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和我的爺爺【下】
這天夜裏,爺爺領我睡下。對,自從老爸回城,我就不再睡那間塑料布上有毛毛蟲的屋子。爺爺的這間屋子挨着堂屋,雖也是土牆,可牆面刷了白灰,屋頂上天花板也封得死死的,不會有任何蟲子落下,而且爺爺的紅木架子床扯着蚊帳。
大概凌晨四點,先是聽到大黃狗叫聲,隨後聽得宋婆婆在柴門外喊:“周先生,周先生。”
爺爺坐起身回應:“什麼事?”
“馬二家老爺子過世,他讓我來請周先生走一趟。”
“好的,您先過去,我穿了衣服就來。”
爺爺拉亮電燈下床穿衣,我也下床穿衣。爺爺說:“淼,你在家,爺爺天亮再回來領你過去。”
也不是一個人不敢在家的緣故,我就是想跟着爺爺過去看看,於是哀求着說:“爺爺,帶我去嘛!帶我去嘛!”
爺爺俯下身鄭重其事地問:“怕不怕死人?”
我鄭重其事地搖搖頭回答:“不怕。”
爺爺從床頭的銅匣子裏取出一枚和田玉觀音吊墜,這吊墜是太奶奶留下的,後來爺爺給了奶奶,奶奶在被革委會抓走前把吊墜取下留在銅匣中。這塊吊墜通體瑩潤潔白,只有菩薩眉心有小小的一顆沁斑,正好在白毫的位置。爺爺解下吊墜上的紅繩,從銅匣里找了一根黑繩穿在上面,然後把吊墜繫到我脖子上,囑咐說:“淼,從現在起,這塊玉就交由你保管。將來你再把它交給你後半生最重要的人,把它一代一代傳下去。”
我撫摸着胸前的美玉,認真地點頭,雖然我現在還不確定我後半生最重要的人是誰。
爺爺又去廚房米缸里數了七顆大米放進我襯衣口袋。雖然不解其意,可我知道爺爺這樣做,必有其理由。
推開柴門,此時月色如洗。天上的月亮大如銀盤,近處的一切都披上了銀裝,似是誤入了一個白銀世界。鄉間小路是銀的,池水是銀的,樹梢是銀的,屋舍也是銀的,唯有遠山隱在墨色里,不讓我們這行路的人窺其相貌。夜風不起,村莊靜得出奇,青蛙早已睡得悄無聲息,只有不甘寂寞的蛐蛐唧唧地鳴叫一兩聲,無人應答,便也顧自睡去。爺爺拉着我往村子另一頭趕,他的手掌很大,將我整個拳頭都包在其中。一路上我東張西望,覺得夜晚的村莊比白天更添趣味。
不過那是我不知今天是何日子。今天正是中元節,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鬼節,正是百鬼夜出的時日。所以爺爺才讓我戴玉觀音,往我口袋裏放大米,那都是驅邪避鬼用的。
馬二家住在村子南邊的子羊山山坳里,並不挨村莊。子羊山因山形似兩頭嬉鬧的羊羔故名,子羊。遮羊村恰好擋住貪玩的羊羔,不讓羊羔走失,故名遮羊。我和爺爺行至子羊山下,翻過一個土包,就見不遠處獨一家人亮着燈火。此時,爺爺俯身對我說:“淼,進去后不要瞎跑,不要亂講話,亡人為大,記着。”
我嗯了一聲。即便爺爺不提醒,我也不敢胡鬧的。劉阿姨說過,人死後有亡魂,對死人不敬,是會被亡魂纏上索了命去。而老爸說的是,誰都希望自己死後體面些,遇到抬棺的主動避讓一下也是應該,畢竟活人沒必要和死人過不去。
馬二的父親四十多歲才討了個帶孩子的寡婦,那寡婦生下馬二就領着自己的孩子跑了。老爺子在村裡無什親人,那些年村裡家家都窮,老爺子靠着挨家挨戶討要米湯才把馬二養活大。
馬二父親凌晨一點咽的氣,候在旁邊的只有馬二和祖輩稍微沾親的宋婆婆,馬二媳婦怕陰氣沖了孩子的三昧真火,領着沒斷奶的孩子在側屋迴避。燒了落氣紙,馬二給父親沐浴換上壽衣,將父親移至正屋棺中,點長明燈,在泥糊的牢盆里燒了些紙人,又在門前豎起紙紮的‘望鄉台’。
相傳人死後要走一條路叫黃泉路,過一條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橋叫奈何橋。走過奈何橋有一個土台叫望鄉台,望鄉台邊有個叫孟婆的老婦人在賣孟婆湯,忘川河邊有一塊石頭叫三生石。孟婆湯讓亡者忘記人世的一切,三生石記載着亡者的前世今生。走過奈何橋,在望鄉台上最後一眼留戀人間,喝下孟婆湯,今生就此了卻。紙紮的‘望鄉台’就是為了能讓亡者一眼便找到家的方向。
宋婆婆先到鄰村找主持葬禮的吳克陰,然後回村奔走訃告。
我和爺爺到馬二家門前時,吳克陰已經帶着奔喪隊的人到馬二家。
吳克陰本名吳建軍,早年拜我爺爺為師學風水易術。爺爺改行后,吳建軍自立門戶把各村的閑散人員組織起來成立了一支奔喪隊。常年和死人打交道,吳建軍擔心折了陽壽,故改名吳克陰。
由於村裡人天明雞叫后才來弔喪,奔喪隊無事可做,二十來個人全蹲在門前的曬場上抽煙。吳克陰見師傅來了,忙起身遞煙,揮手招呼吹打樂班起樂。這些臨時組建的草台班子,哪裏受過專業訓練,嗩吶、笙、鈸、鑼、碰鐘一通亂響,聽不出半點音律,不知是為亡者吊樂,還是對我們夾道歡迎。
進入靈堂,黑漆的棺材置於兩條條凳之上,並未蓋上棺蓋,棺下燃着長明燈,棺前的方桌上放着供果和遺像。遺像上是一位白髮蒼蒼,臉上遍佈斑紋的老者。農村人常年在田間地頭勞作,看不出真實年歲。馬二作為喪主手持哭喪棒披麻戴孝立於棺材左邊。待爺爺跪拜完畢,馬二扶爺爺起身。我也學爺爺的樣子朝遺像拜了三拜,爺爺便讓我到外面曬場上等。
馬二家並不大,三間土房位於曬場的南、北、西,分別是廚房、側屋和正屋,廚房后一間草棚堆放農具。曬場和正屋僅僅隔着一條門檻,此時天光未明,曬場上只有月光映着門裏照出的燈光,我站在曬場上往正屋裏望。
馬二看了看吳克陰並不在曬場上便悄聲問爺爺:“周先生,您比他們那些人知道的多,您看到底哪個時候可以蓋棺?”
爺爺望了望棺材裏躺着的馬老爺子問馬二:“你家還有沒有親戚要來看你父親最後一眼的?”
馬二搖頭。
爺爺看了看手錶又掐着手指算了算,說:“卯時,沖雞,令尊不屬雞,可以蓋棺。”然後招呼曬場上正在侃大山的八個人進屋抬棺蓋。
農村抬棺一般都是八個人,俗稱‘八仙’。吳克陰找的這八個都是二十齣頭的樣子,其中兩個還染了黃毛。八個人看了看領隊的吳克陰不在,不好妄自行動,不過他們也知道爺爺是吳克陰的師傅,按輩分理應是他們師公。既然師公發話,照做就是了。
蓋棺前爺爺讓馬二正了正其父屍身,隨後也不去叫做法事的假道士假和尚自己給亡者念了一段弔唁,方才讓八個人合上棺蓋。釘第七根棺材釘的時候,爺爺讓馬二找了根紅線,一頭拴在釘子上一頭給馬二用手拉着,並提醒敲釘的人,這顆釘只輕輕敲一下便可。此意為‘留後’,據說能使後代子孫興旺發達。
等吳克陰從茅房回來,見棺材都已經釘上,心中不悅也不好多說什麼,黑喪着臉去問馬二:“喪主,準備幾日下葬?”
馬二眉頭緊蹙說:“吳先生,能不能今天就下葬?”
吳克陰立馬反駁道:“不行,不行。葬禮都是三天、五天、七天,大富之家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哪有當天下葬的,這樣匆忙,你就不怕祖宗怪罪嗎?”
此時,一旁的爺爺打斷吳克陰,說:“當日下葬也是可以的,今日正是七月半,陰府大門敞開,選在今日,亡魂也可少走些彎路。方才我看了一下,午時,煞星在北,遠離南方,可破土安葬。十一點起棺,正午一點前應該能葬好,只切記不要到一點后。未時,日時相衝,諸事不宜。若定在今日,那麼葬禮肯定得一切從簡。”
馬二自嘲地咧咧嘴說:“葬禮不就是活人做給活人瞧的,我馬二也不去掙那些面子,只要老爺子路上好走,就算村裡人說我不孝我也認了。”
吳克陰本想趁機發筆死人財,不曾想被自己師傅攪合,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說:“既然師傅您老人家出山,徒弟悉聽吩咐。”
爺爺也不理會吳克陰臉上難看的表情,看了看曬場上有說有笑的那些人,說:“這些人是你找來的,主持葬禮自然是你。只是你記着,做你這一行的,勿要對亡人不敬。陰陽各有道法,道者,心也。馬老爺子苦了一生,葬禮可以從簡,但需用心。”
馬二看氣氛不對趕緊給眾人發了一轉‘紅塔山’。吳克陰被爺爺當眾教育一番,不立些威望,怕以後隊伍不好帶,於是對着他帶來的那些人吼:“聽到我師傅說的沒有,都給我用點心。一個個懶懶散散,擔心折了陽壽。”
爺爺見我蹲在曬場邊用木棍挑着地上的泥土玩,便指着側屋問馬二:“你媳婦是不是在那屋裏帶孩子?方不方便讓我家小孫子進屋裏去待一會?”
馬二一拍腦袋說:“瞧我這腦殼,都忙暈了,我這就帶他過去。”說著快步過來拉我去側屋。
推開門,馬二媳婦坐在床沿正給孩子餵奶,我進屋后,馬二迅速退出門外並把門帶上。餵奶的女人正是那天讓我踩打穀機的阿姨,阿姨見了我笑着招手讓我到她身邊坐。阿姨對面放着一把高腳凳,我走到高腳凳前坐下,看到阿姨懷裏小嬰兒小嘴一動一動吮吸乳汁,便害羞地把目光移向屋裏其他地方。屋子二十平米左右,牆壁上白灰是新刷的,屋裏的陳設也是新的,三門衣櫃的鏡子上還貼着喜字。
阿姨問我:“幾歲了?”
我轉過臉又看到小嬰兒吃奶的樣子,故低下頭看着自己腳尖回答:“七歲,今年要上小學了。”
小嬰兒吃飽就甜甜地睡去,阿姨緊了緊包被,將小嬰兒放在床上。然後起身去矮柜上拿了一個藍瓷金邊的小碗。阿姨背過身擠了半碗母乳轉身遞給我,說:“喝吧!”
接過小碗,看着碗裏乳白色的液體,我不禁狐疑,這東西能不能喝。隨即又想到小嬰兒都能,我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端起碗喝了一口,有一絲咸,又有一絲甜,其中還夾雜着淡淡的腥味,味道並不好。
阿姨看我眉頭緊鎖的樣子,笑着說:“沒關係的,你小時候媽媽也給你喝這個。”
我喝光碗裏剩餘的母乳把碗還給阿姨,道:“謝謝阿姨。但是,我怎麼不記得小時候喝過?”
阿姨接過碗,從涼水壺裏倒了些涼水在碗底晃了晃,把碗底的水喝掉,反問:“有誰能記得自己吃奶時候的樣子?”
我心說,這個問題值得思考,等回去問問依晴,看她還記不記得。
細看這位阿姨,真是像極了劉阿姨。也不知此時劉阿姨身在何方,她應該有自己的孩子了吧。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錯以為眼前的阿姨就是我的劉阿姨。
隨後阿姨又和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但並未提及外面的葬禮,仿若這屋子裏是另一個世界。
天光亮開,村裡來弔喪的人陸陸續續趕來,外面吊樂和人聲不絕於耳。床上的小嬰兒被聲響吵醒,哇哇地大哭起來。阿姨把小嬰兒放進搖籃車裏,邊搖邊哼着的兒歌。可是小嬰兒依然哭個不停,似要把外面的聲音都比下去。我走到搖籃車前,朝小嬰兒做了個鬼臉,神奇的是哭聲戛然而止,搖籃車裏轉而傳出咯咯地笑聲。看來我還有哄孩子的天賦,於是又變着花樣做了幾個鬼臉,小嬰兒笑得更歡了。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外面傳來泥盆摔碎的聲音,隨之鞭炮鼓樂齊鳴。出於好奇我跑到窗前將帘子掀開一角朝外看。吳克陰和他的奔喪隊在前開路,馬二手捧遺像,頭上束着一條長長的白布,白布另一頭搭在棺頭,八人抬棺,爺爺和一眾村民緊隨其後,一齊朝子羊山行進。
待送葬的隊伍走遠,阿姨看搖籃車裏的小嬰兒睡熟了,才推開門領我去廚房。阿姨將爺爺留給我們的飯菜在灶頭上熱了熱,吃完便又帶我回側屋。
送葬的隊伍大約正午一點多回來。回來后,爺爺要準備下午的飯菜,故還是讓我呆在側屋。由於起得早,正午氣溫上升后,困得不行。阿姨讓我到床上睡覺,她則在搖籃車前輕輕搖着搖籃。
下午,吃過飯,天色尚明,爺爺便領我回家。
一到家爺爺就去衣櫃裏找了件不知是不是老爸小時候穿的衣服讓我換上,他把我換下的衣服拿到水井邊洗了,然後掛在晾衣桿上用艾草葉子鋪在衣服下熏。
又過了一個星期,老爸來接我回城裏。爺爺送我們到村口,走出一段距離后我回頭,發現爺爺笑了,記憶里,那是唯一一次見到爺爺笑得如此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