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戰區行
一、到宋埠
自八月以後,敵人的攻勢節節進展,更不斷地轟炸武昌,因此武昌便差不多成了一座死城。**機關和市民,有的疏散到後方,有的轉移到對岸的漢口。漢口市區,因為有租界和敵產的掩護,始終不曾被炸,倒反而呈現出一時畸形的繁榮。
政治部在分發了一部分到衡山去之後,不久也就遷移到了漢口江漢關碼頭附近的敵產三井洋行裏面。那是四層樓的一座宏大建築,第四層是屋頂室,堆積了一些不甚重要的商品和傢具。三廳的人最多,佔有了整個的三樓。二樓是部長、副部長辦公處,秘書室和一、二兩廳。底層的一半是總務廳,另一半是慰勞總會。
我們的工作按照着計劃在推進。廳本部的曇花林在加緊訓練團隊,戰文處在佈置宣傳站,製片廠在招收放映隊,慰勞總會在徵募寒衣,黃鶴樓大壁畫的製作,《抗戰一年》的編纂,“七七”慰勞獻金的收集和整理,使廳內的同志們認真減少了無事可做的苦悶。但在那些之中,慰勞工作可要算是中心工作。
九月初旬武漢三鎮的慰勞團往北戰場的第五戰區,我自己也是參加了的。那時候司令長官部在宋埠。去的人相當多,男女老少,連人帶慰勞品,坐滿了兩卡車。這是由黨政機關和民眾團體組織成的,組織的經過我已經模糊了。
午後出發,天黑的時分到了宋埠。在一個祠堂裏面看見了李宗仁。他很興奮,對於每一個人都送了一張一尺大的在台兒庄照的相片。相片中的神氣是很儼然的,左手撐着腰,右手扶着火車站的大站標,上面橫寫着“台兒庄”三個字。他在每一張上都親筆寫上“某某先生(女士)惠存,李宗仁敬贈”等字樣。我在心裏暗暗地佩服他:假如要設立一個自我宣傳部,這位鄉村教師有充分的資格榮膺部長。
大家被留着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還有蘇打餅乾、沙丁魚、新鮮果品之類,平常的人就在後方也未見得能夠吃到的。住在後方時,有“前方吃緊,後方盡吃”的口碑流傳,到了前方來,又算把前方的情形弄通了一點,前方也並不“吃緊”,而同樣是“盡吃”。不過,我的話應該要保留一部分。我們所到的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前方,而且還只是長官司令部啦。
但在這兒倒有一件事情值得特別感謝的。
中日正式開戰已經整整一年,我還是負責指導對敵工作的人,卻到這兒才第一次看見一個日本俘虜。實在感謝得很,當大家吃過飯之後,承蒙司令部把這個標本拿了出來,使大家得飽眼福,似乎大家也都特別表示着高興。
俘虜是一位青年人,三十歲左右。一眼看去,倒也並不怎麼猛惡,反而有點觳觫的神氣。我們用日本話叫他坐,他聽了很感安慰的樣子,坐了。拿了一支香煙給他,他說了一聲“亞力加朵”(謝謝),吸得很有滋味。
“你不要害怕吧,我們是要優待你們的。戰爭不是你們的錯,是軍閥的錯。等戰爭完結了,我們又要把你們送回去的。”我心平氣和地對他說。
俘虜說他是大阪的一個小商人,今年三月才入伍,由朝鮮到瀋陽,再轉入關內戰場,不久便被俘虜了。說著,他從身上搜了一張紙頭出來遞給我,據說是在戰壕里拾得的。
我接過手裏一看,看出是第三廳所印發的六種“通行證”之一。上面有圖畫,有優待俘虜規定的譯文。這可使我高興得幾乎要得意忘形了。哎,可惜,沒有鎂光照相機,不然的話,我不也可以把左手撐着腰,右手和這位俘虜先生拉拉手,照出一張相片來嗎?誰能說這不就是我們三廳的“台兒庄”呢?
和俘虜也還說過一些不十分重要的話,現在已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和俘虜分手之後,我們又上了卡車,連夜趕回武漢。到達武漢時是第二天天亮的時分了。
二、到浠水
在九月中旬,由慰勞總會又組織了南北兩戰場的慰勞團,同時分頭出發,這次的規模更加宏大,除各機關、各團體的代表之外,還有演劇隊、放映隊參加。我自己因為曾經去過北戰場,便加入了往南戰場的一組。
但我在這兒先敘述往北戰場一組的情形吧。乃超是參加了這一組的。我要把他的手記抄錄在這兒,因為這是第一手的資料:
“九月十七日同沙千里、錢俊瑞等出發往五戰區。十八日在宋埠,遇金山、王瑩及其他文化工作者多人。參加了戰區政治部應景組織的‘九一八’紀念會,到會者僅保甲長十餘人。我們的參加使他們出乎意外。”
“十九日慰勞獨立營,教授廣西軍日語喊話。”
“二十日赴浠水前線。”
“二十一日深夜李宗仁在前線指揮所邀談。”
“二十二日獻旗,見李品仙將軍,赴前線炮兵陣地。”
“二十三日回宋埠,此地離前線指揮所後退一百多公里。與戰區政治部李秘書、楊組長談話。他們是賀衷寒系統的人,在前方打狗吃,臭名昭著。”
“二十四日敵機襲宋埠,彈落隱身處約二十公尺。與在此地工作的演劇隊第四、六隊隊員幫忙救傷。演劇六隊中犧牲了一位同志。”
“二十五日赴長官司令部交涉車輛回武漢,又遇敵機轟炸。”
“二十六日天未明離宋埠回漢口,到達時尚在晨光曦微中。”
這手記雖然很簡略,但確實是最難得的資料。(我要告訴讀者,我這回憶錄差不多是完全憑着回憶在寫,連當時的報紙都無法弄到一份。)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往北戰場的朋友們確實到過最前線的,看情形似乎司令長官的指揮所也移在浠水最前線了。
還有一件事情值得注意的是“教授廣西軍日語喊話”,這項工作即使不是出於五戰區前線負責者的要求,至少是得到了他們的允許。這是不可以等閑視的。
對敵宣傳在戰爭中應該是很重要的中心工作。我們主要負着這項工作的責任,雖然沒有什麼人來同我們競爭,但總得不到充分的配合。
我們對於這項工作是規定了這樣的步驟的:(一)研究敵情;(二)指導各級工作並製作宣傳品;(三)教育俘虜;(四)組織日本士兵反戰。但這些工作在武漢時期所做到的非常有限。我們編印了《對敵宣傳須知》、《對敵宣傳標語口號集》,分發各級政工人員。此外還印製了無數的標語、傳單、六種彩色通行證(葉淺予、梁白波作畫),每種有四五百萬份。然而必須和我們配合的機關是可以把你氣死的。首先是航空委員會不負責任,很少用飛機散發。其次是後勤部不負責任,囤積起來不肯運往前方。再其次是前方不負責任,有的用來糊房壁,有的任意扔掉。曾經有人從前方拾得幾大捆回來,交還我們。
俘虜更是無法接近的。俘虜歸軍政部管轄,我們曾經建議過多少次,想組織小規模的戰地收容所,以便開展工作,但都遭了批駁。“台兒庄勝利”的時候,軍令部第二廳廳長徐培根曾來電話,說將有大批俘虜過境,要我們準備宣傳。為此曾動員了漫畫宣傳隊趕了一個夜工,第二天到大智門車站去張貼。結果連一個俘虜也沒有看到。
俘虜自然也是有的,被囚在常德和西安兩地,和我們相隔得太遠。武漢撤退前,我們只分別派人去視察過一次。鹿地亘和廖體仁到過常德,鹿地還寫了一本《和平村記》,後來在桂林的《救亡日報》上連載了。至於從常德俘虜中抽選了一部分出來組織“反戰同盟”,那更是到了重慶以後的工作了。
乃超是對敵工作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到了一次前方,在慰勞之外還照顧到了他的本位工作。他曾經這樣告訴過我:五戰區對於對敵工作還相當認真,浠水前線確曾看見有我們日文傳單散發在陣地上,只可惜散得過早了一點。
乃超的這次所見,和我前一次赴宋埠時所見到的那位俘虜,從身上搜出了通行證來的,倒可以說是得到實質的印證了。
三、到陽新
我是參加了南戰場慰勞團的,但我的出發卻要早兩天。這兒很幸運的是我寫了幾天的日記,不僅沒有丟掉,而且隨帶在身邊。這自然可以減省我的回憶的吃力。
“九月十五日禮拜四”
中午偕立群及婦女工作隊負責者二人在又一村用飯。飯後往雲秀處休息片時,朱潔夫趕來,言謝仁釗來電話,前方開來迎接的汽車即須開回,相約於三時前在怡和街聚齊。看錶已二時,因即決定出發。偕立群回楊森花園,匆匆收拾行李,同乘汽車往怡和街。順道往國際宣傳處約曾虛白。同行,曾虛白欣然允諾。行前數分鐘曾回廳與三位處長告別。胡愈之本擬託病辭職者,卻已到廳視事。
“在江邊與立群分手。過江已近四時,分乘汽車二部出發。但車剛開動即來空襲警報。司機之一自告奮勇,倡言‘索性衝出城外去吧!’於是集中乘者於一車,開足馬力,疾馳過武昌市。出市后,前有卡車數輛魚貫而馳,塵煙騰上,司機頗為著急:‘這目標太大!’說猶未了,復又驚呼:‘哦!前面那三隻不就是敵機嗎?今天闖到禍頭上來了。’立即停車。大家下了車,果有三機在雲端飛翔。人眾即散開,機頭向東飛去了。待到走回公路時,機頭又轉而向西,人眾又急四散。”
“彌天都是白雲,間有烏雲散佈。敵機迴旋偵伺,俄頃復不見,同行者決意不顧危險,仍上車急馳而前。”
“抵咸寧,天已黑。折入城中用晚餐。食后復就道,行不遠,車輪一胎泄氣,拋錨約一小時,換胎後繼續前進。俄而車又拋錨,乃左側前輪脫去了螺絲釘四個,只剩下一個,輪胎便打斜了。司機下車從其餘三個輪盤上各取下一個螺絲,以事補救,勉強渡過了難關。”正是,有詩為證:
五人生命寄一螺,怪事今宵意外多。
漫道沙場征戰苦,老爺車子費張羅。
“十二時半到達目的地點,睡於北土塘的一座極簡陋的小學校里。”
這目的地便是第九戰區司令長官部所在地的陽新了,事實上離最前線還有很遠很遠。北土塘是地名,在富水之北,水南地面即為南土塘。記憶是模糊了,那“極簡陋的小學校”的情形是怎樣絲毫也不記得。
讀者或許會問,為什麼我到戰區時獨於要去邀約曾虛白?曾虛白又是什麼人?這點倒不妨在這兒略略加以說明。
當時曾虛白和董顯光在擔任着國際宣傳處的工作,在系統上隸屬於國民黨的宣傳部,而事實上卻是一個獨立的機關。自三廳成立以後,關於國際宣傳,國宣處是和我們合作的。每逢星期一召集一次外國新聞記者,報告軍事和政治上的情形,是兩個機關聯合主辦。每周的宣傳會報,董、曾二人也循例參加。我們還曾經共同編製過一種畫報,由三廳的葉淺予主編,**商務印書館發行,是附有英文和俄文說明的。(這畫報的編製後來因為蔣不滿意,被勒令停止了。)
因為這樣,我和曾虛白是時常見面的,雖然並沒有什麼交情,但也並沒有什麼惡感。他曾向我表示,有機會想到前線去看看,故我邀約了他。他的父親是《孽海花》的著者曾樸,這,或許也可以算得是一種文字因緣吧?
謝仁釗是何許人,或許也值得介紹一下。這人在北伐時,在我所主持的南昌總政治部做過科員,那時他倒是“左傾”分子。大革命失敗后,聽說他在美國住了幾年,抗戰開始時才回到國內來。他在依附着陳誠。但也搖擺不定,時而搞搞國民外交協會,捧吳鐵城;時而又搞搞文化工作,捧梁寒操。和方治是同鄉,也一同搞過黨務。我也弄不清楚,不知道他究竟屬於哪一“統”了。
四、在陽新
請原諒,我要依然抄錄我自己的日記。
“十六日禮拜五”
“晨起偕曾虛白外出散步,步往紗帽盒,在一大祠堂內,得見參謀長施北。(此人曾在東戰場見面,那時他在擔任薛岳的參謀長。)留用早粥。折歸后不久,陳誠偕朱代傑、謝仁釗同來,談頗久。(朱代傑是北伐時政治部的舊同事,觸犯了蔣的怒鱗被迫去職,在蘇聯學習了幾年,但不知怎樣,學成了托派嫌疑者回來。)”
“時有空襲,以哨子作警報。”
“午飯後苦無事,又與曾虛白出遊。向南走不遠,過一小川,即地圖中有名之富水也。水淺川狹,本可徒涉,然有船渡。船身頗大,與水不相稱。乘船渡江即為南土塘。人家牆壁上多紅字標語,晨在北土塘亦有所見,頗疑有流動宣傳隊曾到此工作,但在南土塘所見,其一則明署‘中國共產黨陽新縣第十區第十三支部’字樣,至此始恍然大悟,此地曾為蘇區。”
“途中見一衣履整飭的老人,叩問之,頗能詳道往事。言彭德懷曾到此。此地人多打游擊。后紅軍撤退,村上遭劫,被屠殺者一半以上。”
“沿富水直上,頗覺山氣宜人。但山淺,多被剔光,種以番薯。有直剔至頂,而番薯亦種至頂者。淺識者或當譽為廢物利用,而其實乃洪水之禍源,可嘆。”
“政治工作大隊第二隊本邀余於午後四時前往談話,歸已逾時,住處被移至崇德祠。前任負責人翁從六親來邀迎,正擬偕行,陳誠派人來接,遂往紗帽盒共餐。食后再往大隊駐紮處徐家沱,朱代傑同行。與隊員諸兄姐相別,瞬已經年,久別重逢,情逾骨肉,竟有因感激而流淚者。開會,聽隊員做報告,並提出問題討論,甚為誠懇。”
“歸宿處已逾十二時,正擬就寢,武漢各界慰勞代表團到。”
“陳誠來,與余同往迎接,因復照拂至三時頃始就睡。”
“立群為余送來毛線衣一件,手電筒、毛毯、蚊帳各一具,得此如獲至寶。前方早寒,晨夕僅御夾衣已不濟事,然聞前線戰士仍多着單衣。”
在這兒我要把政工大隊說明一下。
這是淞滬戰役時陳誠要我替他組織的戰地服務團,團長在初是袁文彬,男女團員五十人左右,是一群在上海讀書的愛國青年。和錢亦石、杜守素所領導的那個服務團,在張發奎部下所成立的,是兄弟組織。那個成立在浦東,這個成立在崑山。在戰地上輾轉服務了一年,團員們吃苦耐勞,過着士兵同樣的生活,做了不少的工作。就是陳誠自己也常常對着我稱讚他們。然而他們是始終受着歧視的。
誰都知道,國民黨在考核人員上有一個共同遵守的規律:凡是愈能吃苦耐勞的人便愈有共產黨的嫌疑。因此這一隊的人也就大都有一頂紅帽子戴在頭上。
政治部恢復之後,團長袁文彬(後來在蘇北被反動派處死了,連屍首都不知所在)加入了三廳工作,服務團便改由翁從六負責。團員有的犧牲,有的退伍,減少到了只餘二十三四個人。
第九戰區成立后,國民黨自己成立了政治工作大隊,企圖把他們合併,但沒有成功,故改成了政治工作大隊第二隊,第一隊不用說就是那些黨少爺們的隊了。翁從六退為戰區司令部的服務員,第二隊是由一位姓盧的女隊員做着隊長。
但這一隊人在武漢轉移陣地之後,不久也終於遭了解散。隊員們的下落,我失掉了記憶。我只記得離隊較早的翁從六後來做了桂林救亡日報社的經理,再以後的情形我也不知道了。
五、到武寧
“十七日禮拜六”
“晨,代表團商議,擬先見陳誠。用電話向陳探詢,言將自來。來時聚談頗久。會有敵機來襲,在附近投彈,一副官來報告:敵機共六架,三架往陽新鎮投彈,三架在紗帽盒上盤旋。”人眾因各散開。“馬彥祥、鹿地亘、林犁田諸位曾往陽新鎮看炸后情況。歸雲陽新鎮僅系一條直村。敵機沿鎮投彈,但僅炸中鎮頭鎮尾,余均落村外川邊,並無死傷。”
“一時頃與鹿地、朱潔夫等入富水游泳,水最深處僅及胸。”
“本擬午後四時行獻旗典禮,恐敵機復至,改至五時。三時左右,朱代傑來訪,約外出作舟游。僅於川邊坐息一小時頃,遄返。”
“行獻旗典禮時,眾推我做主席,由李德全獻旗並致辭,頗有條理。禮畢用食。食后與眾人告別,隨同陳誠赴武寧。開車時已九時。夜中通過武寧城,二時半頃到達目的地。”
“留宿前方指揮所,候朱潔夫所解行李,不至,頗焦灼。僅用毛毯一張裹體取暖。室中終夜電話不斷。”
“十八日禮拜日”
“昨夜睡僅二小時。七時頃起床,盥漱畢,見公役將行李攜來,喜出望外。言卡車走錯路,來時已就寢,故未驚擾。早餐后,陳誠言王芳舟(即現任四川省主席王陵基,此人與余同縣,並系所謂‘世交’)即在附近駐紮,囑朱代傑做嚮導,伴余往訪,曾虛白亦同行。蒙前方以小車來迎。一時頃至翁家,得晤張志和,而王卻不在,蓋已赴指揮所。途中曾遇其車,可謂失諸交臂。”
“留用中飯以後復以原車回,在途遇王芳舟,照例是藥片眼鏡,用一口嘉定話,大訴其苦。據說裝備尚未齊,而敵人集中火力攻彼防線。友軍自私,各不相顧。雜系和嫡系待遇不同。雜系擋頭陣,嫡系督后隊。送死而已,送死而已。……復被邀返翁家,同用晚飯。歸時已七時半。”
“十九日禮拜一”
“晨七時頃同陳誠往翁家,對王芳舟幹部講話。”
“都是四川老鄉,但軍容甚不整飭。”
“天雨,留用中飯後始歸。歸后往政工大隊處,朱代傑復同行。病者甚多,二十三人中得瘧疾者二十一人,缺乏奎寧,多已呈現浮腫。途中見尚有新鮮玉米,盧隊長允以犒享,乃派人往五里路外求之。天將晚,陳誠派人來接,等我同用晚飯,只得遄返。玉米未能領情,實一憾事。”
“飯後,陳約同赴武寧城對第八軍第三師及十五師講話。本軍乃陳嫡系,軍長為李玉堂,一山東大漢,抵軍部時,在門外相迎,畢恭畢敬。”
“夜中接到漢口董顯光來電話,言英、法不願戰,欲用和平手段,解決德、捷問題,勢將犧牲捷克。”
“二十日禮拜二”
“微雨竟日。上午與朱代傑、曾虛白同出散步,十一時過始歸。中午用白蘭地。”
“午後政工大隊送來煮玉米,大喜過望,分享之。我自己吃了四個。”
“與謝然之談及瞿秋白及其他諸友。”
“夜飯時復用白蘭地。飯後大談其鬼。”
“昨今兩日據云前方汽車告罄,無法動身,大約明日可以回武漢。”
六、回武漢
日記自十五日至二十日只寫了六天,便中斷了。
動身回武漢似乎就是二十一日的清早。一架大卡車,除我同曾虛白之外,乘車者尚不足半打。動身的時候,政工大隊的人都來送行,連發著寒熱的也來了,真真是有說不盡的依依不捨的情趣。
我們的歸途並沒有走原路,而是繞道經由修水、平江、長沙,更沿粵漢路而回到武漢。
到長沙時去見過張治中,蒙他在城外的別邸里請吃了一頓晚飯,並蒙招待在青年會的樓上住了一夜。
歸途要走這樣的迂路是陳誠為我們佈置的,但為什麼要這樣走,那意思我至今都還不明白。是卡車別有任務,還是為了免掉在途中遇炸的危險呢?
回顧一下這幾天中的戰區生活,未免過於空洞。我曾屢次要求上真正的前線去看看,但都沒有邀准。據說很危險,而且沒有必要。每天都受着殷勤的招待,尤其朱代傑、謝仁釗諸人,差不多朝夕相從,厚情可感。只是在武寧時政工大隊的朋友告訴我:他們並不是在服侍你,而是在監視你。或許是吧?但那樣也未免太辛苦了。
是二十三日回到武漢的。第二天便是“九一八”七周年紀念擴大宣傳周的第七天。我在那一天晚上廣播過一次,題目是《後方民眾的責任》(已收入《羽書集》),把戰區的見聞報告了一下。那倒多少可以補充一下我的日記的空洞。
那兒提到了南戰區的敵人情形。據說敵人的第九師團、第一〇六師團和波田支隊,幾乎全被殲滅。有第十一師團、第十六師團和近衛師團新近開到。但敵軍士氣不振,有“造病”運動發生。前線多瘧疾與痢疾,敵兵便存心飼蚊或着涼,以圖轉入後方療養。
我軍卻非常英勇,南區多山,每與敵人爭奪一山頭,屢得屢失者每達四五次。有輕傷不下火線的風氣。例如有李樹蘭營長在岷山、大屋一帶作戰,負了相當重的傷,上級命往後方治療,而李營長拒絕了。
前方疾病苦多,藥品苦少。敵人常施放毒氣,有時甚至用飛機散播。天氣逐漸寒冷,戰士尚着單衣,晚間頂多只有軍毯一條。問題頗為嚴重。
這些大都是聽來的,而且多出自陳誠之口。就中關於寒與病的兩個問題,卻多少是我親眼看見而且親身經歷過的。我也承認這問題相當嚴重。後勤工作沒有做好是無可諱言的。前方的將士們身當其境,自然要發牢騷,而後方的負責者卻諱莫如深,生怕別人提到。
記得在我去戰區之前不久,沈衡老和鄒韜奮諸位也曾到過九戰區。回到武漢時衡老對記者作了一番談話,說及寒病交迫的情形在前方非常嚴重。竟惹起了“老頭子”的盛怒,說是擾亂軍心,增長敵人志氣,曾在報紙上着人痛加駁斥過。
因此我在廣播時也曾考慮到這諱疾忌醫的深入膏肓的毛病,但我把話說得委婉了一些,結果倒也沒有觸犯到那一片的逆鱗。
在這兒,我還須得記錄一段小插話。
運我們回武漢的那位卡車司機,是從馬尼拉刺回國服務的一位華僑青年。據他說,他在馬尼拉還是有自家用的小汽車的。回國以後被派在九戰區服務。不久便得到了瘧疾,隔兩天發一次。就在回武昌的那一天,在路上他的病發了,我勸他停下來休息,他卻不肯:因為前方急於要車子。於是在發寒冷的時候,他把軍毯來裹在身上仍然開駛着。待到發出了大燒,終竟不能支持了,不得已才停了車,倒在路旁的草堆里睡了一個多鐘頭。
這位司機的姓名,可惜我現在忘記了。他這種愛國的熱誠,難道又不是可歌可泣的嗎?但我敢於相信:這位朋友一定是被人當著共產黨在看待的。他後來是否回到了馬尼拉,我不敢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