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釋然
江瑾言沒來得及辯白,聞之初已經被簇擁着往會議廳去了。
江瑾言原地站了會兒也抬腳跟上去。
各部門高管幾乎都到了場,江瑾言一年輕姑娘坐在一群成了精兒的中年男人中間,很有點羊入虎口的意思。
聞之初坐在首位,狹長的眼睛一眯在場內掃了一大圈,不咸不淡道:
“這事嘛本來就吃力不討好,可總部再三強調要我盯着處理,雖然挺得罪人,但只能提前說聲抱歉了……”
接着,他翻開面前一疊名單。看着聞之初的動作,各部門高管都在下面小聲抽了口氣。
裁員是真的,不是傳言。
可聞之初一個總部董事,又從哪裏得知分公司內部的運營情況,沒有平日裏坐陣,這第一把刀究竟會怎麼個落法。
大家埋了頭,紛紛祈禱不關自己部門什麼事。
然後就聽到——
“宋經理,我記得財政部有個女員工叫孫麗,一個月前因為對錯了賬目導致公司損失了近十萬的貨款?”
冷不丁被喊到的宋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僵硬地擦了擦額角,殷切道:“這事及時補救過,貨款追回來了……”
“裁了。”
“啊?”
聞之初平靜無波的眼神從鏡片那頭掃過來,“我說得不明白?這個孫麗,裁了。”
會議廳頓時湧起小聲的騷亂,大家開不禁始回憶這個倒霉鬼孫麗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對她有幾分印象的老員工是記得的——女人高高瘦瘦,挺老實本分,業績也還算不錯,季騰資深老員工了,可以說職業生涯里就那麼一次犯了混。
可惜,聞之初果斷不容置喙的眼神落在身上,誰也不敢起來幫她多說幾句話。
宋亮埋了頭,自認倒霉地嗯了聲。
聞之初繼續翻着名單——
“劉經理。”
“哎……”
“企劃部新招了批實習生?”
劉遠匆忙點頭回應,“對……因為這批學生資質還算不錯,雖然年輕了點……”
聞之初聲音陡然拔高了幾道,“季騰什麼時候開始收大學實習生了?你們在座的各位有幾個不是混到三十好幾才有機會頂着季騰胸牌做事,這是公司幾十年來的規矩,需要我教你?”
劉遠慌得一塌糊塗,被聞之初嚴厲又不容辯駁的態度壓着,饒是心裏想了無數句陳詞也沒法子說出口。
聞之初又把視線轉向另一處,“人事部來人了?”
大家不約而同去看最角落最不顯眼的座位,人事部經理王暢正垂着腦袋窩在那兒拚命降低存在感。
無數同情的眼光遞過去。
他頂着壓力抬頭,舉了下手頓在半空,,“聞董事,我在這兒……”
聞之初收回視線,名單拍在桌面一聲悶響。
“大家都是從總部調來的精英員工,可以說在座有些人的資歷比我還深,可為什麼還會憑空出現這些低級問題?就招人來說,季騰不是質疑大學生資歷尚淺不能勝任,出於各方面考慮,他們並不符合季騰的定位——”
“當然,現如今結果告訴我,有些老員工竟然也跟個剛出社會的毛頭孩子一樣混賬,還有我沒點到名的,設計部,後勤部,採購部等等……可以說都出現了低級問題!”聞之初點了下桌面,卻是朝着江瑾言位置,道:“名單里的人都裁了,後天交接完所有手續。”
聞之初的問責來得突然,等散了會議也有一大片人沒醒過神。
坐在江瑾言旁邊的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後勤部經理。
趁着大家都收拾東西出去,他捅了下江瑾言胳膊,嘖聲道:“江經理真是讓人刮目相看,一眾部門裏竟然只有你行政部沒出什麼岔子!看來每年年會都上台領獎果然實至名歸!”
江瑾言端出抹笑意,不咸不淡接道:“王經理忘啦,行政部經理可不止我一個,行政部有今天自然也有郭經理的貢獻呀!”
一番話,藏了不露痕迹的暗示,以男人的能力,自然能夠想到她想指向的地方去。
一張臉確也若有所思起來。
後來江瑾言又跟他說了幾句,才抱着文件出去。
這場處理看在旁觀者眼裏確實佔盡了端莊正義,可江瑾言自己知道,聞之初在撒網了。
一方面,他要立威,一方面,他還在試探。
可能試探的成分居多。
陸成蹊說得一點沒錯,聞之初不想把她連根拔起,他想着是將她收入麾下,和平招安。
對行政部有意的放過,也是他主動出示友好的第一步。
接下來,是要看她表態了。
江瑾言等了大半個早上,終於在午休時間接到聞之初電話,他約她在季騰對面咖啡館座談。
說是座談,還不是各亮底牌,殺子對弈。
江瑾言沒耽擱,接完電話后就拎了包下樓。
隔了半條街,她一眼看到靠窗位置,在沙發旁坐着的男人。
以前沒來季騰前她也只是在財經報刊上見過這人的採訪新聞,當時聞之初還只當三十多歲,風華正茂,但一眼看過去也知道這人難相處。
一靠近就覺得會被算計的長相,渾身上下透着狡猾。
如今,聞之初戴了副眼鏡,那雙時時刻刻會算計的眼全藏在了那塊鏡片后,讓人更覺得畏懼。
可江瑾言沒害怕。
在來之前她設想了無數遍,如果她是陸成蹊,在這種情境下該如何應對,演練了無數遍,陸成蹊的表情,態度,以及可能會說的話,漸漸清晰地浮上水面。
只要想着他,就算對面是頭會吃人的野獸,好像也沒那麼驚懼不安了。
她推開咖啡館門進去,在聞之初對面坐下——
“聞董。”
“江經理好。”
聞之初笑了下,抬手把冊子遞過去,“看看想喝點什麼?”
江瑾言點了杯美式。
“不知道聞董今天找我過來是有什麼事。”
男人眯着眼,開門見山——
“江經理,幫我做事吧。”
……
下班回去,門一開,江瑾言就發現房子裏熱鬧非凡。
捲毛不知道在激動什麼,嗷嗚嗷嗚的叫聲連門板都快壓不住了。
不過很快,等她發現沙發上坐着的人時,她瞬間一片瞭然。
陸成蹊窩在她家沙發里,穿着睡衣低頭看電腦。對於不速之客,捲毛既憤怒又無奈,揮舞着並不銳利的爪子在他四周亂跑。
可能還記着垃圾桶里那一戰,一人一狗之間的氣氛肉眼可見地緊張。
聽到她開門進來的聲音,捲毛立馬抄起小短腿跳進來江瑾言懷裏,毛茸茸腦袋往裏一埋,還可憐兮兮地嗚囔了兩下。
拱了拱,它用豆子一樣亮晶晶的眼睛在空中跟陸成蹊對上,一個寫滿囂張,一個寫滿鄙視。
陸成蹊就差拎着這綠茶狗的脖子給丟出去。
什麼玩意兒啊,還是他撿回來的,這就知道抱上大腿了????
江瑾言抱着狗坐過去。
陸成蹊在看一份極長的報表,滿滿當當的英文,一眼掃過去眼花繚亂。
“美國團隊那邊發給我的,是一家證券公司,約定來年開春過去。”
江瑾言一臉驚訝,“季騰這邊還沒結束你就要走了??”
陸成蹊伸手想把人往懷裏撈,可才探出去半空,捲毛就齜牙咧嘴朝他嗚咽。
只能作罷。
為了顯得博愛,他斂着眉眼無波無瀾把手抽了回去。
“季騰這邊要結束了,最慢元旦之前吧。”
江瑾言更驚訝了,“怎麼可能……今天聞之初才找我談判,你猜的沒錯,他確實想拉我過去。”
“你還記得我之前答應給你的一樣東西嗎?”
“什麼??”
“給你的一份關於聞之初洗黑錢的賬目——”
“在我這兒……可有什麼用,”江瑾言慫了下肩,“那東西只夠他引咎辭職最差還是混個高管的位子當著,保不齊哪天知道是我,捲土重來報復呢?”
陸成蹊:“那份報表不全,恰好最近我讓我找到了另一半。”
他點了下電腦屏幕,屏幕上是封電子郵件,看發件人,是從美國華盛頓寄來的。
“聞之初不僅長年讓人給他洗黑錢,還抽逃註冊資本金,現在大部分資產全轉移到他在美國的一家公司,剛起步,還沒正式運營。”
江瑾言立馬仔仔細細把郵件內容看了一遍。
事無巨細,竟然連聞之初每一筆匯款都列得清楚明白。
她有些沒回過神,“他前前後後挪用了這麼多資本金,季騰里沒一個能發現的嗎?”
“有,”陸成蹊說:“顧崇江懷疑過。這也是他讓我回國幫他的其中一個原由。”
江瑾言問:“那剩下的原由呢?”
陸成蹊沒回答。
總不能說,其實顧崇江費盡心思讓他回來,最終目的卻是為了送自己進去吧。
江瑾言等了會兒沒等到答案也沒再勉強。
事到如今,有些真相早就不重要。
在日復一日翻滾的賬目里,究竟誰欠誰的多一點,也就沒法子估算了。
“那這些證據我該怎麼呈上去?”她問,“最近沒什麼好時機,季騰內部也亂得可以,這個巍然屹立這麼多年的大公司恐怕真的要走到陌路了。”
“誰說的——”
陸成蹊勾唇,“不是還有你嗎江經理,未來不僅是江經理還能是江總經理,江董事……只要你想,我可以陪着你扶大夏之將傾,力挽狂瀾於既到。”
雖然一身不講究的睡衣,頭髮也凌亂得散懶,可江瑾言心驚肉跳地發現,僅僅是這樣的陸成蹊,都無可救藥地朝她散發著致命魅力。
沒救了……
雖然陸成蹊說了什麼都交給他,可等最終審判日靠近那天的過程還是漫漫難捱。
而在一周后的黃昏,她在小區門口撿到了一身灰敗,鬍子拉碴的顧清。
男人蹲在警員亭子邊上抽煙,地上堆滿了煙頭,看着等的時間裏已經快去了半包。
江瑾言第一眼沒敢認。
任憑再厲害的想像力也沒法把平日裏光彩亮麗,走哪兒都大把追隨的人跟眼前這個聯繫起來。
顧清聽到人走過來,抬頭,眼裏都是紅血絲,憔悴地要命。
對她露出困獸一樣無助又麻木的表情。
江瑾言給她遞了瓶礦泉水,“漱漱口,跟我進來。”
把顧清一路帶上去,等進屋子恢復點元氣,男人才啞着聲線開口——
“你告訴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他把頭埋進兩手間,看起來痛苦極了,“我是真的沒辦法了啊……他以前的好友都不敢出來作證,我實在是找不到人了……”
江瑾言開了瓶牛奶擱他面前,“怎麼不想着去問問陸成蹊?”
“不行!”顧清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兇狠,“我就算給別人下跪我也不可能找他!”
“有必要下跪?”她嘖了聲,記着別人透露過陸成蹊暗地裏找律師團幫忙那事,她問:“律師人選有了嗎,爭取能少判。”
顧清點了下頭,“我聯繫到了位美國華裔律師,他答應回國替我打官司。”
“那不是挺好嗎,既然在美國留過學,肯定比國內的那群要見識多。”
“可我要的結果不是少判!”顧清一圈砸在身旁沙發上,咬緊后槽牙廝磨出聲——
“我要他立刻馬上給我從牢裏出來!我顧家丟不起這個人!”
那個打過無數比賽,從來恣意狂傲的少年,就這樣在說完這句話后,抖着肩膀滑下來兩行淚。
江瑾言嘆了口氣。
那個無論何時都愛跟顧崇江堵氣反着來的人,其實打骨子裏良善得厲害。
她過去拍了兩下男人肩膀,良久輕聲道:“你自己心裏明白,你爸做的事應該付出多少代價,不是你吼幾嗓子就能夠一筆帶過的。它不是遊戲,不跟你接觸的那些一樣。顧清,我沒什麼話能安慰你,但我建議你儘快聯繫好那位律師,顧崇江蹲十年跟五年可相差太多了……”
經歷過巨大的悲痛,男人緩了很久才恢復平靜。
顧清抬頭灌了一杯水。
“謝謝……”
“不用。”
江瑾言走開后很快又拿回來一樣東西,“不過走之前先把自己整理一遍,好歹像個活人,來,把鬍子颳了,還有那雙快成兔子的眼珠子,拿冰袋敷一敷……”
顧清聽話地接過東西,聲音又輕又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