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你真不打算帶我去看看?
大表哥走後,李芹道:“看吧,快過年了,這些老傢伙們開始一個個都走了,看來這是個坎啊,我看我也邁不過去了。”
張小強聽后無語,他娘又道:“其實我也知道,我又不能動,還得要人伺候,天天累死孩子們,我怎麼就不趕快死了呢?你說,我要是像咱村小娥那樣心臟病複發,一下子就死了該有多好哇!要是不死的話,這該多有拖累你們孩子啊!”
他娘說著對孩子抱歉的話,但張小強從她的語氣里卻聽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相反,他覺得他娘很驕傲,因為儘管他一輩子沒幹活,但孩子們依舊天天伺候着,還活得比那些幹了一輩子活的人更滋潤、時間更長。
所以他娘的話那不是抱歉,而是在炫耀。
時間一天天臨近了,馬上就要年關。
為了讓他娘鼓起勇氣活下去,讓他娘活得有力量,更為了讓他娘不至於天天躺在床上等死,張小強每天都要到他娘那邊,給他娘倒屎倒尿,然後扶他娘沿着床沿來回走幾趟,直到他娘覺得渾身暖和了、也軟和了再回床休息。
在年三十那天,張小強依舊到他娘那去,可是他娘被弄下床后,趴在床邊遲遲不動,向地板上佝僂着,喘着粗氣道:“別弄了,我實在走不了了,我的腰胯要疼煞了……完了,完了……看來,我是完全沒希望了!你們做好準備吧。”
張小強的心一片冰冷、一片灰暗、一片頹喪。受到感染,在那一時刻,他也感覺生活和生命失去了任何意義。他的心情很壓抑,壓抑到絕望。他獃獃得坐在床邊黯然不語,望着明亮的窗外那些奔跑跳鬧的孩子們,聽着此起彼伏響起的歡快的鞭炮聲,想着別人正在一片笑鬧聲中熱熱鬧鬧準備過年,而自己卻正守在一個瀕臨死亡的親娘身邊,看不到任何活着的意義。
殘羹冷灶、心情頹喪、麻木冰冷。就在除夕的那天,這就是張小強家裏所有的景象。
儘管是除夕,吳清韋卻仍未下班,她肯定又在忙活着今年工作的收尾,之後好過個輕鬆的年假,兩個孩子去爺爺奶奶家了還未回來,張小強獨自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也未開燈,浸在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里,浴在窗外時明時滅的煙火中,窗外的鞭炮聲越熱烈、煙火越璀璨明亮,他的一顆心越是孤寂。
人家在過年,團團圓圓、天倫之樂、幼兒繞膝、祝福聲不斷,他也在過年,這個家卻支離破碎,讓人感覺不到溫暖和快樂,相反,卻是無窮無盡的孤寂和頹喪。
好的過年氣氛,應是老人身體健康,備下過年物品,掛好燈籠,貼好對聯,喊大孩子和小孩子來一起過年,一個人也不缺,一起做飯、一起包餃子,上下歡歡樂樂、老幼笑口常開。
然而,在張小強家,那種想像中美好的過年景象似乎從未有過,近幾年更是沒有,張小強高低未就、無心佈置;吳清韋賺錢養家,爭分奪秒;張祖華隨波逐流,不疼不癢;李芹一懶再懶,得過且過;孩子們世事未分、一片童稚。
所以,這家過年的景象如此凄涼、如此孤寂、如此不堪是可想而知了。
張小強想過改變:除非他爸爸張祖華能動動腦子,充分認識到過年的重要性;除非他娘不再懶惰,而是多動動手,起碼包頓餃子喊孩子們一起吃飯;除非吳清韋辭掉工作,天天在家照顧。
可是,吳清韋要辭掉工作的話,張小強目前又沒有創收,那這個家就像銹住的鐘錶,即刻停擺了。
因此,最關鍵的點在於張小強。倘若張小強強大無比,能夠賺到足夠的錢財,那麼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吳清韋不用再上班,他不用再那麼忙碌,在他們兩人的帶領下,和孩子們一起到爺爺奶奶家,用他們兩人的勤勞和熱情帶動父母行動起來,一家人便會生活在快快樂樂和幸福中了。
問題是張小強弱得很,目前的他自己都無法生存,又何談照顧別人呢?
那麼他就得繼續一再忙碌,吳清韋就得持續加班,孩子繼續像斷了線的風箏飄來飄去,父母依舊懶惰與隨波逐流,整個家依舊支離破碎。
這世上沒有如果。唯有別人看不見的黑暗和深淵。
這種無窮無盡的黑暗和深淵,到底要持續多久?
有目的的航行讓人滿懷希望,無方向的探索讓人如履薄冰。
而眼下,不僅張小強他自己在頹喪,他娘也在頹喪,也在煎熬,因為在她的心底,在她認知的宿命里,她要麼活過明天,要麼死在當晚。默默等死的感覺一定不會很好。
那麼按照她的說法,她今晚就會死掉,那麼明天就是大年初一,恐怕得早起準備殯殮喪葬的一應物事了。這如何讓人不煎熬!
當晚,張小強做了幾個夢,總感覺身體懸在半空中,始終沒有睡踏實,心底總是有未了之事在作祟,時時刻刻在提醒他不要睡死,於是就這樣在不斷一覺睡去、一會醒來中折磨到定好的鬧鐘響起,於是起身和吳清韋開始包餃子。
已經早上六點了,張小強稍稍感到放心,爸爸那邊應該已經起床,到現在這個點未見噩耗傳來,那麼他娘應該已經平安度過了她的七十五歲。
接近七點時,張小強帶着煮好的餃子和孩子們一起為他父母送去,在張祖華去準備筷子時,張小強走到他娘屋子裏,望向躺在床上的李芹。她已醒了,轉頭望着窗外鞭炮聲炸響后的亮光。
二話不說,張小強將他娘積累了一晚的屎和尿倒凈,刷完屎盆尿罐然後回來,看到他娘的頭髮就像愛因斯坦,便找了一把梳子為其細細地梳頭,他娘老老實實享受着。
見到他娘安然度過了七十五歲,張小強心情放鬆了許多,不再那麼抑鬱和頹喪,因此在梳頭過程中,他對他娘開玩笑道:“這下好了,過年了,今天初一了,看來你死不了了……你沒死……需不需我動動手掐死算了?”
李芹聽後半晌不語,似在沉思,一會悠悠道:“掐死?雖然是一塊又朝、又懶、又廢物的老娘,真要掐死的話,能捨得么。”
張小強不語。
又過了一會,他娘問張小強道:“這麼說,你是真不打算帶我去醫院看看了?”
聽完這話,不知怎麼的,張小強原本依然有些系成疙瘩的一顆心被徹底解開,他驀然放鬆下來,因為他從他娘的這話里聽出了希望。這話與昨晚儼然不同,昨晚的話是“完了,完了!徹底沒希望了!”而今天的話則是“你真不打算帶我去醫院看看?”
昨天雖然沒有責備,卻是徹底的頹喪,那種絕望的語氣和情緒會將人強行拉入黑暗的深淵!而今天話語中雖有詢問和淡淡的責備,卻滿含着希望。“你真不打算帶我去醫院看看?”其言下之意是:既然昨晚沒死,就相當於過了一關,過了這關之後,便輕易不會死了;我還想活着,並且快去醫院看看,趕快好了后還能下地好好地活着。
具體不知有沒有此種含義,但張小強聽出了這種含義。
張小強提高聲音道:“誰說不帶你去看了……這不是過年么!等走完親戚后,馬上帶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