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四)
談櫻絞着帕子,訥訥道:“兄長是我兄長......和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他單手支着下頜,身形被月光勾勒的慵懶驕矜,話中帶着笑。
“……”談櫻一時找不到言語。
最後憋紅臉,只乾巴巴說:“就是不一樣!”
段修與揚起唇,也不再逗她,轉而勾起其他話題,給她講最近看得一本話本上的故事。
他講:“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談櫻聽得津津有味,晦澀懵懂之處還要他仔細解釋一番。臨回房屋睡前才問出來,他原看的是那《山海經》,難怪裏頭的東西聽起來那般荒誕不經。
談櫻問他借。
段修與許諾明日拿給她看。
一來一往,兩人如此又相約見面了好幾日。
只是月下會面,總有種欲遮還休的古怪意味,次數多了,總會被府中下人發現誤解。
於是。
談駒白髮現,近來慣愛逃學的小霸王來書院愈發勤快,尤其特別愛往他這桌蹭,搞得周圍同窗下學時都不敢同他一同走。
因為小霸王跟在他後邊,大刺刺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
忍了三天,談駒白終於憋不住,神色不虞回身瞪他:“段世子,你一直跟着我做甚?”
段修與和談駒白同歲,月份上小兩月,個子卻要高半頭。
下巴稍稍往上一抬,便營造出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勢。
“談大公子,回王府的路就這一天。”
小霸王看着拽霸天,與他說話的語氣倒是謙和。
談駒白渾身的毛刺也跟着軟了軟:“……”
是哦。
平南王府就在他家隔壁。
既然無可避免要一同下學堂,一路上不溝通角落也恁奇怪,小霸王與六皇子關係甚好,談駒白又曾是六皇子伴讀,兩人就着六皇子,還能聊上幾句。
一來二去,盛京的世家子弟門都知道了。
震驚!禮部尚書府溫潤謙善的大公子和小霸王好上了!
與談駒白搞好關係后,小霸王去書院沒那麼勤了,只是有空沒空都會來尚書府找他。
特別稀奇的是,每次小霸王過來,他嫡親的妹妹都正好在他院中。
一開始兩人全程無溝通,到後面開始偶爾對話兩三句,再到後來......
談駒白瞪着相對坐在窗邊竹榻上執棋子對弈的兩人,臉黑成鍋底。
兩個屁大點的少男少女,眉來眼去,言笑晏晏,如入無人之境,還是在他面前!
不!像!話!
“段世子,這局我來。”談駒白大步過去,奪走親妹手上的白子,袖袍一揮:“阿櫻,你去旁邊坐着。”
談櫻茫然無措,有點不樂意:“哥,可是我還沒有下完。”
談駒白呵呵一笑,“你都下了幾盤了,還沒過癮?若還想下,一會世子走了,我再陪你。”
“……”
談櫻委屈巴巴。
談駒白別的不說,棋藝倒是一絕,盛京四大才子之一的名頭,可不是徒有虛名。
跟他下棋,她那叫找虐。
只好喊丫鬟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看着。
談駒白一落座,段修與鳳目便冷了幾分。
只是唇畔還掛着似有若無的淡笑,讓人辨不出喜怒。
“駒白兄要和我下棋?”他道。
“一直聽六皇子說世子棋藝高超,今日總算有機會切磋一番。”
段修與輕啜一口茶,漫不經心一笑:“和駒白兄切磋棋藝是我的榮幸,不過單論輸贏未免枯燥......咱們下個注?”
“……”
談駒白眼角抽了抽。
升起一抹不詳預感。
只是小霸王一副你若不賭我就不下的姿態,瞧着實在礙眼。
談駒白對自己的棋藝很自信,祖父都下不過他,當即道:“三局二勝,堵什麼?”
段修與神神秘秘:“一個承諾。”
“……”
聽到他們二人要對弈,談櫻興奮地臉都紅了,喊來撫萍上茶點點心。
下棋時,段修與一抬眼便能看到小姑娘拿着梅花糕,小口小口吃着,安安靜靜看他們下棋。
三盤過後,段修與一負二勝。
看着棋盤,談駒白不可置信,心內五味陳雜。
他一直覺得不學無術胸無點墨的小霸王,居然下贏了他!
這三盤棋局后,談駒白不止折了一個承諾,還對小霸王的印象產生巨大改觀。
談櫻的臉卻悄悄垮掉。
很想嚶嚶嚶。
她又被欺騙了!
方才他和她下棋,基本都是她贏。
原來竟是讓着她!
臨走前,趁談駒白不注意,段修與偷偷拽住她的衣袖。
“你長得這般玉雪可愛,輸給你是應該的。”
他聲音又輕又酥。
談櫻怔在原地,兩頰飛快暈上淺淺紅暈,望着咫尺近前俊逸臉龐。
胸腔下的小鹿不受控制,跳躥地驚心動魄。
小霸王的臉也紅了。
只是在旁人察覺前,頭也不回,施展輕功,連尚書府大門都不走,直接翻過幾道牆消失在眼帘。
談駒白震驚不已。
沒過多久整個尚書府都知道,大公子近來痴迷武學,天不亮就去練武場練功,功課上也一點不放鬆,還常常揪着老尚書下棋。
某一日老尚書連輸十盤,差點沒氣過去。
從此以後再也不肯跟大孫子對弈。
KO完老尚書,談駒白又把盛京四大才子另三位相繼約出來切磋,不贏個十盤不肯放人。
後來那三大才子大老遠見到尚書府的車都要繞道走,生怕碰到那癲狂的談大公子。
……
盛京今年異常寒冷,方入冬,天氣一下子冷下來。
談櫻畏寒,一到冬季如那冬眠的熊,輕易不肯出門。
聽兄長說段世子邀他去別苑山莊賞梅,難得起了玩心,央求半天讓談駒白也帶上她。
實則前一日段修與也提起過這回事,他本想主動跟談駒白提起帶她,談櫻怕自家兄長多想,自告奮勇舉小手要自己講。
談駒白本就疼愛唯一的嫡妹,自然很好哄。
可談櫻要隨兄長出門,二房的嫡姐也眼饞,祖母是二叔的親生母親,本就偏寵二房,對於兒子的嫡長女也疼愛的很。談櫻有的,不會少她一份,談櫻要隨兄長去王府別苑,攀的可是大梁唯一異姓王平南王府,如此好的機會,她怎能讓最疼愛的大孫女錯過。
出門時,談櫻的馬車便多出了一個談晚笛。
談櫻與這位嫡姐的關係尚可,不多親切,也沒有過齟齬。
到郊外別院時,談櫻掀開門帘,一眼望到佇立在石階上,肩披墨色大氅的少年。
凌厲眉眼與她相對,倏忽溫軟下來。
那張面冠如玉,俊美無濤的臉龐,不止愣住了談櫻,也叫談晚笛一見傾心。
別院旁處有座山,這個季節半山綻着梅花,遠遠望去美不勝收,幾人先逛了院子,又去爬後山。
爬到一半時,陰沉沉的天空忽然飄起雪來。
大朵大朵的雪花,比山道上的梅花要白。
段修與無聲一笑:“看來我們今日是回不去了。”
天下雪,氣溫倒沒有那般冷,再上山已是不可能,幾人只能先折回山莊。
石階被雪水搭的濕漉漉,很滑,怕談櫻摔着,段修與跟在她半步后,目光與她寸步不離。
談櫻只稍一回頭,就能對上他的眼眸。
幾次三番后,頭也不敢回了,只將粉撲撲的臉埋在雪白的狐狸毛披風。
心頭再度升起異樣的、雀躍的情緒。
此次來別院的,還有六皇子。
六皇子容貌昳麗,只是年紀輕輕,是個面癱臉。周身冷颼颼,看起來一點也不進人情。
一夕之間見了如此多“大人物”,談晚笛有點發憷,同時升起一股自鳴得意之感。
能和大梁的皇子與唯一異姓王世子一同用餐,得此殊榮的,能有幾人?
得意歸得意,桌上一個兩個都不是好惹的,談晚笛規規矩矩吃着飯,時不時在談櫻說話時接上一兩句。
六皇子瞧着是個冰塊,而談櫻知道,那真是只是瞧着像冰塊。
她可見過不少次六皇子被她閨中密友追着打的模樣呢。
可惜今日阿旎不在。
外頭大雪紛飛,冒然冒雪回京太過危險,談駒白遣人捎了口信回去,今夜在別院小住一晚。
山莊極大,空房間多的是,用過晚膳,段修與叫人領她去住處,談晚笛本就另一地,可她膽小,想跟她一起住,最後就隨她去了同一個院子,分住相鄰兩間廂房。
冬日天黑的早,迴廊也早早亮起燈籠,院中銀裝素裹,燈籠將朦朧雪景照得亮如白晝。
談晚笛回廂房換了件衣裳,帶着點心過來尋她。
兩人聊了一會,她旁敲側擊着開始向談櫻打探小霸王的消息。
談櫻本沒察覺她的心思,直到察覺嫡姐含羞帶怯,提起小霸王時眼中流入零星傾慕之情。
心裏忽然難受起來。
她不想和嫡姐談論小霸王,好幾次強行扭開話題,或顧左右而言他,或佯作不知。
等人走了,一張玉雪小臉聳拉下來。
晚笛姐姐為何向她打探世子的消息呀?
她又為何,一點都不情願跟晚笛姐姐分享世子的事情呢?
談櫻心裏很堵,蹙着秀眉,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房門被輕輕一敲。
撫萍過去開門,驚呼一聲:“世子。”
許是因在他的地盤,小霸王行事更為洒脫,無視撫萍震驚的臉,兀自踏步進來,在屏風前停下。
“外頭雪小了些,可要出去走走?”
談櫻從屏風后探出身子,縈繞心頭的那點不知名煩惱,在見到他后,刷地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笑盈盈點頭,披上狐狸毛斗篷,小步跟在他身後。
夜色靜謐。
碎雪漫漫。
踩着厚厚一層雪,腳下發出咯吱咯吱聲,談櫻覺得很有趣,把乾淨如紙的雪地踩上自己的腳印,實在是太好玩了。
段修與默默地走,她在旁踩雪玩。
一路過來,燈光漸漸黯去。
只有段修與手中的燈籠散發著微光。
“誒?我們到哪裏了?”她像是才發現,懵懂回頭。
段修與卻是問:“你冷不冷?”
“不冷。”
“不冷就好,我帶你去看風景。”
段修與朝她攤開一隻手,骨節分明,修長白皙,掌心透着微粉,那隻手比她的大很多。
談櫻似是不解,紅着小臉蛋看他,像是在問:你幹什麼呀?
他笑了笑:“前面路黑,不牽着你,我怕你摔了。”
“……”
談櫻此時滿腦子都是自小母親、祖母讓她書誦的《女戒》《女德》云云總總,又亂七八糟和她看得話本攪和一起。
那剔透眼珠動了動,落在他攤開的手上。
談櫻想,她才十四,還小,他才十六,也還小,大家都還小,隔着衣袖互幫互助牽一下手,在雪中相互支撐一下,應該無妨吧?
在段修與炙熱的注目中,小姑娘緩緩抬起胳膊。
他微勾了勾唇,在她探過來前,疾速攫住那藏在披風下的小手。
軟滑溫暖,綿軟的像身上的狐裘。
肌膚相觸的一剎,似有末微電流躥過,帶起身體顫慄。
談櫻完全呆住。
反應過來后想抽回手,卻被緊緊握着不放。
段修與輕咳一聲,故作不以為意,低低道:“再晚就不美了,走吧。”
“……”
頭一次被除了兄長和父親以為的異性觸碰,談櫻猶如行走在雲端,腳發軟,脖子也軟,手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他帶她邁了好多個台階,踏進一間黑漆漆的閣樓。
別院山莊本就在地勢高的半山處,閣樓雖只有五層,卻足夠眺望整個盛京。
一踏入閣樓高處的觀景台,燈火點點古色古香的城池映入眼帘,白雪皚皚落景,遠處萬家燈火,景緻美不勝收。
談櫻抬頭。
那雙黑曜鳳眸盛滿璀璨華燈,燦若星辰。
她不覺看痴,粉唇微張:“你的眼睛裏,有好多星星。”
段修與眼一垂,微微遮住滿目星光。
只是唇畔輕揚的笑,不吝於星光璨爛。
“我帶你過來看美景,你卻只說我眼裏有星星?”他輕輕敲了下她額頭,“你再看看,在我眼裏的是什麼?”
他彎下腰,臉湊的極近。
只要她往前挪小半步,就能碰到他高挺的鼻子。
談櫻傻乎乎,真的盯着他眼睛,認真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