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跪一拜一叩首
第4章一跪一拜一叩首
從桃桑鎮到冀州城不過五十里地,以陳玄丘的腳力,不乘馬不施法,也是走的飛快。更何況他是走的直線。
“咦?那是……”
眼看離冀州城還有二十里地,陳玄丘忽然發現前方山坳中數百號人,鐘磬齊鳴,嗩吶聲聲,曲調無比悲涼,陳玄丘下意識地摸了摸包袱里小師弟送他的那隻嗩吶。
白幡如林,紙線似雪,一口棺槨,由十六名壯漢抬着,送進了坡上一口大墳。
其後站立男女各五十人,卻是身着常衣,舉幡隨行,一個個神色木然,行屍走肉一般。
再往其後,便是數十號披麻帶孝的男女老幼,號啕不休。又有百餘壯漢手持刀劍圍在四周。
在其中,有一個身材瘦削,一襲青衣,衣袍上綉以詭異圖紋,頭纏一匹靛青色布匹,神色陰鷙森冷的中年人,傲然而立。
在他旁邊又有五人,衣着顯然與送葬隊伍不同,他們穿的是常服。這五人四男一女,四名男子中年紀最長者不過四旬,年紀最小者也有二十,其中那個女子身着綺羅,膚白貌美,體態凹凸,七分妖嬈。
這五人隨在那青布包頭的漢子身邊,神色微顯恭維。其中年紀最長者道:“李兄,我等遠自大雍來投,在此人地兩生,以後一切都要仰仗你啦。”
青布包頭的漢子瞄了一眼那身材火辣的女子,微笑道:“穆兄客氣了,你我既然來到我清涼州,李某身為地主,自當關照。”
那貌美女子昵聲道:“李大哥,我們那仇家十分厲害呢,我們玄陰鬼道門一百多人,被他一路追殺,如今就只剩下我們五人。我那祖師已是修至陰霞境的真人,也不是他的對手。”
青布包頭的漢子淡淡一笑,傲然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們那對頭本事再大,到了這清涼州,他也得給我俯首低頭。這兒是我們鬼王宗的地盤。你們放心,待李某做完法事,便引你們去見我宗的程長老,他是玄冥境的高手,比你師祖還高了一個大境界。”
這青布包頭的漢子名叫李榮,根本不把這五人畏之如虎的仇家所在眼裏,連他們這仇家是何來歷身份都不曾問。正常來說,他是有這樣的資本,因為他是鬼王宗的弟子。
修真法門無數,其中鬼修之法算是小乘,極難證得大道。但是大道難行,很多人不要說修到大乘境界再去度天雷劫,尋那萬中無一的成仙機會,在此之前他們就已天年盡了。
而鬼修則可以在肉身死亡后,以元神形態繼續存活三百六十年,如果有各種秘法加持,成為一個千年老鬼也不希奇,在此過程中,他們就有了更多機會修成鬼仙。
雖然鬼仙是陰神,不如性命雙修的陽神大道走的遠,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能夠成為鬼仙已是夢寐難求。
再者這西北邊陲,相比於中央之國的大雍要貧瘠的多,也沒有什麼特彆強大的宗門,特別了得的功法更談不上,所以鬼王宗在這一帶儼然便是一方霸主般的存在。
至於陳玄丘所在的“隱仙宗”,從陳玄丘一下山他師父就跑路,而且顯現的法相真身來看,恐怕本就是上界一位了不起的大仙人,隱藏了真身潛伏人間,就是為了陳玄丘而來,這“隱仙宗”聲名自然不顯。
李榮身邊這五個人是同門,都屬於中原的一個小門派,這門派全名叫玄陰鬼道門,與鬼王宗算是近親,都是鬼修一脈。
只不過玄陰鬼道門靠修鍊各種符咒法術以及召請鬼神附體的術法修行,比鬼王宗又差了許多。
他們前不久在中原做下了一樁人神共憤的大案,惹出了一個極可怕的對頭,只一聽說那人要找他們的麻煩,整個宗門就望風而逃了,結果被那人一路追殺,一百多個同門逃到這極西之地后,也僅剩他們五人了。
這女子綽號奼女修羅,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本名兒倒清秀好聽,叫做白桃兒。
白桃兒與李榮在中原時有些交情,既逃來清涼州,便來投靠他。只是這五人怕把李榮嚇跑了,所以對那對頭的身份始終含糊其辭,莫說李榮沒問,李榮就是問了,他們也不敢說。
陳玄丘走到近處站住,見一座修葺完整的大墳,墳丘高如小山,料想是本地極富有的權貴人家。墳丘之前,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十六名大漢把棺槨送入后,那些持刀劍的壯漢便開始推搡那五十名男子、五十名女子進去。
現場頓時一片啼哭哀嚎,陳玄丘見狀,不由心中怵然。他終於明白這支送葬隊伍中的近百名男女為何形容枯槁、神色木然了,這是要人殉啊!
雖然普通權貴人家的人殉在人類文明的發展歷程中早就漸形消失,可是這一制度的徹底滅亡,卻是從明仁宗朱高熾下旨廢除開始的。在人類歷史長河中,這等慘無人道的行為一直延續了數千年。
以前,陳玄丘只在書本上見過這麼一個詞,雖然明白它的意思,可哪及得上此時親眼目睹這等人間慘劇的強烈衝擊。
那些形容枯槁的奴隸絕望的哭喊,聲聲撕心裂肺,那是一群和他們長得一樣,說著一樣的語言,有着一樣的靈智的同類啊。可就因為他們是奴隸,就可以被當成陪葬品,如此處置。
直到此時,陳玄丘才突然意識到,這不只是一個神話與童話的世界,也是一個充滿了蒙昧、黑暗與殘忍、落後的時代。
要把這些奴隸埋進墳墓的,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輩,他們衣着考究、舉止斯文,他們會修橋補路、施捨乞兒,他們也會慨嘆貧民的生活艱辛。但奴隸,在他們眼中不是人。
他們的慷慨和善良,不會施加在這些和他們形體容貌都一樣、也擁有同樣的靈智和語言的奴隸身上。從小到大,在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中,人與奴隸一直就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
也許,這個修真世界比之陳玄丘的前世充滿了種種神奇之處,可這裏的人文發展和他以前所在的世界相比,卻足以讓他站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去鄙視、不屑。
陳玄丘雖然在前世所看過的一些仙俠小說里,講究的也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要說去義助他人了,不視他人如芻狗就不錯了。但陳玄丘很難說服自己視若無睹。
他機緣巧合,穿越無盡時空,來到這個世界。他可以接受新的身份,他可以努力融入這個新世界,可是如果他連這種殘忍而野蠻的行為也能視若自然,他和這裏的土著有何區別?
二十六年現代文明熏陶,卻因為他的怯懦和自私而退化?還要沾沾自喜、大言不慚地把它吹捧成入鄉隨俗,適者生存?那是無恥的墮落。
他可以泯然不求聞達,但若連做人的標準都喪失了,那這個他還是他么?他只是在猶豫,這方世界風俗如此,他能救幾人?這種現象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他能改變什麼?
李榮陰冷地掃視着那些哭喊掙扎的奴隸,神情有些不耐。他曾遊歷大雍,因而與白桃兒結識。那時他是客,白桃兒是主,雖然李榮有些垂涎白桃兒的風騷嫵媚,卻不好肆無忌憚。
如今玄陰鬼道門不知惹上了什麼厲害的仇家,被殺得七零八落,以後要託庇於他,那他只要稍稍施加壓力,還怕這美人兒不乖乖成為他的榻上玩物么。他很清楚,白桃兒的裙帶並不緊,只是不喜歡他的容貌罷了,可現在白桃兒有求於他,還能矜持下去?
李榮急於攜美而歸,所以頗為不耐。他倒是能施法攝了這些人的魂魄,不過不能活殉,那人殉的意義何在。
李榮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白桃兒,卻見白桃兒兩眼放光,腮凝春色,正痴痴地望着坡上。
李榮往坡上一看,就見一個少年站在那兒,玉樹臨風。那姿容氣度,便連他看了也不免要為之心折。只是一想到他的囊中之物竟對此人如此心醉神迷,李榮心中便生起一抹強烈的厭惡。
一個起初只想逃命,一直不敢奮起反抗的男人突然爆發地揮出一拳,打倒了一個壯漢,從他手中奪過一個稚弱的少女,牽着她的手向山坡上逃來:“小妹,快走!”
被他一拳打倒在地的壯漢爬起來,惱羞成怒地把鋼刀擲了出來,鋼刀呼嘯一聲,直奔這男人後心。
“噗”地一聲,鋼刀穿透胸膛,刀尖兒從前胸露了出來。
“哥哥!哥哥啊~~”要被人殉的少女抱住她的兄長,號啕大哭起來。
那漢子抬起無神的雙眼,便看到了怔怔地站在坡上的陳玄丘,他眼中露出乞求的神色,吃力地道:“求……求求公子,救……救我妹妹。”
陳玄丘的衣着氣質,一看就不是常人,也只有這樣的人肯伸援手,妹妹才能得到一線生機。
那男人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把稻草,吃力地向陳玄丘懇求,隨着他艱難的聲音,血從他的嘴裏流了出來。那一刀顯然已經刺傷了他的內臟肺腑,他的生命即將終結了。
陳玄丘看着那雙乞求的眼睛,心中不由悸動了一下。
那被刀刺透了肺腑的漢子掙扎着站起來,旁邊少女一手的鮮血,無措地叫道:“哥哥?”
那漢子帶着穿透了他胸膛的刀,挺直身軀,雙膝一軟,向陳玄丘卟嗵一跪,雙手緩緩舉起,高過頭頂,兩掌交參,鄭重地再度拜伏於地:“求……公子,救我妹妹!”
陳玄丘的心弦猛地一顫,忍不住說道:“好!”
那漢子大喜,額頭深深地叩了下去,往他交疊的雙掌上一砸,便寂然不動了。
這一跪,這一拜,這一叩首,把陳玄丘的心都砸痛了。
糾結什麼,猶豫什麼,想那麼多幹什麼?
都重活一世了,還不能隨心所欲,敢想敢做?
再世為人,青萍山上十八載,陳玄丘的心性意志,其實早已經有了極大變化,尤其是他一身所學,是以無上心法奠基的練體之法,氣血之旺,世所罕見,性情自然剛烈。
只是陳玄丘一直不曾入世歷練,那層舊觀念的殼,還一直包裹着他的真性。現在被那不知名的漢子慘烈一跪,卻是一下子敲碎了他桎梏自己的那道枷鎖。
陳玄丘上前一步,一把拉起那個哭泣的少女,把她緩緩掩到了身後。這少女年紀不大,看來只有十二三歲,面有菜色,瘦骨伶仃。因為長期營養不良,那手腕被他一握,極是纖細,大概比之八九歲的孩子也就相仿。
白桃兒痴迷地盯着陳玄丘,只覺他一舉一動,一挑眉一閃目,莫不驚艷入眼,心下眼不得和上一口水,便把他吞下肚去。
李榮一旁見了更是妒火中燒,此時一見陳玄丘明顯的庇護動作,李榮頓時神色一冷,沉着臉登上山坡,陰惻惻地道:“放開她!”
陳玄丘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森寒的氣息,不由心中一動,此人也是修真之士啊,看起來是陰修一脈?
陳玄丘先禮後兵,微微拱手道:“在下‘隱仙宗’陳玄丘,我想買下這個姑娘,足下開個價兒。”
李榮冷笑道:“什麼隱仙宗隱屁宗,老子聽都沒聽過。我鬼王宗辦事,誰敢幹涉?死來!”
李榮抖手拋出一個黑漆漆小人兒,那人形是紙片裁就,拋在空中飄飄蕩蕩。陳玄丘只覺一股陰寒污穢的氣息撲面而來,那黑色紙片小人兒突然就化作一隻尖角獠牙的厲鬼,雙手箕張,十指如爪,向陳玄丘撲面抓去。
鬼修威力最大的時候是在晚上,白天受到天光影響,十成鬼力發揮不出五成,若是陰魂出竅,更容易魂飛魄散,所以鬼修要麼選在夜晚動手,要麼像玄陰鬼道門那樣,用咒法符籙暗中下手。
像這般毫無顧忌地白天出手的,要麼鬼修功法大成,至少已經凝體如實,要麼就是和對手實力差距太大,根本不懼對方反擊。
李榮在鬼王宗只是一個小角色,自然不可能是前者,他是根本不覺得這個俊美若處子的小白臉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雖然白日役鬼,威力和顯形的時間都少了一半,他也毫不在乎。
“鼠輩敢爾!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陳玄丘勃然大怒,如今的陳玄丘其形謙謙如玉,其性錚錚似鐵。李榮驟下殺手,登時勾出了陳玄丘的真火。
陳玄丘大吼一聲,一拳便搗向那隻小鬼,這一出手就是他所修拳法中至剛至陽的一拳“大日當空”。
這廝一出手就“獅象搏兔,皆用全力”,倒不是因為他個性謹慎,而是因為他心裏沒底。
青萍山上,陳玄丘是最弱的一個,整天被師兄師姐們各種吊打,打不過就只能逃,所以他對自己最有信心的功夫就是如何逃命。
初次跟人搏命,陳玄丘心中惴惴,但他嘴上倒是一點不怯,振聲大喝道:“你要做鬼,老子先來教你做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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