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謁陵
中山門外通向紫金山下的中山陵的路,怕是南京所有的最好的一段公路吧。水門汀面鋪得很平坦,打掃得也很乾凈。兩旁的路樹,樹皮青色而有些白暈,不知道是阿嘉榎還是白樺。剪齊了的頭進發著青蔥的枝葉,差不多一樣高,一樣大,正是恰到好處。在我是九年不見了,一望的松木已經快要成為蓊鬱的林子了。空氣新鮮,含孕有相當濃烈的臭氧的香味。
九年前,正當淞滬戰事很緊張的時候,我曾經來過陵園兩次。但兩次都失掉了謁陵的機會。一次是在雨中,一次卻遇到空襲。今天多謝八天的休戰延期,更多謝費德林博士開了汽車來做伴,我們一道來謁陵。
中山陵的樣式,聽說是取象於自由鍾。從地圖上看來確實有那樣的味道。陵場的規模宏大,假使在飛機上鳥瞰,鐘形一定了如指掌,但從平地望上去卻是很容易忽略的。鐘口是向著上面的,我不知道,設計的當時設計者究竟是怎樣的用意。這樣豈不是倒置了嗎?自由鍾應該向著人間,為什麼向著天上?中山先生是執掌自由鐘的人,陵墓應該安置在鍾柄上,為什麼反而安置在鐘口上去了?這用意我實在不明白。
陵場基地是用水門汀面就的,呈出白色。碑亭陵寢等一切的建築都是白壁青瓦。毫無疑問是象徵著“青天白日”。宏大的碑亭裏面的一通宏大的石碑刻着:“中國國民黨葬總理孫中山先生於此”。
文字很簡單而有力。這可表明中山先生所受的是黨葬了。從“黨權高於一切”的觀念來着想的話,或許正是應該。但作為一個中國的公民的我,我感覺着中山先生是應該膺受國葬或人民葬才合適。假使碑文能改為“國父孫中山先生之墓”,那不會更簡單而有力嗎?我在腦子裏畫了一個圖案,想把那倒置的自由鍾再倒過去。基地不用白色的水門汀,而改為紅色的大理石,象徵著“青天白日滿地紅”。那樣或許和中山先生的博大的精神,崇高的功業,更相配稱吧?
虔誠地在陵墓的坡道上走着,一面走,一面浮泛着一些印象式的,或許是不應該有的思索。
陽光相當強烈。到了郊外來,紫外線更加豐富,又是走的上坡路,雖然有不斷的清風滌盪,總感受着熱意的侵襲。謁陵的人差不多都把外衣脫下了,但我為保持我的虔敬,我連我中山裝的領扣都沒有解開。
日本鬼還算客氣,對於陵廟還沒有過分的摧殘,聽說僅在西北角上有了一些破壞,都已經修補好了。在陵廟下的一段平台上安置着一對大銅鼎,左右各一,顯然是被日本人移動過的。左手的一隻在腹部有一個炮彈的窟窿,這更表明日本人曾經移到什麼地方去作過試炮彈的靶子的。
陵堂有兵守衛。右側進門處有題名簿,讓謁陵者題上自己的名字。中山先生穿着國服的大理石像正坐在中央,我們走到像前去行了最敬禮,並默念了三分鐘。我感覺中山先生的周圍孤單了一點,假使每天每天有不斷的鮮花或禾穗奉獻,列陳在四周,或許會更有生意的吧?守衛如能換成便服,或許也會更適當一些的吧?
陵堂的內部非常樸素,兩側和後壁的腰部嵌着黑色大理石,刻着國父手書的《建國大綱》和其他文字,都是填了金的。這些便是唯一的裝飾了。可惜中國的雕刻界還不甚發達,在我想來,四壁如有浮雕,刻上中山先生的生平,主要的革命戰役,應該是題內所應有的文章吧。這些是容易做到的事,在將來或許也會逐漸實現的。
步出陵堂,居高臨下,眼前一望的晴明,大自然正在濃綠季中。但一接觸到袒呈在右手前面的南京城市,卻不免在自己的眼前罩上了一層無形的薄霧。由高處看都市,本來是最不美觀的,沒有十分建設就緒的南京市,愈加顯見得是瘡痍滿目。但我又一回想,制止了我的感傷。中山先生無疑是更喜歡那亟待拯救的人間的,他是人民革命家,他不會長久陶醉於自然風物裏面,而忘記了人民。自然地又聯想到了列寧墓所在地的莫斯科紅場。墓是紅色大理石砌成的,與人民生活打成了一片。或許中山先生是更喜歡那種作風的吧?……
襯衫已經濕透了,謁陵既畢,我想是可以解衣的時候了。在步下陵道的時候,我便脫下了我的中山裝。費博士卻忠告我:那樣是會着涼的。我又只好穿上了。
順便又參觀了明陵。那些石人、石獸的行列很有古味。石獸中的一個被人打碎了。費博士說:他前次來時都還是完整的。這不知道又是什麼人的惡作劇了。石獸中有麒麟、馬、駱駝、象等,兩兩相對,或跪,或立,體態凝重,氣韻渾厚,實在是值得加意保護的東西。所有的石像,身上都塗過青綠,已經斑駁了。像與像之間有嫩松栽植成行。這些大約是為避免成為轟炸的目標,在敵偽時代所造下的偽裝吧?
廖仲愷先生的墓就在明陵的西邊,我們也去參拜了。墓場的結構樸素而莊重,建築時一定是費了苦心的。可惜保衛得不周密,頗呈荒蕪的景象。有些地方頹敗了,並未加以修理。墓場全體,在一切的石質和水門汀上也都是塗過青綠的。不知是誰呈獻在墓前的花環,已經老早枯槁了。
——仲愷先生假如不遭暗殺,中國的情形或許又會兩樣吧?這樣的感想不期然地又浮漾了起來。
可詛咒的卑劣萬分的政治暗殺!
可悲痛的多災多難的中國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