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魚兒的尾巴
姐姐囑咐我說,“拿好了呵,別掉了!”我“嗯”了一聲,神情極是鄭重,謹慎地握了握手掌,中間留了個空兒,怕擠壞了魚兒。
姐姐說,“應該還有,我們再找找。”說完跑向另一堆水藻,扒拉着找出小魚或小蝦米依然放入我的手心,隨着姐姐興奮的叫聲,收穫越來越多,我的小手都要握不住了。我感覺那些小魚兒在手心裏遊動着,弄得我直痒痒。少有的驚喜愉悅,使我和姐姐忘掉了烏雲已染黑了多半個天空。母親擔憂地仰望着。
突然,大雨傾盆而下,我們一路狂歡,喊叫着跑回家中。
回到家,我攤開手掌,四五條小魚兒橫卧在手心裏,和着汗液、泥水和零星的水藻。我將手掌伸向母親,嚷着說,“娘,我要吃魚!”
娘想了想,拿出家裏面僅有的一個雞蛋,在手心裏掂量着。當然,你要是以為我娘在糾結應該吃不吃這個雞蛋那就錯了,母親只是在考慮加面還是直接用雞蛋煎魚哪個更好一些。
生在一個“有今天沒明天”的家庭里的好處是,你可以不必為生計絞盡腦汁,先吃完了上頓再說,下頓是否有得吃那是下頓的事。關注眼前事,是父母崇奉的經典人生哲學之一。
母親把那隻雞蛋打在一隻瓷碗裏。
接着,她幫我將手上的魚兒、泥巴和水草都撥拉到臉盆兒里。對,你沒看錯,是臉盆兒,我們洗魚、洗菜、洗臉和洗腳都用它。你懂的,我們幾乎沒襪子可穿,所以腳並不臭。吃,幾乎都吃不飽,誰還在乎臉盆兒的事兒呢!
母親洗魚的同時,蘸着水將我的兩隻小手隨便忽拉了幾下,幾片魚鱗還沒完全忽拉乾淨呢,我便迫不及待跑開了,在院子裏跟自家的大黃狗滾作一團。那時候,據說我偶爾會撿院子裏的干雞糞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所以我手心裏有那麼幾片魚鱗和一點淡淡的魚腥味,簡直可以忽略為零。
母親把那幾隻小魚兒撈出來,甩乾淨水,然後放入打蛋的那隻瓷碗內。她又從鹽罐兒里抓出兩顆大粒鹽放在面板上,拿起擀麵杖將鹽粒兒熟練地碾成粉末兒,再將那些鹽末兒均勻地撒入碗內,拿雙筷子開始攪拌,將雞蛋、魚兒和鹽末兒均勻地攪在了一起。
那種白色晶體與黃色海土相互裹挾的大顆鹽粒兒,顆顆都有小拇指肚那麼大,炒菜只放兩顆就可以了,倘若用它來烙咸餅,必須經過碾壓加工形成粉末兒。
此時,姐姐從臉盆兒里撈起一隻小蝦米,幾乎透明,一厘米左右的樣子,興奮地向我們喊叫着。“看,小蝦!”
母親頭也不回說,“生吃螃蟹活吃蝦,你把它生吃了吧!”姐姐看看母親,看看小蝦,提着蝦須看了半天不敢放進嘴巴,於是將小蝦米遞給了我。我瞅了瞅那隻小蝦米,渾身發亮透明,看起來相當可愛,很好吃的樣子,果斷將它放入嘴巴,“咯吱咯吱”咀嚼着,有一股淡淡的腥鮮味,味道還不錯。
我問姐姐,“姐姐,還有嗎?”姐姐伸手在臉盆兒里撈來撈去,最後攤開雙手望向我,“沒有了!”剎那間我感覺好失望。
母親拿出那隻舊油罐兒,向大鍋內倒了一小勺棉油,然後蹲下身去,向灶下塞入乾草開始生火,火點着了,驀然吐出一股濃煙,然後“噗”一下升騰起來,劇烈地燃燒着。我擠到母親懷裏,趴下身體,看灶里的青煙和火苗舔舐着黢黑的鍋底。不一會兒,大鍋里的棉油開始分泌出細細的泡沫,併發出“哧哧拉拉”的聲響,淡淡的青煙在鍋底中上升。
“娘,這煤油真香!”我叫道。
“那叫棉油,不叫煤油,”母親說,“棉油是棉花籽兒榨出來的,可以吃,煤油是用來點燈的。”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兒。
母親坐直身體看看油溫,又向灶間塞了許多乾草,然後站起身來,端起並傾斜瓷碗兒,讓雞蛋和着小魚兒緩慢地流入熱油內。她拿起鍋鏟,攤平那些雞蛋,雞蛋慢慢成形,在鍋底形成了一張薄薄的魚餅。
香味兒開始在狹窄的屋子裏繚繞漫延,我和姐姐的口水早在口腔里打轉。母親不停地翻轉着魚餅,灶里的火慢慢地熄滅了。
母親說,“好了。”我們立刻圍到鍋台邊。我掂起腳尖向鍋里看去,望見母親用小鏟將那塊魚餅平均鏟成兩半兒,吩咐姐姐拿了一隻乾淨碗兒,將兩塊兒魚餅都鏟到碗兒里。我們正要出手伸向那兩塊兒魚餅,母親制止說,“等等!熱……先涼涼再說,不準搶,一人一塊兒……”
過了一會兒,我問,“涼好了嗎?”母親搖搖頭。
又過了一會兒,我又問,“涼好了嗎?”姐姐伸出手指試了試,也搖搖頭。
我又問,“涼好了嗎?”這次,沒人搭理我。母親離開了鍋台,坐在炕沿上稍事休息。她扯出一張舊報紙,撕下一小塊兒,從鐵制煙絲盒裏取出點煙末兒放在上面,熟練地捲起一支紙煙,划根洋火點着了,悠然地噴雲吐霧起來。
姐姐說,“好了,可以吃了。”說完,她抄起一塊兒魚餅遞給我,然後拿起另一塊魚餅。我們根本不必假裝禮貌地問一下母親吃不吃,反正她也不吃。在我的印象里,孩子吃家裏最好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天經地義的事。
我端詳着那塊兒魚餅,張大嘴巴咬了下去,咬掉一塊雞蛋后,一片小小的魚尾顯露了出來。
“娘,你看,小魚的尾巴!”我興奮地大叫着。
母親向我看了看,微笑着說,“好,快吃吧!”說完繼續吞雲吐霧。煙霧將她的微笑輕輕地籠罩着,我看不見她,只看見了被我緊緊捏在手裏的那片小魚的尾巴。
那年我大概3歲多,姐姐6歲,母親36歲。4間低矮的土房子,殘破的院落。破舊的村莊,時滿時涸的池塘,貧瘠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土裏刨食兒的農民百姓。有些故事母親不說,就可能永遠湮滅。
其實,一切都無所謂。我的生活就像一場夢,從來也沒有醒過。所以那些關於真假的故事,或好或壞,都只是我夢裏的一個個插曲,一個個情節。
說實話,當我寫下它來時,我才意識到母親給我的不是感動,而是自己從堅硬的心房裏被歲月擠出的,一點點悲天憫己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