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觀星山
晚上八點多,與寒背着登山包,拖着大箱子,抱着摺疊椅,吭哧吭哧來到南山天文台。
在屬於她的那片空地前站定,她傻了眼。
碧綠的草地上支着一架卡塞格林大黑筒望遠鏡,旁邊一張空摺疊椅,與她每年佔據的位置完美重合。
深呼吸,換個地方?不行,這個位置很重要,今年拍的照片要和去年、前年、再前年的做比對,不能讓。
與寒決定等。
左等右等,大黑筒昂首傲立,與寒放下箱子;右等左等,空椅子在無聲邀請,與寒解下自己的大背包。
500米開外的停車場,大黑筒的主人慕容栩,從車裏取完外套,正悠哉悠哉往回走。遠遠就見到一個女孩守着一堆東西,正盯着他的望遠鏡發獃。
“有事嗎?”他走上前問。
女孩一回頭,一張清婉動人的臉。簡單的牛仔褲白T打扮,扎着馬尾,一雙黑漆漆小鹿似的眼睛尤其可愛。
“這個地方是我的。”女孩一開口,話卻不討喜。
眉毛一挑,慕容栩說:“也沒見這裏有預定啊。”
“我去年,前年,大前年都在這裏。”與寒認為,這就是她的預定。
“我不介意你的東西放在我邊上。”不想繼續口舌之爭,認慫讓開也不是他的個性,小小妥個協吧。
“那不是同一個位置。”與寒堅持。
這算什麼道理,還得寸進尺了,慕容栩不樂意了,話里較了真,“你用尺子量過啊。”
“面向那顆松樹,10點鐘方向9.5米遠,我們可以用手機定位來驗證。”與寒一向習慣用數據說話。
“那又怎麼樣,先來後到懂不懂,”裝腔作勢的女人,慕容栩開始煩她了,說話也越來越不客氣,“你這是有強迫症。”
出乎意料,女孩乖乖承認,“我確實有輕微的強迫症。”
對話陷入僵局,她經歷過無數次了。
不過這次她不想放棄,媽媽告誡過,講話真誠總是能得到諒解的。
她調整了一下,繼續說:“對不起,我不擅長和別人溝通,我喜歡這個位置,固定的拍攝地點會讓我安心,如果你願意……不願意……”
她想不出說服的理由,說不下去了。
女孩一臉惶恐,又執着得古里古怪的,慕容栩忽然覺得沒意思,不想深究了。他繃著臉,挪開自己的望遠鏡。
“謝謝。”與寒小聲道了謝,然後打開箱子,支起她的折射式望遠鏡,又拿出平板調出觀星軟件,開始調試。
慕容栩喜歡上觀星並沒有多久,那是在新西蘭南島的一次旅行。特卡波湖有着全世界最純凈的藍色冰川水,不過開闊的水面,以及不遠處高聳的山脈,帶來持續而猛烈的風。
回到宿地,耳邊一直迴響着呼嘯聲,久久散不去。他不得不早早上床休息,可是不慣多眠的他,睡到半夜就醒了。睡意消散,他打算出去散散步。
推門而出,滿天星辰!
寬廣的銀河清晰可見,他第一次意識到,夜晚的天空並不是只有黑白兩色,它可以是五彩斑斕,璀璨奪目的。
最絕妙的還是不遠處那灣倒映着銀河的湖水,“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他被星光召喚着,走向湖邊,上下都是閃爍的繁星,他的感官被顛覆,依稀覺得天地變得縹緲,而自己融入了無盡的時間和空間中。
那一夜的悸動令他久久難以忘懷,因此在看到新聞說,這兩天是百年一遇,觀測英仙座流星雨的好日子時,他心血來潮,吩咐秘書買來設備,自己開車上了南山天文台。
正值盛夏,星星已經升起來了一些,四周靜謐極了。
放下手中的平板,與寒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的望遠鏡很好。”
“哦,怎麼說?”慕容栩沒做任何功課,只是讓秘書按最貴最好的幫他買。
“亮度,解像度足以看清球星和星雲。”與寒說話總是冷冰冰,讓人覺得沒什麼感情。
荒郊野外,陌生男女硬湊在一起,又彆扭又怪異。既然高冷的女孩子開了口,慕容栩正好打開話題,他放下手中的說明書,“我不會調試,你能幫我調一下嗎?”
與寒抬起眼,第一次仔細看他。面前的男人長得很英俊,一雙寒星似的眼睛望着她,惹得她心跳加快,很想立即說好,又想趕緊躲開。
平息一下,剋制住沒來由的慌亂,與寒一言不發站起來,朝大黑筒走。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慕容栩讓開的位置顯然不夠,也許是錯覺,與寒覺得他臉上閃過一絲笑意,賞玩獵物似的。她很想伸手把他推遠一點,但是理智告訴她,那樣不禮貌。
她彆扭着,幾乎是貼着慕容栩的身體往下蹲。清爽好聞的剃鬚水味道傳來,她本能地覺得,那就是寧夏的味道。
面前的大黑筒處於剛開封出箱的狀態,所有設置都在零位,目鏡里一團漆黑。與寒很想笑,新手帶這麼高級的望遠鏡,純屬浪費。
纖細的女孩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團,乖乖巧巧的樣子,讓人很想逗弄一番。他湊近她,單膝跪地,胳膊支在膝蓋上,“給我講講怎麼調。”一副理所當然,很熟稔的樣子。
正專心調着赤道儀,冷不防一個溫熱的身體靠過來,潮熱的濕氣噴在臉上,與寒嚇了一跳,下意識扭頭看他。近在咫尺的臉上,三顆淺色,等距的小痣,分佈在剛硬的五官上,那是獵戶座的腰帶星,是星星的軌跡,她呆住了,被點了魔法一樣。
“發什麼愣,不想教我?”估計被人盯着瞧慣了,慕容栩也沒什麼不自在,聲音裏帶了點調笑。
“什麼?”回過神來,她迷糊地問。
“教我怎麼調這個。”女孩太呆,慕容栩只得又重複一遍。
哦了一聲,與寒開始一邊調校,一邊給他講如何調赤道儀,怎麼做尋星鏡和主鏡的同軸校準,又告訴他這個反射式望遠鏡的優點等等。
面前的姑娘條分縷析,給他上起了入門理論課,一本正經的樣子十分逗趣。雖然聽得一知半解,慕容栩還是強打精神,努力當起了好學生。
講得差不多了,與寒讓開位置,說可以看土星了。慕容栩湊近目鏡,圓形的視野中心,小小一片,模模糊糊的黃色圓斑,套了一個小環,淺淺淡淡的色澤,彩鉛簡筆畫一樣。
那是土星!他覺得驚奇,既不同於網頁上常見的天體照片,也不同於日常夜空中一個裸眼可見的亮點。那是你放大了1000倍以後,靜靜懸浮在天上的一小片多姿多彩的圖景,那是一個巨大的氣態天體,朝你投來的光。
“我的望遠鏡看不清楚卡西尼縫。”與寒摸摸大黑筒光滑的鏡身,帶了點羨慕,又指點他細看。
慕容栩眯眼去瞧,果然小環裂成兩條,中間有細細的黑色縫隙。
“卡西尼縫很神秘,至今也沒有很好的解釋,不過它很美。”與寒嚮往地說。
之後,她繼續調焦,將鏡筒對準月球、木星、仙女星雲、銀河心一一給他看。
慕容栩越看越入迷,彷彿掉進了愛麗絲的兔子洞,他發現了一個奇異瑰麗的新世界。
相處的氣氛漸漸融洽起來,女孩不再冷漠乖僻,男孩不再心有嫌隙。
她談論星星的樣子,他越看越順眼,彷彿空氣都帶了一絲甜味。瑩白的臉上籠着淡淡的星光,水晶似的眼睛竟然和星星一樣閃亮。
“你為什麼喜歡看星星?”他對她產生了好奇。
“星星是我的朋友,了解人很難,可認識它們卻很容易。這顆和這顆等距,那顆和那顆夾角多少度,這四顆構成一個梯形,那幾顆暗淡的小星似一柄垂劍,只要你去觀察,它們永遠不會讓你失望。”
永遠不會失望,那該有多好!想起自己家中的一團亂麻,慕容栩陷入了沉思。
與寒也不是愛說話的人,見他中斷了聊天,她也就自顧自去拿相機,拍起照來。
片刻后,慕容栩回過了神,他不是個喜歡糾結的人。面對難題,他一向迎難而上,想得多,做得更多。於是,他又當起了好奇寶寶,不停問這問那。
個性和情緒的問題,與寒總是獨來獨往。但她並不排斥和人交往,此時此刻,有人能對她喜歡的東西產生興趣,問東問西,她也樂在其中。
雖然仍是冰雪不動的一張臉,她說話的聲音卻柔和了三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深夜,流星雨要來了。
兩人滿懷期待,仰頭張望,不想一團烏雲飄了過來,星河隱蔽。耐心等了一會兒,雲層越來越厚,期盼被徹底擊碎。與寒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撤退。
“你叫什麼名字?”見她不打招呼就想走,慕容栩忍不住問,“明天還來嗎?”
“我叫與寒,與我無關的與,寒冬的寒,”恢復成一張冷漠臉,與寒平平地說,“明天如果天氣好,我會來。”
“我複姓慕容,單名栩,栩栩如生的栩,”慕容栩主動自我介紹,看她又是背,又是扛的,他忍不住想幫忙,“你車停在哪?我送你過去。”
“不用,再見。”與寒很利索,人形行李架整裝完畢,一轉身,往山下走了。
慕容栩暗自苦笑,這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真給人添堵。與我無關的與嗎?哼,就不隨你意。他心裏開始默默期盼,明天是個晴天無雲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