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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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十年之約已過半
竹樓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裴錢被驚醒后,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衝出門去。
粉裙女童晚於她半步,也打開了屋門,見着了裴錢快步奔出院子的靈巧背影,便瞅出些異樣,趕緊掠去,跟上裴錢,果然看到裴錢板著臉,殺氣騰騰,一邊跑一邊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錢的脾氣,趕緊勸說道:“可別衝動啊,老爺早些年在山上練拳,一直是這樣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爺,而是知曉輕重利害,不願意裴錢在竹樓那邊吃虧,何況崔老先生,對老爺真沒壞心。
裴錢埋頭狂奔,握緊行山杖,氣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這座山頭都是我師父的,竹樓更是我師父的,老傢伙死皮賴臉霸佔着二樓不說,師父才剛剛上山,就被兩三拳打暈過去,一睜眼,不過是與我們聊了會兒,沒過多久,就又挨了拳頭,現在又來!師父是回家鄉享福的,不是給老傢伙欺負的!”
裴錢越說越惱火,不斷重複道:“氣殺我也,氣殺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條躋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輕靈飄蕩在裴錢身邊,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們也沒轍啊,咱們打不過的。”
裴錢歪頭吐了口唾沫,沒有放緩腳步,咬牙切齒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講理去!我就不信了,天底下還有這樣不厚道的客人,欺負我師父好說話不是?我裴錢可不是什麼善茬!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崔東山的大師姐!”
粉裙女童倒退着飄蕩在裴錢身邊,瞥了眼裴錢手中的行山杖,腰間的竹刀竹劍,欲言又止。
裴錢住處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着哈欠。這點小打小鬧,不算什麼,比起當年他一趟趟背着渾身浴血的陳平安下樓,如今竹樓二樓那種“切磋”,就像從邊塞詩翻篇到了婉約詞,不值一提。裴錢這黑炭,還是江湖閱歷淺啊。
鄭大風和朱斂在院中飲酒賞月,不聊陳平安,只聊女人,不然兩個大老爺們,大晚上聊一個男人,太不像話。
朱斂聊那遠遊桐葉洲的隋右邊,聊太平山女冠黃庭,聊大泉王朝還有一個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邊的侍女金粟,聊那個脾氣不太好的范峻茂。
鄭大風便聊了已經叛出神誥宗的賀小涼,不幸跌入山下泥濘中的正陽山仙子蘇稼,大驪那位身材矮小卻風情萬種的宮中娘娘。後來扯遠了,鄭大風還聊到了早年給驪珠洞天看大門那會兒,在小鎮上土生土長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顧氏,更早幾十年,還有杏花巷一位婦人,前些年才當上了龍鬚河的河婆,成為山水神祇后,得以返老還童,恢復了年輕時候的姿容,長得真是不賴,可就是嘴巴刻薄了點,吵起架來,比他嫂子還要厲害幾分。
鄭大風抿了口酒,咂巴咂巴嘴,滿臉陶醉,道:“月夜清風,與摯友暢飲,說尤物美婦,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鎮一座龍窯燒造出產的貢品,幾近完美。作為大驪宋氏的御用貢品,按照慣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會被窯務督造官衙署的官吏嚴格篩選出來,敲碎后丟在老瓷山。鄭大風愛喝酒,腦子又靈光,偷偷弄來些本該擱置在大驪皇宮的瓷器,不難。對於鄭大風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藥鋪楊老頭當年估計都不稀罕動一下眼皮子。
朱斂正提起酒壺,往空蕩蕩的酒杯里倒酒,突然停下動作,放下酒壺,卻拿起酒杯,放在耳邊,歪着腦袋,豎耳聆聽,眯起眼,輕聲道:“富貴門戶,偶聞瓷器開片之聲,不輸市井巷弄的杏花叫賣聲。”
朱斂聽過了那一聲細微聲響,雙指拈住酒杯,笑語呢喃道:“小器大開片,彷彿鄉野少女,情竇初開,蘭花香草。大器小開片,宛如傾國美人,策馬揚鞭。”
鄭大風聽着這些頗為醋酸的文人措辭,竟是半點不覺得彆扭,反而跟着朱斂一起怡然自得。照理說,一個老廚子,一個看門的,就只該聊那些屎尿屁和雞毛蒜皮才對。
明月朗朗,清風習習。
對坐兩人,心有靈犀。
人間美事,不過如此。
鄭大風笑道:“朱斂,你與我說老實話,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沒有真心喜歡過哪位女子?”
朱斂輕輕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歡女子之時,豈可不真心,豈敢不用心。只是家國江湖,處處事事,身不由己。年輕的時候,心比天高,總覺得男女情愛,風流極致猶嫌小,而縱橫捭闔,功高蓋世,力挽狂瀾,青史留名,這些個詞,早年在書上一瞧見就像……”
鄭大風順嘴接話道:“就跟一條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窺見了美人出浴圖,一下子就熱血上頭了。”
朱斂趕緊給雙方倒滿酒,就憑這句話,就該滿飲一杯。
兩人輕輕碰杯,朱斂一飲而盡,抹嘴笑道:“與摯友的碰杯聲,比那豪閥女子沐浴脫衣聲,還要動人了。”
鄭大風問道:“如此天籟,你真聽過?”
朱斂點點頭,道:“過眼雲煙,俱往矣。”
鄭大風心悅誠服,豎起大拇指,贊道:“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實在想不明白,這兩個武夫,怎麼只要廝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學,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還最耗錢財的女子?女子長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開多久?人老珠黃又需要幾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當飯吃嗎?能當神仙錢買法寶嗎?青衣小童覺得這兩人的江湖,真俗氣,太無趣。
關鍵是鄭大風也好,朱斂也罷,分明都是東寶瓶洲最出類拔萃的純粹武夫,明明如此愛慕女子顏色,又偏偏身邊一個佳人也無。
世俗江湖,所謂的江湖宗師,哪怕不過六境七境,想要偎紅倚翠的話,還不簡單?
青衣小童後仰倒去,用雙手做枕頭。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陳平安就能跟他們做朋友,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樓那邊,裴錢見着了站在二樓廊道的光腳老人。
老人笑問道:“怎麼,要給你師父打抱不平?”
裴錢眨了眨眼睛,問道:“老先生,咱們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漢,所以要講道義,要知恩圖報,對吧?”
老人沒有說話。
他俯瞰着這個怎麼看怎麼都是塊武運坯子的黑炭丫頭,有些納悶:陳平安這傢伙別的不說,眼光還是有點的,不該瞧不出裴錢的天資根骨才對,怎麼就捨得不用心雕琢這塊絕世璞玉?怎的就由着樓底下這個小憊懶貨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習武了,成天想着一夜練出絕世劍術,兩天練出個天下無敵?
只是小丫頭認了陳平安當師父,還算死心塌地,那麼老人就不好隨便插手,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義。哪怕小黑炭每天遊手好閒,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陳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說道一二。至於最後陳平安如何對裴錢傳授武學,依舊是這對師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說話,裴錢就越沒有底氣,打是肯定打不過的,喊上老廚子都沒用,還是怪自己那套瘋魔劍法太難練成,否則哪裏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囂張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頭,給自己師父認錯了。
只是裴錢今兒膽子特別大,就是不願轉頭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錢的袖子,示意她見好就收。
裴錢輕輕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聲道:“老先生,咱們下五子棋,規矩由我來定,誰贏了聽誰的,敢不敢?”
老人面無表情道:“不敢。”
裴錢愣在當場。
老人突然說道:“是不是哪天你師父被人打死了,你才會用心練武?然後練了幾天,又覺得吃不消,就乾脆算了,只要每年像是去給你師父爹娘的墳頭磕頭那樣,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錢眼淚盈盈,緊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間刀柄。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搖搖晃晃走出屋子,斜靠着欄杆,對裴錢揮揮手道:“回去睡覺,別聽他的,師父死不了。”
裴錢泫然欲泣道:“萬一呢?”
陳平安氣笑道:“那就上樓,師父讓他幫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邊當時在老龍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數到三,如果還不回去睡覺,就把你抓上來,想跑都跑不了,以後師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輩處置。”
陳平安剛數了個一,裴錢就開溜了,一邊跑一邊嚷嚷道:“沒有萬一,哪有什麼萬一,師父厲害着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沒幾兩。”
陳平安咳嗽幾聲,眼神溫柔,望着兩個小丫頭片子遠去的背影,笑道:“這麼大孩子,已經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們不對。”
老人搖頭道:“換成尋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錢不一樣,這麼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頭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歲,不小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譜》,開始練拳了。”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錢師父,你說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麼,真將裴錢當女兒養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個無法無天的富家千金,還是一個筋骨堅韌的武運坯子。”
陳平安雙手放在欄杆上,道:“我不想這些,我只想着裴錢在這個歲數已經做了許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抄書啊,走樁啊,練刀練劍啊,夠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兒遊手好閒,那麼總得由她做些她喜歡做的事情。”
老人問道:“小丫頭的那雙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搖頭道:“從藕花福地出來后,就是這樣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好像在她眼睛裏動了手腳,不過應該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問過了這一茬,不管答案滿不滿意,立即換了一茬詢問:“這次去往披雲山,談過心后,是不是又手欠了,給魏檗送了什麼禮物?”
陳平安有些尷尬,沒有隱瞞,輕聲道:“一塊杜懋飛升失敗后墜落人間的琉璃金身碎塊。”
老人是見過世面的,直接問道:“多大?”
陳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頭大小。”
陳平安本以為老人要罵他敗家,不承想老人點點頭,說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將來落魄山眾人,在心境上被你連累,一輩子寄人籬下,抬不起頭來看那披雲山。”
老人又問:“知不知道我為何兩拳將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陳平安搖頭。
老人說道:“阮秀當年跟隨粘桿郎去往書簡湖,知道吧?”
陳平安點頭道:“差點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個大驪勢在必得的少年?連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個少年,是藩王宋長鏡相中的弟子人選。當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經身死,芙蓉山祖師堂被拆,野修都已斃命,而大驪粘桿郎卻完好無損,你想一想,為何沒有帶回那個本該前途似錦的大驪北地少年?”
陳平安是真不知道這一內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機,道:“宋長鏡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天才,大驪粘桿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於此人早年破境之時,還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來數座武廟異象,而大驪向來以武立國,武運起伏一事,無疑是重中之重。雖說最後阮秀幫助粘桿郎找了三位粘桿郎候補,可其實在宋長鏡那邊,多多少少是被記了一筆賬的。”
陳平安疑惑道:“跟我有關?”
老人差點又是一拳遞去,想要將這個傢伙直接打開竅。
陳平安心有所動,已經橫移出去數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並且無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氣,這才沒有繼續出手,說道:“你只爭‘最強’二字,不爭那武運,可是阮秀會這樣想嗎?天底下的傻閨女,不都是希望親近的身邊男子,儘可能得到萬般好處?在阮秀看來,既然有了同齡人蹦出來跟你爭搶武運,那就是大道之爭,她是怎麼做的?打死算數,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陳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負后,一手摩挲欄杆,道:“我不亂點鴛鴦譜,只是作為上了歲數的過來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絕一位姑娘,你總得知道她到底為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時候仍是拒絕,與她原原本本講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錯,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夠好。可是你如果什麼都還不清楚,就為了一個自個兒的問心無愧,看似鐵石心腸,實則是蠢。”
老人轉頭問道:“這點道理,聽得明白?”
陳平安點點頭,答道:“聽得明白。”
老人又問:“那該怎麼做?”
陳平安說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頭。
陳平安見機不妙,身形飄蕩而起,單手撐在欄杆,向竹樓外一掠出去,卻不是直線軌跡,猛然間使了一個千斤墜,落在地面,同時不惜使出一張方寸縮地符,又一拍養劍葫,讓初一、十五護住自己身後,再駕馭劍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馬,踩在劍仙之上,堅決不御劍去往那視野開闊的雲海之上,而是緊貼着地面,在山林之間,繞來繞去,快速遠遁。
一氣呵成,顯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線。
二樓老人沒有出拳追擊,道:“若是對待男女情愛,有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這會兒早就能讓阮邛請你喝酒,大笑着喊你好女婿了吧。”
夜幕中,寅時末。
天即將亮。
陳平安獨自坐在臨近落魄山山巔的台階上。
一身酒氣的朱斂拾階而上,坐在陳平安腳邊,轉頭笑道:“少爺,有家不得回,確實慘了些。”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
朱斂問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爺不困,不如我們一起去趟龍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個落魄山子弟的外鄉少女?實不相瞞,老奴這副尊榮,是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才讓他們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但是那戶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夠露一面,不然他們不敢就這樣讓那少女離家入山。所以說還是得少爺你親自出馬。”
陳平安點頭笑道:“行啊,剛好會路過北邊那座風涼山,我們先去董水井的餛飩鋪子瞧瞧,再去那戶人家接人。”
朱斂呵呵笑道:“那咱們還可以路過龍泉劍宗的祖山呢。”
陳平安一腳輕輕踹去,朱斂不躲不閃,硬挨了一下,“哎喲”一聲,叫道:“我這老腰哦。”
陳平安站起身,吹了一聲口哨,哨聲悠揚。
那匹並未拴起的渠黃,很快就奔跑而來。
陳平安沒有翻身上馬,只是牽馬而行,緩緩下山。他只是習慣了與渠黃相依為命遊歷四方而已。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睡了?”
朱斂搓手笑道:“未必,估計大風兄弟這會兒還躺在被窩裏,看我借給他的一本神仙書吧。”
陳平安黑着臉,後悔有此一問,趕緊轉移話題,問:“那郡城少女姓甚名誰?”
朱斂答道:“岑鴛機。”
陳平安說道:“挺怪的一個名字。”
朱斂繼續道:“這麼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還要高不少,瞧着纖細,仔細觀察之後,就發現腴瘦得當,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雙長腿……”
陳平安無奈道:“你是給落魄山挑弟子,還是給自己挑媳婦?”
朱斂喟嘆道:“老奴是有心殺賊惜無力啊。”
陳平安瞥了眼朱斂,問:“一個遠遊境武夫,你自己信嗎?”
朱斂改口道:“那就是老當益壯,有力殺賊,沒奈何潔身自好,無心殺賊?”
陳平安說道:“以後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鄭大風,別嚇着她。”
朱斂笑道:“少爺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風兄弟了,我們才是世間頂好的男兒。”
陳平安停步不前,將咫尺物交給朱斂,道:“我自己去郡城那邊接人,地址我記得。將咫尺物交給鄭大風,他曉得開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給我的,我並未重新煉化。這裏邊的酒水,還有一些草書字帖,以及許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應該埋在何處,放在何地,你朱斂是行家,與鄭大風一起謀划謀划,我信得過你們的眼光。”
朱斂只得接過了那塊咫尺物素白玉牌,轉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鴛機,少爺不用着急趕路,適宜踏秋,賞景緩行,莫要錯過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師傅誤會了少爺。”
陳平安剛想要讓朱斂陪在身邊,一起去往龍泉郡城,佝僂老人如一縷青煙,轉瞬間就已經消逝不見。
陳平安牽馬下山,憂心忡忡。
隨後一人一騎,跋山涉水,只是比起當年跟隨姚老頭風餐露宿,上山下水,順利太多。除非是陳平安故意想要馬背顛簸,揀選一些無主山脈的險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兩種風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畫面是好還是壞,就不好說了。
在一天黃昏中,陳平安牽馬來到風涼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餛飩鋪子,見着了身材愈發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滿臉笑意,也無太多熱情寒暄,只說稍等,就去后廚親手燒了一大碗餛飩,端來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陳平安在那邊細嚼慢咽。
陳平安笑着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着這餛飩味,不要再變了,不然莊稼地無人耕作,小鎮的熟面孔越來越少,陌生的鄰居越來越多,處處起高樓,說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着不說話。
除了齊先生之外,李二,還有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少數幾個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難能可貴的,還在於陳平安當初與林守一相伴遠遊,而董水井主動選擇放棄了去大隋書院求學的機會,照理說陳平安與林守一更加親近,可是跟他董水井相處起來,還是兩個字——真誠,既不故意拉攏關係,刻意熱情,也從不為之疏遠,看輕了他滿身銅臭。
董水井會珍惜的。
陳平安依舊像上次返鄉與董水井相聚時差不多,聊了山崖書院那撥人的近況,也說些自己遠遊別洲的趣聞。董水井也說了自己在風涼山和龍泉郡城的事情。
久別重逢,雙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餛飩裏邊了。
聽說陳平安第一次去龍泉郡城,董水井便打算稍早些打烊,關了鋪子,只是一想到有可能會有香客趕夜路下山,就將鑰匙交給店裏夥計,這才陪着陳平安離開風涼山,往北邊的郡城行去。那邊,燈火輝煌如晝,遠遠望去,就是歌舞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又問了大驪鐵騎南下后東寶瓶洲中部的形勢。
陳平安一一說了。
董水井輕聲道:“大亂之後,商機蟄伏其中,可惜我本錢太少,在大驪軍伍中,也談不上什麼人脈,不然真想往南邊跑一趟。”
陳平安想了想,道:“在書簡湖那邊,我認識一個朋友,叫關翳然,如今已是將軍身份,是位相當不錯的世家子弟,回頭我寫封信,讓你們認識一下,應該對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當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買賣,就從我那邊,抽一成給你。”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董水井笑道:“還擔心你會拒絕。”
陳平安也笑了,道:“那以後還怎麼與你做朋友?”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又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參與經營牛角山包袱齋留下來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說了算,你只管使勁壓價,我所求不是神仙錢,是那些跟隨乘客走南闖北的……一個個消息。陳平安,我可以保證,為此我會儘力打理好渡口,不敢有絲毫怠慢,也無需你分心。不過這裏邊有個前提,若是你對那個渡口收益有預估,先說出來,如果我可以讓你掙得更多,才會接下這個盤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無需愧疚。”
陳平安思量一番,道:“行,那我先與人商量一下,回頭報個價給你,在商言商,不會跟你客氣。”
董水井微笑道:“已經跟我很客氣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遞給董水井一壺珍藏在方寸物當中寥寥無幾的酒水,自己則摘下養劍葫,各自飲酒。陳平安說道:“其實當年你沒跟着去山崖書院,我挺遺憾的,總覺得咱們倆最像,都是窮苦出身,我當年是沒機會讀書,所以你留在小鎮后,我有些生氣。當然了,這很不講理了,而且回頭來看,我發現你其實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機會跟你說這些心裏話,不然就只能一直憋在心裏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道:“我知道自己的斤兩,讀書湊合,不算太差,可是絕對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點自己擅長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都這麼喜歡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臉色微紅,不知是幾口酒喝的,還是因為別的。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聲道:“有一點我肯定現在就比林守一強,如果我和林守一,李柳哪個都瞧不上,到時候林守一肯定會氣個半死,而我不會,只要李柳過得好,我還是會……有些開心。當然了,不會太開心。很開心這種騙人的話,沒必要瞎扯,否則就糟蹋了手中這壺好酒。但是我相信怎麼都比林守一看得開。”
陳平安點點頭。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壺,問:“很貴吧?”
陳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笑道:“那就越來越好喝了。”
陳平安哈哈大笑,道:“像我!”
兩個出身相似的同鄉人,就這樣閑聊着,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龍泉郡城南門,有城門武卒在那邊查看版籍。陳平安倒是隨身攜帶,只是不承想董水井不過是象徵性拿出戶籍文書,城門武卒的小頭目接也沒接,隨便瞥了眼,便笑着與董水井寒暄幾句,就直接讓兩人入城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說話。
顯然董水井比自己想像的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吳鳶,國師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場俊彥。窯務督造官,曹氏子弟。縣令,袁氏子弟。風涼山之巔的山神廟神祇,龍泉郡城幾位腰纏萬貫的富豪。與董水井這個賣餛飩起家的年輕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將陳平安送到那戶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後雙方分道揚鑣。分別前董水井說了自家地址,歡迎陳平安有空去坐坐。
陳平安看着年輕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氣勃勃。
根據董水井的說法,龍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條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淺了。
陳平安所在這條街道,名為嘉澤街,多是大驪尋常的殷實人家,來此購買宅邸,地價不低,宅子不大,談不上實惠,難免有些打腫臉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說了,如今嘉澤街北邊一些更富貴氣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戶,正是泥瓶巷的顧璨他娘親,看她那一買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勢,說明不缺錢,只是來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她有錢也買不着,聽說如今在打點郡守府邸的關係,希望能夠再在董水井那條街上買一棟大宅。
這位衣錦還鄉的婦人曾經帶着那幾位婢女,去風涼山那邊燒香拜神,路過了董水井的餛飩鋪子,聽說董水井曾經也上過學塾后,便與他聊了幾句,詢問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腳地兒,若是攢了些銀子,她與郡守府關係很熟,可以幫忙問問看。只是言語之中的倨傲,氣壞了店裏的兩個夥計。董水井一個做生意的,什麼樣的客人沒見過,開門迎客百樣人,自然不以為意,也就任由婦人顯擺她的風光,只說自己有住處,反正一個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沒關係。婦人當時的眼神,便有些憐憫。
後來郡守府一位管着一郡戶籍的實權官員,親自登門,問董水井能否賣出那棟閑置的大宅子,說是有位顧氏婦人,出手闊綽,是個冤大頭,這筆買賣可以做,可以掙不少銀子。董水井以已經有京城顯貴瞧上了為理由,婉拒了那位官員。可賣可不賣,董水井就不賣了。
顧氏婦人,想必怎麼都弄不明白,怎的她明明出了那麼高的價錢,也買不着一棟空着的宅子。
如今在龍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來越厚,人脈越來越寬,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聲反而越來越小,短短一兩年,好像郡城就沒了這麼一號大地主。
其實這才能夠說明,董水井是真有錢了。
在規模不大的那棟宅子門前,陳平安與門房稟明情況,說自己是從落魄山來的,叫陳平安,來接岑鴛機。
門房將信將疑,陳平安只得拿出那份通關文牒,但是沒有交給門房,只是攤開了一些,給門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貫,不然其餘那些兩洲諸國的鈐印官印,太嚇人。
門房這才去稟報。
很快有四個人一起趕來大門這邊,見到了在門外牽馬而立的陳平安,他們趕緊跨過門檻。
三男一女,中年人與他兩兒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着五六歲,亦是十分英俊。其中那位少女,應該就是岑鴛機,聽朱斂說才十三歲,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着已是十七八歲女子的模樣,眉眼已開,容顏確實有幾分似隋右邊,只是不如隋右邊那般清冷,多了幾分天然嫵媚,難怪小小年紀,就會被覬覦美色,連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陳平安再次自報名號,用大驪官話,而不是龍泉當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深深作揖道:“岑正拜見落魄山陳仙師。”
直起腰后,岑正道歉道:“事關重大,岑正不敢擅自與家族他人提及仙師名諱。”
陳平安搖頭道:“無妨。”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少女,問道:“可有言語要與家人說?到了落魄山後,你便不可能隨隨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書信往來,也會有些山頭規矩要講。所以你有話要說,我可以等你說完。”
岑鴛機搖搖頭。
陳平安牽馬轉身,道:“那就走了。”
既沒有登門喝口熱茶,也沒有給岑家男人吃什麼定心丸,陳平安就這樣帶着少女離開了街道。
到了另外一條街道的一座府邸,陳平安讓少女看着馬匹,在門外等候。
少女默默點頭。
這座府邸,名為顧府。
如今在龍泉郡城名氣挺大,傳說是一位極有錢的婦人,並且在大驪靠山極大。
門房一聽說“陳平安”三個字,趕緊領着貌不驚人的青衫年輕人,直接入了府。
陳平安見到了顧璨的娘親,喝了一杯茶水,又在顧氏的挽留下,任由一個對自己充滿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緩緩喝盡,與顧氏詳細聊了顧璨在書簡湖以南大山中的經歷,讓顧氏寬心許多,這才起身告辭離去。顧氏親自送到宅子大門口,陳平安牽馬後,顧氏甚至跨出了門檻,走下台階,陳平安笑着說了一句“嬸嬸真的不用送了”,她這才罷休。
一男一女漸漸遠去,顧氏看了眼那個不知根腳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轉頭瞥了眼身後大門那邊,她從青峽島帶回的貌美婢女,然後姍姍而行,走回大門,擰了婢女耳朵一下,笑罵道:“不爭氣的玩意,給一個鄉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齡婢女其實姿色頗為出彩,便有些無辜。
陳平安帶着名為岑鴛機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並無言語交流。
少女其實一直在偷偷觀察這個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來看去,也沒看出門道,便有些失望。
本以為是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風流的儒雅男子。
哪裏想到,會是個形神憔悴的年輕人,瞧着也沒比她大幾歲嘛。
一路上,陳平安走在前邊,鬆開馬韁繩,反覆思量着崔東山留給自己的那封信。事關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順着某條脈絡,能延伸出去千萬里,以至於他全然忘記了身後還跟着位腳力不濟的少女。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已經身在大山中,這才轉過頭去,發現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頭緊蹙,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
陳平安歉意道:“對不起,想事情想出神了。”
岑鴛機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發。
她心中憤憤,想着這個傢伙肯定是故意用這種蹩腳法子,以退為進,好假裝他與那些登徒子不是一類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盡量跟在朱老神仙身邊,莫要遭了這個陳姓年輕人的毒手!只要見到了老神仙,她應該就安全了。
陳平安見她不說話,只得問道:“會騎馬嗎?”
她搖頭。
會也不騎!天曉得這個看似憨厚實則油滑的浪蕩子,是不是藉此機會,偷看那些登徒子都想看到的畫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計膚淺的色坯,實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斷告誡自己:岑鴛機,你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哪裏知道這個少女此刻的腦子想岔了十萬八千里,便說道:“那咱們就走慢點,你要是想休息,就告訴我一聲。”
瞧瞧,先做惡人,再來柔情,環環相扣,層出不窮的手段。
少女愈發肯定,這個傢伙,怎麼看怎麼都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總覺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轉過身,牽馬而行,陳平安揉了揉臉頰,怎的,真給朱斂說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務必小心招惹風流債?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猶豫要不要先讓岑鴛機獨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則去趟小鎮藥鋪。
一見到那人喝酒,少女環顧四周,四下無人的荒郊野嶺,她有些欲哭無淚,該不會是這個傢伙要打着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陳平安吃一塹長一智,察覺到身後少女的呼吸絮亂和步伐不穩,便轉過頭去,果真看到了她臉色慘白,便別好養劍葫,說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鴛機一看到那傢伙喝過了酒,放好了酒葫蘆,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聲,掉頭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擇路。
陳平安撓撓頭,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只得牽馬緩行,就想着總不能將她一個人晾在深山中,要不就將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讓她獨自回家一趟,什麼時候想通了,再讓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陳平安剛要提醒她走慢些,結果就看到岑鴛機一個身形踉蹌,摔了個狗吃屎,然後趴在那邊號啕大哭,反覆嚷着不要過來,最後轉過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陳平安,大罵他是色坯,不要臉的東西,一肚子壞水的登徒子,她要與他拚命,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陳平安蹲在遠處,捂着額頭。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腳,無奈道:“魏檗,幫個忙!我知道你在看着這邊,笑話看夠了吧?”
轉瞬之間。
一襲白衣、耳垂金環的魏檗瀟洒出現,山間清風流轉縈繞,衣袖飄搖如水紋。
陳平安再也不看那個少女,對魏檗說道:“麻煩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將我送到真珠山。這匹渠黃也一併帶到落魄山,不用跟着我。”
魏檗忍着笑,打了兩個響指。
陳平安獨自一人,已經來到真珠山之巔。
魏檗則陪着那個傷心至極的少女來到落魄山的山腳,那匹渠黃率先撒開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驚魂不定,還有些暈眩,彎腰乾嘔。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頭望向落魄山高處,微笑道:“岑鴛機,能夠把陳平安當做浪蕩子,你也算獨一份了。”
少女後退幾步,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你是?”
尋常人,哪裏有資格知曉一位大驪山嶽正神的名諱。
魏檗笑而不語,率先登山。
少女猶豫了一下,拉開一段距離,默默跟在這位白衣神仙的身後。
到了朱斂和鄭大風的院子,魏檗幸災樂禍,將此事大略說了一遍,鄭大風捧腹大笑,朱斂抹了把臉,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岑鴛機見着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來。
只是不知道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異。
陳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鎮,這次總算沒有吃閉門羹,被那個名為石靈山的少年領着走到了後院。
楊老頭坐在台階那邊,依舊是抽着旱煙在那兒吞雲吐霧。
陳平安沒來由想,這般場景,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了?又想起當年自己選中落魄山後,為何說及姚老頭時,眼前這位老人,會流露出那副神色?
陳平安心間有太多問題,想要跟這位老人詢問。因為楊老頭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願不願意說破,或者說肯不肯做買賣了。但是到最後,陳平安開口所問的不過是一句:“鄭大風以後怎麼辦?”
楊老頭淡然道:“等等看。”
陳平安不再言語,只是安靜坐着。
老人也不趕人。
不久就下起了濛濛細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陳平安跟那個不情不願的藥鋪少年石靈山,借了一把雨傘。
陳平安站在藥鋪門口的屋檐下,駐足看了許久的冷清街道,然後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離開了楊家藥鋪,去了趟那座既未毀棄也沒啟用的老舊學塾,陳平安撐傘站在窗外,望向裏邊。
耳畔似有琅琅書聲,一如當年自己年幼,蹲在牆根旁聽先生講課。
離開了學塾,去了龍尾溪陳氏創立的新學塾,遠比舊學塾更大,陳平安在牌坊樓外停步,轉身離開。
走過家鄉俗稱螃蟹坊的那處地方,有聖人親筆的四塊匾額,儒家的“當仁不讓”,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氣沖斗牛”,陳平安仰頭望去,繞行一圈。
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這幾塊匾額被大驪朝廷以秘術層層拓印,剝離了所有曾經蘊含其中的精氣神,這幾樁機緣,又不知花落誰家。
其間仰頭看着那個“希”字,想到崔東山在信上所說,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緒悠悠。
之後經過了那座鐵鎖井,如今被私人購買下來,成為禁地,已經不許當地百姓汲水,在外邊圍了一圈低矮柵欄。
陳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鐵鏈的蜂尾渡青年,宮柳島劉老成的弟子,一個身材高大、性情溫和的黑衣青年,不單單是自己如此覺得,就連裴錢都覺得他是個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後來陳平安之所以膽敢涉險登上宮柳島,多虧了他——總覺得能教出這麼個弟子的野修劉老成,不至於壞到爛肚腸,事實證明,陳平安賭對了。不過與劉老成的勾心鬥角,每每事後想起,仍是會讓陳平安心有餘悸。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站在圍欄外看着那口水井,有點像是當初在倒懸山,遠遠看着那道去往劍氣長城的“天門”,那裏有一個坐在石碑頂部的抱劍漢子,一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陳平安遠遊各地,覺得唯一能夠跟腳下這座小鎮比拼藏龍卧虎的地方,估計就只有倒懸山了,作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筆。
陳平安仰頭望天。
收回視線后,去遠遠看了幾眼分別供奉有袁、曹兩姓老祖的文武二廟,一座選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墳,都很有講究。
陳平安沒有靠近祠廟,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麼去的老瓷山,與它相距極遠。不過在修繕一新的神仙墳那邊,陳平安逛了很久,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已讓大驪的能工巧匠,一尊尊一座座,重新豎立起來,修舊如新,不過尚未徹底完工,還有許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據說大驪朝廷打算繼續擴建文武廟,然後將佛家菩薩、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祠廟內,到時候此地的文武廟,雖是縣城祠廟,卻會是整個大驪最恢宏壯觀的文武廟,屆時達官顯貴必然會絡繹不絕地前來燒香敬神。
其實最早是陳平安託付阮秀幫忙出錢修繕神像,搭建屋棚,不過很快就被大驪官府接管過去,此後便不允許任何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陳平安當年還丟入過三枚金精銅錢,雖然如今急需此物,他卻沒有半點想要追尋線索的念頭,若是還在,就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給稚童、村民無意間撞見了,成了他們的意外之財,也算緣分。不過陳平安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前些年當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櫃,掘地三尺,就為了尋覓祖傳寶貝和天材地寶,然後拿去牛角山包袱齋賣了換錢,再去龍泉郡城買豪門大宅,增添丫鬟僕役,一個個過上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般做就是錯了,只是覺得即便要賣,也該晚一些出手,同樣是一件仙家器物,晚賣幾年,翻幾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齋為何要與清風城許氏一樣,當初主動撤出龍泉郡,放棄一座耗資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為大驪宋氏做嫁衣裳?
陳平安一開始,是覺得包袱齋押注押錯了,押在了朱熒王朝身上,現在看來,極有可能是當初低價收購了太多的小鎮寶貝,所賺神仙錢,已經多到了連包袱齋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的地步,所以當東寶瓶洲中部形勢明朗后,包袱齋就權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為各處鋪子向大驪鐵騎換取一張護身符,就等於和大驪宋氏多續上了一炷香火,從長遠來看,包袱齋說不定還會賺更多。
陳平安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與官家做偏門生意,來錢快,去也快,終非正道。至於如何做不偏財的買賣,如今陳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龍城孫嘉樹、珠釵島劉重潤這幾位,比較清楚裏頭的規矩,將來有機會可以問一問。
神仙墳格局變了許多,故地重遊,許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卻已經有了涼亭、觀景台。
陳平安在一座翹檐小亭子中歇腳。
匠人的眾多幫手當中,夾雜着不少當年遷徙到龍泉郡的盧氏遺民,陳平安當年見過許多刑徒,因為落魄山建造山神廟和燒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當年,如今在神仙墳忙碌打雜的這撥遺民,多是少年和青壯,依舊言語不多,只是身上沒了最早的那種心如死灰,大概是年復一年,在苦日子裏邊各自熬出了一個個小盼頭。
於祿,謝謝,一位是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位是山上仙家的天之驕子,不能說是漏網之魚,其實是崔瀺和大驪娘娘各自揀選出來的棋子,一番幕後交易往來,結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書院的學子。
於祿跟高煊關係很好,有點難兄難弟的意思,一個流亡他鄉,一個在敵國擔任質子。
至於謝謝,前些年確實是給崔東山欺負慘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會插手他陳平安和裴錢的事情,陳平安也不會仗着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就指手畫腳。
如何對他人給予善意,是一門大學問。
不是“我覺得”三個字,就可以彌補所有因為好心辦壞事帶來的後果。
當初與馬苦玄廝殺的地方,格局大變,外人已經無法涉足。魏檗提過一嘴,神仙墳和老瓷山兩地,白天隨便遊覽,並無禁忌,只是晚上陰陽家和墨家大修士就會出現,設置陣法,負責牽連山根水運,到時候就不適合夜遊了。
沒能重返那處與馬苦玄拚命的“戰場遺址”,陳平安有些遺憾,沿着一條經常會在夢中出現的熟悉路線,緩緩而行,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這才重新動身,去了趟並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鑄劍鋪子。聽說有位被風雪廟驅逐出門的女子,認了阮邛做師父,在此修行,順便看守“祖業”,連握劍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為了向阮邛證明與以往做了了斷。陳平安沿着那條龍鬚河緩緩而行,註定是找不到一顆蛇膽石了,機緣稍縱即逝。陳平安如今還有幾顆上等蛇膽石,五顆還是六顆來着?倒是普通的蛇膽石,原本數量眾多,但如今所剩不多。
陳平安沒有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過那座早已拆去橋廊恢復原貌的石拱橋,去找那座小廟。當年廟內牆壁上,寫了許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的,三人扎堆在一起,寫在牆壁最上頭的一處空白處,梯子還是劉羨陽偷來的,木炭則是顧璨從家裏拿來的。結果陳平安走到那邊,發現供人歇腳的小廟沒了蹤跡,好像就從未出現過,這才記起已經被楊老頭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這裏頭又有什麼名堂。
回到龍鬚河畔,陳平安順流而下。對面的道路,已經拓寬為龍泉郡驛路之一,曾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的離鄉之路,最早的時候,身邊就只跟着一個紅棉襖小姑娘。他一路照顧着小姑娘,走過青山綠水。可事實上,何嘗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撐着泥腿子少年小師叔的心境,才讓他能夠遠遊他鄉,一直沒有放棄。
陳平安路過一座被大驪朝廷納入正統的水神祠廟,幾無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廟,連別國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為連一塊像樣的匾額都沒有,到現在都沒幾個人搞得清楚,這到底是座河神廟,還是座神位墊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條鐵符江的江神廟,建造得無比壯觀,小鎮百姓寧肯多走百餘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邊燒香祈願。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聽小鎮老人講,祠廟那位娘娘塑像,長得實在是太像杏花巷一個老姨婆年輕時候的模樣了。老人們,尤其是街巷老嫗,一有機會就跟晚輩使勁念叨,千萬別去燒香,容易招邪。
陳平安沒有走入那座破敗的水神祠廟,而是繼續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鐵符江江神廟。
鐵符江如今是大驪頭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禮制規格極高,比起繡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籌,因為龍泉如今是郡,所以由郡守吳鳶出面,否則就是應該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親自來此祭奠江神,為轄境百姓祈求風調雨順,無旱澇之災。反觀繡花、玉液兩條江水,一地太守親臨江神廟,就足夠了,偶爾事務繁忙,讓佐屬官員祭奠,都不算是什麼冒犯。
陳平安走遠之後,他身後那座沒有匾額的祠廟內,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漣漪陣陣,水霧瀰漫,露出一張年輕婦人的容顏,她唉聲嘆氣,愁眉不展。香火幾無,讓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罵了一會兒,就沒了以往在杏花巷罵人的那份心氣,真是餓治百病。
陳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後終於開始六步走樁,已經放下《撼山譜》三個拳樁足足三年沒有練習,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說法,如今陳平安的身體狀況,有好有壞。好的是武夫體魄,在書簡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舊無礙,加上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凌空三次“指點”,裨益極大,不然估計陳平安真要走着進入青峽島,躺着離開書簡湖。
只是修道一事,可謂命途多舛。碎去那顆金身文膽后,後遺症極大,而當初打造五行之屬的本命物,成為重建長生橋的關鍵。
這與品秩高低也息息相關,崩壞之後,那就是品秩越高摔得越重,碎后重建,難上加難,這就使得趕緊煉化第三件本命物,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東山改變了初衷,他留在竹樓的那封密信建議陳平安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還是選取當初陳平安已經放棄的大驪新五嶽土壤。崔東山並未細說緣由,只說讓先生信他一次。作為大驪“國師”,一旦吞併整座東寶瓶洲,讓一洲成為大驪一國之地,選取哪五座山頭作為新五嶽,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驪本土龍泉郡,披雲山晉陞為北嶽,整座大驪,知曉此事之人,連同先帝宋正醇在內,當年不過一手之數。
中嶽正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嶽,不但如此,那尊迫於大勢,不得不改換門庭的山嶽大神,依舊得以維持祠廟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一洲中嶽。作為回報,這位“原封不動”的神祇,必須幫助大驪宋氏,穩固新河山的山水氣運,任何轄境之內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嶽的庇護,但是也必須受到中嶽的約束,不然,就別怪大驪鐵騎翻臉不認人,連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俠許弱,親自負責此事,坐鎮山嶽祠廟附近。
屆時阮邛也會離開龍泉郡,去往新西嶽山頭。新西嶽,名為甘州山,與風雪廟相距不算太遠,一直不在當地五嶽之中,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撥大驪頭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嬰這類地仙修士,會去往名為磧山的那座新東嶽,一同巡視邊境,防止在各地負隅頑抗的亡國修士破壞當地山水。
至於南嶽,范峻茂,會是那邊的山嶽正神。關於大驪新南嶽的選址,崔東山賣了一個關子,說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時候就會明白何謂“積土成山”了。
崔東山在信上坦言,他會藉此機會,早早從其餘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再說了,即便先生最終仍是不願選取山嶽五色壤,作為下一件本命物,一籮筐一籮筐的珍稀土壤,至少也該裝滿一件方寸物,這就是好大一筆小暑錢,趁着如今看管不嚴,不要白不要。至於北嶽魏檗那邊,反正先生你與他是穿一條褲子的,客氣作甚?
陳平安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那座氣度森嚴的江神廟。
此處香火不是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廟,大半夜還有千餘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廟燒香,畢竟龍泉郡一帶,百姓還是少。等到龍泉由郡升州,大驪朝廷不斷移民來此,到時候這座大驪江神廟的熱鬧場景是完全可以想像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鬱郁,多是從西邊大山移植而來。
到了主殿那邊,陳平安跨過門檻,抬頭望向那座彩繪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綵帶縈繞,似要飛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着一位神祇在一國朝廷內的山水譜牒位次的前後。像先前陳平安路過的那座祠廟,神像高不過一丈余。
陳平安知道此間秘事。
這位江神娘娘本名楊花,曾是大驪娘娘的貼身侍女,懷抱一把金色長穗的古劍,只是後來不知為何,舍了人身,死而為神,成為這條江水的神靈。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時候,曾經引來異象,金身品秩極高,使得大驪朝廷極其重視,先是將河升江,再將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陳平安既沒有請香燒香,也沒有做出任何禮敬舉動,待了片刻,就離開大殿,走出佔地廣袤的祠廟,原路返回。
從頭到尾,江神廟氣象寂然,唯有香火裊裊。
陳平安這次沒有勞駕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里,其間還逛了幾處山頭。當年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阮邛建議他購買山頭,陳平安帶着窯務督造署繪製的堪輿圖,獨自走遍群山,最後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內的五座山頭。如今想來,真是恍若隔世。
陳平安登山後,先去了趟竹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總不能每天都躲着老人。再說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陳平安在一樓寫了幾封信,打算分別寄去山崖書院、青峽島劉志茂和顧璨、梳水國宋雨燒所在山莊。其中寄給顧璨的那封信,還要顧璨幫忙捎話給珠釵島劉重潤。至於寄給劉志茂的飛劍傳訊,則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紅酥的處境。
劉志茂大難不死,如今不但已經安然走出宮柳島水牢,重返青峽島,並且搖身一變,與劉老成一樣,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並且排名第三。當年對青峽島落井下石的書簡湖諸多勢力,估計要吃不了兜着走。至於青峽島內的弟子、供奉,更要吃掛落,例如那個萬般謀划都以師父劉志茂必死作為前提的聰明人——素鱗島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話說的做人留一線,還是很有道理。
最後一封信,是寫給桐葉洲太平山鍾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龍城,再以跨洲飛劍傳訊。其餘書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劍房,一洲之內,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和勢力太弱小的山頭,皆可順利到達。只不過劍房飛劍,如今被大驪軍方牢牢掌控,所以還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換成阮邛,自然無需如此費勁,說到底,還是落魄山未成氣候。
陳平安寫過一封封書信,找到裴錢和朱斂,讓他們送往牛角山。
裴錢興緻勃勃,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趕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只是被陳平安制止了,裴錢只好與朱斂一起下山。不過問了師父能否牽上那匹渠黃,陳平安說可以,裴錢這才大搖大擺走出院子。
本來以為自己只有下次闖蕩江湖,才能跟師父討要一匹小毛驢,不承想如今就能騎上高頭大馬了,不如以後就別混江湖了吧,騎馬在落魄山周邊逛盪,不也算走江湖?還不用碰着那麼多不喜歡的壞人,餓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這樣的江湖,小歸小,可她很中意啊。
鄭大風已經不在山上,說是去龍泉郡城那邊結幾筆賬,然後再來落魄山長住。估計鄭大風是跟酒樓客棧欠了一屁股債,這不,跟朱斂借了錢,至於還不還,什麼時候還,天曉得。
那個名叫岑鴛機的少女,當時站在院子裏,手足無措,滿臉漲紅,不敢正視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自然不會介意那點誤會,說實話,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誤以為朱斂一語中的,不承想很快被天真少女當頭一棒,陳平安還有點失落來着。
倒不是陳平安真有花花腸子,而是世間男子,哪有不喜歡自己模樣周正、不惹人厭?
陳平安也沒有故意冷落岑鴛機,再次將先前龍泉郡城岑家門口的言語說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這裏習武,規矩必須得有,最好先與朱斂一一問清楚,然後只要在規矩之內,再做什麼說什麼,便沒了忌諱,而且即便將來受了責罰,覺得自己沒有錯,也不用擔心,可以直接找他陳平安講道理,絕對不會有人攔阻,只要她講得對,陳平安就認她的理。
岑鴛機迷迷糊糊,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
她既寬心又憂心,寬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龍潭虎穴,憂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從年輕山主、山主的開山大弟子再到那對青衣、粉裙小書童,都與她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唯一一個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竟然還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於那個名叫石柔的老頭子,不愛說話,更是古怪,瞧着就瘮人。
岑鴛機心中嘆息,不管了,還是安心習武吧。
陳平安帶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樓那邊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陳平安身邊,位置靠北,如此一來,便不會遮擋自家老爺往南眺望的視野。青衣小童則坐在陳平安對面。
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與最喜歡嗑瓜子的裴錢相處久了,她都有些像是賣瓜子的小販了。
陳平安正色說道:“你們始終沒個正式的名字,也不是個事。以後落魄山可能會有個門派,說不定連祖師堂都會有。不過你們的本命名字,你們還是自己藏好,我這些年都沒問你們,以後也不會,就算落魄山日後成為了真正的修行山頭,同樣不會跟你們索要,我現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裏,以後誰嘴碎,拿這個說事,你們跟我說,我來跟他聊。但是將來可以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終歸得有,所以你們有沒有喜歡的化名?”
山川湖澤的精怪妖物,所謂的本命姓名,必須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處。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後,這個名字必不可少,等於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國的國號。
山上秘傳,若是精怪妖物不願被“記錄在冊”,就會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擠,坎坷不斷。許多遠離人間的山澤精怪,不諳此道,修行路上又沒有人告知此事,導致百年千年,始終無名無姓,跌跌撞撞,破境緩慢,成道極難,不被浩然天下認可。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於被拿捏住一個大把柄。所以陳平安從未詢問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陳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滿滿道:“如果你們自己想不好,沒關係,我來幫你們取名字,這個我擅長啊。”
原本還在搖頭晃腦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給雷劈了似的,丟了瓜子在桌上,雙手撐在石桌上,哀號道:“使不得啊!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爺你已經如此辛苦了,就別再勞心了……”
就算是最親近陳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撲撲的可愛小臉蛋,都開始臉色僵硬起來。
陳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問道:“真不用我幫忙?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別後悔啊。”
青衣小童趕緊揉了揉臉頰,嘀咕道:“他娘的,劫後餘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爺傷心,就假裝沒那麼開心,繃著粉嫩小臉兒。
陳平安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我返鄉路上,琢磨出了好些個名字,不然你們先聽聽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爺啊,我聽說讀書人的學問,用掉一點就少一點,四把劍,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爺你的學識、才情應該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着點用吧。”
青衣小童一頭磕在石桌上,裝死,只是實在無聊,偶爾伸手去抓起一顆瓜子,腦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那行吧,什麼時候後悔了,就跟我說。”
青衣小童臉貼着桌面,朝粉裙女童做了個鬼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陳平安笑臉溫柔,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返鄉路上,陳平安騎馬而行,翻看着一枚枚竹簡,仔細瀏覽上邊的美好文字,就為了給這兩個小傢伙取個好聽的名字。
可惜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聊完了正事,兩個小傢伙起身告辭,跑得飛快。
陳平安啞然失笑。坐在原地,桌上還剩下青衣小童沒吃完的瓜子,陳平安一顆顆撿起,獨自嗑着。自己與大驪宋氏簽訂山頭契約一事,朝廷會出動一位禮部侍郎來處理。陳平安拍拍手,掏出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有些猶豫。
魏檗說過,福祿街李氏雖然底蘊不淺,可是李氏老祖當初強行破開金丹瓶頸,一舉躋身元嬰,耗費了大量家底。而且這位相對外邊修士而言“極其年輕”的元嬰修士,在驪珠洞天的禁制破開后,習慣了早年那種小天地,如今重歸大天地,當年的惠澤反而是禍事了,根基太淺,境界太高,以至於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險峻形勢,需要消耗神仙錢來築造堤壩,防止陰煞濁氣源源不斷的侵襲。
除此之外,李氏如今在大驪京城那邊接手了一棟落魄王侯子孫的大宅子,諸如此類,開銷極大,所以李家現在是真缺銀子。
最早小鎮上的福祿街、桃葉巷那四大姓十大族,已經大變樣。
一些已經遷了出去,然後就杳無音信,一些已經就此沉寂,不知是蓄勢,還是在不為人知的幕後謀划中傷了元氣,而一些當年不在此列的家族,例如桃葉巷謝氏,由於蹦出個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老祖宗,如今在桃葉巷已經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二樓那邊,老人說道:“明天起練拳。”
陳平安應了一聲,站起身,去了竹樓後邊的小池塘。池水清澈見底,魏檗開闢出這方小塘后,這源頭活水,出處可不簡單,直接來自披雲山,之後就將那顆金蓮種子丟入其中。
陳平安蹲在一旁,伸手輕輕拍打地面,笑道:“出來吧。”
一個蓮花小人破土而出,身上沒有半點泥濘,咯咯而笑,拽着陳平安那襲青衫,一下子坐在了陳平安肩頭。
陳平安已經跟魏檗說過,讓他幫着照看蓮花小人。魏檗當時眼神恍惚,只是點頭。
看了一會兒小池塘,當然沒能看出一朵花來。
陳平安站起身,帶着蓮花小人走向一樓,這裏算是陳平安的正式住處。
許多物件都留在這邊,陳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時候,粉裙女童每天都會打掃得纖塵不染,而且還不允許青衣小童隨便進入。
陳平安坐在桌旁,驀然而笑,當下依舊青衫,那就再做一回賬房先生,仔細盤點一下如今的家當?
蓮花小人跳到桌上跑來跑去,查看桌上的物件和書籍是不是擺放整齊了,瞅得一絲不苟,稍有不齊整,就要輕輕搬動,十分忙碌。
陳平安突然瞥見桌上的一隻印章盒,打開后,裏邊是一方私章,數次遊歷,都未隨身攜帶,誤打誤撞,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鎮山之寶了。
陳平安高高舉起印章,上面篆刻着三個字:陳十一。
陳平安將這枚印章橫放在桌上,下巴枕在疊放的雙臂上,凝視着印章底部的篆文。
陳平安坐起身,手腕擰轉,駕馭心神,從本命水府當中“取出”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輕輕放在一旁。
兩枚印章,終於都不再形單影隻了。
陳平安重新趴在桌上,自言自語道:“希望有朝一日,當有人以不講理與我講理之時,先問過我的拳與劍答不答應。只是如今拳法也不高,劍術也不成,十年之約已經過半了,怎麼辦呢?”
就在此刻,背後鞘內劍仙,如點睛之龍,作壁上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