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燈火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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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人間燈火點點
陳平安在城外停下腳步,而此時的城頭上,俞真意已經戴上了那頂銀色蓮花冠,身邊懸停有一把琉璃飛劍。他拿出了一把玉竹摺扇,每一支扇骨上都以蠅頭小字記載着一門武林絕學。種秋神色釋然,雙肩松垮耷拉着,不像是平時的那個南苑國國師了。神色肅穆的北晉大將軍唐鐵意,他的拇指一直在摩挲着鍊師的刀柄。
除此之外,榜上十人在場的還有周肥、劉宗和正捧着軟綿綿青色衣裙的雲泥和尚。至於其餘幾人,程元山還在橋下躲着,馮青白已經死在了好兄弟的刀下,丁老魔則死在了陳平安手裏。
城頭上還有氣勢渾然一變的黃庭,她雖然不在十人之列,但現在恐怕連周肥都不敢挑釁她。當神魂與肉身融合后,她的容貌開始出現變化,本就絕美的容顏又增添了幾分光彩,愈發傾國傾城。
鳥瞰峰陸舫準備在藕花福地繼續逗留一甲子,既為自己的道心,也為好友之子,擔任他的半個護道人。
簪花郎周仕此時除了有離別在即的傷感,也有對六十年後的美好憧憬。而他所思所想的魔教鴉兒即將被周肥帶離,丁嬰一死,她是最心如死灰的一個。
當所有人看到那個年輕謫仙人停在城門外的官道上,俞真意眼神晦暗,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種秋則會心一笑:宰了丁老魔的人就該如此霸氣!就像是在說:“你們都看到了,與丁嬰一戰,我陳平安受了傷,誰想趁火打劫,儘管來,下了城頭,我們再分生死。”
劉宗唉聲嘆氣,背靠着牆壁,正犯愁呢。見過了牯牛山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他是真沒精氣神去蹚渾水了,覺得沒啥意思。如果這次還有機會走下城頭,安然返回科甲橋的店鋪,以後就老老實實當個富家翁得了,最多挑一兩個順眼的嫡傳弟子,除此之外,莫作他想嘍。
唐鐵意眼中掠過一絲怒氣,只是猶豫片刻,乾脆閉目養神,眼不見心不煩。
最後,陳平安就這樣徑直走過城門,漸漸遠去。
俞真意飄浮而起,踩在那把琉璃飛劍之上,就要去往牯牛山。那些從天下各處聚攏而來的充沛靈氣已經開始四處流散,他一個修道之人,豈能錯過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靈氣不同於虛無縹緲的天下武運,不挑人,只要有本事,誰都能攬入懷中。
唐鐵意盯上了精神萎靡的劉宗,沿着走馬道緩緩前行。
劉宗悚然,蹦跳而起,罵罵咧咧道:“好你個唐鐵意,敢把我當軟柿子捏?!”
黃庭則盯上了周肥。春潮宮宮主在這塊福地的所作所為,鏡心齋童青青可以忍,她太平山道姑黃庭可忍不了!
樊莞爾眼中的普通銅鏡到了黃庭手上就大有玄機。她以氣馭物,將地上的銅鏡抓在手中,以手指重重敲擊鏡面,鏡面砰然碎裂,露出幽綠深潭一般的異象。黃庭伸出雙指,好似拈住了某物,往外一扯,竟是被她扯出了一把帶鞘長劍!
她可是桐葉洲第三大宗門太平山的天之驕子,未來的宗主,只要躋身上五境,必成十二境仙人的黃庭!這要是還沒點家底,就太不像話了。
一瞬間,周仕和鴉兒面面相覷,因為都感覺到了如芒在背。
兩人猛然轉頭,剛好與那個望向城頭的白袍謫仙人對視。
周肥笑罵道:“丁老魔這個心比天高的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害慘我了。”
他轉頭望向陸舫,後者亦是無奈:“除非此人跟你一起飛升,否則他留在藕花福地,周仕肯定危險。”
周肥捏了捏下巴。善緣難結的話,那就要另做一番打算了。
只是就在此時,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抬頭望天。
雲海破開一個金色大洞,一道光柱轉瞬落在城頭,只是眨眼工夫,恐怕除了城頭這些人,京城都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眾人視野中出現了一個矮小道童,手裏拎着一個小巧玲瓏的五彩撥浪鼓,卻背着一隻巨大的金黃葫蘆,幾乎等人高,顯得極為滑稽。
黃庭看到這個小不點后,喲呵一聲,便不再管周肥了,大步走向他。
小道童瞥見殺氣騰騰的黃庭后,翻白眼道:“我這次下來可不是來打架的啊,你要是太過分,惹惱了我師父,就不怕你那太上師叔祖白白為你護道這麼多年?”
黃庭若還是那個來藕花福地之前的太平山道姑,只會撂下一句“那是我家祖師的事情”,然後該出手時就出手,只是這會兒,她咧咧嘴,一臉“咱們到了浩然天下再走着瞧”的表情。小道童還以顏色,同樣咧咧嘴,不以為然:跟小道爺我比靠山?一座太平山還是小了點吧?又不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
小道童潤了潤嗓子,挺起胸膛,大步走在走馬道上,嗓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規矩有變,對你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後一次上榜的十人,活下來的,都可以飛升;不願意飛升的,等我敲響第二聲鼓之後,第三聲鼓響之前,自己離開城頭就行。當然了,哪怕不飛升,走下城頭的人還是能夠拿到一件法寶。記住啊,在城頭飛升之人,肉身會被留在這兒,只以魂魄去往另外的地方,保留所有記憶。別覺得從頭再來全是壞事,其中玄妙,以後自己體會。”小道童趾高氣揚,走得大搖大擺,“榜上的前三就更有福氣了,第二的俞真意如果選擇飛升,可以帶走三人;第三的周肥可以隨意帶走一人。我家老爺發話了,丁嬰除外。這些被帶走的人,肉身可以一起離開。嗯,好像很多人一頭霧水。不用奇怪,你們實力太差,根本沒資格參與其中,心存僥倖的話,就只有那個馮青白的下場。”
說到這裏,他對黃庭嘿嘿笑道:“你說氣不氣人,本來你實力可以躋身前三的。唉,人算不如天算,沒辦法的事情。誰讓你們太平山勾搭那兩個外人,先壞了規矩,我家老爺當時可是很生氣的。”
黃庭扯了扯嘴角,小道童歪着腦袋,凝視着她那張臉孔,火上澆油道:“黃庭,你說你咋這麼臭不要臉呢,在浩然天下,你的模樣可沒有現在一半好看……”
小道童好像給人在後腦勺一敲,突然摔了個狗吃屎,也不覺得丟人現眼,站起身拍拍道袍,與黃庭擦肩而過的時候,做了個鬼臉,然後繼續說道:“最後說一條代代相傳的老規矩,今兒的事情,對外就不要輕易宣揚了,你們心裏有數就好。當然,實在憋不住,跟極少數人提及,不礙事。”
一口氣說完這些,小道童舉起撥浪鼓,輕輕晃蕩。沒有任何天地異象,就是輕輕咚了一聲。
這就算是第二聲敲天鼓?俞真意踩在琉璃飛劍之上,對着小道童打了一個稽首:“拜別仙師。”
小道童面對這位外貌上的“同齡人”態度不太一樣,多了幾分正經,老氣橫秋道:“去吧,人各有志。我家老爺對你算不得失望,所以請好好珍惜下一個甲子。”
俞真意破天荒露出一抹激動神色,御劍去往牯牛山戰場遺址,大肆汲取天地靈氣,期望着出關之後再度破境,便是對敵陳平安,興許都有一戰之力。
種秋笑問道:“劉宗,你怎麼說?”
劉宗想了想,笑道:“鋪子以後勞煩國師幫我賣了吧,相信以國師的手段,早已曉得了我相中的那幾個年輕人,到時候分了銀子送給他們幾人。”
種秋點點頭:“不難。那麼就此別過?”
劉宗嘆了口氣,見種秋向他抱拳,趕緊抱拳還禮,忍不住問道:“種國師,你不一起離開?走了之後,說不定還有機會回來,可要是這次不走,就再沒有機會飛升了啊。”
種秋搖頭道:“吾心安處即吾鄉。”
劉宗始終抱拳,一直沒有放下。
種秋笑容和煦,輕輕按下劉宗的手后,轉身走下城頭。
小道童瞥了眼種秋的背影,搖搖頭。
唐鐵意快步跟上了種秋,那雲泥和尚一步跨出城頭,飄落於城外,懷裏捧着青色衣裙,往牯牛山方向快速奔去。
城頭之上剩的人已經不多,周肥對陸舫說道:“先帶着周仕去躲一躲,最好離開南苑國,越遠越好。我一旦離開藕花福地,沒人攔得住那個陳平安。”
陸舫和周仕沒有猶豫,就此掠下城頭,繞過牯牛山,去往南苑國邊境線。
到最後,城頭只剩下四人:背着巨大葫蘆的小道童、太平山黃庭、玉圭宗“周肥”和在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劉宗。
小道童看了眼城中某座石橋下,那裏躲着臂聖程元山。不出現在城頭,程元山就等於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法飛升,也無額外的機緣。小道童滿眼譏諷,打了個哈欠,隨意搖晃撥浪鼓,第三聲鼓響。一道璀璨光柱激蕩降落,將劉宗籠罩其中,整個人瞬間消逝不見,什麼都沒有留下。
小道童對周肥明顯刮目相看,多泄露了一點天機,輕聲道:“那個陳平安,不用擔心他在這裏胡作非為,呵,他還有苦頭吃呢。”
周肥一臉恍然,微笑道:“謝了。”
第二道光柱落在人間,周肥比劉宗滯留時間更久,身影模糊,還有閒情逸緻對黃庭揮手作別。
小道童笑眯眯望向皺眉不語的太平山道姑:“是不是很憂心自己的處境?”
黃庭冷笑道:“你回去告訴我祖師,不用花錢,最多十年,隋右邊做不到的,我做得到,到時候就是我破境之時,我要以肉身飛升,返回浩然天下。”
小道童笑容玩味,腳尖一點,背着那麼大一個金黃葫蘆,開始懸空“飛升”,沒有光柱傍身,歪歪扭扭,好似狗刨一般,緩緩向天幕游去……黃庭瞥了一眼就不願再看那幅畫面。這種幼稚勾當,也就那個小兔崽子做得出來。
南苑國京城內,枯瘦小女孩賣了書籍,買了兩件衣裳,用剩餘銅錢點了一大桌子只會在夢中出現的美食,狼吞虎咽,生怕吃慢了吃大虧。她坐在椅子上,需要高高抬起屁股才能夾到桌對面的美味菜肴,她滿臉油膩,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幸福過。
曹晴朗被一隊官兵帶去了衙門,大堂外邊鋪着四條草席,蓋着四張白布。孩子痴痴獃呆蹲在那裏,一言不發。
一座橋下,臂聖程元山還在苦苦等候,等着震天響的第二次鼓聲。
有個寒族書生聽說不遠處死了人後,被好友強拉着跑去湊熱鬧。那裏早已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書生只聽說是個漂亮女子,他想着等到她回來后,一定要跟她說一說這樁慘劇,最重要的是要她少出門,如今兩人拮据一些不打緊的,不用她串門走親戚,跟人借錢為他購買書籍。
一路飛掠,回到了那條大街,拐入小巷后,陳平安腳步沉重。
入城之時,哪怕城頭上站着那麼多宗師,陳平安仍然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無敵之姿,穿白衣、懸酒壺、持長劍,瀟洒而過。可是此時此刻,面對一座不過貼了廉價春聯的市井宅院,陳平安幾次抬手又都落下,沒有敲門。
陳平安並不知道,老道人就站在他身後看着他。老道人要“知道”兩件事:你陳平安如何認識自己,又會如何看待人間。
終於,陳平安推門而入。宅子裏沒有人,沒了絮叨埋怨的老嫗,自然就沒了她的罵天罵地,刀子嘴臭豆腐心;沒了看似純樸憨厚卻會偷書的婦人,她望向自己兒子的眼神永遠充滿了驕傲;沒了臭棋簍子老翁,也沒了背着包袱去碰運氣的漢子,他每次大清早出門之前都會躡手躡腳,估計是怕吵到要去學塾讀書的兒子。
陳平安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回到自己屋子,將長氣劍放回桌上的劍鞘,發現桌上的書已經不見。陳平安蹲在地上,伸出手掌貼在地面,閉上眼睛,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飛劍十五嗖一下飛出養劍葫,貼着地面疾速飛旋,最後劍尖朝地,指向一處,陳平安立即用雙手刨開地面。以他當下的武道境界,五指都可以削鐵如泥了。
大街上跟種秋一戰,躋身五境,之後又與丁嬰一戰。這兩塊磨刀石用來砥礪武道,比起在桂花島與老金丹劍修的切磋,無論是體魄還是心性都要強出太多。尤其是與丁嬰從城頭轉戰牯牛山,這種涉及武學大道根本以及“天下”武運的生死之戰,哪怕以落魄山竹樓的崔姓老人眼光來看,也會讚賞有加,要說一句“八、九境的純粹武夫都未必能夠打出那種氣勢”。
片刻之後,挖出一個將近等人高的大坑,陳平安雙手捧起奄奄一息的蓮花小人兒,躍出大坑,將他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先脫了身上那件法袍金醴裹成一團,像是個小草窩似的,把小東西放在法袍之中,之後趕緊從方寸物裏頭拿出一枚穀雨錢。比起靈氣淡薄的小雪錢及以手觸摸依稀可以感覺到靈氣如水流轉的小暑錢,穀雨錢蘊含的靈氣最盛,如冰凍結。陳平安將這枚山上神仙錢幣攥在手心猛然一握,之後微微鬆開,將粉末撒在蓮花小人兒身上。至於這枚穀雨錢能夠在仙家店鋪購買多少古怪精魅,多少在王侯之家、富貴門庭都難得一見的精靈,陳平安早已不是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不是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窯工學徒,所以一清二楚。如今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越來越多,驪珠洞天,大驪王朝,東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藕花福地。
陳平安仔細觀察着蓮花小人兒,靈氣如泉水流淌全身,就像緩慢滲入一塊乾裂的旱田,這讓他微微放下心來:只要還能汲取靈氣,就說明可以挽回。他伸出拇指,輕柔摩挲着小傢伙的素潔額頭。
安頓好蓮花小人兒,將坑重新填好,陳平安走出屋子,坐在檐下的一條小板凳上,摘了酒葫蘆,搖搖晃晃,也不喝酒。
脫去法袍金醴后,陳平安渾身散發出濃重的血腥氣。跟丁嬰拚死一戰可謂傷透了,正因為如此,才會被那麼多靈氣如海水倒灌,大量湧入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竅穴。此時那些靈氣盤踞在一座座洞府內,像是一股股藩鎮割據勢力。因為不涉及之前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的行走路徑,這些個氣府城池像是關外之地,形成了“藩鎮”各自偏居一隅的格局,多卻零散,並未勾連在一起,所以不成氣候。陳平安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是暫時實在是沒辦法去解決。當務之急,是如何搭建好長生橋,以及離開這裏。
觀道觀竟然不是真正的道觀,而是老道人行走於人間何處,道觀就在何處,這讓陳平安哭笑不得。劍氣長城上那位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為何不早早提上一嘴?
不過回頭想一想,當初進了南苑國京城,成天無頭蒼蠅般亂撞,心煩意亂之後,乾脆靜下心來隨便遊逛,是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見過了市井百態,看似遊手好閒,但是讓陳平安想起了早年的學徒生涯。在龍窯掙到的錢不足以讓人大手大腳,但已經能夠養活自己,不至於餓死,所以陳平安在實現溫飽以後,每次跟隨姚老頭進山采土大概就是這般心情,哪怕風餐露宿,山路難行,每天都精疲力竭,可他心不累,倒頭就能睡。然而自陳平安第一次離開龍泉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大隋求學,到莫名其妙闖入這裏,睡過幾個安穩覺?
陳平安隔三岔五就會起身去屋內看看蓮花小人兒的情況,發現雖然進展緩慢,卻是在朝好的方向一點一點痊癒,這才徹底放下心。那些近在咫尺的生離死別,哪裏是借酒澆愁可以擺平的,一個人總有酒醒的時候。
屋內可以放下心了,可是屋外呢?陳平安彎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曹晴朗回家。
從今往後,這條無名小巷的宅子,跟當年泥瓶巷的那棟小宅子沒什麼兩樣了。
陳平安站起身。暮色里,一個孩子走在小巷中。院門沒關,他看到陳平安后,神色木然地低下頭,默然且漠然地走入自己的屋子。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坐回板凳,一直坐到了深夜。
大暑時節,哪怕到了夜裏,微風拂面,還是算不得如何清涼。其間陳平安去探望蓮花小人兒的時候,無意間瞥見了一把做工粗劣的蒲草團扇,就拿着走出屋子。
後半夜,遙遙傳來更夫的敲更聲。曹晴朗走出屋子,拎着小板凳坐在陳平安旁邊。陳平安遞過蒲扇,曹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了。
沉默片刻,陳平安輕聲道:“對不起啊。”
從頭到尾,曹晴朗沒有說什麼,沒有怪陳平安,也沒有說不怪,只是低頭嗚咽。
第二天曹晴朗很晚起床,也沒有了晨讀的琅琅聲,陳平安便去了學塾,想要幫他打聲招呼,結果一路上行人寥寥,到了學塾,發現大門緊閉,連教書先生的面都沒有見到。不過陳平安發現沒有一個南苑國諜子出現在附近,想來應該是國師種秋的意思。
之後兩天,不斷有人家偷偷摸摸搬離這附近,狀元巷的青樓酒肆一夜之間就清靜了下來,門可羅雀。
這天黃昏,陳平安拎了張板凳坐在街巷拐角處。若是以往,這邊的棋攤子上會有兩個臭棋簍子廝殺得天昏地暗,旁邊無數個臭棋簍子在支昏招。
大街還是溝壑縱橫,斷壁殘垣,不堪入目。陳平安站起身,原來是種秋來了。
兩人沿着大街散步,種秋滿臉疲倦,微笑道:“京師這一塊坊市已經暗中戒嚴了,各路小道消息也被控制了下來。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對你很好奇,想要見你,被我勸阻了。不過你要是願意的話,隨時可以進宮,或是去我住處散散心。”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種秋一襲青衫,雙鬢微白,短短數日,竟是有了幾分滄桑老態,可見這位國師當下心情並不輕鬆。他繼續道:“俞真意在牯牛山遺址上搭建了一座小茅屋,要在那邊潛心修行。陛下提出要求,除非是俞真意將湖山派遷入南苑國境內,否則就要動用武力驅逐,俞真意不予理會。我希望陛下能夠再等等,但是陛下沒有同意,已經調動兵馬,很快就會有萬餘精銳圍住牯牛山一帶。”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那個鏡心齋樊莞爾呢?”
種秋先將樊莞爾的大略生平說給陳平安,然後無奈道:“我猜陛下應該是私下見了她,才有此決心和舉措,想着只要有她壓陣,加上滯留京師的北晉大將軍唐鐵意,當然,還要加上我種秋,形勢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說到這裏,種秋站在一處溝壑邊緣,正是當時陳平安以頂峰拳架“校大龍”御風而過,一拳將他擊飛的位置,笑了笑,“陛下多次拿話試探我,詢問你的心性和來歷,我既不好欺騙陛下,也不好將你扯入這些俗世恩怨,只說你既不會扶持南苑國,但也不會幫着俞真意。閑雲野鶴,只在雲深處,是不會與雞犬為伍的,更不會與它們爭食。”
陳平安抱拳致謝,種秋擺擺手:“換成是我,只會比你更加心煩。”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種秋想起一事:“你住處那戶人家的慘事是我親自處理的,朝廷抓了不少魔教餘孽,可以確定,當時是丁嬰下令讓人行兇,大概是為了讓春潮宮的簪花郎周仕與你早早交手,沒辦法置身事外,以便水到渠成地扯出陸舫以及周肥。而且通過曹晴朗在衙門的口供,得知丁嬰之所以如此與你關係不大,是因為丁嬰誤認為曹晴朗與鏡心齋童青青有關。”
陳平安嗯了一聲,突然問道:“這裏到底是哪裏?”
種秋愣了一下,滿臉疑惑。
陳平安指了指身後的長氣,解釋道:“我是背着這把劍誤打誤撞進來的,兜兜轉轉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身在其中。”
種秋笑着介紹了一些關於藕花福地和謫仙人的歷史,陳平安這才瞭然。
老道人當時話只說了一半。觀道觀的確不存在,但其實可以說整塊藕花福地就是他的“觀道之地”。
一開始,陳平安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是發現一洲之內竟然有兩個北晉國。要知道,蓮花小人兒就是在北晉寺廟內尋見的,起先陳平安還覺得可能是桐葉洲與東寶瓶洲風土不同,還專門去狀元巷書肆翻閱了許多稗官野史和文人筆札,結果越看越奇怪,還不死心,又去了那家一看就是權貴之家的私人藏書樓,想要通過正史確定南苑國在桐葉洲的具體方位,結果還是雲遮霧繞,書上始終唯有四國歷史。後來白河寺醜聞暴露,牯牛山四大宗師聚首,陳平安更覺得匪夷所思——竟然都喜歡用“天下”這個詞語。國師種秋是“天下第一手”,南苑是“天下第一強國”,鏡心齋的童青青是“天下第一美人”,等等,不勝枚舉。
白河寺那一晚,丁嬰和周仕、鴉兒一起潛入大殿,尋找那副羅漢金身。在這之前,陳平安由於身邊就有心相寺老僧這麼一位練氣士,加上進入這座京城沒多久就遇到了那件喜歡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的青色衣裙,所以就沒有往深處想,只當是環境閉塞的一處“無法之地”,就像老劍聖宋雨燒所在的東寶瓶洲梳水國,武夫強盛。
如今細細思量,陳平安倍覺悚然,寒意陣陣,就像當初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雖然知道了自己身處藕花福地,可是如何進入、何時進入,陳平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老道人只要一天不出現,那陳平安就始終不知道答案。
種秋身為國師,一場大戰過後,天下形勢都變得雲譎波詭,還有無數事情需要他定奪,今天過來拜訪陳平安,一是防止出現誤會,二是來這邊散心,透口氣,所以聊完該聊的,種秋就告辭離去。離別之際,陳平安帶着歉意道:“我暫時還無法離開藕花福地。”
種秋笑道:“沒關係,反正你陳平安也不像是個謫仙人。”
種秋離去后,獨自走在清冷大街上,神色黯然。如果自己和俞真意當年遇上的第一個謫仙人是陳平安,會不會如今就是另外一種結局?
陳平安拎起小板凳,走入晦暗的小巷,突然又眯起眼。
院門外站着一個枯瘦小女孩,她下意識退了一步,抬起頭,仔細看了看那個傢伙的面容,好些醞釀好的說法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出口。
陳平安問道:“那些書呢?”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使勁搖頭:“我不知道啊。”
似乎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她滿臉委屈道:“前幾天你跟那些壞人打得那麼厲害,而且當時一男一女就是從巷子裏走到大街上的,我哪裏敢回巷子,一直就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後來見不着你,也等不到你,我怕壞人找上我,就趕緊跑了。”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不想再見到這個心機深沉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憐兮兮道:“求求你了,讓我吃完飯再走吧?”
原來是聞到了飯香。陳平安沒理睬她,進門后就閂上了院門,竟是曹晴朗做好了一頓晚飯。這孩子聰明且孝順,雖然之前從未親自下廚,但是見多了娘親燒飯做菜,等到他自己獨力來做,雖然不會可口,但也能吃。
這兩天,都是曹晴朗自己做飯,陳平安從來沒有湊上去,往往是曹晴朗去了灶房就主動離開院子,今天也是如此。
以往回去的時候,曹晴朗肯定已經吃好飯,收拾了碗筷飯桌就回到自己屋子待着,偶爾晚上納涼才會出來坐一會兒。但是今天不一樣,曹晴朗坐在桌旁,吃得很慢,而且桌對面多擺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輕輕走入屋子,坐下后,細嚼慢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院子裏撲通一聲,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躡手躡腳來到屋子外邊,沒敢進去,就蹲坐在那裏,伸長脖子,看着桌上的飯菜。
曹晴朗想了想,還是去灶房給她盛了一碗米飯,走到她跟前,將碗筷一起遞給她:“一起吃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看着她。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動不動。
曹晴朗無奈道:“沒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轉睛望着陳平安,陳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這才開始低頭扒飯,偶爾往菜碟子裏夾一筷子,跟做賊似的。
三人差不多時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飯桌,小女孩瞥了眼陳平安,裝模作樣地幫着曹晴朗收拾起來。
兩個同齡人端着碗碟盤子一起回到灶房,枯瘦小女孩看了眼院子,發現那個傢伙不在,便壓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沒有,還那麼咸,你到底會不會做飯?!恁大一個人了,能不能有點出息?”
曹晴朗啞然,看她不依不饒的模樣,只好說道:“下回我注意。”
結果陳平安突然出現在灶房門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閉嘴,剛要轉頭不認賬,假裝沒看到陳平安,已經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厲。她只好耷拉着腦袋走出去,被陳平安扯着領子,提雞崽兒差不多,一手開門,一手將她放在外邊,關門前撂下一句:“再敢翻牆,我直接把你丟到京城外邊去。”
這天夜裏,陳平安一直在閉目養神,曹晴朗出來乘涼沒多久就聽到了院門外的咳嗽聲。他過去打開門,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枯瘦小女孩,正仰着頭,雙臂環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邊巷子裏更涼快哩。”
曹晴朗雙手撓頭,他是真怕了這個傢伙了。
陳平安抬起頭皺了皺眉。遠處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潔,有個懸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氣質儒雅,一手拎着一壺酒,對着陳平安微笑示意。見陳平安沒有說話,他腳尖一點,往陳平安這棟宅子飄蕩而來。
陳平安趁曹晴朗還在門外,一拳遞出,渾然天成。那位堂堂北晉國大將軍唐鐵意被無聲無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飛出去,落回屋脊原處。
拳罡勁道,妙至巔峰,唐鐵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宗師,沒有受傷,但是狼狽至極。可他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對着陳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說多有叨擾,為自己的不請自來而愧疚,就這麼轉身一掠而走。
對於此人,陳平安沒有太深的印象,也不願意過多接觸。他想了想,跟曹晴朗說不用等他回來了,走出巷子,去往狀元巷。剛好養劍葫裏邊沒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狀元巷的一棟酒樓內只有一桌客人,但仍是彩燈高掛。
那算是一桌家宴,因為廚子都是客人自己從家裏帶出來的。
整條狀元巷戒備森嚴,除了披掛甲胄的將士三步一崗,還有隱姓埋名的高手坐鎮,若是有人想要刺殺,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師,否則連這些客人的面都見不到。
這桌客人分別是南苑國皇帝魏良、皇後周姝真、太子魏衍,還有二皇子和年紀最小的公主魏真。除了皇室眾人,席間還有換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黃庭,曾經的鏡心齋樊莞爾和童青青。
魏真繼承了父母的容貌,是個罕見的美人坯子,但是跟黃庭一比,還是會自慚形穢,本來挺活潑的她,今夜不太敢說話,一直依偎在母後身邊。她尤其仰慕這個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夠在她父皇面前表現得比種國師還要更……江湖!她這些年珍藏了許多禁書,都是兩個哥哥經不起她的哀求,從市井書坊搜羅而來的種種志怪演義小說。
江湖是什麼?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一對神仙眷侶殺入在武林中令人膽寒的壞人老巢,當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賊寇魔頭們都已經授首,那對男女相視一笑,策馬離去,繼續馳騁江湖。
魏良笑問道:“外有俞真意,內有陳平安,當真沒事嗎?”
黃庭的答案不太客氣:“其實這兩個人都在京城內也沒事,一個是修道之心異常堅定,一個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們。只不過你們當皇帝的喜歡那套‘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措辭,你心裏彆扭,這個我能理解,加上我對俞真意也瞧不順眼,那就乾乾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我保證出十分氣力與俞真意交手,如果我輸了,所謂的南苑國精銳大軍都沒能留下俞真意,還給他闖入皇宮,殺了你們一大家子,那麼我只能在飛升之前爭取幫你們報仇了。”
魏良搖頭苦笑,喝酒解悶。
其實最彆扭的還是周姝真,師妹變成了師父,又變成了太平山黃庭。
至於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他心中愛慕的那個樊莞爾再也找不回來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爾還要姿色動人,可他反而喜歡不起來。
最忐忑不安的,則是與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從太上教主丁嬰到鴉兒,再到一大群潛伏京師的高手,被種國師聯手鏡心齋仙子和朝廷供奉來了個一鍋端,悉數入獄,而魔教三門勢力跟他這位天潢貴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頓飯,二皇子吃得索然無味,如同嚼蠟。他有些羨慕妹妹的沒心沒肺,更嫉妒哥哥的洪福齊天。誰能想到,舉世無敵的老魔頭丁嬰會被人宰掉?那個叫鴉兒的臭娘兒們曾經還信誓旦旦對他說:“你老死了,我家師爺爺都未必會死。”
酒樓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亂,黃庭笑道:“貴客來了。”
魏良第一時間望向窗戶外邊,很是緊張,有些後悔沒有喊上國師種秋,畢竟種秋跟那人關係不錯。但是等了半天,才發現那人從樓梯口出現,竟是規規矩矩走了酒樓大門和樓梯。他沒有穿那扎眼的一襲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國尋常殷實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穩了穩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其餘皇室眾人都趕緊起身。
黃庭沒有擺架子,只是也未太過殷勤,站了起來,卻離開酒桌,走到了窗口,像是把自己擇了出去,交給地頭蛇跟過江龍雙方自己看着辦,她誰也不偏袒。
魏良朗聲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鬧出這麼大陣仗,陳仙師恕罪。”
陳平安搖頭道:“陛下不用在意這些,這次風波,跟南苑國關係不大。”
魏良有些吃不準,擔心他話裏有話,而自己沒有領會深意。
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我這次來,是想着既然陛下都親自來了,剛好有些話,我可以直說了。南苑國可以當我不存在,請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嬰和俞真意主動找上門,可能這場架自始至終都沒有我的事情。”
魏良笑着點頭附和:“陳仙師是山上神仙,自然不願理會人間紛爭。”
陳平安突然也笑了起來:“你們南苑國京城風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樣吃食很不錯,我離開京城之前,肯定還會再去吃一次。”
魏良好奇地問道:“敢問仙師是何處何物?寡人可以……”只是說到一半,魏良就打住了話頭,舉起酒杯一口飲盡,“陳仙師才定下規矩,寡人這就壞了規矩,必須自罰一杯才行。”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可能還要麻煩陛下送兩壇酒給我。”
魏良哈哈大笑:“陳仙師你這貴客當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說了個笑話,其餘人就都馬上跟着笑了起來。
陳平安略顯後知後覺,也笑了笑,否則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黃庭雖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翹起。
陳平安將養劍葫裝滿了酒就離開酒樓,卻沒有返回巷子住處,而是憑藉記憶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個夜市,吃了一大碗那個又麻又辣又燙的玩意兒。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鍋,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這是宋雨燒說的。以前沒覺得多有道理,這會兒陳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覺得老前輩的老話真是不騙人。
陳平安結了賬,離開熱鬧喧囂的夜市,緩緩而行,在寂靜無人處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戶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的私人藏書樓。這一次,他不是去查尋這個天下的歷史和堪輿,而是去尋找有關橋樑建造的書籍,可惜搜尋無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門藏書和檔案的主意,一番權衡,想着還是有機會就跟種秋說一聲,請人家國師幫這個忙,應該不會太為難——他還得跟種秋討要一個書生的消息。
出了書樓,陳平安最後在一棟高樓屋頂停下,坐下來喝酒,喝到最後,對着天空伸出了中指,天沒打雷。
陳平安收了酒壺,迎着清風,怔怔出神。
在離開飛鷹堡上陽台和進入南苑國之間,遇到過一座紙人城鎮。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經重複說了一句話:“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個當時還是樊莞爾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兩次使勁盯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卻沒有開口說話,應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細細思量,倍感悚然。陳平安嘆了口氣。
人間的燈火,天上的星辰。有人說過,後者可能是諸多神靈的屍骸。
是誰說的來着?陳平安拍了拍腦袋,想不起來了。今夜喝的酒其實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厲害。他後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個老道人站在翹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輕謫仙人,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扯了扯嘴角。
小院內,年輕人跟一個孩子輕聲說著對不起的時候,其實滿臉淚水。
老道人自言自語道:“在你眼中,人間無小事嗎?”
他雙指本夾着一枚小雪錢,此時卻在他指尖一點一點消散。
他一步跨出南苑國京城,來到牯牛山遺址,悄無聲息,便是在此結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簡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負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幾個嫡傳弟子都已經被他敕令返回宗門,近期不準拋頭露面。
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領袖此時頭戴那頂銀色蓮花冠,這是他跟丁嬰的盟約之一,事成之後,丁嬰要拿出這頂道冠給他。道冠名為“鉤沉”,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最玄妙的法寶,沒有之一,除了能夠自主庇護戴冠之人的體魄、神魂,還能夠淬鍊肉身、平靜心境,更重要的一點是,這頂道冠可以幫助尋找潛藏四方的謫仙人。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巔眺望南苑國京城,丁嬰、陳平安和陸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為光彩奪目的幾盞“燈火”,如今有了這頂道冠,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這次成功脫離圍剿,以後的天下,所有謫仙人都會寸步難行。
俞真意身邊懸停着那把琉璃飛劍,袖中還有一件剛剛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個斜背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果然沒有食言,不願飛升、選擇走下城頭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寶,俞真意就在被夷為平地的牯牛山遺址找到了一部玉牒書,是古代帝王祭天封禪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見四國記載。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會在敬仰樓或是鏡心齋,這兩處對於天外天的謫仙人了解最豐。
俞真意對於丁嬰的死沒有什麼感覺,更談不上傷感,最多就是惱火丁嬰的功虧一簣,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許多謀划要做出很大的改變。
你與天斗,我管世間。這就是丁嬰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補,所以一正一邪的執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兩大宗師,私底下選擇了結盟,設下了南苑之局。兩人區別,在於丁嬰想要殺掉除了他們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則只針對謫仙人,周肥、童青青、馮青白,當然還有最後出現的陳平安。
俞真意開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這也是他當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巔峰武學修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風景。武學的境界太低,一輩子在泥濘里打滾,那群江湖莽夫還渾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貪得無厭,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鐵意之流,貪戀沙場權勢,夢想着有朝一日坐擁江山美人,最好死後還能青史留名,卻不知不得長生,皆是虛妄;劉宗之流,只在力氣上鑽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種秋。這個昔年的生死之交,畫地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隨意,步子大小也沒個定數,小時與常人無異,大時一步飄出十數丈,但始終沒有在某個方向上走出去太遠,有些時候就沿着一條無形的大弧軌跡悠悠而行。這幅場景,讓那些個帶兵駐守各個方向的南苑國功勛武將一個個心驚膽戰,生怕自己倒了大霉,俞真意剛好從自己這個方向突圍。京城就這麼近,轉頭即可見,這意味着皇帝陛下對這邊的動靜盡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陣,誰敢怯戰避戰?
沒誰覺得將近萬餘南苑京畿精銳興師動眾地圍剿一個“稚童”有什麼滑稽可笑。誰能想像,兩位宗師之戰就能夠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們這些只是精通戰陣技擊的血肉之軀,死在沙場爭鋒上可以雖死無悔,死於這些神仙人物的彈指之間、一袖之下,可能連對方的影子都沒有見到,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屍骨,這他娘的算怎麼回事?!
俞真意當然不會在乎那些南苑國將士的所思所想,他現在真正上心的只有兩人:那個至今還沒有出手的黃庭,以及正面強殺丁老魔的陳平安。
至於為何陳平安不阻攔自己汲取此地靈氣,任由自己境界穩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他與丁嬰一戰受傷太重,已是繡花枕頭?所以他在入城之時的停步其實是在故弄玄虛,蒙蔽了城頭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腳步,望向月下的城池輪廓,最終還是放棄了一探究竟的念頭。一旦陳平安與鏡心齋、種秋聯手才是真正的禍事,到時候以唐鐵意和程元山的牆頭草性子,一定會見風使舵,徹底倒向南苑國。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輕輕在琉璃飛劍的劍身上抹過。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劍遠遊的仙人風采,只是比起書籍上記載的真正逍遙遊差了太多,無法升空太高,也無法御風太遠,實為憾事。
俞真意視線上移,看着那輪明月:終有一天,我可以御劍在人間的頭頂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視線,京城那座尚未修繕完畢的殘破城頭上,有一個看不清相貌的人,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現了一團明亮的光芒,極為礙眼。他冷笑道:“這就來了嗎?”
城頭上,有個背劍的年輕女冠盤腿坐在一處箭垛上,一手端着個還熱氣騰騰的砂鍋,香氣瀰漫,一手下筷如飛,一邊吃一邊念叨:“哎喲娘咧,這玩意兒真是好吃,就是實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氣買兩碗了。”
下邊城門處有數騎疾馳而出,傳遞皇帝陛下親自頒發的一道軍令。
御林軍和三支京畿駐軍,除了負責鎮守京城南門的那一支大軍死守原地,其餘各自撤離駐地,向後撤出二十里,像是在給俞真意和城頭上這位容貌傾城的女冠騰地方。
黃庭埋頭狂吃,偶爾抬頭瞥幾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這會兒腳底抹油,她可沒轍,追不上的。
過了一會兒,黃庭將那隻砂鍋放在身旁,一雙筷子輕輕擱放在砂鍋上邊,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滿是後悔:“這一頓夜宵吃得有點過分了啊,還不得胖兩斤啊。唉,樊莞爾,飯碗?你是飯桶才對吧……”
等到三支南苑精銳開始緩緩轉移駐地,女冠黃庭鋒芒畢露,死死盯住俞真意,抹了抹嘴,輕聲道:“估計打完這場架,就能瘦回來了。”
在屋脊上睡大覺的陳平安是給城外的巨大動靜驚醒的,舉目遠望南方,有兩抹璀璨劍光交相輝映,是俞真意的琉璃飛劍和黃庭的那把境中劍。
陳平安沒有返回住處去取長氣,而是從方寸物中取出原本屬於竇紫芝的長劍痴心以及飛鷹堡世代相傳的狹刀停雪懸在左右腰間,一掠而去,身影如縹緲雲煙。
種秋早已站在城頭上,陳平安來到他身旁問道:“這就打起來了?”
種秋點頭道:“黃庭本就是你家鄉那邊的修道中人,對於靈氣的感知遠超於我們。”
陳平安說道:“她是覺得再給俞真意這麼鯨吞靈氣會打不過?”
種秋無奈道:“哪裏,若是如此,黃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說法,是故意等俞真意吃飽了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輸了有借口。”
陳平安實在無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廝殺,這麼錙銖必較的事情,怎麼到了她那兒,就會如此兒戲?反觀自己,大街一戰,從馬宣、琵琶女到錢塘,一直在試探這天下深淺的同時還要一次次隱藏實力,再到算計陸舫以及種秋和丁嬰,哪一步不走得縝密謹慎,哪一拳不出得穩穩噹噹?
雖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陳平安心胸之間還是有些佩服和羨慕的。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論生死和結果,好像就該這麼……不怕死。
陳平安跟種秋說了有關橋樑建造的書籍一事,種秋笑着答應下來。
然後陳平安又講了琵琶女和姓蔣的書生一事。對於一國國師而言,尋找一個滯留京城參加科舉的讀書人一樣是小事,但是種秋卻沒有立即答應下來,而是問了一句:“你確定要見那個書生?”
陳平安道:“見不見,到時候再說吧。”種秋這才點頭。
兩人一起望向牯牛山,俞真意和黃庭的聲勢越來越大,往往一抹森森劍光能夠長達十數丈甚至數十丈。
大概是覺得有陳平安和種秋並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周姝真、魏衍、魏真以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將軍在御林侍衛的嚴密護送下登上城頭,直奔兩人而來。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種秋面前擺架子,雙方不失禮儀地寒暄一番。魏真見到種秋後更是戰戰兢兢,沒辦法,種秋是她的授業恩師之一,她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種國師所賜。當時她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找到了正在對弈的父皇和母后,結果兩人一個說打得好,一個說打得輕了。從此以後,魏真就畏懼種國師如豺狼虎豹。
老將軍能夠與天潢貴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國第一等煊赫顯貴。果然,種秋見到他后,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呂霄,你怎麼來了?”
呂霄披掛一身甲胄,中氣十足,冷哼道:“外邊的京畿兵馬大半是我調教出來的大好兒郎,我卸甲歸家咋了,沙場陷陣是不行,我承認,可一身調兵遣將的本事我還沒丟!你們攔着不讓我出城也就罷了,難道還不許我目送他們一程?!”老人一拍城頭,惱火道,“你們這些個飛來飛去的江湖宗師怎麼就不肯消停點?一場架接着一場架打得大半個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覺,尤其是那個穿白袍的什麼謫仙人,給吹噓得神神道道的,什麼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敗將,還長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倆孫輩一個勁兒問我認不認識他,一個說要拜師學藝,一個說要見識英雄豪傑。我認識他個大爺啊,我要是見着了那個白袍子,一定指着他的鼻子罵他個半死,別的不說,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種秋忍着笑,呂霄被他氣得橫眉豎目,正要破口大罵,種秋擺手道:“行了,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都在這,你就少噴點唾沫吧。”
呂霄悶悶收聲。
陳平安不說話,心想這老將軍是個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氣火暴了點。
呂霄瞥見他的視線,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話我?”
陳平安沒有還嘴,只是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
呂霄誤以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夠與種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藝不俗的年輕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裏去,便語重心長道:“小子,瞧你模樣也是有些書卷氣的,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可不是我倚老賣老,我呂霄看人奇准,真心勸你以後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場建功立業,更不用你馬革裹屍,只要多學學種國師,當然,是指學他文聖人那一面,什麼狗屁武宗師,有啥好的……”
陳平安無言以對,擠出笑容,尷尬點了點頭,又喝了口酒。
呂霄除了脾氣火暴,說話不太好聽,其實心腸還是很不錯的。
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她可是知道這個年輕人身份的。
哪怕是對江湖頗為厭惡的呂霄,親眼看到牯牛山的劍光熠熠、氣沖雲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犟脾氣的老將軍不會放過任何機會去教訓那個誤入歧途的年輕人,轉頭勸說道:“瞧見沒,這才是宗師風範,給你小子一百年怕也不能有此境界吧?所以說啊,還是棄武從文好,若是哪天想明白了,願意投筆從戎,那更好,只要我那會兒還沒進棺材,你就來找我,我親自為你引薦,南苑國任何一支精銳邊軍,你小子隨便挑!”
他說得唾沫四濺,陳平安抹了把臉,嘆了口氣,只得自報名號:“我叫陳平安。”
呂霄嘿了一聲:“你叫陳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種,南苑國當大官的傢伙,我哪個不熟悉……”他驟然停下話語,板著臉點點頭,伸出大拇指,裝傻扮痴,“好名字!”然後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默默地走到種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邊的魏衍身旁。他打算近期都不要開口說話了,要修一修閉口禪。
陳平安又看了一會兒牯牛山之戰,說道:“我先走了。”
當然沒有人阻攔。
約莫一炷香后,看出了那場大戰的一些端倪,種秋笑着感慨道:“之前勝負還在五五之間,現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還看不出什麼,魏衍也差不多,至於呂霄和魏真更是一頭霧水。
呂霄納悶道:“國師,他就這麼走了?”
種秋笑道:“陳平安今夜只要願意出現在城頭,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為了。”
說到這裏,種秋轉頭望去,心中嘆息:不是說好了萬事不管嗎?
陳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時候,天還未亮。
這些天,蓮花小人兒一直蜷縮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發香甜,陳平安也就沒有穿回金醴。進了屋子,發現小傢伙的呼吸越來越平穩,換了一個睡姿,陳平安幫着卷了卷金醴衣角。而後又走出去,見枯瘦小女孩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靠着柴房門睡著了,睡夢中還皺着眉頭,陳平安甚至可以從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紀不大的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戒備。他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安安靜靜等着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現,站在他身邊,開門見山道:“你既然背了陳清都的這把長氣劍,我就破例讓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進入藕花福地。至於你為何而來,我當然算得出來,只是要我幫你重建長生橋,難是不難,可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好事。”他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聽說了你與那個孩子的一番話,關於對錯先後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關係了。畢竟老秀才的順序之說,天底下我是第一個知曉的,一筆糊塗賬,也好意思誤人子弟!”說到這裏,他又冷笑,“所以我決定稍稍提高一點門檻,才有那樁圍殺之局,並且讓丁嬰禁錮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濟死在這邊,那麼長氣劍留下,我倒也不會太為難你,至多將你留在這裏幾十年,怎麼來還是怎麼回,不用擔心神魂體魄。我與老秀才不對付,還不至於拿你撒氣,只不過規矩還是要有的。”
陳平安苦笑道:“原來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後來有個陰陽家的高人,還是挺高的那種,一次出手,模稜兩可,剛好踩在我的底線上,我便忍了他,不與他計較。可他那個天生陰陽魚體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兩次附身樊莞爾,試圖提醒你,告訴你離開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將你身上其餘兩件法寶廢了。”
陳平安問道:“是那座紙人鎮,以及……北晉國?!”
老道人笑道:“你總算還沒蠢到家。這兩處皆是那人的手筆,挺有意思。至於他為何願意出手,你曾經在他手上吃過苦頭?”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是發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懼,比生死更甚!
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間。陳平安這種畏懼,是那種好像置身於白霧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錯就會墜入懸崖,有個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觀。
那個人,陳平安直到現在才真正記起來,是上次在飛鷹堡擦肩而過的憨厚漢子,漢子還對他咧嘴一笑;更是那個在自己小時候販賣糖葫蘆的漢子,那個笑眯眯的好人!當時他在飛鷹堡就覺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記不起來。
陳平安記住的不是這個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種笑容。
從驪珠洞天,再到桐葉洲。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
老道人問道:“終於記起是誰了?那麼想明白了嗎?”
陳平安點頭道:“想明白了。為何他會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進入這塊他管不着的藕花福地,只不過忌憚老前輩,不敢明目張胆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聲:“比蠢笨好了那麼一點。你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那人如今對你並無惡意,否則就憑你那運氣,哪裏能找到蓮花小人兒。”
他又問:“我破得此局,別人當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現在才知曉真相,不奇怪嗎?”
陳平安搖搖頭,毫不猶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會不奇怪,但終究是什麼都不懂的那種不奇怪,可這趟藕花福地走下來,聯繫兩次出門遠遊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點頭道:“那現在就是有點小聰明了。”
陳平安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應該先問什麼時候可以離開南苑國。”這次他沒有賣關子,“等到南苑國京城事了,我帶你去看看這天下。”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懸在空中,沒有去喝,實在忍不住,壯着膽子問道:“為什麼?”
老道人呵呵一笑:“本老前輩道法通天,很是無聊嘛。”
陳平安現學現用,跟老將軍呂霄學了裝傻扮痴的本事,假裝沒聽到老道人言語中的譏諷,等到他喝過了酒,小院已經不見老道人的身影。老道人總是神出鬼沒,陳平安也無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門睡覺的枯瘦小女孩已經醒來,看到那個白袍子的有錢人在院子裏散步,閉着眼睛像個瞎子,一手攤開,掌心朝上擱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無聊賴地等着,總覺得他會一拳砸下去。
“如果這傢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後一拳下去,啪嘰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一想到這個,枯瘦小女孩就有點樂呵,怕被他看穿,趕緊板起臉,故意打了個哈欠。
陳平安睜開眼,撤掉那個古怪姿勢,是跟丁嬰依葫蘆畫瓢學來的,今天之所以拎出來,是覺得當年遇上的那個帶着兩個徒弟的目盲老道人玄穀子,所學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氣府,跟丁嬰有點相似。
陳平安沒有去看小女孩,也沒有停下腳步,將一身拳意繼續沉浸在種秋悟出的頂峰大架之中,說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學塾開門了沒有,如果夫子還是沒有重新授業,就問一下附近的街坊鄰里到底什麼時候開課。”
小女孩討價還價問道:“能不能吃過了早飯再去?我餓,走不動路哩。”
陳平安淡然道:“回來之後再把灶房裏的水缸挑滿就有飯吃。”
小女孩凝視着陳平安的側臉,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就哦了一聲,故意搖搖晃晃站起身,貼着牆根繞過陳平安走出院子,離開巷子后,在街巷拐角處蹲了半天,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門口,額頭已經有了汗水,彎下腰,雙手叉腰,對着那個還在走路的傢伙大口喘氣道:“還沒開門呢,我問過一位大嬸啦,說那夫子給之前的打架嚇破了膽,近期都不開門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指了指灶房。小女孩哭喪着臉去了灶房,提了個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里還有大半缸水,若是空蕩蕩的,她保管一次都不願意,出門后丟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了曹晴朗的背書聲。背對着院子,她翻了個白眼,齜牙咧嘴,滿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個人,雙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時候,小女孩還是貼着牆根,小心翼翼繞過那個人,一溜煙跑進灶房。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給倒掉了許多,等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轉頭看一眼,沒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輕輕從水缸里舀起半桶水,然後使勁抬起水桶,一個傾斜,嘩啦啦倒入水缸。
對這一切,陳平安洞若觀火,但是沒有當場揭穿她。
寧可花這麼多心思去偷懶,也不願意出一點力氣嗎?
曹晴朗背過了幾篇蒙學文章就開始去灶房燒飯,陳平安說他今天可能會很晚回來,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巷子,途經狀元巷附近,丁嬰和魔教鴉兒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氣沉沉,明顯已經棄用。心相寺的香火愈發稀少,至於那座武館的晨練倒是比以往更加賣力,呼喝聲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師傅嗓門尤其大,想來是之前那場大戰既讓老百姓感到可怕,覺得世道不太平,卻也讓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沒點大風大浪,還叫江湖嗎?
陳平安這次出門還是沒有穿上金醴,只穿了一身嶄新的青衫長袍。一是蓮花小人兒尚未痊癒,還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陳平安不願意招搖過市,甚至連養劍葫都留在了屋內,讓初一、十五護着蓮花小人兒,只不過腰間懸佩了長劍痴心和狹刀停雪,如此一來,就像是個喜好舞刀弄槍的遊俠兒。
陳平安是去找種秋,要再麻煩這位南苑國國師一件事。當初被小女孩從屋子裏偷走的那一大摞書,雖然都是些尋常書籍,但他還是想要拿回來,因為每本書的扉頁上都寫了購於何地、何時。這些四處收集而來的書籍,對於陳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樣的意義,與儒家聖賢所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沒有關係。
世人皆知種秋就住在皇宮附近,但是具體的隱居位置少有人知曉,好在陳平安如今在南苑國名氣太大,很快就有一名被朝廷招徠的高手現身,畢恭畢敬領着陳平安去往種秋住處,是崇賢坊一處鬧中取靜的宅邸。崇賢坊是真正的天子腳下,住在這裏的門戶非富即貴,大街小巷綠蔭濃郁,安詳靜謐中透着雍容氣象和森嚴規矩,與狀元巷的雞鳴犬吠、鶯鶯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沒有懸挂匾額,在崇賢坊也不算大,三進院子而已。陳平安向那個負責領路的高手道了一聲謝,獨自走入,發現裏頭並不冷清,有許多身穿官服的年輕面孔在忙碌,只是品秩都不高,都是些堪堪入流的底層官員而已。一間間屋子都坐滿了人,手持文書走門串戶的年輕人大多腳步匆匆,偶有並肩而行,也都在聊着事情,見到了佩刀懸劍的陳平安,只是瞥兩眼就不放在心上。
種秋站在二進主院的檐下微笑迎接,身邊還有一名正在稟報政務的青年官員,種秋大略給出答覆和建議,簡明扼要。青年官員見到陳平安后明顯有些好奇,只是國師並未說破陳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私下探究,告辭離去。
種秋帶着陳平安來到後院,與前邊朝氣蓬勃的忙碌氛圍又有不同,一牆之隔,別有洞天。牆角有一大叢芭蕉,濃綠得像要滴出水來,石桌上放着古舊的棋盤棋盒,應該就是這位國師的住處,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簡潔。
種秋和陳平安在石桌旁相對而坐,種秋說關於橋樑的書籍已經讓工部官員去收集整理,至於那個蔣姓讀書人的履歷諜報,應該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說了關於被盜走賤賣的書籍一事,種秋笑着答應下來。陳平安便主動開口,說這會兒京城動蕩不安,還要麻煩種秋這麼多瑣碎事情,他願意做點什麼,希望種秋只管開口。種秋也不客氣,就說要請陳平安幫着指點一下他的兩名嫡傳弟子。這並非種秋公器私用,而是他收的弟子出師之後都要投軍入伍,從士卒做起,至少在邊軍待滿十年。十年之後,是按部就班地在軍中進階還是離開邊軍遊歷武林,種秋就不再約束了,但是如果選擇闖蕩江湖,就不得對外宣稱自己是種秋弟子,一旦被發現,沒得商量,一身武學悉數收回。
留在種秋身邊的兩名入室弟子年紀都不大,尚未出師,天賦極好,心氣很高,人品當然沒問題,只是從沒有真正走過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壓一壓他們的銳氣。種秋近些年壓力不小,為了應對甲子之約,尤其是防着丁嬰和俞真意兩人,很難專心傳授弟子武學,他擔心自己這兩個寄予厚望的弟子,終其一生,都只是種秋弟子而已。
陳平安自無不可,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為人師,教給別人什麼東西。只是陳平安沒想到種秋會親自帶他去見兩名弟子,忍不住問:“不會耽誤國師處理事務嗎?”
種秋笑道:“要是我不在,事情就會變得一團糟,說明我這麼多年待在南苑國朝堂並沒有做好分內事,只會指手畫腳……”
說到這裏,帶着陳平安從後院小門離開的種秋突然問道:“一朝宰執,在路上遇到路人爭執鬥毆,該如何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響自己的正業,還是要管上一管。”
種秋又問:“然後呢?”
陳平安搖頭,種秋笑道:“這位官帽子頂天大的官員,按照你說的,在不妨礙本職事務的前提下,確實可以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應該立即自省,轄境之內,為何街上會出現尋釁鬥毆一事。”
陳平安思量過後,深以為然。
種秋與陳平安走在僻靜的街道上,樹蔭深深,盛夏時分,京師許多坊市如蒸籠一般,熱得讓人無處可躲,在這邊卻讓行人倍感涼爽。種秋感慨道:“這本是一個聖賢書上的典故,那位宰執與身邊人說此事不該他管,應該問責於直轄官員,他不該越界行事。年少時初次讀書至此處,覺得振聾發聵,豁然開朗,但是書讀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難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種秋沒有繼續說下去,陳平安也沒有說話,只是想着若是齊先生,或是文聖老秀才在這裏,一定可以為種秋排憂解難,講清楚那些道理。
種秋哈哈一笑,再無愁緒,與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經返回松籟國宗門,帶上了悄悄出城的臂聖程元山。當時城頭眾人,除了飛升離去的周肥、鴉兒、劉宗,我們這些走下城頭的都有些收穫。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譜牒,雲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蓮藕,唐鐵意所得何物京師諜子並未查到,我則拿到了一本五嶽圖集,其上所說之事都是神仙事,講述如何敕封五嶽,聚攏一國山水靈氣,只是我又不修習道法仙術,這本書對我來說並無意義,十分雞肋。”種秋嘆了口氣,“程元山因為躲在城內,錯過了鼓聲,最終兩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經被驅逐出境,不過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會將他留在這裏,畢竟此人睚眥必報,這次在南苑國京城吃了這麼大一個悶虧,一定會慫恿草原騎軍南下叩關搶掠。”
這本仙家書籍還是個隱患,種秋竟然沒辦法將其毀去,只能小心藏匿起來。一旦俞真意獲悉此事,一定志在必得,說不定還會讓本來對人間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爭奪天下的野心,為的就是能夠以天下正統的身份敕封五嶽,然後將五嶽靈氣收為己用,成為真正的陸地神仙。
種秋與陳平安說著天下大勢:“那位與俞真意打了一個平手的女冠黃庭已經將鏡心齋宗主之位傳給皇後娘娘,她本人則離開了京城,不知所終,只說要尋一塊風水寶地好好練習劍術。皇後娘娘很快就會‘因病去世’,去坐鎮鏡心齋,為此陛下也無可奈何。敬仰樓近期出現了叛亂,與魔教三門殘餘勾結,皇後娘娘已經完全失去對其的掌控。敬仰樓對江湖放出話來,從今往後,敬仰樓不再評定天下十人。那個北晉大將軍唐鐵意,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投靠我們南苑國。”
陳平安聽得認真,種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個位置上,而不是一心與天道爭勝的丁嬰,該有多好。”
陳平安疑惑不解,種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話,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笑了起來,不是那晚在酒樓與皇帝魏良客氣應酬的那種。與種秋相處,如入芝蘭之室。
種秋兩名弟子的住處與這裏隔着兩座坊市,佔地頗大,掛了一間武館的名頭,並不對外,是種秋大弟子出錢籌辦。此人戎馬生涯二十年,當上了將軍,後來沙場陷陣受了重傷,就退出邊軍。種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攪師父,往往都會在這裏碰面。這些弟子年齡懸殊,年長者已年近半百,年齡最小的兩個弟子才是一雙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
結果等到兩人走到練武場,種秋啞然失笑。連同兩名弟子在內,十數人在那邊熱熱鬧鬧,有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還有兩名弟子在京城結識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閥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幾個早早約好了以後要跟家族借口負笈遊學,與種秋的兩名弟子一起闖蕩江湖。對於這些,種秋並不干涉。年少時的美好,哪怕帶着稚氣,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經驗去否定,更不可隨意打殺。
種秋看着這些孩子,有些時候也會為他們的頑劣而惱火,可更多時候還是覺得他們可愛,於是就會覺得這裏不是什麼藕花福地,沒有什麼謫仙人。
陳平安有些訝異,因為他在那些人當中發現了一個熟人,正是他之前逛盪京城見到的那個與同伴縱馬大街的年輕女子。
但沒人認出陳平安,畢竟他沒有穿白袍、懸硃紅色酒葫蘆。不過這些年輕人對國師種秋都敬且畏,當種秋出現后,一個個噤若寒蟬,兩名弟子也有些心虛。他們這些天確實有些荒廢武藝了,沒辦法,這些個朋友一股腦擁來,一個個雙眼放光地說著那位白衣劍仙的事迹,都說他與他們師父關係極好,說不定在這裏守株待兔能等到那人出現。呂霄的孫子更是信誓旦旦地說他爺爺回家后紅光滿臉,因為那夜俞真意與太平山女冠黃庭城外一戰,名叫陳平安的劍仙就站在他爺爺身邊,兩人相見恨晚,把臂言歡,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陳劍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應下來,只要有空就會去將軍府登門拜訪。呂霄的孫子不過十二三歲,幾乎每天都要重複說起這一段,眉飛色舞,與有榮焉。他姐姐沒他這麼愛炒冷飯,但是眉宇之間亦是滿滿的期待和仰慕。
種秋轉頭望向陳平安,見後者點了點頭,便對兩名弟子說道:“幫你們找了一位前輩,他會指點你們拳法,你們傾力出拳。”
陳平安有些無奈,壓低嗓音道:“先前不是說好了只與他們切磋,沒什麼指點嗎?”
種秋微笑道:“最後隨便聊幾句就可以了,這兩個小傢伙早就曉得如何對付我,我如今說什麼都不太管用,倒是你這個外人的話,他們說不定會奉為圭臬。”
一個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來,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誰啊?又是刀又是劍的,為何能夠教我們拳法,難不成比師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陳平安,眼神清澈:“前輩,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實在是我師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劍,我不會這麼說的。對了,我叫閻實景,說話直,前輩別怪罪!”
一名少女在他身後緩緩前行,已經在尋找陳平安的破綻。只是她越走越慢,因為她驚駭地發現,那人只是那麼隨意站立,她卻根本找不出一點點拳架站樁的漏洞,這種讓人難受至極的感覺,跟師父種秋給她的感覺太像了。
見高山而不見山巔,臨江河而深不見底。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學宗師!少女正要開口提醒師兄小心,後者已經輕聲道:“已經看出來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夠跟咱們師父並肩而行,在咱們南苑國,有幾個傢伙擁有這份臉皮?”
少女問道:“聯手?”
閻實景沒有任何猶豫,沉聲道:“爭取撐過十招,師父看着咱們呢。”
兩人幾乎同時擺出一個拳架,蓄勢待發。
陳平安想了想,開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樁加上種秋的頂峰拳架而已。
兩人剛要前沖,陳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壓在兩人肩頭,二人身體動彈不得,好像稍有動作就會死。再一步,兩人身心皆是凝滯至極,閻實景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則想要橫移一步,避其鋒芒再作打算。
陳平安輕描淡寫三步之後,師兄妹二人的氣勢已經徹底崩潰。四步之後,兩人就已經踉蹌後退,汗流浹背,臉色慘白。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明知出拳不會死,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與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樣一拳都不敢出?那你們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以及弱於你們的敵人,才會出拳?”
閻實景一屁股坐在地上,少女憤憤道:“前輩你是頂尖宗師,一上來就以勢壓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切磋,這樣的傳授拳法……”
陳平安還是問道:“為何一拳都不出?”
閻實景低下頭。少女眼眶通紅,竟是哭泣起來,只是竭力與那個喜歡欺負人的陌生人狠狠對視。
陳平安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轉過頭,對種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規矩也不太懂。”
種秋搖搖頭,若有所思,輕聲道:“我傳授弟子拳法,因為害怕他們犯錯,所以太過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們不要與人在江湖上作意氣之爭,不要仗勢凌人,出拳沒有輕重,更多是想着他們將來投身沙場,最少有十年的時間報效家國,所以門內弟子其實一直被我壓着心性,現在看來,不能說錯了,可終歸是扼殺了他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可能性。”種秋嘆息一聲,對陳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承想閻實景原本勉強承受得住外人如此羞辱,卻唯獨受不得自己視為父親的恩師“認錯”,而且還是為了他們。在他心中,師父種秋是世間真正無瑕的武宗師,還是文聖人。一怒之下,他猛然起身,卻不是偷襲陳平安,而是怒目相視:“你再來!”
陳平安一步跨出,卻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樁了,而是一拳砸向閻實景額頭,如有風雷撲面。
閻實景又後退了一步,陳平安問道:“你那一拳呢?”
閻實景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身對種秋說道:“有人跟我說過,練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純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練拳,就不能再談什麼人之常情。就像種先生你說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種先生你這個境界和修為的人該做的事情,卻只是你弟子該懂的道理而已,懂了這份道理是一回事,當下該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這樣,將來才能對誰出拳都問心無愧。”
種秋笑着點頭:“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陳平安的脾氣,做一件事情,無論大小,務必追求盡善盡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陳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戰面對圍剿時的那份認真。種秋是旁觀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甚至,會有一種“我出拳時,天下武夫只需仰頭感嘆一聲蒼天在上”的自負。
種秋其實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陳平安,是如何達到出拳之時的這種心境的,更好奇陳平安到底是怎麼練的拳。不管如何,這兩種陳平安,種秋都給予敬意。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亂想的一些東西,不一定適合種先生你的弟子。”
種秋搖頭,正色道:“總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你剛才說的這番話就適合所有習武之人。”
陳平安害怕那兩人從此習武之心如心鏡裂縫,小心醞釀著措辭,雖然不太擅長,還是盡量安慰道:“練拳之人,除了能吃苦,還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從容,一往無前,那麼總有一天,無論是遇上我還是你們師父這樣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嬰那樣看似無敵的對手,你們都可以出拳更快。”他臉色認真地看着那兩個人,“身前無人,雙拳而已!”
兩人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臉上的悲憤和心底的恐懼已經少了許多。
種秋輕輕點頭。這哪裏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條“武道”了。至於這兩個傻孩子將來能走多遠,或者能否走上這條武學登山路,既看天賦,也看機緣,他多說無益,其實說了也沒用。
收了拳的陳平安再沒有那種氣勢,看着兩個可憐兮兮的孩子,有些忐忑了,問種秋:“是不是講得太大太虛了?”
種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溜須拍馬到何時才肯罷休?”
陳平安哭笑不得。
種秋望向弟子二人,閻實景他們可就沒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練拳,好好想一想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練拳不遲。”
二人抱拳領命,種秋和陳平安一起離去。
等到國師大人和那個怪人離開后,這些年紀不大的傢伙很快就嘰嘰喳喳起來,多是安慰閻實景和那個少女,夾雜着一些驚嘆感慨。這些外人,雖然都知道種國師的天下第一手,可畢竟誰也沒親眼見過種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實力不俗的高手護院,但是眼界一個比一個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覺得不虛此行。
閻實景率先離開人群,他興緻不高,蹲在台階上,有些發愣。
少女跟朋友們閑聊之後,坐在小師兄閻實景身邊,為他打抱不平:“有什麼了不起的,說來說去,那人還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對咱們指手畫腳,真氣人,當著師父的面呢。”
閻實景望向遠方:“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師父也認可。”
少女憤懣道:“我就不信他對上咱們師父、俞真意,還有那個丁老魔,也敢說這樣的大話。說得輕巧,出拳而已!”
閻實景握緊拳頭:“今後我不偷懶了,要好好練拳,還要每天求師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總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話!”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小師兄的側臉:“你肯定可以的!大師兄都說你是我們當中天賦最接近師父的人,如果之前多練五年,現在也能跟鏡心齋樊莞爾、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他們一較高下了。”
屋脊上,種秋陪着陳平安偷偷坐在上邊。也不知為何,陳平安竟然提議悄然返回,然後坐在這裏聽孩子們胡說八道。等聽到了閻實景兩人那番對話,種秋還是猜不出陳平安的意圖,但是這位國師有些遺憾和失落,只是對那兩個孩子還談不上太失望。
陳平安笑着起身,和種秋真正離開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