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年他們曾相愛
天剛濛濛亮起,陸老夫人就忙起床,今兒個嘉兒學堂休沐,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她打算殺一隻雞給嘉兒補補身子,上回姚知書做炸雞……嘉兒喜歡就做,又不是吃不起,封兒託人帶回來的俸銀一次比一次多,可見他立下不少汗馬功勞。
眼看戰事已歇,待封兒返家,她有的是福氣可享,哪還缺姚知書那口吃的。
她先進廚房燒一鍋熱水,準備給雞拔毛,卻發現大鍋子裏剩了些水。昨天晚上那個攪家精又燒水洗澡了?
真是個敗家貨,不知道僱人提水、買柴火都要銀子嗎?仗着姚家有幾文錢就恣意揮霍,哼,等她被趕出陸家,倒要看看姚家還能不能對她這麼慷慨!
走到院子裏,她打算挑一隻又肥又嫩的大母雞……咦?陸老夫人看着拴在籬笆上的馬,誰家的馬怎會拴在自家門口,莫非是……
倏地,她瞪大眼睛,飛快轉身往姚知書屋裏跑去,用力將房簾一掀,看見……她倒抽氣,死死地盯着床上男人的裸背……
不要臉的狐狸精,成天在外頭勾搭,一個張獵戶不夠,這會兒連男人都招進門了。賤人,她就曉得姚知書連骨頭都帶騷,一天沒有男人還活不下去啦。
胸口起伏不定,她左右看看后,衝進廳里找到一把掃帚,再往知書房裏跑。
“不要臉的賤蹄子,我打死你這個騷貨,姦夫淫婦……趁我兒子不在……”她一面吼罵,一面舉起掃把往床上砸去。
陸潯封被打懵了,卻沒忘記用身子護住知書,他急喊,“娘,是我、是封兒!”
瞬間,陸老夫人停下動作,她傻傻地看着轉過頭的陸潯封。“封兒,你回來了?”
“是,封兒回來了,娘讓我先起來好嗎?”
陸潯封溫和的聲音像極了他爹,聽得陸老夫人眼底蓄滿淚水,她抹去眼淚道:“好,娘到外頭等你,你快一點。”
知書也醒了,獃獃地看着床頭,心想……自己真是傻了,傻到不顧後果、胡作非為。
接下來怎麼辦,要待在京城三傑、還是創作京城三妹?是留下來當炮灰還是出門當主角兒?如果她努力一點,把做事業的精力用在宅鬥上頭,會不會有機會大逆轉,有機會把主角踹下台?
可是書里男女主角情深義重,即使宋紫雯一生無子,他也不曾動過納妾念頭,她憑什麼和這對甜得冒泡的青梅竹馬對抗?重點是,宋紫雯不僅僅實力堅強,還有最給力的隊友——陸潯嘉和陸老夫人。
只是經驗多美好,那麼好看、好用的好男人,說丟就丟,嚴重浪費,誰曉得她的京城三妹裏面出現的會不會全是拐瓜劣棗?
要不,拚一回?趁着時機尚好,把所有可能扼殺在襁褓內,用盡心機、想盡辦法不讓宋紫雯踏進陸家大門?
只要她堅持到底,只要她別像“姚知書”犯傻,誤以為寬厚賢慧就能到男人心,那麼她的勝算會不會更大一點?
望着怔忡的知書,陸潯封嘆氣,這就是她與母親的日常?“在想什麼?”
知書搖搖頭,低聲說:“沒事,先起床吧,娘在等着。”
“你累的話,再多睡一會兒?”
他打定主意先將家事擺平,因此讓隨從在鎮上多待兩天,娘與知書間的問題,必須在上京之前解決。
她苦笑,搖頭。“怎麼可以,別說笑了。”
是啊,說笑,如果她真敢多睡一會兒,娘那裏……心疼地摸摸她的頭。“辛苦你了。”
知書扶着床,奮力起身,只是全身酸痛,重點部位像被火燒過般,縱慾過度的下場她收到了,真的很傷身吶。
見她這樣,陸潯封不舍,他快手快腳打理好自己,柔聲道:“你慢慢來,別著急,我去給你燒水。”
獃獃地望着他的背影,知書輕聲笑開,因為他說要去燒水,因為這是鋼鐵男的溫柔……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會變成花痴,花痴到……穿越而來、反覆修定的計劃,她想親手撕掉。
所以決定了對嗎?決定待在京城三傑當中冒一回險?反正計劃趕不上變化是真理、是常態,就算在最後關頭改變主意,也沒有關係對吧?
深吸氣、深吐氣,好吧,就這樣做,為了他的溫柔、為了自己的花痴,勇敢嘗試一回,就算失敗也不過是退回原點。
說不定自己有千分之一的機會打勝,說不定作者突然改變思緒,讓她成為陸潯封的唯一。
為鼓吹自己,知書握緊拳頭,對自己說:“不戰而降太軟弱,雖然裝備不夠、武力未升級,可或許命運願意眷顧自己。”
說一次不夠肯定,她重複再重複,直到心情慢慢堅定后……揚眉,笑開。
陸潯封提着水進來,看見她的笑,問:“你……很高興?”
這話問得多曖昧,隨隨便便都會讓人聯想到昨兒個的激烈,她紅了臉,卻硬是逼出一句。“那也得一直高興下去,才有意義。”
他沒想到她膽子這麼大,竟敢接下話,還接得比他更曖昧。
然後他也高興了,並且認定將會一直高興下去。
對啊,這至少證明“姚知書天天喊着要和離”是虛構事件。
他握起她的手,認真而篤定地說:“不要怕,一切有我。”
知書回望他,眉軟了、眼彎了,他肯定不知道,這句話比任何的撩妹金句都更有力量,她回答:“有你,我便不害怕。”
看着封兒進進出出的身影,陸老夫人胸口悶得說不出話。
兒子就這樣灰溜溜回來?所以這些年,他混得不怎樣?
還以為他託人送回來的銀子越來越多,代表他掙出一份能夠光宗耀祖、榮嫌門庭的功名,沒想到……是她期望過高?
十幾年了,自從丈夫死去,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嘲笑、諷刺、酸言酸語,沒人相信她有本事把兒子養成人中龍鳳,她日夜都盼着封兒建功立業,盼着嘉兒考上功名,沒想到……
算了,再辛苦幾年吧,讓封兒重拾書本,過兩年和嘉兒一起參加鄉試。
陸潯封又提着水桶經過母親跟前時,他笑道:“娘,我們馬上就好。”
封兒……在笑?
陸老夫人被他的笑給閃了眼,封兒早慧,丈夫活着的時候還有幾分童稚模樣,丈夫死去后,他像一夜間長大般,懂事成熟得讓人心疼,好像是從那時候起就再沒見他笑過,現在卻……難道是姚知書入了他的眼?
不行,她不能要這個媳婦!
這五年她受夠了,受夠姚知書的牙尖嘴利、狠刻薄毒,受夠姚知書高高在上的睥睨目光,日子過得再辛苦她都不曾向人俯首,可是一場惡疾,為了續命,她不得不向姚知書的嫁妝低頭,那是她這輩子無法向人啟齒的污點。
何況就算不為自己打算,她也得為紫雯着想,紫雯的模樣遠遠比不上姚知書,如果她在,紫雯哪還有戲可唱?
自己與妹妹從小相依為命,妹妹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女兒,紫雯是個好孩子,溫柔乖巧性格平和,丈夫剛過世那時生活艱難,那孩子常往家裏來,把憤的銀子偷偷塞在自己枕頭底下,這份恩情,她得還。
再加上妹婿平庸、耳根子軟,續娶的女人精明厲害,這些年紫雯沒少吃過苦頭,她就盼着封兒早點回來,早點迎娶紫雯入門。
可千算萬算沒算到昨晚……封兒沾了姚知書的身子,這可怎麼辦才好?
她能理解,封兒年輕氣盛又在軍中憋那麼多年,回家看見美貌嬌妻怎能不心急,讓她懷疑的是,姚知書怎沒鬧起來,她不是天天把和離給掛在嘴邊的嗎?
只要她喊一嗓子,自己就能阻止這件事,可是……這一沾身,封兒還能捨得鬆開口?
百密一疏啊,怎就讓姚知書給鑽到漏洞?
封兒那裏肯定不會好說話了,倘若他不願和離,難道真要委屈紫雯做小?
不!她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就算逼迫她也要逼出自己想要的結果,陸家的大兒媳婦只能是紫雯,姚知書想都別想,她不是想和離?那就遂了她的願。
“兒子不孝,不能承歡母親膝下。”陸潯封向母親確三個響頭。
看着跪在身前的陸潯封,陸老夫人心酸酸的,當時若不是活不下去了,封兒怎會跑去參軍,又怎會在姚家找上門后,想也不想就點頭同意這門親事。
當時她恨極姚家,既然有心想嫁,為什麼不早幾天出現,那麼封兒就不必為幾兩銀子遠鄉,就能繼續念書,或許現在早就考上進士、當上官。她打從骨子憎恨姚家。
怒目橫上跪在封兒身旁的姚知書,她冷冷一笑,這會兒倒是知道裝乖扮巧了?
“快點起來,回來就好,往後咱們一家團聚,和和美美過日子。”
“是。”他扶着知書站起身,坐到母親身旁的長凳。
知書乖覺地立在他身後,保持沉默。
“嘉兒已經考過童試,秀才名頭能掛一百畝免稅田,那一百敢地的三成租子夠咱們家嚼用,他還能幫人抄書掙錢,過去你供着弟弟,往後弟弟也能供你讀書,你好好拾起書本,娘相信你也能考上進士,娘這輩子沒別的盼頭,就想你們兄弟都能當官,讓那些看不起咱們陸家的人自打嘴巴,你們兄弟要為娘親爭個誥命,那娘這輩子便也值了……”她叨叨說著,心心念念的全是兒子的前途與自己的面子。
陸潯封能夠理解這是母親長年的心結,只是聽在耳里,心頭難免落寞。
她沒問問過去五年自己過得怎樣?沒有問問出生入死的他,有沒有哪裏受傷?只一心一意計劃着自己的仕途。
知書垂下眼,在書里看到這場對話時,她記憶深刻,他想要的是母親的溫柔關愛,可惜陸老夫人更在乎的是現實未來。他在心底掙扎着、壓抑着,不敢透露半分痛苦,因為孝順這頂大帽子。
陸老夫人還不知道他已經是個二品大將,一心一意計劃着他的未來。
突然間覺得他好可憐,知書下意識地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軟軟的掌心、微微的溫度,她並沒有做得更多,但他被安慰到了。
他想起她問“很痛,對嗎”,想起她要他“打仗時別一個勁兒往前沖,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想起她說“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更重要的是……她供得起軟飯。
微酸的心,因為她的“軟飯”變甜,她不在乎誥命,不在乎他是不是人上人,她只盼他活着,恍惚間,母親的叨念遠離、落寞遠離,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肩膀上的手掌心。
陸老夫人發現了,目光一凜,不要臉的女人,竟敢當著自己的面勾引封兒,出身商戶的下賤女子就是沒家教。
突地,她一把搧開姚知書的手,沒想到角度沒抓好,她竟搧上兒子臉頰。
啪!輕脆的一聲,陸潯封驚訝地望向母親。
陸老夫人知道自己失手了,但天底下沒有當母親跟兒子道歉的,她仰起下巴,寒聲道:“姚氏,你不是想和離?封兒已經回來,這件事我幫你做主了。”
終於提到這件事,知書清楚,現在正是一搏的時機,成不成全看這回。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陸老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知書錯了,請婆婆給媳婦一個機矜,媳婦保證以後再也不任性,會好好聽從婆婆教導。”
啥?姚知書這是演哪一出啊?沒有一口氣應下,也沒有尖叫怒罵,更沒有刻薄道:“沒有我,你們一家全要餓死了,怎地,過河拆橋?那也得問問我這座橋樂不樂意……”
那才是她的作風啊,所以她後悔了?她喜歡上封兒、想賴在陸家不走了?
“教導你?我哪裏敢?你可是姚家的千金小姐,隨便拿一錠銀子都能把我們母子給生生砸死的人物,我可沒那個膽子。”陸老夫人冷笑道。
“知書十歲嫁進陸家,無人教導,不懂為人媳婦的本分,媳婦性子嬌慣,言語上對婆母與小叔多有冒犯,還望婆婆大人大量,原宥媳婦之過,往後媳婦會好好孝順婆婆、尊敬小叔。”
這話明裡暗裏都把劍指向陸老夫人。
她本就是千金小姐,進門的時候都還沒長開呢,十歲孩童能懂得什麼?突然來到截然不同的陌生環境,能不慌亂恐懼、憤怒焦心?
在這種情況下,最需要的是體貼溫暖和疼惜,可陸老夫人這種人只會用嚴苛語氣逼人上進、用嘲諷指貴過錯,體貼、溫暖、疼惜不是她的強項。
長年下來,姚知書怎會知道如何為人媳婦,如何與婆婆'小叔相處?
“我還想多活幾年呢,不要被你活活氣死就好了,哪受得你的孝順,我們陸家門楣低,高攀不上姚家,你還是把行李整整,帶着你的丫頭離開吧。”
“當年家中姨娘為知書挑選陸家為親,明知她心存惡意,想看我從雲端掉進泥淖里,是我心性驕傲,不願順了姨娘心意,這些年言行雖有諸多不是,卻也明白身為陸家媳婦,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陸家不好,媳婦也不會好。
“這些年相公雖不曾捎回書信,媳婦卻也明白,相公最放心不下的是婆母的身體與小叔課業,因此媳婦做得再不好,卻也不敢落下這兩點,如今……所有的錯,媳婦都認,只求婆婆再給我一個機會,媳婦保證有過必改,再不犯錯。”
這話說得更明白了。明知道陸家是坑,可十歲女童鬥不過姨娘,再委屈也不得不入門,心情不爽,講兩句爛話又如何?何況人家還曉得一損俱損的道理,從沒忘記拿嫁妝填陸家的坑。
再說了,五年前不說高攀,如今喊高攀,這是拿她當吸管呢,吸飽喝足了就丟?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陸潯封聽着兩人對話,笑意裏帶上兩分凄涼,這就是“姚知書生性刻薄”、“不孝婆母、不敬小叔”?到底誰才刻薄?婆婆不賢,媳婦如何孝順?
拉起知書,陸潯封問:“你沒收到我的信?”
啥?她只是隨口說說,沒想……他真給姚知書寫過信?這下子,她的勝算又多了兩分,但她臉上未露喜意,只是茫然搖頭。
“娘……”他轉頭詢問母親。
“她又認不得字。”陸老夫人道。
以前的姚知書認不認得字不敢說,但對不起,現在的姚知書就是認得,帶着三分驚惶,她急辯,“我認得的。”
知書剛開口,就被刀子眼給射上,她假裝害怕地垂下頭。“就算不懂,求求小叔,他定也願意幫忙。”
意思就是說:認不認得字,不是沒收人家書信的理由啦。“別再說這些都沒用的,封兒,快給她寫一封休書,這種媳婦娘不要、嘉兒也不要,她不適合當咱們陸家人。”
“媳婦是我的,我要!”
第一次,他對母親說出硬話,這讓陸老夫人一怔,懷疑地看向陸潯封,怎麼會這樣?他從來沒違逆過自己,怎麼出門五年就變了?
不對,不是出門五年變了,是姚知書勾得他改變,對封兒來說,姚知書就是塊剛咬上口的肥肉,他肯定捨不得吐出來。
看著兒子的堅定目光,陸老夫人慌了,拽住他的衣袖道:“你不休了她,紫雯怎麼辦?難道你要讓她當妾?”
萬一兒子對姚知書死心塌地……得不到身分又沒有寵愛,紫雯得受多大委屈?
“讓表妹當妾室?太委屈她了。”陸潯封道。
“沒錯,就是委屈,你還記不記得那孩子在我們家最艱困的時候,非但沒有落井下石,還雪中送炭,這樣的品格不能委屈為妾,所以你打算抬她為平妻?”
如果兒子這樣決定,倒是可以退讓一步,待事成定局……婆婆折磨媳婦天經地義,有自己相助,紫雯遲早能把封兒的心給撤上,到時再一腳將姚知書踢走,行,就這麼定了。
一邊妻子、一邊母親,孝順的陸潯封能夠選擇的折衷辦法,就是迎娶宋紫雯,不管是平妻或妾室,害中就是以此作結的。
如果這是她拼搏一場的結果,那麼這場拚搏超沒意思的。
知書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盯着他,要是他點一下頭、說一聲好,她立刻撤退,她不打必輸的仗,更不想把丈夫推出去讓人分享。
陸潯封知道知書正在看着自己,她和母親一樣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他可以點頭,反正三妻四妾的男子多得是,何況他現在的身分地位,有足夠的條件做這件事,但……他不想她受委屈。
深吸氣,他道:“母親,我在戰場上立下大功,班師回朝後,皇帝封我為二品大將,並賜下將軍府一幢,今日返鄉是要把母親、媳婦和弟弟接回京城同住。”
這是母親最在乎的點,他想以此轉移母親的注意力,別再逼迫自己。
知書聽明白了,她理解他的想法,可惜陸老夫人不是小孩子,她想要一塊糖,你給她一塊餅,她不會輕易妥協。
果然陸老夫人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連話都不會回了,老半天才結巴道:“你、你、你是二、二品將軍?”
這麼大的官,她連作夢都不敢想呀。
“對,兒子光宗耀祖了,往後陸家改頭換面,再不是農戶而是官家。”
“好!很好,咱們得去給你爹上墳,還要開祠堂,把這件事稟告給祖宗知道,讓祖宗知道咱們這一支……”她沒忘記當年在祠堂里那幕,為幾畝薄田,她把臉面全都丟盡,如今,在哪兒丟掉的臉,她就要在哪兒撿回來。
“好,下午咱們去給爹上墳,也請族老開祠堂,我還想給爹修墳,再捐點銀子把祠堂也給修修。”
“就這麼辦,讓他們看看我們孤兒寡母活出什麼樣兒了!”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的事,再不會在她身上發生。
“明兒個我的隨從會過來接人,娘抓緊時間把要帶走的東西整理整理,不重要的就別帶了,到京里再添置。”
“那行,你跑一趟宋家,把紫雯接過來,婚禮咱們到京城后再大辦。”
見母親還糾結這此事,陸潯封皺眉道:“娘,我不娶表妹也不帶她離開,我會請姨父為她尋一門好親。”
“什麼?你怎麼可以不娶紫雯?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當年嘉兒發燒,要不是你姨母偷塞的幾兩銀子,嘉兒就要燒沒了。受人點滴當湧泉相報,你就是這樣對待恩人的?”
知書輕嘆,宋紫雯的娘給了“點滴”就要湧泉以報,相較起來,這幾年姚知書給的可是“湧泉”啊,怎就得到一張休書作為回報?
陸潯封咬牙道:“陸家用宋家幾兩銀子,我便還上百兩、千兩。”
“錢好還,恩情呢,你要用什麼還?”
“那知書對陸家的恩情,我要用什麼還?”陸潯封反問。
這話真熨貼人心,知書很高興他不是過河拆橋的人,更高興他與書中描述的反應不同,這一搏真的讓她搏出幾分生機。
“你現在是二品大將軍,讓她一個商戶女當正妻,已經是厚待她了,難不成她還敢阻止你娶紫雯為平妻?”
“我不會娶紫要、不會納妾,這輩子我只會有一個妻子,像爹對娘那樣。”
“你!”陸老夫人氣急敗壞,他居然拿自己和姚知書比……可這樣的比較,她沒話反駁,道理說不成,只能哭了,她顫抖的手怒指陸潯封。“很好,你翅膀硬了,娘的話再也聽不進去?枉我多年教導,你的孝順呢?被狗吞到肚子裏了嗎?你不記得當年咱們家有多苦多窮……”
知書看着陸老夫人又哭又鬧,開始長篇敘述起過去的不幸史,這是道德綁架啊。她現在明白,孝順這頂大帽子,造就出多少人的痛苦。
“兒子什麼都聽娘的,唯有這件事請娘寬容。”他不鬆口。
“我沒要你聽別的事,就要這一件,給你兩個選擇,娶紫雯為平妻,不然就休了姚知書、迎紫雯為正室。”
陸潯封驟下決定,道:“娘確定,只要兒子聽這件,其他的事全由我作主?”
“沒錯,你做決定吧。”
“好,我選擇娶紫雯為平妻。”
陸潯封的回答讓知書心口一冷,他終究還是……
唉……她怎斗得過作者?也好,輸就輸了,至少不是不戰而降,至少她為自己努力過一把。
知書抬眸,正要發表退出宣言,沒想到陸潯封接着道——
“不過這件事得等我先進京一趟,向皇帝辭官之後再回來操辦。”
“你要辭官?”陸老夫人大喊,他這是在用前途威脅自己就範?
“對,娘說過我可以作主其他所有事。”他硬着頭皮回答。
豆大的淚水從眼角滑下,陸老夫人心疼得厲害,她那個乖巧聽話、懂事孝頗的兒子昵?她那個只會點頭、同意自己每個決定的兒子呢?她的封兒到底發生什麼事,怎會變得這麼陌生?
“你為了姚知書打算和娘死磕到底?”
陸潯封雙膝跪地。“求娘成全。”
“我怎麼成全?你姨母死前是怎麼求我的,你有沒有想過我的為難?你為了一個姚知書,連孝順都忘記?她有什麼好?那張臉皮子就讓你迷了心志?
“枉費我多年教養……如果你不喜歡紫雯,當年為什麼要吞下人家的一斗米,為什麼要收下人家的兩斤面,為什麼要對她好,讓紫雯心底存了念頭?你這樣出爾反爾,多傷人知道嗎?”
陸老夫人一面哭一面捶打陸潯封,拳頭打不夠,還找來掃帚,知書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激烈畫面,他們是母子啊!
知書無法忍耐,一把抱住他的頭,護着他不挨打。“夠了,他是你的兒子,不是你養的狗,你不能作主他的人生……”
“給我閉嘴,要不是你這隻狐狸精,我好好的兒子豈會會變成這樣?都是你!你怎麼不去死……”陸老夫人手下不留情,掃帚狠狠地往她背上打去,力氣之大,讓她一個沒站穩雙膝跪地。
陸潯封見狀,連忙一把將她護在懷裏。
看見兒子這樣,她急怒攻心,頭一暈,往後仰倒。
這時,早已站在門外、發獃老半晌的陸潯嘉衝進來,他接住陸老夫人,急道:“娘,你怎麼了?不要急,咱們好好說、慢慢講,大哥能明白道理的。”
陸老夫人看見陸潯嘉,放聲大哭。“你大哥不要娘了,嘉兒,娘只剩下你這個兒子。”
“不會的,哥只是一時糊塗,他會想清楚的。”他扶起母親,轉頭怒瞪姚知書,如果沒有她就好了!“娘,我扶你進去躺躺。”
母子倆進屋,廳里剩下跪在地上的小夫妻。
男兒有淚不輕彈,在戰場上,受再大的傷,陸潯封也沒掉一滴淚,可是現在他哭了。
知書捧起他的臉,一點一點抹掉他的淚,她很清楚他有多難過,也清楚如果沒有陸老夫人這樣的母親,就沒有么今天的他,只是親情愛情太兩難,難到讓他窒息。
“沒事,情況會好轉的,婆婆疼愛你,她會想清楚,會試着理解你,我也會好努力、好好努力,努力讓她喜歡上我,放心,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軍奮鬥……”
她的話很普通,卻往他心底注入一股暖流,他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半句話都沒說,卻讓她心疼到不行。
昨夜激戰,再加上背脊挨的那兩下,知書全身上下都疼,但她說話算話,說不讓他孤軍就會卯足全力、用盡方法幫忙贏得這場家庭戰爭。
她和湘兒一起進廚房,做出滿滿的一桌子菜,還烤了一個蛋糕,軟軟鬆鬆的蛋糕,未出爐已香氣滿溢。
她去敲門,請婆婆和小叔出來用飯,得到的回應是一連串的冗罵。
她夾了點菜,和湘兒帶回房吃,讓陸潯封去叫婆婆和陸潯嘉,一家人吃個團圓飯,屋內一陣沉默。
她讓陸潯嘉把菜送進婆婆屋裏,她盼着美食能安撫人心,然而下一刻,傳來碗盤砸地聲。
坐在餐桌前,陸潯封沒了胃口,她笑一笑,輕聲道:“沒關係的,來日方長,石頭都能焐熱,何況人心?”她握緊兩個拳頭,放到他跟前,問:“看到了嗎?”
陸潯封失笑,問:“看到什麼?”
“力氣,把鐵杵磨成禳花針的力氣。”
一笑,他將她抱進懷裏,用大拳頭裹住她的小拳頭,說:“鐵件磨成繡花針靠的不是力氣,而是耐心。”
“耐心嗎?我也有。”說著,她捏一塊蛋糕塞進他嘴裏。
很甜、很軟、很綿……是他從沒有嗜過的味道,是他會記在心裏一輩子的滋味。
陸老夫人睡下,陸潯嘉在哥哥的催促下準備返回書院,打包私物一起上京。
“大哥,你就不能順順娘的心意嗎?一次就好。”陸潯嘉苦口婆心,他不願意一家人鬧得這麼僵。
“從小到大,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我沒有順娘的心意去做。”
就像當年參軍,娘只提了一嘴,他便義無反顧。不是因為他天生有英雄夢,而是他很清楚,那是娘衡量利弊之後的決定。
家裏已經沒有田地可以賣,他不參軍,娘沒錢治病,潯嘉無法繼續念書,倘若戰事擴大,朝廷早晚要徵兵,每家得派出一人,早晚他還是得去,到時拿到的銀錢恐怕只會剩下一半。
十五歲的他離鄉背井會不會害怕?當然,但他不能讓害怕說出口,因為他是大兒子、是長兄,扛起這個家是他的責任。
陸潯嘉被噎了,他低頭道:“表妹很好,娘也好,大哥也好,不好的……是姚知書。哥,她不敬婆母、不愛小叔,她沒有身為媳婦的自覺,這種媳婦就該下堂。”
他定眼看向弟弟,緩聲問:“假設,十歲被逼出嫁的是你,假設從千金小姐墮落成村婦的是你,假設被丟到一個舉目無親、無人友善環境裏的是你,告訴我,你能不憤怒、不偏激,不怨慰?你會一貫地親切溫和,無條件接受別人的惡意?”
“我……沒有對她惡意。”
“沒有嗎?當初是誰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罵,罵她鳩佔鵲巢?是誰對她冷嘲熱諷,說她連一頓飯都做不好,有什麼資格當陸家媳婦?我明白你和娘一樣,都希望我娶紫雯為妻,也都不滿知書成為我的妻子。但當時她多大?十歲,跟你一樣,她甚至比你晚七個月才出生。”
他咬唇。“是姚家硬要把她嫁給哥哥,我們一家人原本過得很好。”
“對,是姚家主動提起這門親事,但如果我不點頭,她怎麼嫁?潯嘉,你讀聖賢書,得明白世間道理,她縱有千百個不好,但……摸摸良心回答我,如果不是她拿錢出來,娘的病花錢如流水,能否治好?”
啞了,就算沒有摸着良心,陸潯嘉也無法違心回答一句“可以”。
“如果不是她,我離家后,你能否繼續順利進學?”
“我……”
“不談錢,若非她在母親床前侍疾,你能安心求學?”
“是湘兒在母親床前——”
“湘兒是她的陪嫁,若知書不進陸家大門,哪來的湘兒?”
“哥現在是大將軍了,當年她拿出來的,可以十倍百倍還給她,不必非要讓她做陸家媳婦。”
“你的意思是用錢還恩?那我為什麼不能用銀錢還報姨母和紫雯的恩情?”
“紫雯是我們的表妹,親疏遠近,哥哥難道分不出?”
“換言之,知書的錯不在她驕縱任性,不在她是否對夫家人恭敬,而是因為她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搖頭,他眼底滿是對弟弟的失望。
“哥哥……”哥哥的目光讓他心虛了、罪惡了。
長嘆,他再說一遍,“我絕對不會娶表妹的。”
“就是納妾也不行嗎?”如果不將她從宋家那灘泥里救出來,會毀掉她一輩子。
“不行。”
“為什麼?”
“因為……”他勾起嘴角,坦誠了自己的心。“我喜歡知書。”
喜歡姚知書?為什麼?她有哪點值得哥哥喜歡?
送走陸潯嘉,回到屋裏,他看着忙碌的知書,她和湘兒正在打包行李。
陸潯封說:“重要的收一收,其他的上京再添置。”
“我知道。”五年下來,姚知書的嫁妝用掉不少,能帶走的還真的不多。“小叔回書院了?”
“對,明天我們順道過去接他。”
知書對湘兒說:“你去廚房整理一下食材,待會兒我過去做飯。”
陸潯封輕笑,誰說她沒有身為媳婦的自覺?那年連一頓飯都做不好的小姑娘,現在都能做出滿桌好菜了。
“是,小姐。”
湘兒離開后,她朝陸潯封走近,食指撫上他雙眉中間,企圖撫平上頭的川字。
“不要擔心,娘不會有事的。”
“她固執了一輩子。”陸潯封黯然道。
知書同意,陸老夫人無比堅毅與韌性,這樣的性情能讓她咬牙撐過困境,也能讓她反對的事無法成形。
她說:“你知道嗎?母親和孩子的戰爭,母親是永遠的輸家。”
“為什麼?”他失笑,哪有這種事,他才是那個從小到大一路輸到底的。
“因為愛。因為懷胎十月,在她還沒看見你、聽見你的時候,她已經愛上你,你和她血脈相迎,為了成長,你吸取她的鮮血-她不但不會生氣,還義無反顧地為你付出,母愛是女人的天性與本能,母子之間有任何抵觸,最終她都會因為愛而妥協。”
這話多動人心弦,因為愛嗎?所以母親再憤怒,終究會為了愛他而低頭?
知書掐上他被太陽晒成古銅色的臉龐。“你在笑,不相信我的話?你該對我有點信心的,我是女人,我懂女人。快問我!”
“問什麼?”
“如果你和兒子掉進水裏,我會救誰?”
兒子……下意識地,目光落在她的腹間。
“嘖,看什麼?仔細聽我說話。”她捧起他的臉,對上他的視線。
“好,我仔細聽。”他低下頭、額頭貼上她的,她的額頭光滑細緻,她身上的香氣淡雅迷人,他喜歡靠近她、喜歡這樣的親昵。
“告訴你,我會救兒子,因為你夠強,能夠護好自己。”
“我也會護好你和兒子。”
“我知道。以現實作為考量,你是我一生的依靠,如果救回你,我的下半輩子定會更輕鬆舒服,至於兒子?再生就有,對不對?”
“對,是這個道理。”
“但是對不起,我會選擇救兒子,即使那意謂着我將會變成寡婦,意謂着未來的每一天,我必須汲汲營營、辛辛苦苦,因為生活頓失依靠,我再不會輕鬆愜意,也許我還會面對許多人的惡意與攻擊,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會選擇救兒子。”
“為什麼?”
“因為那條臍帶早就將我們的生命聯在一起,他活了,我才有勇氣活下去。
“母親可以為孩子犧牲一切,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母愛,我寧願自己痛也不願意讓他痛,我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意他傷心,所以我敢保證-婆婆對你再生氣,最後都會為你妥協。”
這麼信誓旦旦的說詞?他幾乎要被她說服了,一笑,他擁她入懷。
很奇妙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喜歡一個女人,在昨晚、在進家門之前,他還無法想像這種事。
無法想像光是看着她-所有的不安都會轉為安定,無法想像光是聽着她,心就會發軟變一甜,但他碰到了,他喜歡上愛上,再也割捨不下。
“好。”輕輕一個字,他信了她。
“不擔心了?”
“不擔心了。”有她在,他什麼都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