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二十四章 一言堂
不讓章惇回朝,曾布重新起用,重貶吳居厚,讓吳安持重回市易司,章越的強勢逼得官家亦不得不讓步妥協。
隨着這些人事調度從邸報上得知,官員們皆是為之醒目。章越這一強勢舉動,令他們有不好的預感,朝廷似乎真要鐵了心與契丹,党項兩面交兵。
在王珪,蔡確那得不到回應后,范純仁等反對交兵的官員們又集中到了樞密副使孫固的宅邸中。
孫固是天子潛邸時的講官,在王安石拜相前,官家曾問孫固的意思。孫固回答道,王安石這個人文才很好,但出任宰相則氣度不足。
不過在青苗法上,孫固又支持王安石。
後來在對党項交兵上,又持反對態度。特別是兩路伐夏上,他與呂公着一起反對交兵,曾到同樣反對對党項作戰的章越府上遊說。
現在王珪,蔡確的回應,依舊是不進行回應,范純仁等反對開戰的官員們只好找上樞密副使孫固。
孫固在立場上曾左右搖擺不定,一方面他是官家潛邸的老師,另一方面他又有自己的理念和堅持。
眼下看着范純仁等十幾名大臣的眾議紛紛,孫固也是意動。
天下之事莫不過是一陰一陽,當你提出一個主張時,並強行推動和托舉時,必定有另一個力反方向地拉扯他。
官家要變法,但必然有另一個力量反對變法。
新黨一開始是一個整體,但隨着變法的進行,不斷地剝落形成了新的派系,而舊黨呢,是原先朝廷內的各個派系,因反對新法的推進,反而共同地走在了一起。
現在舊黨最大的勢力不在朝堂上,而是在朝堂下。
政治這個事到了高階,已經不是單純的利益交換和驅使了,而是價值觀的同頻。其實人越活到後面,越來越回歸心靈的本處,你交什麼樣的朋友,樹什麼樣的敵人,其實命運早就給你篩選好了。
與其說一開始志同道合,後面分道揚鑣,還不如說大家從根本上就不是一路人。
對此王安石應該深有感觸。
現在滿朝之中原先持異論的馮京走了,現在兩府之中需要一個新的人選。
眾所周知王珪那三旨相公靠不住,蔡確是官家的人,曾孝寬作為二代驟然上位沒有根基。
章越,王安禮是同聲一氣。
現在能真正反對宋遼開戰的,也唯有孫固了。眾人現在求到了孫固,儘管他與范純仁等數名大臣也並無什麼交情。
“相公!如今朝堂之中也唯有你能說得上話了。”
“相公!”
“相公!”
孫固現在成了舊黨在朝中的第一人,孫固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舊黨,他也支持過青苗法,還是官家的潛邸時的講師,論背景他沒有馮京那般顯赫的岳父。
他撫須短嘆,他一貫秉持公心辦事,但此刻他猶如一面旗幟般便出現在那,實在是身不由己。
孫固徐徐道:“史館相當初也是持重之見,那時陛下要征党項,他寧可閑居家中。這些年他主持陸續攻下了蘭州和涼州,故覺得可以再進一步,居然惹出此等滔天之禍,置天下百姓安危於不顧。我也是實是痛心。”
范純仁道:“朝廷取蘭州后便當適可而止,如今要這再進一步,遼國一旦出兵,如今不僅史館相相業功虧一簣,兵禍連綿之局也是難消啊。”
“若不阻止章相公,我等便是天下的罪人啊!”
不少大臣們附和范純仁,也是句句泣血。
孫固面對回過頭面對范純仁等眾大臣們的請求,但見大臣們言語紛紛,彷彿天下除了孫固他沒有人可以反對章越了。
孫固道:“涼州之事我會與陛下,史館相分說!”
眾大臣們大喜道:“如此太好,這般家國和社稷便有救了。”
……
數日後兩府政事堂會議。
會議目的便是商量河北四路部署。
身為樞密副使的孫固聞此眉頭緊鎖,這是與遼要全面開戰,否則商議河北四路部署作何?
如今各轉運使路設轉運使,提點刑獄使,提舉常平。
而轉運使路下又有各個安撫使路。
河北四個安撫使路,就如同四大軍區,是太宗高梁河慘敗后逐步設立的,原先位於大宋對遼第一線,因澶淵之盟后宋遼八十年的和平,河北地位逐年下降。取而代之是宋夏前線的五大經略安撫使路。
其實經略安撫使路,有點類似唐朝行軍道大總管之職。
當然河東路是宋遼,宋夏之爭中,戰略地位從未下降過。不過上一次宋遼爭論劃界之事,章越對宣撫河東,河北諸路對四個安撫安撫使進行了兵馬整肅。
期間王安石又實行保甲法,淘汰了河北諸路的兵馬,改以地方保甲取代,此舉為朝廷省卻了不少費用。
現在河北諸路兵馬是淘汰不少,不過使用保甲來對抗遼國的鐵騎南下,無疑難度極高。
今日兩府集議,中書這邊是王珪,章越,蔡確,樞密府那邊則是孫固,王安禮,與會的還有新調回京師知樞密院韓縝與從陳州趕至的章惇,至於人在桂州的曾布還在路上,沒有趕上這一次會議。
兩府政事堂會議自是東西對坐,而章惇雖是經略使只能坐在下首列席旁聽。
章越道:“河北四路皆以兩制以上官員任經略使,擇武臣一為副總管。至於以後戰守之策,當好好議一議!”
重文輕武確實是大慫的毛病,但文官任經略使的好處,就是他不敢造反。換了武將就不好說了。
章越說了一半,孫固反對道:“丞相,自古以來,論邊事者莫不以和戎為利,征戍為害。河北四路武備廢弛久矣,此非選帥任將能夠蓋面局面的。”
“河朔地方數千里,連城三十六,民物繁庶,川原坦平。自景德以前,契丹數次入寇,官軍雖眾,罕有禦敵成功。”
“真廟時便是這般,今日武備久馳,還能勝過當初?當初設河北四路是安撫使路,前面卻不加經略二字,意思是只守不攻,免得觸怒了契丹。”
陝西的經略安撫使,就是既守又攻。安撫使路是只守不攻。
章越斥道:“自澶淵之盟后,武備廢馳。邊臣稍有用心者,便被斥責為引惹生事。”
“滿朝文臣等自以為只要契丹不背盟,邊則不必支防。如此可謂世道永安,則兵禍永息。”
“然慶曆增幣,熙寧化界之事後,還有人言此?當年李元昊叛亂,慶曆增幣之後,富鄭公願仁廟益修武備,無忘國恥。難道孫公因河北承平已久便忘了嗎?韓魏公所言河北當‘以和好為權宜,以戰守為實事’,孫公亦忘了嗎?”
孫固為之語塞,他本是年老體弱,這些說辭本是他想了一夜今日在兩府集議時說出。
不過今日被章越一番反駁,便啞口無言了。
一來說不過,二來攝於章越宰相的積威。
孫固重新坐下,舉起茶湯喝了一口,但見手一顫,湯水都晃至衣襟上。雖說對此番結果有所預料,但還是被章越幾句話駁斥下有些舉止失措。
一旁韓縝,章惇見章越積威如此,都是有些意外。
孫固雖不如馮京,但也好歹當今天子的老師,章越今把攬着權勢壓下他的異議。再看王珪,蔡確,王安禮三人都是神色平常置身事外一般。
韓縝從章越拜相后,再也沒有見過對方。
韓縝心道,時隔三年再見,丞相現在羽翼豐滿,言語間已是帶着一等決斷,令人絲毫不敢質疑。
若早知道如此,當初我再如何也不敢……
韓縝心底暗暗後悔。
章越道:“諸位本朝與遼國已有八十年未交兵了,但遼人戰法一如從前,遼軍若動必是從居庸關等處入塞,之後從幽州,平洲迅速南下。他們不會在幽州,平洲停駐太久,以免戰馬啃食莊稼。”
“遼主素來有御駕親征之習慣,必先掃蕩廣信軍,雄州,霸州等處。若遇當道大城,一時難以奈何,契丹兵馬便聚在城外鼓噪圍射,邀守軍出擊或是繞道南下。”
“大軍南下沿途所遇民居,田畝,桑柘一律焚盪,此稱為打草谷。瀛、鎮、定三路當遼國南下要路,諸軍最後會會師在大名府城下,再決定是否渡河直擊汴京或往他處去。”
聽着章越之言,眾人面色嚴峻,河北承平八十年,老百姓早已不聞兵事,一旦契丹大軍南下,那麼除了大的州縣,一般的小城或田野廬屋都會遭到契丹兵馬的荼毒。
最後章越道:“以往契丹每一次南下都是這般!”
“雖說我們不願打這一戰,但是遼國每次都藉此舉興兵來恐嚇我等,着實可惡可恨!”
“先是慶曆增幣,又是熙寧劃界,每年數十萬歲幣養之猶嫌不足,今日已是一而再,明日豈有再而三乎?”
眾臣們一聲不吭,孫固似欲反駁,但最後還是沒說一句話。
章越敲着桌案道:“慶曆之後,韓公富公每每喊之不忘國恥,以議和為暫且,以戰守為實事,這樣話的眾人聽之則任之。”
“道則道矣,最後無人往心底去了。話照樣說,日子依舊過得是歌舞昇平,欣然而忘記了祖宗之恥辱!”
“難道諸公一點實事都不能為之嗎?”
章越一言之下,滿堂為之噤聲,頗有一言堂之象。
……
兩府議事之後,韓縝至中書西廳拜見章越。
韓縝在西北可謂跋扈非常,就算是一路大將,不管你路鈐轄,路都監,甚至兵馬副總管。
到了韓縝面前若稍露不敬,便給他訓斥一番,哪怕是眾多人面前也是這般絲毫不留情面。
不過韓縝今日到了章越面前,卻是恭敬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