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偏院
沒多久,才十月底的光景,郭威在書房中說的話就一語成讖,地處河北的成德節度使武行德、橫海節度使王景等人果真遣使入朝,聲言契丹鐵騎近日已經進犯各地州縣,所過之處殺人劫掠,甚至已有游騎臨近鄴都。
於是剛剛卸下征甲還未滿月的郭威,很快又要奉命節制部分東京禁軍,由宣徽使王峻督軍,出兵渡河北上以御契丹。至於郭信所屬的奉國右廂因在修整之中,並不在此番的出征序列。
北方的天氣已經漸寒,郭信帶着郭朴、王世良一起,三人步行沿着南門大街直出城南的朱雀門,走龍津橋行過橫穿外城的蔡河,就是城南一片平民的手工業區。
這裏臨街是各式各樣的鋪面,都朝着街面半敞着,一幅幅寫着店家生意的門幡則在街道兩側隨意地飄着。大街小巷間人頭攢動,販夫走卒們為著生計奔走,也偶有可見遠道而來的外地行商和賣弄雜耍的江湖人士。
這裏市井的氣息遠比內城要更繁榮、更活躍。蓋因史弘肇的侍衛司在內城專橫跋扈,把嚴刑酷法用到了極致,卻不太管外城的事。
挨着龍津橋的街頭,牌坊下就有這樣一座半敞着的鐵匠鋪子,臨街的攤位上面擺着各式各樣的鐵器,裏面一個年紀不小的老頭正非常用力地在鐵砧上捶打着什麼。
走過牌坊,王世良指着鐵匠鋪:“就是此處了,主公覺得位置如何?”
郭信順着看去,那鐵匠鋪的位置確實不錯,鋪面就斜對着長街,且處在街頭,拿來做生意應該十分合適。只是他來這裏不是要做生意,而是借這樣一間尋常的鋪子來做為他在城中搜集情報的“據點”。
郭信回頭問道:“和店裏的人都說好了罷?”
王世良:“說好了的,裏面的鐵匠姓黃,家裏只有一女相依為命,沒人繼承家業,本就年紀大了打算賣掉鋪子,因此屬下沒費周折就定了下來。不過明面上我做主家,還讓他在此打鐵,好掩人耳目……只是在此事上花了不少錢。”
“咱們不差錢,”郭信點頭,“王指揮考慮的很周到。”
郭信心裏暗想:王世良真會找地方,一個禁軍武夫拿着朝廷賞錢開一家鐵匠鋪,看上去真是十分合理,偶然有些軍漢出入其間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人走到鐵匠鋪前,裏面的老鐵匠就迎了出來:“不知幾位郎君要買甚麼、打甚麼?”轉眼瞧見王世良,鐵匠連忙把手搓了搓,笑得有些局促:“原是主家回來了,不知有什麼事吩咐老兒?”
王世良笑着看向郭信:“我家上峰聽說我買下這間鋪子,路過來瞧瞧。”
說話間郭信已經走上攤前,頗有興趣地觀察起那些擺着售賣的鐵器——磨刀、犁壁、鑿頭等,都是一些尋常的農具。自從後唐年間開放鐵禁以來,百姓就可以自造鐵制農具,但民間生鐵的來源往往都是官府匠作監打造兵甲后剩下的次品,因而往往粗製濫造者不少。
而眼前鐵匠鋪所作的鐵器,質地雖遠比不得郭信常用的橫刀短刃,但能看出成色卻還算不錯,想來既然能在東京城裏開店紮下腳,大概也是比較厲害的“高端貨”了,畢竟如今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鐵制農具的時候。
他把各種農具拿起又放下,把玩一陣,隨口誇了一句:“黃鐵匠的手藝不錯。”
一旁的鐵匠聽后,臉上的表情也帶着些許得意:“瞞不過軍爺,四十年的老鐵匠,這餬口的營生再做不好,也不敢說是個鐵匠了。”
郭信又追問他:“不知道黃鐵匠打造鐵劍的手藝如何?”
老鐵匠疑惑地瞧了瞧郭信,賠着笑:“軍爺說笑了,小人只會打些尋常鐵器,至於刀劍甲胄,小人既不會打,也不敢違逆律條。”
王世良指着鋪面後面:“外面吵鬧,咱們不如進去說話。”
於是黃鐵匠將郭信三人引到後院后,又回到前面繼續忙活打鐵。臨街的商鋪,往往鋪面後面就是店家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只是不免有些逼仄窄小。
王世良將郭信二人請到院子正北的主屋,裏面堆着不少雜物,還看得出有之前黃鐵匠在此生活的痕迹。
“眼下還沒有打理妥當,叫主公見笑了。”
郭信隨手拿過一張竹椅坐下:“沒事,日後有的是時間收拾。”
“王指揮辦事向來妥當。”郭信頓了頓,突然抬頭指了一下郭朴,道:“只是今後事務繁忙,你不要再做指揮使了,交給他去做。”
王世良臉色微變,郭信把他的表情收入眼中,繼續說道:“我準備將部下親兵指揮分作左右兩旗,左旗由指揮使郭朴率領,仍擔原本的護衛、警戒之責。右旗則要交給你,右旗無需身強力壯者,最重要是選你信得過的人,最好是從太原時起就一直隨着咱們的兄弟。戰陣之上我依賴左旗,戰陣之外就要依賴你為我效力了。
王指揮為我做了許多私事,我從來都不會忘記。射虎軍中,諸將裏面我最信得過你,也只有把右旗交給你才放心。”
王世良當即單膝跪地,效忠表態道:“主公提拔之恩,末將敢不用命?只是不知主公想要右旗具體做什麼,怎麼做?”
先前郭威在留有宮中眼線一事已經提醒了郭信,想要破除危局,必須先預而後防,除了在最後關頭有所退路,還要在這座看似繁華,實則危機四伏的東京城裏睜開眼睛。
郭信沉吟一番,將近日一直以來在心中思索的事情托出:“我交給王指揮右旗,眼下最主要的即是情報。當朝的大員們,禁軍的大將們,還有那位武德使李業——這些人常去何處,常與誰交往,都需要右旗幫我逐漸摸清楚。至於我給王指揮的那些財物,就算是行事的經費,但凡用得到的地方不要吝惜,回頭和我對賬就是。”
“末將明白,一定安排妥當,不叫主公失望。”
郭信起身拍拍王世良的肩膀,勉勵的目光緊緊望着他:“這些事做好了,日後起到大用,王指揮居功必不在小。”
留下王世良,離開龍津橋,郭信漫步在街頭,人群熙來攘往,周圍的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讓他隱約有一種在逛街的錯覺。他的腦中突地升起一個念頭:倘若自己拿着那盤金筍從此隱沒在市井鄉野之間,大概還能做個安然的富家翁罷?
歷史的車輪也許會如記憶里的那般向前,趙匡胤現在就已經是指揮使,應該會更早一些發跡,不過這些事也就與自己再無關係了。
“瞧着點路!”
這時身後一個大聲的吆喝把郭信從思索中拉了出來。他回頭看去,原來自己出神期間,已經不知何時走進了道中,擋住了身後車馬前行的道路。
他笑了笑為馬車讓出路來,也隨即將那個荒誕的念頭甩了出去,自己必須沿着這條路走下去,不僅是為了保全一家人的性命,也是想要改變更多事情的結局。
郭信深呼出一口氣,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散作一團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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