沒有能去考。可以說,兩大家子的重擔都在他一個人身上。
好不容易都慢慢好起來了,可家庭生活卻給他帶來了最大的傷害。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如果他沒有娶她,而是娶了隨便一個別的女人,一個一心一意跟着她過日子的女人,肯定能有個幸福的家。
可是偏偏陰差陽錯,我爸這輩子,活得太累了,除了責任就是責任。他肯定是覺得累了,被浪捲走也不想掙扎了。人有的時候,實在受不住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瞬間,是會想過放棄的。
我覺得,他的人生,到最後,就是被他放棄的。”
章書秋眼神迷茫而空洞,像是在傾訴,又像是在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