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運

第四章 命運

郭信剛邁進屋裏,就馬上被正背對自己坐在中央的背影所吸引。背影的主人顯然是個年輕的小娘,在錦紗之下,小娘腰間曼妙的曲線若隱若現,即使是冬日厚實的面料也遮蓋不住其窈窕的身段。

小娘身後兩人則都是樂師打扮,此時也都回頭打量着郭信,各自懷抱一張琵琶和一面羯鼓,看來剛才傳出的淺唱應該也正出自於中央那位小娘之口。

郭信快速環顧一圈,除去在屋中演唱的三人外,屋內剩下的都是男子,正分兩列對坐在正中小娘的兩側。其中除去朝他點頭的鄭諄外,其他大多也都是些郭信熟悉的面孔,唯一面生的是對門坐在上首的年輕郎君,應該就是李業無疑了。

除去背身端坐的小娘,屋裏所有人此刻都沉默地盯着郭信,叫他渾身好不自在,還好沉寂並未持續太久,李業很快就指着郭信,扭頭向邊上的人問道:“這就是郭家二郎?”

得了肯定的答覆,李業便一邊拍手吩咐身後的僕人再添一個坐蒲,一邊朝郭信揮手:“都是自家人,坐吧。”

兩列已經坐滿了人,新添的座自然就位於末等。李業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已經讓郭信反感,眼看自己要落在末座,更是皺眉不悅起來。

河東文武集團圍繞着節度使劉知遠有親疏遠近之別,各家的地位高低也自然代表了各自相處的秩序。而郭威在河東不說數一數二,但好歹也是能在劉知遠身邊排得上號的人物,自己若真在那末等坐了,被同輩傳出去不僅自己面子掛不住,也有損郭家門面。

郭信正想着是否立刻轉身離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屋中響亮起來:“我跟意哥兒親近,意哥兒來坐我這。”

聲音一出,郭信就知道是好友史德珫來替自己解圍了。

史德珫一邊朝郭信招呼,一邊對身側的人耳語一番,那人也爽快地笑着起身給郭信讓出了位子。

此時不是謙讓的時候,郭信暗自吁了一口氣,穩當地在史德珫邊上坐下。

李業見郭信落座,彷彿剛才無事發生一般,指着中間小娘嬉笑道:“接着唱!”

琵琶撥弦聲和羯鼓擊打聲再度響了起來,小娘也繼續跟着旋律開始吟唱。屋內的氣氛很快又恢復了起初的熱絡。

郭信從身前的案子倒了杯酒,端送給旁邊的史德珫。史德珫也不客氣,接過去便一口喝盡。

郭信想了想,還是低聲道:“剛才那事謝過史郎。”

史德珫臉上不離唱和的小娘,嘴巴卻動起來,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那廝是個小人,我早就看不過眼。”

郭信一愣,對史德珫的話有些意外,不過他知道史德珫這樣說並非為了討好自己,恐怕是真的討厭李業。想着他也笑了起來,史德珫的爹是武節軍都指揮使史弘肇,父親郭威不喜歡史弘肇行事的粗獷蠻橫,自己倒是十分欣賞為人耿直的史德珫。

隨着小娘的清喉嬌囀,在座的人都被其聲音吸引,短暫的風波似乎已經被眾人遺忘,樂曲稍有停歇便引得眾人連連叫好。

郭信也開始仔細觀察起中央的小娘。只見小娘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雖然戴着面紗看不清眉眼,但依稀可見五官的端正。

而未被面紗遮住的朱唇輕起間,細長而婉轉的歌聲便從中飄蕩出來,袒露在輕紗絲綢外的脖頸和玉手,更是讓隔在十步外的郭信也能感受到小娘皮膚的潔白細膩。

很快又是一曲唱罷,在座無一不喝彩叫好,郭信雖然不懂什麼音律,卻也覺得小娘唱的確實動聽。旁邊史德珫看得目不轉睛,連坐在對面向來效仿君子之風的鄭諄也是一臉如痴如醉的樣子,上首的李業更是癲狂一般拿杯子敲擊着矮案叫好。

郭信忍不住拿胳膊肘戳了戳史德珫:“這娘子什麼來頭?”

史德珫一臉憨笑:“前幾天從東邊逃難來的,聽說和清河崔家有些關係。”

這時小娘卻慢慢站了起來:“今日已經到了時辰,仆自向諸位郎君告退。”

小娘說話與剛才唱曲時的聲音相比更加溫切低婉,郭信心想:這小娘估計真是從大戶人家裏出來的。

見小娘這就要走,眾人當然不依,李業也急忙站了起來:“急什麼!在座諸位都是貴公子弟,多唱幾段還怕少了你的賞不成!”

郭信雖是不喜李業,但此時倒也想小娘留下再聽幾曲,好奇地等着小娘的反應。

小娘見狀無奈,只好又重新跪坐下來:“不知郎君們還想聽些什麼。”

幾個常來此地的衙內頓時七嘴八舌聒噪起來,還是剛坐下的李業搶着道:“剛那些名家的詞曲雖是寫得好,但聽多了也覺得枯燥沒趣,不如唱些葷樂子給咱聽聽。”

這下剛才七嘴八舌的幾人意見瞬間統一,紛紛跟着起鬨:“李郎說的是!也該唱些葷的了!”

小娘聞言當即困窘起來,回頭看了看兩個樂師,見兩人都點了頭,卻又低下頭不言不語。

郭信心裏一動,這恐怕會是自己頭一回聽淫詞艷曲,雖然可憐小娘身世,但某種本能卻促使他也豎起耳朵等待小娘開口。

在李業的催促下,好似下了很大一番決心,小娘終於清了清嗓子,慢慢淺唱起來:

“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淚

懶卸鳳凰釵,羞入鴛鴦被

時復見殘燈,和煙墜金穗……”

小娘剛一唱完,在座的人似乎都被鼓舞了某處的力量,紛紛高叫喝彩,其中幾位身前的矮案也被拍得山響。

李業更是把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張着,滿臉紅得像是泡了紅染缸一般。

郭信緊緊盯着李業,果不其然,李業又開始叫嚷:“只唱不跳沒甚意思,不如跟我跳曲舞給兄弟們助助酒性!”說罷就從案后抽出身來,直走向端坐的小娘。

小娘見李業離座向自己走來,嚇得連站起身來後退,兩位樂師猶疑着不敢上前勸阻,其他人也都靜靜安坐原位,等着看眼前的好戲。

眼看李業越發逼近小娘,看到小娘微顫的嬌軀,郭信心裏已是對李業十分不爽,但此時為了一個戲家出頭跟李業鬧矛盾顯然很不明智。

突然,小娘臉上一抹亮光閃過郭信的眼中——兩行清淚穿過面紗的遮擋淌了出來。

不知為何,郭信突然想起後世的母親……自己後世很小就沒了父親,家境貧寒全靠母親一人撐了起來,而他記憶里最難忘卻的就是自己犯錯時母親偷偷落淚的情景。

眼前的景象不覺間觸動了郭信,讓他突然覺得無可忍耐。

“住手!”郭信一聲怒喝,頓時鎮住了已經捏住小娘雙手的李業。

場面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地看着郭信。李業呆愣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放開小娘指着郭信破口大罵:“娘的,哪裏來的田舍漢也敢攔老子!”

郭信卻已經從案後走了過來,李業全然不怕,也捋起袖子迎了上來,嘴裏還不忘着咒罵。

郭信此時已經全然忘記了後果,見李業攥着拳頭要過來廝打,輕哼一聲,還沒等李業衝到面前,就搶先一個箭步踢了過去。

郭信常年習練武藝,而李業又本就矮小瘦弱,頓時就被他踹翻在地。所幸郭信腳下留着力氣,李業很快又趴了起來,吼叫着作勢撲過來。

這時眾人看局面失控,哪還敢坐着看戲,自動分了兩撥人分別抱住郭信和李業,烏泱泱地苦勸起來:

“喝多了!兩位都醉酒了!”

“為個娘們不值得!”

“郭二郎得給一個面子……”

李業口中惡語還是不停,扭着身子還想掙脫要來廝打,郭信卻大喊一聲:“我喝多了,李郎擔待!”接着頭也不回獨自開門朝外走去。

不一會,史德珫和鄭諄也跟了上來。

史德珫走在郭信身旁,毫無顧忌地大笑道:“我本以為我史某是真兒郎,沒想到意哥兒連殿下的郎舅都敢打,這才他娘的是真丈夫!”

鄭諄卻是滿臉疑慮,低頭後悔道:“我叫郭郎來本是好意與李業結交,沒想到卻鬧出了這事…”

郭信此時也已經感到有些後悔,但又偏偏覺得心頭暢快無比。聽着兩人的話,他不禁搖頭暗想,自己有時確實是個感情用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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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行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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