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和我的爺爺【上】

第十章 我和我的爺爺【上】

我爺爺住的遮羊村離市區有三十里路,隸屬綠水市管轄範圍。由於不挨國道,下了車進村還須走兩公里的土石路。

中午兩點多,烈日當空,我和老爸滿頭大汗,人手提着一盒營養品走到村口。村口的石碾子旁圍坐着七八個老人談天說地,遠遠地就看見爺爺蹲在倒了半截的夯土牆頭上抽着旱煙袋。我和老爸走近了,聊天的爺爺奶奶中有人提醒道:“周先生,你家老七領着孫子回來嘍!”

爺爺轉頭見我和老爸站在牆根下,掐滅了煙嘴上的黃煙絲,緩緩吐出一縷青煙說:“回來啦!吃過飯沒有。”

老爸伸手扶爺爺下矮牆,回答:“早上來的時候吃了個包子。”

遮羊村總共二十多戶人家,村裡人也都彼此認識。一路上挑柴火的、趕大鵝的、拉牛車的,無一不給爺爺打招呼,爺爺只是停下點點頭便繼續走路。

爺爺家在村北的魚塘邊,五間土坯房,前院小小的一方園子,門口拴着一條大黃狗。這條大黃狗是早幾年爺爺路過一片墳地時遇到的,黃狗性忠趴在死去的主人石碑前。爺爺喂大黃狗吃了些乾糧,給墓主倒了些酒祭拜一番,這狗便隨爺爺回了村。奶奶走得早,如今兒孫們也都住城裏,爺爺身子硬朗不願進城,有這條大黃狗陪伴,他們才稍覺心安。

每年春節老爸老媽都帶我回村裡過年,第一次有記憶是在四歲那年。一進門大黃狗就圍着我轉,並時不時用狗鼻子來嗅我。爺爺看大黃狗認親,就把我抱起來讓我騎到狗背上。大黃狗馱着我慢慢悠悠地在園子裏轉,彷彿是帶我這個剛認識的親人認家。爺爺擔心我從狗身上摔下來,就跟在旁邊扶着我。在雞圈旁餵雞的四姑媽見了,打趣說:“爸,您可是懂風水的人。老話說小時騎狗,結婚下雨。將來周淼結婚下大雨,准怨你。”

爺爺把我從狗背上抱起,將我抱在懷裏說:“到那個時候,怨不怨我,我都看不見嘍!”

四姑媽被爺爺這麼一句,不再說話。爺爺也不去理會,指着那些泥牆灰瓦的屋子告訴我,這是你大伯住的,後來給你爸和六伯住,這是你三姑和四姑住的,這是你二伯和五伯住的。陽光下,爺爺滿是皺紋的臉上有古銅一般的顏色,銀白的髮絲在明晃晃的光線里閃閃發亮。

這次回來,爺爺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加深了幾分,髮絲也稀疏了許多,向來挺拔的脊樑微微駝了下來。

走進柴門后,我摸了摸大黃狗的頭說:“大黃,想不想吃糖?”

大黃狗搖着尾巴,我剝了顆大白兔遞到它嘴邊。大黃狗伸舌頭添了添,想來是沒吃過如此好吃的食物,尾巴搖得像直升機螺旋槳一般。

老爸在堂屋裏喚我:“周淼,過來給你奶奶和大伯上香。”

奶奶走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奶奶的故事是多年以後閑聊時聽老爸說起的。

我的奶奶小名喚作喜鵲,是以童養媳的身份進到爺爺家。在那個萬惡的舊社會,人如螻蟻,命如草芥。奶奶是太爺爺倒騰古玩的時候從山裏兩塊大洋買回來,本打算養大了給爺爺的三哥做媳婦。那位伯公是個大煙鬼,常年躺在床上吞雲吐霧,沒幾年就一命嗚呼。太爺爺是生意人,兩塊大洋買來,養了幾年,又五十塊大洋把奶奶賣給臨鄉的財主家。對方來接人的轎子都已經等在門口,爺爺跪堵在門前求太爺爺,說:“爹,求您把喜鵲留下,今後我娶她。”

太爺爺心中盤算,反正這小子將來娶妻也要花掉自己百十個大洋,既然他允諾,不如就給了他,也省下一筆開銷。太爺爺厲聲道:“你如今既要留她,他日娶妻之時不許向家中要半分錢財。你可答應?”

爺爺磕頭道:“多謝爹爹,孩兒承諾他日迎娶喜鵲絕不開口問家裏要分毫錢財。”

太爺爺給財主家退了六十塊大洋,將奶奶留在爺爺房中。

後來太爺爺歸西,太爺爺的幾房姨太太分了家產。爺爺的娘死得早,分家產時爺爺並沒分得半點家財,只帶了奶奶搬離大宅,四處輾轉來到了遮羊村定居。

爺爺仰仗幼年有幸念過幾年私塾,又喜好鑽研易經風水,做了風水先生,靠走鄉串寨幫人相墳選宅為生。奶奶生得一雙巧手,縫衣納鞋手藝精湛,平日就在家帶孩子順便做些針線活補貼家用。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剛滿十八歲的大伯跟隨志願軍部隊跨過鴨綠江去打美帝,一走就沒再回來。奶奶愁瞎了雙眼,爺爺為照顧奶奶改行做了村裡操辦紅白喜事的掌勺大廚。

1969年,正是十年動蕩鬧得最凶的時候。村裡人稱二賴子的一個潑皮,爺爺不知哪裏惹了這無賴。二賴子向革委會舉報爺爺早年間做風水先生的營生,還添油加醋誇大了爺爺資產階級出生的家庭背景。革委會來抓人的時候,剛好爺爺不在家,雙目失明的奶奶替爺爺抗下所有的罪名。革委會那班人也不分青紅皂白,奶奶被抓去后就沒有再回來。二賴子得知抓走的不是爺爺,又去舉報。革委會再來抓人的時候,大伯生前部隊的領導出面,才將爺爺保了下來。爺爺不是沒想過報復二賴子,可想到當時我老爸還小,爺爺只能咬牙作罷。

老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二賴子這種平生作惡的小人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一年夏天,二賴子又陷害了一家人,從鎮裏高高興興喝着酒回家,剛走到村外的水田田埂,一道閃電劈將下來,把二賴子燒成一團黑炭。

給奶奶和大伯上香磕頭的時間,爺爺到廚房就着早上吃剩的米飯打了兩個雞蛋,給我和老爸熱了些蛋炒飯。

我和老爸坐在矮桌前扒飯,爺爺坐在門檻上掰玉米,金黃的玉米粒掉落,大雞小雞蜂擁而至。為首的是一隻大公雞,這隻公雞真像兒歌里唱的那般,大紅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黃金腳。大公雞扇着翅膀跳將着啄走其他前來搶食的同伴,自己獨佔了地上的玉米粒。爺爺望着耀武揚威的大公雞,囔囔地說:“吃吧!吃吧!吃飽了好上路。”

此時,老爸夾了些鹹菜端着洋碗坐到爺爺身邊,先是問了些其他伯伯姑姑的近況,然後給爺爺說了最近老媽打算做生意的事情。爺爺聽罷,臉上沒有過多表情,只悠悠地說:“人這一輩子,白駒過隙,趁着還未老,打拚一番也好。人活着,不能原地踏步,要往前看,往前走。”

吃過飯,老爸到門前劈柴,爺爺到菜園子裏摘些蔬菜,我扣了頂草帽挎着籃子跟在爺爺後頭。爺爺個子很高,肩膀很寬,把斜射下來的陽光遮了一片。我就躲在爺爺的影子裏前行。

走在前邊的爺爺突然問:“淼,想不想學做菜?”爺爺喚我都只喚一個字,他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我名字裏的三個水恰到好處,多了就物極必反。所以他很反對老爸老媽叫我小名,淼淼。老爸老媽雖知道這些都是封建迷信,但在爺爺面前,他們也改口叫我全名。

聽得爺爺問我想不想學做菜,我先是一愣,隨後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回答:“想。”

爺爺轉過身笑了,雖然背對着陽光,可我看得真切,爺爺嘴角確是上揚的弧度。我印象中爺爺一直是板著臉,即使春節喜氣洋洋的氣氛里他也一直不苟言笑。爺爺平生兩樣手藝,風水和做菜,膝下子女七人無一人繼承他的手藝,如今最小的孫兒肯學,爺爺自然喜出望外。

摘了滿滿一籃子蔬菜,爺爺把菜籃子擱在水井邊,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生了銹的牛角刀。爺爺揚起臉對我說:“淼,進廚房拿個碗去。”

我不解其意,隨便拿了一個吃飯的洋碗回來,獃獃地站在爺爺前面。

將刀口磨得露出裏面的鐵色,爺爺接過洋碗從水桶里舀了半碗清水,把洋碗擱到地上就去捉那隻獨自啄食的大公雞。爺爺按住大公雞,揪掉雞脖子上的幾撮雞毛,右手鉗住雞腳,左手鉗住雞頭,把大公雞懸空倒吊在洋碗上方。此時爺爺望向我說:“淼,撿起地上的刀子,在雞脖子揪了毛的地方割下去。”

我除了拍死過蒼蠅、蚊子,踩死過老鼠、蟑螂,哪裏親手結果過這麼大的活物。我拿起地上的刀子,手上雖然不抖,可心裏早已誠惶誠恐。戰戰兢兢走到大公雞前面,我試了幾次都沒下得去手,目光本能地轉向門外朝老爸求援。老爸還在賣力地劈着柴,他顯然是知道我的害怕,可他只是聳聳肩表示無能無力。

爺爺用命令的口吻說:“人要吃雞,就得殺雞。淼,動刀,快點。”

憑着一時的血氣,我狠狠地割了下去。瞬間雞血順着刀口湧出,流進地上的洋碗裏,不多時大公雞就抖動着身子咽了氣。爺爺扔下死透的大公雞,轉身去廚房裏提開水。而我還雙手握着刀愣在原地,刀尖上掛着一滴半凝固的雞血。

爺爺往大公雞身上澆開水,然後鉗雞毛。待鉗盡了大公雞那一身華彩的毛衣,爺爺在雞肚子上開了一個口,掏出來的雞腸就扔給大黃狗。

下午吃飯,滿滿一鍋黃燜雞端上飯桌,看着就讓人垂涎三尺。可我始終耿耿於懷,心有餘悸,似乎只要吃一口便是犯下滔天罪過。我很希望爺爺或是老爸能往我碗裏夾幾塊雞肉,這樣便能心安理得安慰自己,我是被逼無奈,不是自願。但是爺爺和老爸都只是自顧自往自己碗裏夾,完全不理會我的小心思。我舉着筷子躊躇了許久,心裏默念着阿彌陀佛,顫顫巍巍夾了一塊雞肉送進嘴裏,真香。

傍晚爺爺去給園子裏的蔬菜澆水,大黃狗解了脖圈跟在身後。爺爺舀一瓢清水高高地灑向天空,水珠在天空中變成顆顆紅瑪瑙。大黃狗跑向水珠落下的地方,淋得全身濕透又抖動着把水珠重新散開。

老爸又去門前劈柴,想不通平日裏老媽讓洗碗都要討價還價的一個人,現在怎麼變得如此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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