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冰嬉
素格一驚。
離開京城后,她的消息就閉塞了。怎麼宮裏竟出了這樣的大事?
想起舒蘭,她暗裏嘆一聲。早前做皇後娘娘時,她也從來沒見過帝后和諧的場面,便是逢大節氣,帝后同時蒞臨接受朝拜,也總是皇帝在前面,舒蘭謹小慎微的跟着,就是說話,皇帝也是愛答不理的模樣,她自己並不曾見過民間夫妻這樣的。想着自己的阿瑪跟額涅,阿瑪那樣一個粗人兒,到了額涅那兒,也有吃癟挨呲懟的時候。逢年過節,阿瑪跟額涅出門,碰到要跟太太見面,怕太太難為額涅,為了給額涅撐腰,阿瑪還牽額涅的手呢。
論起來,天下最體面最尊貴的女人舒蘭也是個可憐人,人前呢無限高貴,人後呢,一個月一個月見不到皇帝的時候也有的。後來,皇帝又添了那麼個癖好,皇后當的也是無趣的很。
可到底人是隨着情勢變化的,當初上頭壓着一個太后,脾性也不算好,算計着她,把持着後宮,自從掉了個兒,舒蘭做了慈寧宮的主子,便萬事稱了意。可她到底年輕,夜雨潺潺時,便又起了新的想頭。
當然她不會自貶身價,在太監里挑個得意的來暫且寬慰自己。不過她年輕的太后,攆走了二爺,又拿捏住了權臣,普天下獨一份的尊榮下,心裏的空虛就顯得極為難熬。
巴布海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太后除了前朝的正事,閑暇下來愛玩兒新鮮玩意兒。今年入冬早,冰雪多,護城河凍得冰疙瘩一塊,一直凍到了御花園。先帝死後,她嫌御花園裏的枯荷殘敗,乾脆命人都拔了,這下露出來一大塊冰面,跟什剎海那邊是比不了,可也有乾清宮前頭廣場一半大小,舒蘭在家坐姑娘時,滑的一手好冰。冬日無趣,她也不難為自己,都是太后了,活動活動筋骨,學學先帝年年帶着八旗子弟冰嬉,外頭知道了也沒什麼好說的。
玩了幾次便上癮了,宮女們會溜冰的圍了一兩層子護她,她回回都能盡興。
舒蘭溜冰,不止轉圈子跑,還能兜圈,兜下來甩開一條腿懸着,順着勁兒慢悠悠的滑出去,是最享受的時候。
可這就難保不出岔子,那回她一甩腿兒,大約力用的猛了些,一下子翻轉了出去。她勉力控制着自己,眼前都是宮女們驚呼的臉,只是她太快了,沒人敢近前扶她,也扶不住。
眼瞧着人斜到地面上,硬生生便要撞向岸畔的大石頭,一個人影兒沖了出來,斜下里一隻胳膊探過來,托住她的身子,順着勁兒擦着大石過去,手裏用力,她便輕鬆的被扶正了,被他帶着往前滑去。
她沒出醜,也沒受傷,全靠了他的果敢。
其餘的人也不是不能伸手,可宮女們沒那麼大氣力,一旁的侍衛猶豫的居多,太后吩咐了,不許他們多管閑事,就連值守,也是衝著外頭,不許窺探的。
巴布海後來跟舒蘭說,他一直偷偷瞧她溜冰,她溜的特別好,像他失落多年的親妹子。
那天一聽宮女叫嚷,他不顧一切的找了雙冰刀子,還好那宮女的腳大,他撐進去了。不然也沒有救太后的機緣了。
這話是真是假,她都不去多想了。她聽出他話里暗戀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伸手托她的時候,那種堅強有力的支撐。
那晚上受了大驚嚇,她執意走回去,巴布海自然而然的伸手讓她架着,起了風,夜色陰鬱黯淡,不一會兒下起了漫天的雪,雪花大片大片的落,巴布海另一隻手替她撐傘,宮殿陸陸續續的點燈,大部分皇城籠在雪中,白色的雪花越來越密,扯的棉絮般蒙蒙的罩在他們的頭上。前面太監提着燈,硃紅色的宮牆無窮無盡,茫茫的在暮色里沉淪。
巴布海身上有一股年輕男人才有的味道,像剛剛被日頭晾曬過,乾爽中帶着一縷細細的體香。
年輕的太后在先帝身上從來沒有問到過這樣的味道。
不過她很快就斷定,這是只有健康強碩的男人才會的體香。一瞬間,舒蘭心裏被迷惑住了。
跟他比起來,這個宮裏頭是無窮無盡的凄清,活着總歸是出不去了,這輩子就沉悶下去,忘掉自己是女人,記着自己是太后就好。
可他活生生的在一旁,有脾性有一把子力氣,帶着她溜出去的那片刻,她有種飛起來的幻覺。
她的情慾早沉溺在一重重的宮殿內,她都忘記了,可巴布海的出現,戳破了她心中的自我欺騙。她想着先帝,為數不多伺候先帝的時候,先帝身上口中的氣味,都有一種服藥后的苦味。
所以巴布海的氣息一縷縷衝過去,她有片刻的混沌。
只不過她在最後時刻留了些清明,保持着太后的體面。她沒有再說話,勉強摁住自己的心,緩緩的走着,以前總覺着甬道很長,這會子,她嫌甬道太短,恍惚間,就已經到了慈寧宮。
暮色蒼茫,宮裏都亮起了燈,到了慈寧宮,更是處處都通明。
忍着沒回頭瞧他,慈寧宮的太監過來接替他,她的手換到另外一個帶着織錦花的袖口上,天地突然變了色。
這個晚上她翻來覆去,把床內的螺鈿櫃差點踹倒。沉香色的緞子被掉了一次又一次,海若揀了一晚上,沒敢多說。
不過她的太後娘娘從這日起分明有了心事,茶不思飯不想了幾日,海若自然知道是什麼心思,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挑明。
她的太後娘娘迅速的枯萎下去,瘦的很快有些脫形,每天睡不好,白日還有那麼多朝務處理,鐵人兒也受不了。
所以有一天,太后從乾清宮聽了政回來,瞧見慈寧宮的侍衛換了。
海若沒敢讓巴布海直接上前頭來,讓他在後頭的廊下站着。
可這就是說不清的緣分了,太后吃了飯在院子裏遛彎兒,斜着一眼瞧見一個直挺挺壓刀站立的背影,就這一眼,眼瞅着快要忘了雪夜味道的太後娘娘,再也沒辦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