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章 拳罡鎮山河
是藏書樓那位閣老。
老人一指阻住猩紅法球衝撞鎮魔塔,閉着眼睛感受着近在咫尺的狂暴氣機。
舒坦。
怎一個舒坦了得。
對於武道登頂之人來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難以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
沉寂了五十年之久,老人緩緩睜開眼。
一身氣勢,陡然大變。
狂發筆直飛舞,衣衫被渾身升至頂峰的武仙氣象,撐了個粉碎,連齏粉都未留下,當場消散。
與老人的衣衫一起消散的,還有那顆劍仙鍾余來不及抵擋的猩紅法球。
鍾余原地愣住,他知道不夜山藏書樓中,有這樣一位神秘兮兮的武夫老者存在,可他從未與之見過,更不甚了解,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十一境的武仙!
此人姓甚名誰,為何以往,聞所未聞?
然而大敵當前,並無閑暇留給鍾余詢問。
因為那位武仙老者,身形如風,在並未縮地成寸的情況下,一步邁出,竟然已經抵達猩紅妖物上空。
一瞬過後,妖物才堪堪抬起頭,一雙猩紅雙眼直面赤腳老人。
與它打上招呼的。
只是一拳罷了。
那一拳的威勢,可與數年以前,另一位隋姓劍仙,劍開天幕的一劍相提並論。
一拳仙人跪。
這一拳,拳罡之盛,敢與日月爭輝。
那個迅馳如風的身影,拳罡開道,將不夜山的半邊天幕都照亮,砸落猩紅妖物的頭顱,直接將其頭顱砸碎,身軀零散成千萬具屍體。
而那些屍體,顯然已經開始重組,這便是鍾余理解的“不死之身”。
然而,一拳過後,一拳又來。
這一拳,砸得那尊猩紅妖物,身形如劍,一路開鑿,將地面鑿如地底百丈。
一拳又一拳,一拳復一拳。
那個五十年未遞出一拳的武夫,出拳之快,身法之快,以至於他一人出拳,便打的成千上午具即將爬行起來重組妖物的屍體,不斷粉碎,又不斷癒合,不斷重組,又不斷粉碎。
一百丈,一千丈,一萬丈。
老人彷彿用儘力氣,以猩紅妖物的身體,丈量大地的厚度。
他打的那隻十境巔峰的妖物,連還手的力氣和時間都沒有,只能一碎再碎,一落在落。
無數閃耀着白色光亮的拳罡,將地底世界照得透亮,仿若另一片“天”。
在他拳前,萬物皆要讓路,不讓則毀。
披頭散髮的武者,拳罡之盛,已至巔峰,平生僅有兩次。
第一次,乃是少年時,經過無數次出拳開鑿山脈之後,第一次面朝大海,用儘力氣,遞出一記重在拳意而非拳勁的一拳。
拳鑿山脈,以練拳勁。
拳鑿大海,以築拳意。
一拳打在山上,是粉碎,是崩裂,是齏粉,是血肉與頑石的較量,是拳勁凝聚與爆發。
一拳打在海上,是浪起,是驚濤,是漩渦,是自身氣勢與大海氣勢的碰撞,是拳意的形成與修正。
拳以鑿山練無堅不摧之勁。
拳以砸海築大海無量之意。
何謂武仙?
並非武道走到盡頭,飛升登天。
而是武道走到盡頭,無需登天,便可拳落仙人,傲視眾生。
赤腳老人收起拳頭,微微側過身子,一身真氣凝聚與一拳之上,而收縮,是為了更好的凝聚。
正如有時候,蹲下去,才可以跳得更高。
欲揚,則要先抑。
當老人的拳頭,收縮到一個極限之後,他緩緩閉上雙眼。
一拳砸落,便有千千萬萬個赤腳武夫,向著千千萬萬具屍體出拳。
那尊猩紅妖物,再無法重組身形,因為那些組成它手臂和驅趕以及它身體裏一切的屍體,都已化作虛無。
與那些屍體一同化作虛無的,還有鎮魔塔底下橫豎一千丈範圍內的一切。
那個五十年只出此一拳的老人,彷彿把天地後面那個“地”字,羞辱得體無完膚。
————
妖荒天下。
萬里黃沙不復存在。
風聲呼嘯而過,拜劍閣位於殘骸。
故人故事都已遠去,唯有劍意長存於此。
那個生命盡頭,不再邋遢的男子,用可飛升的一劍,砍落妖族老祖一隻手臂。
黑牛早已先行一步,去往扶搖天下。
老道人獨臂御風,俯瞰那座三陣萬劍鎮一樓,最後的風采。
“劍仙風流,饒是貧道這等俗人,也要敬佩三分。”
與近距離親眼目睹世間最強的一劍相比,失去一臂,不算什麼苦事。
當然此種樂事,非常人之樂事,乃異人之樂事。
此種喜悅,亦非常人之喜悅,實屬怪人之喜悅。
兩個陣營,兩個立場,便不能夠惺惺相惜了嗎?
未必。
若非劍奴一心求死,要以命換傷,否則老道人真想給他留個全屍。
兵解過後,還能有下一世,下一世,活在他親手打造出的玲瓏天下里,不好嗎?
這個扶搖天下劍意最強者,傾力一劍,砍廢了半座妖荒天下,直接將妖荒的一半土地,砍得不復存在。
如此人才......可惜了。
他的目的,只是想“修正”,只是想“重組”,而非是“毀滅”。
這位妖荒天下的老祖,是打算在三教祖師之前,先一步完成那匡扶天地之大業。
只不過三教祖師,選擇從人心落手,修修補補,如春雨潤物,細膩無聲。
此種選擇,是循循善誘,來得慢,但來得久。
妖荒老祖的選擇,與那三位相比起來,就要顯得“樸實無華”許多。
他不考慮人心,甚至連“人”這個因素都不考慮,轉而去考慮“外界”的因素,“外部”的因素。
三教祖師考慮的,都是“內部因素”,對天地來說,世間萬物都是內部因素,包括人。
而人的內部因素,就是“人心”,所以當人心變好,人才會好,世道才會好,人間才會好,天地才會好。
這種由內而外的教化方式,最有力量,卻也最沒有力量。因為這樣的力量,不是三年五載就能形成的,雖然如同大樹紮根,此後經年不移,可“人心世道”一事,究竟是一株怎樣的大樹?只怕那樹榦的粗壯程度,堪與一座天下的寬廣程度相提並論。要將如此一株龐然大物紮根與天地間,談何容易?這世上,又是否真的能有足以容納這株大樹的地方存在?
妖祖認為,三教祖師的行為,還是過於理想化了些。
他要做的,就是簡單粗暴,就是“不講道理的道理”。
若要強行比較,那麼三教如同將一件破衣衫,縫縫補補,三年又三年,穿了又穿。
而妖祖想做的,就是直接乾脆將這件破衣衫,撕個粉碎,然後創造一件嶄新的衣衫,乾淨的衣衫,再拿以前的破衣衫,往上面加點料。
破衣衫,便是扶搖,以及被扶搖壓勝的四座天下。
新衣衫,便是新的玲瓏天下。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無非就是在於,妖族要直接改變外部的因素。
對於扶搖、妖荒、魔羅、幽冥、邪祟,五座天下來說,什麼算是“外部”的因素?
是“世界”,是“天下”。
所以妖荒老祖,想要的就是直接“刪除”掉如今的五座天下。
再借五座天下殘存的山根水運,日月精華,天地靈氣,文運武運劍道氣運,去徹底完善他親手復刻出的,五座天下的共生體——玲瓏天下。
在那個地方,沒有異族之間的仇視,沒有世俗王朝的戰爭,沒有人心鬼蜮,沒有惡念。
因為他早已在玲瓏天下,下了一道極其不講道理的法咒禁制。
不只是人,那座天下的一切生靈,只要心中誕生一絲一毫有損於世間其他事物的念頭,便會直接被玲瓏天下的“天道”抹殺。
換句話來說,妖族老祖便是那座天下的“天道”,萬物生死,一念之間。
乍一看,此舉有些頗因噎廢食的嫌疑,可妖祖等得起,他已經等了一萬年,不介意再用一萬年,等一個“人人為善”的太平盛世。
三教在扶搖天下,用了幾千年都沒有把破衣衫徹底補好,再給他妖祖一個幾千年的機會,又如何不可了?
而從始至終,其實這位妖族老祖都沒有想過殺掉扶搖天下的山巔修士,他讓大妖沢溟勸扶搖降,降則不殺,攔路則死,其實不是假話,而是真心話。
這位妖祖的梟雄心性,的確能如海納百川一般,容得下別座天下的英雄豪傑。
只要他們,不攔住他的曠世大業,那麼一切好說。
將來各大劍仙、道友,入住他的玲瓏天下,都可分得一方山水形勝寶地,人人長生,人人得道,人人如龍。
可真心話,往往沒人相信,非要說謊,才有人願意聽。
老道人冷笑不已,忽然又想起一事,心情稍有好轉。他微笑着抬起那隻獨臂,虛點拜劍閣殘骸一番,將那座殘骸化作一塊“墓碑”。
墓碑之上,憑空浮現兩字。
飲者。
劍奴的真名是什麼,早已不重要。
在這位妖荒老祖心目中,此人算得上,扶搖一位飲者。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而扶搖天下許多人的疑惑,守陵人為何被稱作守陵人?
其實也只是一個化繁為簡的道理。
極其簡單。
他們就是守護陵墓之人。
四位守陵人,所守護的,卻非他人之陵。
是他們四個,自己的陵墓。
生與斯,長與斯,死於斯。
無愧扶搖,無愧恩師。
在那塊名為“飲者”的墓碑,立於拜劍閣殘骸之處后。
一縷淡金色光芒,緩緩從碑上升起。
老道人認得,這是劍道氣運。
那充盈着一位十境巔峰劍修一生劍道氣運的淡金色光芒,緩緩升空,在天空中拉出一道燦爛的金色線條,就與那位老道人,擦肩而過。
他沒有出手阻攔,儘管他知道劍奴要做什麼。
那個身死,道未消的飲者,打算將自己一身無限接近於十一境的劍道氣運,還給扶搖天下。
妖族始終面帶微笑,面朝拜劍閣形成的墓碑,任憑飲者的劍道氣運撕開天幕,回到扶搖。
老道人爽朗大笑道:“貧道不攔飲者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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