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夜遇劫道者
很長時間之後,張金生安慰自己說:興許是哪個懷舊的老闆在玩復古呢。
但這顯然不能說服自己,他繼續向前走,越走越快,慌亂地想逃離着什麼。然後他又被一個條幅狠狠地刺了一下:凝心聚力,真抓實幹,為把南州建設成現代化國際大都市而努力奮鬥。沿河街道宣,一九九九年二月。
一九九九年!
一股寒氣自腳心升騰,迅速將他包裹,張金生渾身發抖,不能自己。
“小夥子你沒事吧。”大約兩三分鐘后,張金生被人叫醒。
“哦,我沒事。”
“沒事就讓開,別擋着我路。”蹬三輪車的中年大叔怒氣哼哼,嘴裏不乾不淨。
張金生無心跟他計較什麼,他現在的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都出現了可怕的崩塌,亟需重構。
“來份晚報。”張金生急匆匆跑到一個報亭前。
“三毛錢。”戴眼鏡的老闆警惕地打量着他,目光讓人很不舒服。
張金生無暇計較,摸出一張十元鈔票扔給老闆。
報亭老闆手不沾錢,冷冷地說:“小子你別惹事。”
張金生愣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問題所在,他抓起鈔票撒腿就跑。
跑到一個無人處,張金生的心猶自砰砰亂跳,他拿出那張讓他落荒而逃的鈔票,看到鈔票背面右下角清楚地印着2005年。
第五套人民幣1999年10月1日發行流通,而現在是1999年的3月6日——好幾份報紙上都是這麼印的。
張金生失魂落魄地走進一間理髮店,伸長了脖子在玻璃鏡里觀察自己的容顏:一個目光獃滯的黑瘦小伙,頂着一頭亂蓬蓬的長發,穿着明顯大半號的西裝,打着考究的領帶,蹬着錚亮的黑皮鞋,腋下夾着一個真皮手包。
正是這身不協調的裝束才讓報亭老闆心生懷疑,繼而輕鬆地識破了自己的“假鈔”。
在一片異樣目光的注視下張金生默默地退出理髮店,他沿街行走,腳步虛浮,行走在真實和虛幻之間。不知幾時,他站住腳步,望着車來車往,望着霓虹閃爍,忽然吐了一口氣,決定接受現實。知覺和邏輯都告訴他,這絕不是一個夢,因為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自己回到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他虛歲十九,在南州西北五十公裡外的丹江縣湖濱中學讀高三。
記起來了,那年年後,湖濱中學舉行了一次摸底考試,因為成績很不理想,扛不住壓力的他光榮地做了一名逃兵。
1999年的南州市還是一個舒適、怡人的小城市,環城公園還很小,很親民,入夜之後,住在附近的居民拖家帶口來此納涼休憩,不大的公園廣場上人呼狗叫,十分熱鬧。
張金生找了個僻靜處坐下,繼續復原“前世”的記憶:那輛長途汽車把他帶到了省城,他在南州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了一天,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然後他去了城北的鋼廠倉庫,找了初中同學王大成,跟他借了一百塊錢回丹江老家。
王大成!張金生的眼前浮現出一張黧黑憨厚的臉。
他問一個遛狗的老人:“勞駕,去南鋼城北倉庫怎麼走?”
王大成是他的鄰居加同學加姑表親,兩人自幼一起長大,親密的無以復加,王大成初中沒畢業就輟學外出打工,先是在省城南州,後來又去了深圳,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張金生則繼續上學,第一年高考落榜,然後去縣城複習,然後又落榜,然後再複習,然後上大學,然後留城工作,然後安家落戶。不過時空的間隔並沒有沖淡他們之間的兄弟之情,即便是十八年後他們仍然是最好的兄弟。
“坐14路,一直到底,再走一里地就到了。要走趕緊,馬上就沒車了。”
南鋼倉庫在城北,距離主城區有五里地,只有一班公交車。張金生在老人的指點下來到公交站牌,他的手提包夾層里有一些硬幣,翻了一圈,幸運地找到了一枚1997版一元硬幣。
1999年,南州的公交車不論遠近都是一塊錢,自動投幣上車。
一個小時后,張金生下了車,14公交車的終點站就叫“南鋼倉庫”,但距離真正的倉庫區還有近一里地。南州鋼鐵集團是南州最大的國企,現下正處於半停產境地,一到晚上,廠區黑乎乎的,半天見不到一個人。
風嗚嗚地刮,似厲鬼怒號。張金生打了個冷戰,這麼晚了,萬一遇到個臭流氓,自己可怎麼應付?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此念剛過,前面就傳來了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我.艹你媽,說好了今天還錢,你錢呢,耍老子嗎?”
一盞清冷的路燈下,四五個年輕人手持鋼管、球棒正圍毆一個年輕人。領頭的光頭,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很牛叉的樣子。
挨打的年輕人雙臂緊緊護住頭部,身體似受驚的犰狳,一副專業挨打人士的樣子。
“不還錢,不還錢,我叫你不還錢……”光頭踢打的正歡,甩頭晃腦間忽然瞅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張金生。
猝然遭遇這種事,張金生本能地想躲開,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那幾個小痞子已經盯上了他。
稍稍愕怔了一下,張金生將一隻手插進褲口袋,挺起胸膛,大搖大擺地主動迎了上去,中氣十足地喊道:“幾位大佬,你們知不知這樣會打死人的呀?”
“你誰呀?”
一個小平頭舞着棒球棒楞着眼睛迎上來,他比張金生足足高了一個頭,氣焰十分囂張。
張金生改為雙手掐腰,仰着頭,大聲地回道:“靚仔,個頭高,嚇唬人啊,我同你講,我系你們南州趙市長的座上賓,我出行,警車都要開道,你知不知啊?”
小平頭顯然被唬住了,眼前這傢伙年紀不大,氣勢挺足,一身筆挺西裝,操一口廣式普通話,什麼來頭嘛?
打人的那個光頭顯然是這夥人的頭頭,此刻也迎了過來,一路上早把張金生打量了好幾遍,一身都是名牌,穿在身上卻不大合身,操一口廣式普通話……
不對!廣東他去過,廣式普通話不是這個講法,而且這小子有點本省北方口音。
光頭臉一寒,目露凶光,手下幾個馬仔見老大這做派,頓時把張金生圍了起來,一個個張牙舞爪,只待老大一句話就要把這小子大卸八塊。
不過張金生身上的那股強橫的定力卻讓光頭心裏直打鼓。
這小子絕對不是外地來投資的老闆,莫非他是個“二鬼子”?
“二鬼子”是南州本地人對那些因為在家鄉混的不如意,背井離鄉外出打工,在外地站穩腳跟后就開始鄙視家鄉,歧視家鄉人,甚至幫着外鄉人欺負家鄉人的一類人的統稱。
南州是個老牌工業城市,國企佔比較重,二十世紀末,國企改革正進入攻堅戰,經濟下滑的很厲害,新一屆政府提出以招商引資拉動地方經濟增長的發展戰略,因為政策傾斜、政府優待,各地投資商紛至沓來。
精明的投資商老闆通常會雇傭幾個熟悉地方風土人情的“二鬼子”充當謀士和急先鋒,替他們攻城略地,擺平地方。
這些“二鬼子”仗着外地老闆的勢力,招搖過市,狐假虎威,雖然討厭,卻是萬萬惹不起的。你打他就是破壞投資環境,罵他也是破壞投資環境,破壞投資環境,那可是頂重逾千鈞的大鐵帽子,扣在你頭上還不把你壓死?
光頭是個聰明人,權衡了利害后,便把目光從張金生臉上移開,回頭衝著地上那年輕人惡狠狠地吼道:“再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再不還錢,信不信我把鄺曉霞賣去廣東做雞。”
他又扭過頭,陰狠地盯着張金生,一字一頓道:“去廣東,做雞。呸!”
呸!呸!呸!幾個馬仔每人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後簇擁着老大揚長而去……
目送這夥人走遠,張金生髮現自己的小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剛才真的好險,他又有些佩服自己,自己剛才的決定真的好英明。
不了解南州經濟發展歷史的人,是無法想像20世紀末、21世紀初,南州地方為了招商引資做出的犧牲,那幾年真是外來投資商的天堂,大大小小的老闆們在南州受到的禮遇是空前的,而且幾乎可以肯定也是絕後的,乃至坊間一直有某老闆的寵物狗發燒去寵物醫院,竟動用警車開道的故事。
張金生知道自己裝不來那些財大氣粗的老闆,底氣不足,氣場不夠,但冒充一下“二鬼子”卻是綽綽有餘。
宰相家人七品官,大老闆的馬仔也不是這幾個小流氓能招惹的起的。
這個決定堪稱妙到毫巔,隨便動動嘴皮子就把這幾個小痞子給唬住了。
定了定神,張金生蹲下身拍拍那個年輕人:“你沒事吧?”
年輕人擦了把鼻血,向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吐沫,自嘲地說:“沒事,我沒事,又不是第一次挨打。兄弟,多謝了啊。”
“沒什麼,我也嚇得夠嗆。”張金生也坐在了地上,手和腿還有些抖。
“你不是南州本地人,你是來南州投資的大老闆?”
這年輕人剛剛聽張金生操一口南方普通話,現在卻又變成普通話南州地方版,一時也搞不清張金生的底細。
“我哪是什麼大老闆,我是丹江縣人,剛從廣州打工回來,來南州找老鄉的。哦,這身行頭是我從地攤上買的,二手貨,不過質量還不錯。”
那年輕人拉了拉張金生的西裝,一言不發,掙着爬起來,在路邊的草叢裏扒拉出兩個大牛仔包,拉開拉鏈,裏面都是衣裳,問了張金生的尺碼,挑了一套嶄新的夾克衫和一條牛仔褲遞給張金生:“你那西裝料子不錯,是名牌,不過二手貨還是別穿了,留神上面有病菌,這兩套衣裳是孬了點,卻是一水都沒洗過的新貨,先就和一下吧。”
張金生沒有跟他客氣,他那身西裝是名品行貨,但此刻已經與他的身份也不配。
夾克和牛仔褲都很合身,穿上之後,張金生的形象頓時為之一變,南方來的投資客一下子變成了剛進城的打工仔。
“這一套多少錢,我回頭把錢給你。”
“嗨,給個屁呀,浙江家庭作坊出品,不值錢。”
“你是做服裝生意的?”
“瞎折騰唄,廠子黃了,半年沒發工資了,不倒騰點貨,只能喝西北風了。”
張金生哦了一聲,知道遇到了一個下崗工人。上個世紀末,南州的下崗工人可不是一般的多,乃至一百公裡外、消息閉塞的丹江縣農村人都知道城裏人的日子不好過。
“聽說四季青服裝城的發展前景很不錯,你怎麼不到那邊去碰碰運氣?”
位於南州市郊的四季青服裝城在二十一世紀初一躍成為南州乃至整個江東省最大的服裝批發交易市場,交易額常年居全國前十名。
而此刻的四季青還正處於起步階段,招商力度很大,門檻很低,商機無限。張金生剛剛在公交站牌看到四季青的招商廣告,心裏正為此事感慨,可巧就遇到了這事。
這個年輕人說的對,他們也算是患難之交了,言談又十分投機,何不送他一把開啟財富之門的金鑰匙,成全成全他?
“四季青?哦,你是說南郊的那個,那地方很偏啊,我年前去看過一趟,壓根就沒幾個人,那地方能有發展前途?”
張金生有些難過,自己一片好心,但人家對此卻並不買賬,言語中充滿了質疑。這當然不能怪他,世事紛繁複雜多變,真正能把握財富脈絡的人畢竟不多。
“我有一個老鄉在給浙江老闆開車,那老闆就是做服裝的,規模搞的很大,北上廣都有公司,他去年就開始在四季青佈局了。我們鄉下人不懂什麼,但跟着大老闆走總沒有錯吧,一點小建議,供你參考。”
張金生不能把話說的再直白了,免得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好,我回頭一定再去看看。”年輕人滿口答應下來,他伸出手,很四海地說:“我叫張慶,無線電三廠的,大恩不言謝,以後有事只管吩咐。”
“吩咐個啥呀,舉手之勞,不瞞你說,我也嚇的夠嗆。要謝就謝那個光頭佬吧,謝謝他自作聰明,看走了眼。”
二人一起大笑了起來。
張金生報了自己的姓名,告訴張慶自己是來南州找老鄉的。
“南鋼倉庫離這不遠,我送你一程。”
張金生這才發現不遠處路邊的草叢裏倒卧着一輛改裝的三輪摩托——電影裏鬼子下鄉掃蕩時騎的那種。
二十分鐘后二人來到南鋼城北倉庫大院門口。
保衛室里坐着四個穿綠軍裝的鋼廠保衛,正吞雲吐霧,喝着茶水,聊着天。張慶鄙夷地瞅了四個人一眼,對張金生說:“我住無線電三廠二宿舍,有空來找我玩。”便揮揮手,瀟洒而去。
張金生把頭髮捋了捋,走到保衛室的門口,很有禮貌地敲了敲玻璃,裏面沒有應答,張金生猶豫了一下,再次敲擊。
“敲什麼敲,半夜三更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乾瘦保衛吃了槍葯一般,扯着嗓子乾嚎。
“我找人,11號倉庫的王大成。”
“什麼王大成,沒這個人。”
窗戶重重地關上了,張金生聽到裏面有人說話:“是不是老曹家的那個小王?”
“那個老曹,曹夢陽?哦……”
門開了,一股濃煙滾滾而出,一個矮胖子用雪亮的手電照着張金生的臉:“叫什麼名字,哪來的,工作證呢。”
“我叫張金生,丹江縣湖濱鎮的,我還在上學,沒工作證。”
“啥都沒有,這就是盲流啊?”坐在辦公桌前抽煙的一個年輕胖子陰陽怪氣道。
“廢什麼話呀,趕緊給老曹打個電話核實一下。”一個躺在沙發里聽收音機的老保衛不耐煩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