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下下之策
徐勝的背影看上去很是落寞。
在世家面前個人算個屁。徐勝心知他連自己的命運都把握不了,更不要說顧及他人了。
此時此刻,徐勝的內心有的只是深深的無力和濃濃的悲哀,這般感覺,一如他知道父母身死時一樣,痛到極致、痛入骨髓。
人至傷心百事哀,
諸般都到眼前來。
孑然一身枯草菲,
自顧無暇何介懷?
徐勝放聲吟詠,一則抒發心中抑鬱;二來也是勸說自己與此事無關,無需介入。
“小姐——!”
一聲凄厲的慘叫在空蕩幽靜的宅子裏響起,正是芍藥的嚎哭。
“不好!”
徐勝的大腦頃刻間一片空白,心臟驟然收緊,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渾身的力量都被調動,一步躍出數丈,一腳踹開大門。
“怎麼了?”
徐勝萬般急切。還沒有弄清楚狀況,就站在庭院中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喝。
“先生——先生——!”兩聲長泣過後,芍藥掩面而出,身子都快站不穩了,嗚咽着說道:“先生,你快......快進去看看吧,小姐她......”
毫無遲疑,還未待芍藥說完徐勝就沖入了內室。在那兒,一個單薄美麗的女子正癱軟地側躺在地上,口中隱約掛着一抹鮮紅,桌上正放着一個拇指大小的玉色酒杯。
然而,徐勝知道許麗子是不喝酒的。
服毒!
不需多想,徐勝已經有了猜測,他連忙蹲下身子,一把抱起許麗子。這個時候,哪裏還管什麼男女有別。徐勝咬牙,費了全身力氣,死命飛奔。
還好,徐勝知道醫館在何處。他根本不曉得許麗子服了什麼毒,又對醫術一無所知,而今之計只有將許麗子儘快送去就醫。
不必尋人幫忙,徐勝自信,而今他的腳力已遠非常人所及。有找人的功夫,足夠他竄出二里地了,求助無非是浪費時間。
況且,徐勝有自己的考量。許家的大小姐服毒自盡,傳出去終歸是不好聽,少一個人知道,許麗子就多一份顏面。
......
許家的醫師都是中州極有名的大夫,裏頭甚至有兩位曾經的皇家御醫,水平自然不用多說。在一幫人的努力之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折騰了整整一天總算是把許麗子從死亡邊線上拉了回來。
徐勝就在旁邊一直瞧着,盯了整整一天。他連眼睛都捨不得眨幾下,雖然明知道自己看着沒什麼用,但他如何移得開目光啊!?
看着許麗子的呼吸逐漸平穩,臉上也有些淡淡血色,徐勝懸着的一顆心才算是勉強放下。他長出一口氣,精神猛一鬆懈,整個人都如虛脫一般,倚着牆角癱坐而下。
許麗子這一回可算掀起了大波瀾,雖然下人幾乎不知,但高層如何瞞得住?
在許麗子的身側,稀稀落落地站了能有十幾個人,最大的鬚髮花白,便是最小的也得有四十多歲,不消說,這些人正是許家的掌權者。
現在,他們一個個面色不善,看着許麗子的目光里沒有關心,只有憤怒。
劉、許兩家的聯姻,在他們眼中遠比一個同宗女子的死生要重要得多。
“徐......徐勝是吧,你這次做的不錯,可以回去了,許家不會虧待你的。”有一老者發話,眼睛也不抬一下,揮了揮手,示意徐勝趕緊離去。
“是”看到許麗子轉危為安,徐勝心安了不少,站起施禮,回身退去。
“唉——”
走出醫館的徐勝長長嘆息,許麗子的命雖然是保下了,可前景實在是堪憂。徐勝怎麼也想不到,許麗子看似柔弱的外表下,竟然會有那麼剛強的性格。
可是,剛強又有什麼用呢?在許家高門,剛強也許還是禍端。
怎麼辦?
徐勝深知自己的渺小,依許家的態度來看,劉、許兩家的聯姻已是板上釘釘,如何是他一個小人物所能撼動的?
生於黃草地,
骯髒遍地爬。
喝着渠間水,
隱於山間壩。
也想奮起爭,
奈何根深扎。
只能隨風東西去,
到秋一地盡肅殺。
徐勝自認身如“枯草”,在許家“大風”面前,他似乎只有順從的份兒。如若不然,等待他的恐怕只有毀滅。
“也許......!”
徐勝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暗中攥緊拳頭,心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自己也只能那麼做了。
“傻子”
藏在禁地深處的怪人目睹了一切,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三日後,許麗子醒了,又回到了“瀟瀟館’。又過了幾日,芍藥登門,告訴徐勝說是大小姐有請。
徐勝關切的厲害,焉有不去之理?
簡單收拾之後,徐勝跟芍藥一同上了路,不長的路程,他卻覺得走了很久。此刻,他的心裏有萬千個念頭,一方面歡喜,一方面也憂愁。他既因能在這個時候見到許麗子而高興,又因為自己實在無能為力而自責。
等到了地兒,芍藥識趣地退走了。許麗子打扮的很素凈,半倚着桌子,滿臉憔悴。
“你來了,先生。”
“來了”
許麗子接連咳嗽兩聲,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帶着歉意笑了笑,輕聲說道:“這次多虧了先生搭救,如若不然我就成了許家的罪人了。”
徐勝覺得心裏難受得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揀了把椅子自顧自地坐着,眼睛刻意地不與許麗子對視。
“這次請先生來,一則是為了感謝救命之恩。”許麗子說道,稍一停頓,繼而神色一變,“二來我也要責問先生,為什麼要自作主張,非要救一個一心求死之人?”
“我......”
徐勝語塞,不能對答。
“如今的情形我是決計活不下去了,先生冒然救了我,難道是要讓我再受一遍自盡的折磨嗎?”
“不可!”徐勝猛然跳起,急聲道:“萬不能再尋短見,你所擔憂之事未嘗沒有輾轉餘地。”
“哪有什麼餘地呢?”許麗子苦笑,“要麼屈從,要麼身死,許家女子生來如此。”
徐勝默然。尋常人家雖說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畢竟家業小,女子若是誓死不從,雙親捨不得孩子,八成也就依孩子了。但許家不同呀,家大業大,單是許麗子一輩就有數百人,死上一個,能有幾人心痛?
據徐勝所知,單是許麗子的生父就有九個孩子,而且她是庶出,在秩序森嚴大家族眼中,庶出之於嫡系,根本不值一提。在許家數百年的歷史中,縱然嫡系也不知犧牲了多少。
許麗子這些年來受到的寵愛遠甚於他人,雖是庶出的小姐,卻比嫡系還承恩眷。只因為她長得實在漂亮,在許家高層眼中大有用處。
或者,可以說許麗子從一開始就是許家決定好了的,要去討好劉家的工具。
女子,貌美的女子,生於世家的貌美女子,有多少都成了悲哀?
“你就真的那麼討厭劉家的那位公子嗎?”徐勝小心翼翼地問道。他不明白,這樣的宿命應該是大族女子所必有的覺悟,許麗子何至於反應如此激烈。
“公子?”許麗子凄慘一笑,冷聲說道
:“什麼公子,已經是半百的老頭兒了,前者娶了我姑姑,而今又要來折辱我。”
什麼!?
徐勝頓覺雷擊。怪不得。許家的做法實在可恥,讓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女子去服侍一個半百的老頭兒,而且許麗子的姑姑先嫁了過去,那她就只能做填房小妾。這對於一個絕美的少女而言,該是多大的打擊啊!
“而今之計,唯有一死。”許麗子強忍着,卻還是掉下了眼淚,顫抖着說道:“多謝先生栽培,弟子不才,就先去了。”
“不要!”
芍藥沖入屋中,與徐勝幾乎同時出聲。她一把保住許麗子,抽泣着說道:“小姐若是走了,芍藥也不活了,小姐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呀。”
“苦了你了啊,芍藥。”許麗子哭泣着,“我這一死,你必然要受些牽連,是我對不住你。”
“小姐哪裏的話,能跟着小姐全是我的福分。”芍藥抹了抹眼淚,搞得徐勝也覺得眼眶發酸。
“還請先生救救小姐吧。”芍藥歪了頭,眼巴巴地看着徐勝,帶着哭腔說道:“我只是個丫鬟,沒有什麼辦法,可先生是客卿,身份比我貴重得多,一定要幫幫小姐啊!”
“不用”
許麗子苦笑着說。一來,她不想連累徐勝;其次,她也不覺得徐勝會有什麼辦法。畢竟許家的客卿雖說不多,但也有數十位,而且很明顯,徐勝在客卿堆里最為不受重視。許家連親人都下得去手,怎麼會聽憑一個客卿的呢?
“好”
令許麗子沒有想到的是,徐勝一口應承下來,帶着堅毅與決絕,淡淡一笑,溫柔卻又堅定地說道:“既然你不想嫁,那就不嫁了。”
“你......!”
許麗子愕然,想要阻止,但是徐勝已經離開了,不給她說一句話的機會。
徐勝走得很快,一路向東。他知道,前頭有一座“天池苑”,“天池苑”中有一塊“墓碑”。那是徐勝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
雖然,只是個下下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