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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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人心中須有日月
不知不覺,渡船已經進入山高水深的黃庭國地界。
陳平安來到船頭賞景。
開渡船的很貼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時候就直接與險峻高峰擦肩而過,與飛鳥做伴。
黃庭國作為古蜀之地分裂出來的版圖,許多大山頭的譜牒仙師,付點錢給當地仙家和黃庭國朝廷后,便聯絡各方勢力一起循着各類地方志和市井傳聞,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讓河床乾涸裸露出來,以尋找所謂的龍宮秘境,此外,也經常會有野修來此試圖撿漏,碰碰運氣。目盲老道人師徒三人當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過福緣一事,虛無縹緲,除非修士財大氣粗,有本事打點關係,然後一擲千金,廣撒網,不然很難有所收穫。
渡船目的地在大驪京畿以北的長春宮,會路過龍泉郡牛角山,陳平安沒有打算在那邊下船,按照既定路線,先去趟舊屬於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顧璨父親,然後沿着繡花江、紅燭鎮、棋墩山和鐵符江這條熟悉的路線,以坐樁御劍姿態,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騎乘馬匹還是太慢,會誤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蘆洲的渡船。
一艘渡船不可能單獨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陳平安已經跟渡船這邊打過招呼,將那匹馬放在牛角山便是,讓他們與牛角山渡口那邊的人打聲招呼,將這匹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面有難色,畢竟渡船光是飛掠大驪版圖上空,就已經足夠讓人膽戰心驚,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欄外邊吐了口痰,然後落在了大驪仙家的山頭上,就要被大驪修士祭出法寶,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屍骨無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為這條航線的倒數第二站,是一撥大驪鐵騎專職駐守,他們哪有膽子去跟那幫武夫打些貨物裝卸之外的交道。
陳平安便多解釋了一些,說自己與牛角山關係不錯,又有自家山頭毗鄰渡口,一匹馬的事情,不會招惹麻煩。
觀海境老管事哭喪着臉,既不拒絕也不答應。後來還是陳平安偷偷塞了幾枚雪花錢,老管事這才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貪圖那幾枚雪花錢,而是這個年輕人的大驪身份,不敢太過得罪。既然坐擁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頭蛇了,這條航線是本家老祖耗費了大量人情和財力,才開闢出來的一條新財路,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涉險幫個忙,就當混個熟臉,萬一以後在哪個場合就用得着人情呢?
所幸那個年輕人也是個識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報李,說以後停船時分,一有得閑,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陳平安,山上酒茶都有,老管事這才有了些由衷的笑臉。不管真情假意,年輕劍客有這句話就比沒有好,做生意很多時候,知道了某個名字,其實不必真是什麼朋友。落在了別人耳朵里,自會多想。
之後某天,渡船已經進入大驪國土,陳平安俯瞰大地山水,與老管事打了聲招呼,就讓劍仙率先出鞘,自己則翻欄躍下,踩着那條金色絲線,急急畫弧墜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欄杆,滿臉驚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聽一下,這個“陳平安”到底是何方神聖,隱藏得如此之深,下山遊歷,竟然只帶着一匹馬,尋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誰沒點神仙排場?
陳平安落在那條已經十分熟稔的道路上,也沒有用一張破障符強行“破門而入,擅闖府邸”,這次再也無需陽氣挑燈符帶路,直接來到一處山壁,屈指輕彈如叩門。先前那次硬闖,被那位手臂纏繞青蛇的繡花江水神冷言嘲諷,以大驪山上律法訓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為例”。雖然看似是對方跋扈,實則是陳平安不佔理,別說今天陳平安還不是什麼真正的劍仙,就算將來哪天是了,也一樣需要在此“敲門”。
漣漪陣陣,山水屏障驟然打開,陳平安步入其中,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緩緩而行,環顧四周。此地氣象,遠勝往昔,山水形勢穩固,靈氣充沛,這應該是顧璨父親作為新一任府主,修補山根三年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當中,這就是實打實的功勞,會被朝廷禮部記錄在吏部考功司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顧璨父親今天卻沒有出門迎接,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關於這座“秀水高風”楚氏府邸,陳平安詳細詢問過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別作為北嶽大神的下轄地界和屬官,魏檗所知甚是詳細。但是魏檗也說過,大驪的禮部祠祭清吏司,會專門負責幾條朝廷親手“牽扯”的隱線,就算是他自己,也只擁有知情權,而無干涉權,而這座楚氏舊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剛剛劃分過去,等於是單獨摘出了北嶽山頭。上次陳平安跟大驪朝廷在披雲山簽訂契約的時候,禮部侍郎又與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釋一二,不過是些客套話罷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沒有異議。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義上的北嶽地界視為禁臠,那麼連大驪京城都算他的地盤,難道他魏檗還真能去大驪京城吆五喝六?
關於顧氏陰神,按照官方的說法,顧韜在最近三年當中,始終深居簡出,勤勤懇懇修補山水氣運,勞苦功高,朝廷即將對其另有嘉獎和任命。據說關於顧韜的任命就職一事,魏檗和朱斂還打了個賭,各自將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陳如初那裏,誰輸了誰請喝酒。魏檗當時讓陳平安猜猜看雙方所寫的職務,陳平安哪裏猜得出這些,何況當時還有二樓的教拳喂拳等着自己,頭大得很。陳平安這會兒倒是有些後悔,那時候就應該猜猜看,不然現在就能多些心理準備。當時魏檗也提了一嘴,說顧璨娘親在搬回小鎮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時間就去找了顧韜,不過雖然她進了山水轄境,可陰陽相隔的夫妻二人,似乎沒能見到面。
今天依舊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繡花江水神,在府邸大門口等待陳平安。
不過相較於上次雙方的劍拔弩張,這尊品秩略遜色於鐵符江楊花的老資歷正統水神,這次的臉色和緩許多。
陳平安抱拳致禮道:“見過水神老爺。”
繡花江水神點頭致意道:“是找府主顧韜敘舊,還是來找楚夫人報仇?”
陳平安笑道:“找顧叔叔。”
書簡湖一事,既然已經落幕,就無需太過刻意了。誰都不是傻子。這尊忠心耿耿的繡花江水神,當年分明就是得了國師崔瀺的暗中授意。所幸當年自己跟顧叔叔演了那場戲,瞞天過海,自己毫不猶豫更改路線,提前去往書簡湖,使得那個死局不至於多出更大的死結,不然再晚去個把月,阮秀跟那撥粘桿郎一旦與青峽島顧璨起了衝突,雙方是水火之爭,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牽引,任何一方有所死傷,對於陳平安來說,都是一場無法想像的災難。
所以這位當年監督不力的水神,說不定已經在崔瀺那裏吃過了掛落。
水神輕輕摸了摸盤踞在胳膊上的青蛇頭顱,微笑道:“陳平安,雖然我至今還是有些惱火,當年被你們兩個聯手矇騙戲耍得團團轉,讓你偷溜去了書簡湖,害我白白耗費光陰,盯着你那個老僕看了許久,不過那是你們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會因為私怨而有任何泄憤之舉。”
陳平安點頭道:“水神老爺既然能夠出現在這裏,就一定會有這份氣魄,我信。以後我們算是山水鄰居了,該如何相處,就如何相處。”
這位身材魁梧的繡花江水神目露讚賞,自己那番措辭,可不算什麼中聽的好話,言下之意十分明顯,既然他這位毗鄰龍泉郡的一江水神,不會因公廢私,那麼有朝一日,雙方又起了私怨嫌隙,自然是以私事方式了結。而這個年輕人的應對,也很得體,既無撂下狠話,也無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後方向,笑道:“修補山根一事,任重道遠,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難你和顧韜,不許你們敘舊,實在是他暫時無法脫身,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來代替顧韜請你喝杯酒。至於……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語,想要與你說一說。很多前塵往事,不會被記錄在禮部檔案上,喝醉之後,說些無傷大雅的酒話,也不算違例僭越。怎麼樣,陳平安,肯不肯給這個面子?”
陳平安點頭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實在是不太明智,不過我可以硬着頭皮,自討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並肩而行,陳平安問道:“披雲山的神靈夜遊宴已經散了?”
繡花江水神“嗯”了一聲,道:“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驪舊五嶽正神都趕去披雲山赴酒宴了,加上諸多藩屬國的神祇也來赴宴,我們大驪自立國以來,還不曾出現過這麼盛大的夜遊宴。魏大神這個東道主,更是風姿卓絕,這不是我在此吹噓頂頭上司,委實是魏大神太讓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絕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神祇,對我們這位北嶽大神一見傾心,夜遊宴結束后,依舊戀戀不捨,盤桓不去。”
提及魏檗這位並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爺”,這位繡花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悅誠服。
陳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頭,自己被人當做色坯浪蕩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不禁有點鬱悶。
在燈火輝煌的大堂入座后,有幾位鬼物婢女上前侍奉,讓水神揮手斥退。
水神拿出兩壺蘊含繡花江水運精華的酒釀,拋給陳平安一壺,各自啜飲。
水神顯然與府邸舊主人楚夫人是舊識,所以如此待客。
水神言語並無含糊,開門見山,說自己並不奢望陳平安與楚夫人化敵為友,只是希望陳平安不要與她不死不休。然後詳細說了關於這位嫁衣女鬼和大驪書生的故事,說了她曾經是如何與人為善,如何痴情於那位讀書人。關於她自認被負心人辜負后的暴虐行徑,一樁樁一件件,水神也沒有隱瞞,後花園內那些被她當做“花卉草木”種植在土中的可憐屍骸,至今不曾搬離,怨氣縈繞,陰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終不得解脫。
提及那個可憐書生在觀湖書院的慘劇,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肅穆沉重,喝了一口酒,道:“大驪興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讀書人,哪個沒在外面挨過冷眼,受過委屈?才華越高,被打壓得就越厲害,這位書生就是例子。當年坑害他的書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閥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廟堂中樞!”
水神望向大堂門外,感慨道:“一筆糊塗賬,怎麼講理?”
陳平安喝過了一口酒,緩緩道:“如果真要講,也不是不能講,順序而已。只是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那個講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講理的代價。”
水神笑道:“你來試試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而你陳平安是半個局中人,半個旁觀者,最適合當這個講理之人。你要是願意,就當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陳平安搖搖頭,道:“我沒那份心氣了,也沒理由這麼做。”
水神本就沒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談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遺憾,舉起酒壺,道:“那就只飲酒。”
陳平安跟着舉起酒壺,酒是好酒,應該挺貴的,就想着盡量少喝點,就當是換着法子掙錢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實雙方沒什麼好聊的,所以陳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辭,繡花江水神親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門口”。
陳平安抱拳告別,然後背後長劍鏗鏘出鞘,一人一劍,御風升空,逍遙遠去雲海中。
雖然陳平安來的時候,繡花江水神已經通過水幕神通領略過這份劍仙風采,可如今近距離親眼看見,難免還是有些震驚。
陳平安落在紅燭鎮外,徒步走入其中,路過那座驛館,駐足凝望片刻,這才繼續前行。他先遠遠看了敷水灣,然後去了趟與觀山街十字相錯的觀水街,找到了那家書鋪,竟然還真給他見着了那位掌柜。書鋪掌柜李錦一襲墨色長衫,坐在小竹椅上閉目養神,手持一把玲瓏小巧的精緻茶壺,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兒,以摺疊起來的扇子拍打膝蓋,至於書鋪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還是與當年如出一轍,相貌英俊的李錦,連眼睛都不願意睜開,懶洋洋道:“店內書籍,價格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情我願,全憑眼力。”
陳平安當年在這裏,幫李槐買了本看似刊印沒幾年的《斷水大崖》,九兩二錢,結果是本老書,裏面竟然有文靈精魅孕育而生。李槐這小子,真是走哪兒都有狗屎運。
在地龍山渡口的青蚨坊,其實陳平安第一眼就相中了那隻冪籬泥女俑,因為看手工樣式,極有可能與李槐那套泥人玩偶是一套,皆是出自洪揚波所說的白帝城神仙之手。就算最後那個一身劍意遮掩得不夠妥當的“青蚨坊婢女情采”不送給他,陳平安也會想法子收入囊中。至於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當時陳平安是真沒那麼多神仙錢買下,準備回到落魄山後,與當年曾是神水國山嶽正神的魏檗問一問,是否值得購買入手。
不過這不是陳平安來此的緣由。
事實上李錦如今已經一步登天,從一頭出水登岸悠遊人間市井的山澤精怪,高升為了大驪朝廷敕封的沖澹江江水正神,不但如此,這還是大驪自立國以來沖澹江的首任正統水神,當真是名副其實的“鯉魚跳龍門”了。
與繡花江水神一樣,如今都算是鄰居,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點山水距離,不過是泥瓶巷走到杏花巷的路程。
陳平安倒也不會刻意拉攏李錦,沒有必要,也沒有用處,但是路過了,主動打聲招呼,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落魄時,一定要把自己當回事;發跡后,一定要把他人當回事。
這些個在泥瓶巷泥濘里就能找到的道理,總歸不能路走遠了,登山漸高,便說忘就忘。
陳平安挑了幾本品相大致可算善本的昂貴書籍,突然轉頭問道:“掌柜的,如果我將你書鋪的書給包圓了買下,能打幾折?”
好似俊俏世家子的李錦睜開眼,沒好氣道:“我就靠這間小店鋪歇腳吃飯的,你全買了,我拿着一麻袋銀子能做什麼?去敷水灣喝花酒嗎?就憑我這副皮囊,誰占誰的便宜還說不準呢。你說打幾折?十一折,十二折,你買不買?”
陳平安點頭笑道:“我買。”
李錦將手中茶壺放在一旁的束腰香几上,啪一聲打開摺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微笑道:“不賣!”
陳平安只得作罷,付了三十多兩銀子,買下那幾部古書。
銀子到手,李錦笑眯眯地將陳平安送到鋪子門口,道:“歡迎客人再來。”
陳平安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自己買虧了。
在陳平安離開觀水街后,李錦坐回椅子閉眼片刻,起身關了鋪子,去往一處江畔。
紅燭鎮是龍泉郡附近的一處商貿樞紐重地,繡花、玉液和沖澹三江匯流之地,如今朝廷在此大興土木,處處塵土飛揚,十分喧囂,不出意外的話,紅燭鎮不但要被划入龍泉郡,而且很快就會成為一個新縣的縣府所在地,而龍泉郡也即將由郡升州。如今山上忙,山下的官場也忙,尤其是披雲山的存在,不知道多少山水神祇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邊湊,須知山水神祇可不只是靠着一座祠廟一尊金身就能坐鎮山頭的,從來都有自己交好的山上仙師、朝廷官員和江湖人士提攜,所以說以當下披雲山和龍泉郡城作為山上山下兩大中心的大驪新州的迅猛崛起,已是勢不可擋。
李錦來到江畔后,使了個障眼法,走入水中后,在江水最“柔”的繡花江內,閑庭信步。
三條江水,水性迥異。繡花江之水,柔和綿長,靈氣最為充沛;沖澹江激流湍急,水性最烈,與江水名字截然相反;玉液江河道最短,水性最無常,靈氣分佈也多寡懸殊,其中江神水府所在地,最為風水寶地,若真有一位欠缺修道結茅之地的金丹地仙,湊巧想要在三條江水當中揀選一處,自然會選擇擔任玉液江的供奉客卿,在山上,這就叫萬金難買小洞天。
繡花江是同僚轄境,除非是拜訪水府,不然照理說李錦這屬於越界,只不過負責巡狩江河的水中精怪,見着了這位黑衣江神,不但不覺得奇怪,反而笑意盈盈,一個個上前套近乎,這倒不是這位新任沖澹江水神好說話,而是故意噁心人罷了。李錦也不跟它們一般見識,沒怎麼惡臉相向,只說自己要去那座兩條支流交匯處的饅頭山。等到他離遠了又不至於太遠,那幫披掛甲胄、手持器械的精怪便立即一個個哄然大笑起來,言語無忌,多是譏諷這位昔年精怪德不配位,靠着傍大腿的歪路子,才僥倖登上神位,比起自家靠着生前、死後一樁樁功勛才坐穩位置的繡花江水神老爺,一條搖尾乞憐的鯉魚,算個什麼玩意兒。
那座位於江心孤島的土地廟,玉液江和繡花江的蝦兵蟹將,都不待見,岸上的郡縣城隍爺,更是不願搭理。饅頭山這個在一國山水譜牒上最不入流的土地爺,就是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小祠廟依舊香火凋零,朝不保夕,本地百姓都不愛來這裏燒香,因為需要乘坐渡船才能登岸禮敬,太費勁,加上如今三江地界,神靈祠廟眾多,求誰不是求?再說了,哪個品秩神位不比這小小土地公更高?
李錦跨過門檻,一個五短身材的邋遢漢子坐在神台上,一個身穿朱衣的香火童子,正坐在那隻老舊的黃銅香爐里,雙手使勁拍打,滿身香灰,鬼哭狼嚎大聲訴苦,夾雜着幾句對自家主人不爭氣不上進的埋怨。一座土地祠廟能夠誕生香火小人,本就奇怪,這個朱衣童子膽大包天,從來沒有尊卑,沒事情還喜好出門四處逛盪,給城隍廟那邊的同行欺負了,就回去把氣撒在主人頭上,口頭禪是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香爐投胎,更是當地一怪。但李錦對此見怪不怪。
明知道一位江水正神大駕光臨,那漢子仍是眼皮子都不耷拉一下。
倒是那個巴掌大小的朱衣童子,趕緊跳起身,雙手趴在香爐邊緣,大聲道:“江神老爺,今兒怎麼想起我們兩個可憐蟲來了?坐坐坐,別客氣,就當是回自己家了。只是我們這兒地方小,香火差,連個果盤和一杯熱茶都沒有,真是怠慢江神老爺了,罪過罪過……”
漢子一巴掌按下,將朱衣童子直接拍入香灰之中,省得他繼續聒噪煩人。
李錦從大老遠的牆角那邊搬來一條破爛椅子,坐下后,瞥了眼香爐里探頭探腦的小傢伙,笑問道:“這麼大的事,都沒跟相依為命的小傢伙說一聲?”
漢子面無表情道:“不是什麼都還沒定嘛,說個屁。”
李錦掏出摺扇,輕輕拍打椅把手,笑道:“那也是大喜事和小喜事的差別,你倒是沉得住氣。”
這漢子坐了好幾百年冷板凳,從來陞官無望,顯然是有理由的,不然怎麼都該混到一個縣城隍了,而許多當年的舊識,如今混得都不差,也怪不得朱衣香火童子整天怨天尤人,沒事就趴在祠廟屋頂發獃,眼巴巴等着天上掉餡餅砸在頭上。漢子神色淡然來了一句:“這麼多年來,吃屎都沒一口熱乎的,老子都沒說什麼,還差這幾天?”
這種話,擱誰聽了會心裏舒服?
朱衣童子翻了個白眼,拉倒吧,喜事?喜事能落在自家老爺頭上?就這小破廟,接下來能保住土地祠的身份,他就該跑去把所有山神廟、江神廟和城隍廟,都敬香一遍了。他現在算是徹底死心了,只要不被人趕出祠廟,害他扛着那個香爐四處顛簸,就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了。如今幾處城隍廟私底下都在傳消息,說龍泉郡升州之後,上上下下的大小神祇,都要重新梳理一遍,可他連磕頭的苦肉計都用上了,自家老爺仍是不肯挪窩,去參加那場北嶽大神舉辦的夜遊宴。這不,最近都說饅頭山要完蛋了,害得他現在每天提心弔膽,恨不得跟自家老爺同歸於盡,然後爭取下輩子都投個好胎。
李錦無奈道:“別人不說,你不鳥他們也就罷了,可我們多少年的交情了,說是患難之交,不過分吧?我祠廟建成那天,你也不去?”
漢子說道:“我去了,你更念我的好?不還是那點屁大交情?登門祝賀總得有點表示吧,老子兜里沒錢,做不來打腫臉充胖子的事。”
朱衣童子怒了,站起身,雙手叉腰,仰起頭瞪着自家老爺,罵道:“你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怎麼跟江神老爺講話的?不知好歹的憨貨,快給江神老爺道歉!”
漢子斜了他一眼。
朱衣童子泫然欲泣,轉過頭,望向李錦,鉚足勁才好不容易擠出幾滴眼淚,哭道:“江神老爺,你跟我家老爺是老熟人,幫我勸勸他吧,再這麼下去,我連灰都吃不着了,我命苦啊……”
李錦玩笑道:“又不是沒有城隍爺邀請你挪窩,去他們那邊的豪宅住着,香爐、匾額隨你挑,那是多大的福氣。既然知道自己命苦,怎麼舍了好日子不過,要在這裏硬熬着,還熬不出頭。”
朱衣童子一巴掌使勁拍在胸口上,力道沒掌握好,結果把自己拍得噴了一嘴的香灰,咳嗽幾下后,朗聲道:“這就叫風骨!”
說完了大話,肚子開始咕咕叫,朱衣童子有些難為情,就要爬出香爐。老子喝西北風去,不礙你們倆狐朋狗友的眼。
不承想那漢子從袖子裏掏出一支山水香,雙指一搓,一粒火光亮起,當然是最劣質廉價的那種,然後隨手丟入香爐,朱衣童子一個飛撲過去,埋怨了一句“豬吃的都比這個好”,然後趕緊坐在香灰堆里,一邊捧着那支香火,啃甘蔗似的吃着,一邊搖頭晃腦,滿臉幸福笑意。
李錦哈哈大笑,打開摺扇,清風陣陣,水霧瀰漫,沁人心脾。
漢子猶豫了一下,正色道:“勞煩你跟魏檗和與你相熟的禮部郎中大人捎個話,如果不是州城隍,只是什麼郡城隍、縣城隍,就別找我了,我就待在這裏。”
李錦皺了皺眉頭,問道:“真要如此?”
漢子撓撓頭,神色恍惚,望向祠廟外的滔滔江水。
李錦打趣道:“你跟魏檗那麼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又有大恩於他和那個可憐女子,怎麼不自己跟他說去?”
漢子冷笑道:“不過是做了點不昧良心的事情,就算什麼恩德了?就一定要別人回報?那我跟那些一個個忙着升官發財添香火的傢伙,有什麼兩樣?新城隍這樁事情,又不是我在求大驪,反正我把話放出去了,最終選誰不是選?選了我未必是好事,不選我,更不是壞事,我誰也不為難。”
李錦點點頭,道:“行吧,我只幫你捎話,其餘的,你自求多福。成了還好說,不過照我看,難。一旦不成,你少不了要被新的州城隍穿小鞋,可能都不需要他親自出手,到時候郡縣兩個城隍就會一個比一個殷勤,有事沒事就敲打你。”
漢子一臉無所謂。
畢竟文武廟不用多說,必然供奉袁曹兩姓的老祖宗,其餘像龍鬚河、鐵符江、落魄山、風涼山這些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都已按部就班,那麼依舊空懸的兩把城隍爺座椅,再加上升州之後的州城隍,這三位尚未浮出水面的新城隍爺,就成了僅剩的可以商量、運作的三隻香餑餑。袁曹兩姓,對於這三個人選,勢在必得,必然要佔據之一,只是在爭州郡縣的某個前綴而已,無人敢搶。畢竟三支大驪南征鐵騎大軍中的兩大主將,曹枰和蘇高山,一個是曹氏子弟,一個是袁氏在軍隊當中的話事人。袁氏對於邊軍寒族出身的蘇高山有大恩,還不止一次,而且蘇高山至今對那位袁氏小姐,戀戀不忘,所以被大驪官場稱為袁氏的半個女婿。
至於剩下的人選,這其中就涉及複雜的官場脈絡,需要一眾地方神祇去各顯神通了。
一直光顧着“啃甘蔗”填肚子的朱衣童子抬起頭,迷迷糊糊地問道:“你們剛才在說啥?”
漢子沒好氣道:“在尋思着你爹娘是誰。”
李錦接著說起先前的書鋪客人,還說了自己的猜測。
漢子臉色凝重。
朱衣童子肚子一飽,心情大好,打了個飽嗝,笑呵呵道:“你還真別說,我剛認識了個龍泉郡的朋友。我前不久不是跑去紅燭鎮那邊玩嘛,走得稍微遠了點,在棋墩山那邊,遇見了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說是在那兒等人,一個長得真是俊,一個長得……好吧,我也不因為與她關係親近,就說昧良心的話,確實不那麼俊了,可我還是跟她關係更好些,特投緣,她非要問我哪裏有最大的馬蜂窩,這個我熟悉啊,就帶着她們去了,井口那麼大一個馬蜂窩,都快成精了的,結果你們猜怎麼著,兩個小姑娘給一大窩子馬蜂追着攆,都給叮成了兩隻大豬頭,笑死個人。當然了,當時我是很痛心的,抹了好些眼淚來着,她們也講義氣,非但不怪我,還邀請我去一個叫啥落魄山的地方做客。跟我關係好的那個小黑炭,特仗義,特威風,說她是她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只要我到了落魄山,就有好吃好喝好玩呢。”
漢子一下子就抓住重點,皺眉問道:“就你這點膽子,敢見生人?”
朱衣童子悻悻然道:“我當時躲在地底下呢,是給那個小黑炭一竹竿子打出來的,說再敢鬼鬼祟祟,她就要用仙家術法打死我了。事後我才知道上了當,她只是瞧見我,可沒那本事將我揪出去。唉,也好,不打不相識。你們是不知道,這個瞧着像是個黑炭的小姑娘,見聞廣博,身份尊貴,天賦異稟,腰纏萬貫,江湖豪氣……”
朱衣童子一臉崇敬仰慕,猛然間想起一事,蹲在香灰堆里挖了半天,使勁拋出一枚市井銅錢,炫耀道:“瞧見沒,這是她送我的帶路犒勞。出手闊綽不闊綽?你們有這樣的朋友嗎?”
漢子譏笑道:“是小暑錢還是穀雨錢?你拿近些,我好看清楚。”
朱衣童子重新藏好那枚銅錢,白眼道:“她說了,作為一個一年到頭跟神仙錢打交道的山上人,送那些神仙錢太俗氣,我覺得就是這個理兒!”
李錦搖晃摺扇,微笑道:“是很有道理。”
漢子懶得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小東西。
夜幕中,鐵符江畔,青衫劍客一人獨行。
在昔年的驪珠小洞天,如今的驪珠福地,聖人阮邛訂立的規矩,一直很管用。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臨近那座江神祠廟。
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女子出現在道路上,看見了來者背負的長劍,她眼神炙熱,問道:“陳平安,我能否以劍客身份,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看了一眼當年那位宮中娘娘身邊的捧劍侍女,如今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然後說了一句話:“我怕打死你。”
鐵符江水神楊花沒有動怒,不過她那雙金色眼眸流溢出來的審視意味,有些肆無忌憚,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輕劍客。
楊花作為神靈,以金身現世,素雅衣裙外流溢着一層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眾的她,愈發光彩奪目。夜幕沉沉,一輪江上月,宛如這位女江神的首飾。
反觀她對面的那個年輕人,遠遠沒有她這般“遺世獨立”。
當年楊花也用這種視線打量過陳平安,當時他是位草鞋少年,她從他身上只看出一股窮酸,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時此刻,她只看到陳平安腰間那枚被魏檗選中的養劍葫,一襲稱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當然,重中之重,還有陳平安身後那把劍,除了這幾件外物,其他沒看出什麼來。
看不出來,才是麻煩。
當然對楊花而言,正是出劍的理由。
楊花一直對自己的劍術造詣,極為自負,懷中所捧金穗長劍,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點被放入那座仿製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兩人之間,毫無徵兆地蕩漾起一陣山風水霧,一襲白衣、耳掛金環的魏檗現身,微笑道:“阮聖人不在,可規矩還在,你們就不要讓我難做了。”
魏檗一來,楊花那種耀眼風采,一下子就給壓了下去。
楊花目不斜視,眼中只有那個常年在外遊歷的年輕劍客,說道:“只要寫下生死狀,就合乎規矩。”
陳平安緩緩說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個喜歡講規矩的。”
楊花終於露出一絲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對她有活命之恩,之後更有傳道之恩,不然不會因為娘娘一句話,她就拋棄俗世一切,拼着九死一生,受那形銷骨立的煎熬,也要成為鐵符江的水神,但是現在一個外人,膽敢對娘娘的為人處世指手畫腳?一個泥瓶巷的賤種,驟然富貴,骨頭就輕了!
魏檗似乎有些訝異,不過很快釋然,比對峙的雙方更加耍無賴,笑道:“只要有我在,你們就打不起來。你們願意到最後變成各打各的,劍劍落空,給旁人看笑話,那麼你們就盡情出手。”
陳平安對魏檗笑道:“我本來就沒想跟她聊什麼,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錢身邊。”
魏檗點點頭。
這時楊花來了一句:“陳平安,怎麼不勞駕魏山神,直接將你送到落魄山竹樓那邊,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師眼皮子底下,豈不是更安穩?”
陳平安回了一句:“怎麼,你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纏爛打?”
楊花臉若冰霜,一身濃郁水氣縈繞流轉。她本就是一江水神,此刻原本水深沉穩幾近無聲的鐵符江,頓時江水如沸,隱約有雷鳴於水下。
魏檗一陣頭大,二話不說,迅速運轉本命神通,趕緊將陳平安送去騎龍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聖人阮邛,都未必攔得住這兩個一根筋的男女。
楊花這才微微轉移視線,凝視着這位氣質越來越“離世出塵”的山嶽正神,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兩邊不是人,我跑這趟,何苦來哉。”
楊花直截了當問道:“當年你與許弱他們一起騎乘精怪路過此地,看到我的時候,眼神古怪,到底是為什麼?”
魏檗笑道:“別忘了我當時雖然還是個棋墩山土地,可畢竟是做過一國山嶽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尋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幾眼。”
楊花搖搖頭,道:“你在說謊。”
魏檗沒有在這個話題上跟她過多糾纏,輕聲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幾步后,轉頭道:“活人混官場,咱們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講一點規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陳平安為何還要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劍,選擇徒步走回小鎮?”
楊花這才開始挪步,與魏檗一山一水兩神靈,一前一後,行走在趨於平靜的鐵符江畔。
魏檗雙手負后,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攔下陳平安,就只是好勝心使然,究其根本,還是捨不得陽間的劍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穩固,進食香火的年份尚淺,還不足以讓你與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神拉開一大段與品秩相當的距離,所以你挑釁陳平安,其實目的很純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壓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為何就不能好好說話?真以為陳平安不敢殺你?你信不信,陳平安就算殺了你,你也是白死,說不定第一個為陳平安說好話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釋前嫌的宮中娘娘。”
楊花默不作聲。
山高於水,這是浩然天下的常識。
一國五嶽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於任何一位水神。
不過楊花顯然對魏檗並無太多敬意。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就像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距離多近?你這邊一起念,隔着千山萬水,就會有人心生感應,可通碧落與黃泉。有些時候,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又有多遠?”
楊花停下腳步,冷笑道:“我沒心情聽你在這裏打機鋒。只要是鐵符江水神職責所在,我並無絲毫懈怠,你如果想要顯擺北嶽正神的架子,找錯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壓落魄山宋山神一樣,排擠我和鐵符江,只管來,我接招便是。”
魏檗轉頭笑道:“將‘心情’二字替換成‘工夫’就更好了,顯得更婉轉些,這樣你的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頑不靈,對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忙着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華,沒空與我周旋,落在我耳朵里,就只是覺得你不諳世情,還算情有可原。”
楊花停下腳步,問道:“教訓完了?”
魏檗點點頭,笑容迷人,道:“今夜到此為止,以後我還會找你談心的。”
楊花臉色陰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阻止她道:“一些已經跑到嘴邊的傷人話,能不說就不說,切記切記。”
楊花不愧是做過大驪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直截了當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驪本土高位神祇,那幾位舊山嶽神靈,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撥,在背後是怎麼說你的?我以前還不覺得,今夜一見,你魏檗果然就是個投機鑽營的……”
魏檗笑着擺擺手,反問道:“我知道你要講什麼,只不過別人說了什麼,我就一定是什麼嗎?真當自己是口含天憲的聖人,一語成讖的天君?那陳平安方才說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糾纏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道:“不要試圖用這種方式激怒我,然後你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好討個清靜。我以後與你聊天,次數不會多,也會有的放矢,絕不耽擱你的修行。”
楊花無可奈何,心頭猶有火氣,忍不住譏笑道:“你對那陳平安如此諂媚,不害臊?且不說那些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裏的山水神祇,大驪本土也好,藩屬也罷,道聽途說了些風言風語,暗地裏都在看你的笑話。”
魏檗做了一個很幼稚的舉動,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后,按住臉頰,輕輕往上一扯,扯出個笑臉,道:“只要見着我的面,一個個乖乖地擺出個笑臉,就足夠了。至於背地裏說什麼,腦子裏想什麼,我沒興趣知道。”
楊花扯了扯嘴角,捧劍而立,她顯然不信魏檗這套鬼話。
魏檗感慨道:“你雖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時候,吃過一些苦頭,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這些人生起伏,就會明白,現在的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罷了。”
魏檗最後說道:“大道漫長,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敗,歸根結底,還是跟人打交道的成敗。”
楊花依舊針鋒相對,嗤笑道:“這麼愛講大道理,怎麼不幹脆去林鹿書院或是陳氏學塾,當個教書先生?”
魏檗突然歪着腦袋,笑問道:“是不是好好說的道理,從來都不是道理,就聽不進耳朵?”
楊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抖袖,大袖翻動,如兩團雪花紛飛,妙不可言。
江神祠廟那邊的香火精華,以及鐵符江的水運精華,分別凝聚成一團金黃、一團碧綠,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揚長而去。
楊花獃獃地站在原地。這算是那位北嶽山神惱羞成怒了?
不承想那白衣神人腳步不停,卻轉過頭,微笑解釋道:“我可沒生氣。這是真心話,騙人是小狗。”
陳平安輕輕敲響騎龍巷壓歲鋪子的門。
既然魏檗將自己送到這裏,說明裴錢應該就夜宿於此。
也不奇怪,裴錢本來就不愛跟崔誠打交道,況且落魄山上人數寥寥,哪裏有小鎮這邊熱鬧,加上自己店鋪就有糕點,要是嘴饞了,想要買串糖葫蘆也就走幾步路。陳平安對此從來不說什麼,只要抄書依舊,不太過頑劣,也就由着裴錢去了,何況平日裏看顧店鋪生意,裴錢確實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學塾讀書一事,裴錢想得如何了。
開門的是石柔。
陰物鬼魅也不是全然無需睡眠休憩,只不過跟活人恰好相反,晝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兩個時辰就足夠,據說這是因為陰物的魂魄遠比活人精粹,畢竟罡風吹拂,陽光曝晒,等等,既是苦難,也是一種無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裴錢在這邊睡覺?”
石柔輕聲道:“跟福祿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書,熄了燈,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給馬蜂叮咬得厲害,哪怕到楊家鋪子那邊抓了草藥敷上,還是難受睡不着。”
一起關上店鋪門板的時候,石柔問道:“我這就去把她們倆叫醒?”
石柔有些為難,雖然壓歲鋪子後院有三間屋子,可正屋給裴錢和李寶瓶佔了,一間偏屋裝滿了貨物,僅剩下一間,名義上算是她石柔的住處,擺了不少從市井坊間購買而來的私人物件,見不得人。沒辦法,如今她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當中,但桌上卻擺着胭脂水粉,連她自己都覺得彆扭。裴錢這個死丫頭,還故意送了一柄銅鏡給她當禮物。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裏對付着坐一宿,就當是練習立樁了。等下你跟我聊聊龍泉郡的近況。”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石柔給陳平安搬了條長凳過來,她自己就站着。
石柔說了些夜遊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書院的學子繼續北游,會先去大驪京城,遊覽書院舊址,然後繼續往北,直到東寶瓶洲最北邊的大海之濱。只是李寶瓶不知用了什麼理由,說服了書院聖人茅小冬,讓她留在了小鎮。石柔猜測,應該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邊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經離開龍泉郡,臨行之前,這雙已經攜手遊歷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侶,專程找朱斂喝了頓酒,拜了把子。
陳平安聽到這裏,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會跟人斬雞頭燒黃紙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
石柔笑着揭破謎底,原來是柳伯奇認了朱斂做大哥,說是一定要朱斂跑趟青鸞國,參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此外還有幾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說得不多,她還是希望陳平安能夠與朱斂聊聊。石柔不得不承認,朱斂做事,無論大小,還是穩重的,就是那張破嘴,招人煩,還有那眼神,讓她覺得身為女鬼都瘮人。
一件是書簡湖珠釵島的劉重潤並未親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攜禮拜訪落魄山。當時魏檗還主動露了面,把那位不過是洞府境的年輕女子嚇得不輕,到後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黃庭國的御江和白鵠江兩位水神,先後拜訪落魄山,還是朱斂和鄭大風負責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陳平安聽完石柔有條不紊的講述后,指了指正屋那邊,笑問道:“那兩個傢伙的臉怎麼樣了?”
石柔愣了一下,無奈道:“裴錢頑皮也就罷了,不承想李姑娘也是個由着裴錢瞎胡鬧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鋪子見着她們倆那可憐模樣的時候,我的心情就跟珠釵島那個丫頭差不多。不過她們自己倒是挺樂呵,還約好了下次各自學成了一身好武藝,再去闖一闖龍潭虎穴。”
陳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為何,在鋪子這邊落腳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邊要更自在,竟然還打趣起了陳平安,道:“公子這次出門遊歷,是不是又給誰帶禮物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手腕翻轉,掏出那三件地龍山渡口買來的小物件,遞給石柔紅料淺碗和瓦當硯,自己拿着出自東南某國篆刻大家之手的對章,放在耳邊,輕輕敲擊,聽着清脆聲響,歪頭笑道:“三樣東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錢,你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挑一樣,回頭我就跟裴錢說只買了兩樣。”
石柔多瞧了幾眼那隻可愛可親的紅料淺碗,還是搖頭道:“算了吧。”
陳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雙成對的,單數不好。我很快就要出遠門,短時間內回不來,你就當是明年春節的紅包了。”
石柔輕輕舉起手心那隻紅料淺碗:“那就這件?”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以後別說漏嘴了,小丫頭喜歡記賬本,她不敢在我這邊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給她念叨好幾年的。”
石柔收起那隻小碗,再將那“永受嘉福”瓦當硯遞還給陳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這麼喜歡送人禮物啊?”
陳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從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別喜歡掙錢和攢錢,當時是辛辛苦苦存下一枚枚銅錢,有些時候晚上睡不着覺,就拿起小陶罐,輕輕晃動,一小罐子銅錢敲擊的聲音,你肯定沒聽過吧?鄭大風還在小鎮東邊看大門的時候,我跟他做過一筆買賣,每送一封信去小鎮人家,就能賺一枚銅錢。每次去鄭大風那裏拿信,我都恨不得鄭大風丟給我一大籮筐信,不過到最後,也沒能掙幾枚,再後來,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就離開家鄉了。”
石柔笑着搖頭。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不是說我現在有錢了,就變得大手大腳,而是我當年之所以那麼財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計較,不用到了每次該花錢的時候,還要束手束腳。比如給我爹娘上墳的時候,置辦物品,就可以買更好一些的。過年的時候,也不會買不起春聯,只能去隔壁院子那邊的大門口,多看幾眼別人貼的春聯,就當是自家也有了。那種自己都習慣了的窘迫,還有那份苦中作樂,可能任誰看到了,都會覺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經不知道如何接話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又道:“有些話可能比較煞風景,但是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龍泉郡了,你就當耳邊風聽幾句,反正聽過之後,估計最少三年之內都不會被我煩了。”
石柔笑道:“公子請說。”
陳平安指了指石柔,道:“這副仙人遺蛻,我從來不覺得是你佔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氣,過了家門,如那風水兜轉一圈,更多還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這樁機緣,首先心裏就別有芥蒂,拿穩了才是本事。不管你是不是覺得我故意說些賣人情的言語,我都要說。我不圖你靠着這副遺蛻,將來一定要為落魄山做什麼,我只是希望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騎龍巷這間小鋪子也好,都與人融融洽洽,不要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別人的問題,要學會入鄉隨俗。當然這並不輕鬆,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兒,可是我們活着,不都是這樣嗎?對吧?”
石柔思量一番,沉吟道:“公子說得真誠厚道,我會多想想的。”
陳平安收起了對章和瓦當硯,摘下養劍葫一邊喝着酒,一邊道:“你有沒有發現,在落魄山,或者說是泥瓶巷祖宅,如今這麼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關係親疏,不是靠這個來定的。我與你說這些,不是一定要你變成我心目中的那種人,而是不希望你心裏覺着委屈,卻想岔了真相。”
石柔問道:“陳平安,以後落魄山人多了,你也會次次這麼與人交心嗎?”
陳平安搖搖頭,道:“如果將來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門派,動輒幾十上百人,我到時候肯定顧不過來的,但是沒關係啊,我有你們在,你和朱斂鄭大風他們,一個個各有千秋。而且我一直覺得道理不一定要說,立身正,心態好,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陳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像在感受拂過的微風,道:“就像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比我這個連讀書人都不算的傢伙,在那兒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視着年輕人的側臉,怔怔無言。
之後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現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才睜開眼,嘆了口氣,道:“久等了。”
魏檗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無奈道:“其實我當年登上宮柳島,見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聽過他親口講述關於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覺,自己的心境,其實是拔苗助長了。後來崔老前輩也說,我在當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離破碎,幾次遊歷,一路上所見所聞所學所悟,雖然在拼湊,可是距離重建起一座經得起風吹雨打的長生橋,還是很有差距,結果在青峽島,那場書簡湖問心局,本該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嬰修士,才會經歷的捫心扣關。我自碎文膽,等於雪上加霜。我雖然最終在書簡湖,說服了自己,可是說服自己的過程里,又有諸多負擔在身。問題的癥結,在於事與理起了根本衝突,此事與書簡湖無關,只是自家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一次是真的借酒澆愁,又道:“我曾經堅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劍,就可以更快,而且會越來越快。”
陳平安喃喃道:“但是當我對這個世界的複雜和人心善惡難定,了解得越來越多之後,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對方的前因後果,去儘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壞的,如此一來,才能達到我自認的無錯,那個時候出手,才可以快。”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可是一旦事發突然,必須要立即分出對錯、生死,由不得我以順序學說,去慢慢細究人心和真相,我該怎麼辦?”
魏檗點頭道:“世間道理越對,就越重,你作為純粹武夫,這麼做是在作繭自縛。因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遙想當年,你在最貧窮的時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輕鬆的,因為那個時候,你無比確定自己必須堅守的道理就那麼幾個,所以能忍則忍,不能忍,就拚命,故而面對蔡金簡、苻南華也好,之後對敵正陽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馬苦玄也罷,你拳意有幾斤幾兩,就遞出幾斤幾兩,問心無愧,拳意純粹,生死且看輕,由我先出拳。”
陳平安沉聲道:“對!”
魏檗斜靠廊柱,接着道:“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蘆洲,希冀着那邊的劍修和江湖武夫,不愛講理,跋扈行事,這是你離開書簡湖后琢磨出來的破解之法。可是當你離開落魄山,故地重遊,見過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待世界,卻發現你自己動搖了,認為即便到了北俱蘆洲,也一樣會拖泥帶水,因為說到底,人就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悲歡離合,可憐之人會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會有可憐之處,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陳平安默不作聲,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輕聲道:“看來又是一個無解的死局。要麼變成另外一個陳平安,要麼就只能蹣跚前行,練拳練劍,即便可以隨着境界攀升,可註定都無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種‘最快’。”
魏檗換了一個話題,問道:“是不是突然覺得,走得再遠,看得再多,這個世界好像終究有哪裏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就只能憋着,而這個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沒用,甚至沒法跟人聊?”
陳平安瞪大眼睛,魏檗這番話,一語中的!
魏檗卻依舊是那麼個慵懶姿勢,仰頭望向明月,道:“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陳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轉頭笑道:“既然大方向無錯,無非是難熬,怕什麼?你還怕吃苦?怎麼,不比當年的一無所有,彷彿人生突然有了盼頭之後,開始有強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來審視自己。第一,講理,從來不是壞事;好好講理,更是難得。第二,如今覺得道理阻礙了你的出拳和出劍,別懷疑自己的‘第一’是錯的,只能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通透,並且你當下的出拳和出劍,依舊不夠快。”
陳平安眼神明亮了幾分,只是苦笑道:“說易行難啊。”
魏檗攤開手,笑道:“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係嘛。”
陳平安釋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魏檗嘖嘖道:“不愧是馬屁山的山主。”
陳平安哈哈大笑,道:“你也這麼看待落魄山?”
陳平安趕緊壓下笑聲,以免吵到正屋那邊。
魏檗突然說道:“關於顧璨父親陞官一事,其實大驪朝廷吵得厲害。禮部最初是想要將這位府主陰神擢升為州城隍,但是袁曹兩位上柱國老爺,自然不會答應,於是刑部和戶部,破天荒聯手一起對付禮部。現在呢,又有變故,關老爺子的吏部,也摻和進來蹚渾水。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牽扯出了那麼大的廟堂漩渦,各方勢力,紛紛入局。顯而易見,誰都不願意那位藩王和國師崔瀺,還有那位宮中娘娘,三個人就商量完了。”
陳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長凳,試探性問道:“為了那個空懸的位置?”
魏檗點點頭:“實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禮制,所以東寶瓶洲中部的三支大驪鐵騎,已經有些人心浮動。”
陳平安搖搖頭,道:“我不關心這些。”
魏檗笑道:“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好讓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光你難熬。”
陳平安道:“你少在那裏站着說話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陳平安,道:“你一個坐着的傢伙,好意思說我一個站着的?”
魏檗站直身體,道:“行了,就聊這麼多。鐵符江那邊,你不用管,我會敲打她。”
陳平安點點頭。
又想起一事,說了地龍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塊神水國御制松煙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開價五枚小暑錢,很划算了。青蚨坊還是眼窩子淺了,不識貨,不過不能怪他們,此物妙處,如今恐怕真沒幾個人知道。回頭我趕緊讓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陳平安說道:“這一趟來回,也會有開銷的,這筆神仙錢,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問道:“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需要我掏錢。你猜現在北嶽地界,想要為我跑這一趟去花這筆冤枉錢的傢伙,有多少,幾十?一百?反過來說,花五枚小暑錢也好,十枚也罷,我送出去這份人情,等於一顆定心丸,對方怎麼都是大賺特賺的。”
如今的陳平安,自然一點就透。
魏檗一閃而逝,走之前提醒陳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別誤了時辰。
來到披雲山之巔那座巍峨壯觀的山嶽祠廟,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為被,酣睡過去。
大江大河齊到處,曲水大轉,高山相依,千里龍來住。
淵深魚聚,林茂鳥棲。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天微微亮。
裴錢睡眼惺忪推開門,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后,仰頭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爺,我跟你打個賭,我要是今兒不練出個絕世劍術,師父就立即出現在我眼前,咋樣?敢不敢賭?”
裴錢自顧自點頭,道:“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如果賭輸了就賴賬,可不是一個好的老天爺!”
裴錢一個蹦跳進入院中,結果愣在當場。
石柔偏屋那邊的屋檐下,師父好像就坐在那兒瞧着自己?
陳平安看着那張黝黑臉龐,果然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還是敷藥消腫了一些,可想而知,剛剛從棋墩山跑回龍泉郡那會兒,是怎麼個可憐光景。
裴錢揉了揉眼睛,驚問道:“師父?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陳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個耳光。”
裴錢眨了眨眼睛,“嘿”了一聲,道:“我又不傻。”
她轉頭往正屋那邊高聲喊道:“寶瓶姐姐,我師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紅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臉上紅腫得比裴錢還厲害,所以乍一看,就沒那麼漂亮了。
但是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臉龐,有任何扭捏,甩開胳膊,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跟前,驟然站定,笑容燦爛,喊道:“小師叔!”
陳平安站在這兩個同齡人身前,伸出兩隻手,比劃了一下個頭。
裴錢哭喪着臉。
怎麼寶瓶姐姐這樣,師父也這樣啊。
陳平安其實第一眼看到小寶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當年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長得這麼高了?
石柔搬了兩張椅子出來,裴錢想要跟師父一起坐在長凳上,被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李寶瓶看了一眼,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寶瓶身邊。
陳平安看着這兩個傢伙的紅腫臉龐,忍着笑,問道:“李槐他們已經跟着茅山長去北方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回頭我爺爺會親自帶我趕上大隊伍,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問道:“董水井見過吧?”
李寶瓶笑道:“我和裴錢去過風涼山那邊了,鋪子裏的餛飩還行吧,不如小師叔的手藝。”
裴錢板著臉,一動不動。
這黑炭丫頭心裏犯嘀咕,記得當時在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寶瓶姐姐可是吃了兩大碗。只不過這些她哪敢當著寶瓶姐姐的面說,萬一將來寶瓶姐姐嫌棄她多嘴,不帶她玩了,咋個辦?
陳平安叮囑道:“路過京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寶瓶“嗯”了一聲,道:“已經寫信寄去了,羊角丫頭正等着我呢。”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問道:“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去學塾念書?”
裴錢耷拉着腦袋,道:“想好了,寶瓶姐姐要我去學塾念書,還拽着我去了趟學塾,去了好幾天哩,說是查探虛實,要知己知彼,每一個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氣,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後才能少挨板子和罰抄書。寶瓶姐姐還不許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隻書箱,也不許我在額頭上貼着符紙去上學,還有好多好多的規矩,寶瓶姐姐都寫在了紙上,要我每天都對着抄一遍的。”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道:“這叫先難后易。到了學塾,不用害怕教書先生,有問題就問。如果受了同窗的欺負,也不要只知道哭着回來跟石柔姐姐告狀,一定要在學塾那邊,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解決。到了學塾,最最重要的是什麼?”
裴錢病懨懨道:“是與夫子們學那做人的道理,書上的具體內容,只是術,不是道,兩者兼備那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術,萬萬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李寶瓶這才滿意地點頭。
裴錢抬起頭,皺着一張臉,可憐兮兮地望向陳平安,委屈巴巴道:“師父。”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擠出笑臉:“寶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記性好得很!”
陳平安取出那瓦當硯和對章,交給裴錢,然後笑道:“路上給你買的禮物。至於寶瓶的,沒有遇到合適的,容小師叔先欠着。”
裴錢歡天喜地,猶豫了一下,一手持着硯台,一手攥着對章,轉頭對李寶瓶問道:“寶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寶瓶搖頭道:“不用,我就愛看一些山水遊記。”
裴錢“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書,遞給李寶瓶,道:“在紅燭鎮觀水街那邊挑的,不貴,別嫌棄。”
李寶瓶神采奕奕,捧在懷中,咧嘴笑道:“小師叔你騙人啊。”
笑得很不淑女,倒是跟小時候差不多。
陳平安開始擺師父和小師叔的架子了,正色道:“以後最好別去捅馬蜂窩,如果非要玩,事先就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線,若是這些都做不到,也該隨身帶着草藥。”
李寶瓶雙臂環胸,重重點頭。
裴錢哀嘆一聲,以行山杖戳地,懊悔道:“都怪我,我這套瘋魔劍術還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經在鋪子那邊開門迎客了,她剛走入後院,陳平安就朝她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石柔見怪不怪。我家少爺,擅長於細微處見心性和功夫,心境壯闊如山河,視野所及,卻見芥子——這是朱斂的馬屁話。石柔覺得也不全是溜須拍馬。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寶瓶,你爺爺來了。”
李寶瓶跟着站起身,蹦跳了一下,笑道:“小師叔,下次見面,我就該有這麼高了。”
裴錢張大嘴巴,這類話題,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陳平安取出那隻冪籬泥女俑,笑道:“把這個交給李槐。”
李寶瓶小心翼翼收好。
陳平安帶着她們走到鋪子門口,見到了那位元嬰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見過李爺爺。”
老人笑着點頭,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邊都以為咱們驪珠洞天,就只出了個馬苦玄狼崽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搖頭道:“不着急,慢慢來。家風一事,只講正不正,跟門戶宅邸的大小沒關係。咱們兩家的家風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們雙方就都怎麼舒心怎麼來。日後一旦有事相求,無論是你還是我,只管開口。”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如此對於雙方都是最好。
李寶瓶與自己爺爺一起離開,不過她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陳平安笑着輕輕揮手。
裴錢沒來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聚散離合,真是愁得讓人揪頭髮啊。”
陳平安一栗暴下去。
這下子顧不上愁不愁了,裴錢齜牙咧嘴直喊疼。
在陳平安帶着裴錢去落魄山的時候,裴錢懸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一邊繞着師父跑來跑去,一邊說著自己最近的豐功偉績。當然,捅馬蜂窩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邊,朱斂正在畫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是當初在夜遊宴上,他無意間瞥見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的鄭大風笑容古怪。
朱斂帶上山的少女,則只覺得朱老神仙真是什麼都精通,對他愈發崇拜。
黃庭國南方邊境,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白衣勝雪,風流倜儻,腰佩一柄狹刀。他的身邊跟着一對雙胞胎姐弟,十二三歲的年紀,皆眉眼靈秀,模樣相似。姐姐眼神凌厲,鋒芒畢露,斜背着一桿自製木槍。弟弟則更像是個性情溫厚的讀書郎,背着書箱,挎着水壺。
這雙姐弟,是男子在遊歷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練武良才。
桐葉洲。
玉圭宗。
一處尚未“開峰”的僻靜山頭,山高入雲,一位絕色女子背負長劍,正在觀看雲海。
鄰近此峰的一座山頭,一座仙霧繚繞的仙家府邸中,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輕男子,在玉圭宗內身份尊貴,此刻正扶着欄杆,遙遙望向那位女子。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道侶,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東寶瓶洲中部,一條去往觀湖書院的山野小路。
一個身材精壯的漢子,走在一頭黃牛身後。
漢子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黑炭丫頭。
而那頭長了一對水牛長角的黃牛,一邊的牛角上掛着字帖畫卷書籍,至於另外那邊,則掛着一個雙腿蜷縮,雙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風流蘊藉,皮囊之好,宛如天庭謫仙人。不過這會兒,白衣少年一臉無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勁哀嚎道:“魏羨,我好想先生啊,怎麼辦啊,一想到先生沒有我在身邊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羨沒說話。
習慣就好,隔三岔五就要來這麼一出,他魏羨就算再仰慕欽佩此人,也覺得煩。
這一路行來,除了正事之外,在閑來無事的光陰里,這傢伙就喜歡沒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讓魏羨都覺得背脊發涼,只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個話語事情,讓魏羨都覺得一陣頭大。比如早先路過一座隱蔽極好的鬼修門派,這傢伙將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團團轉不說,從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層層慢慢攀升到元嬰境,每次廝殺都假裝命懸一線,然後幾乎將一座門派給硬生生玩殘了。
鳩佔鵲巢之後,他臨時當起了山大王,大擺宴席,廣邀群雄。在酒宴上他又開始胡說八道:“實不相瞞,我若是不小心惹惱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被先生打死。”害得劫後餘生的滿堂眾人,都不知道如何諂媚答話,結果冷場之後,又給他隨手一巴掌拍死兩個。
“秋將去,冬便至,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先生可憐可憐學生喲……”
少年還掛在牛角上,雙腿亂踹,依舊在嚎叫不已,驚起林中飛鳥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