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陽的麻農
屋外寒風凜冽,發出嗚嗚嗚嗚的聲音,像是怪獸一樣。
屋子裏的左邊楹柱上懸挂着一盞油燈,火苗撲閃撲閃的跳躍着........
華老栓拿着一根卡尺和一把剪子在鉸麻繩。
他把麻繩鉸得一段一段的,長不盈尺。
土牆已經有一些開裂,有些漏風。
屋裏牆上掛着的蓑衣、以及板壁上掛着的篩子、靠牆晾着的衣裳都隨着漏進來的風微微擺動。
老栓覺得有些冷,縮了縮脖子,裹了裹粗布大繒。
她的妻子看上去形容也很愁苦,似乎有什麼事情委決不下,道:“老栓,你說這些苧麻咱們不賣給麻布商,送進洛陽城裏,能賣的掉?”
老栓信心滿滿,裂開了牙口,道:“一定能,一定能。”
他看着老婆微微隆起的腹部:“你呀,就放一百二十個心。
要是咱能打通高陽王府這條線,把咱們的麻賣給他們做串錢繩兒,咱們可就發了。”
老栓是洛陽城郊為數不多的麻農之一。
“把酒話桑麻”雖然是一首將來的詩句,但是這個時候,洛陽周邊,很多地方種麻的麻農都已經改種桑了。
洛陽自從孝文帝在公元四九四年遷都以後,迄今二十餘年。
已經完成了物質和氣質上的大轉變,一躍而成為天下最富庶的城市,穿絲綢的遠遠多過穿麻布衣服,所以蠶農多而麻農少。
但是,洛陽城郊的麻農和蠶農中間卻一直流傳着一個幾乎是公開的秘密,那就是最頂尖的蠶農富家,敵不過最頂尖的麻農富家一個小指頭兒。
老栓曾經也留心過這個秘密。
因為他知道鎮子裏有幾個麻農大戶,那比養蠶大戶賺頭多了去了,這些麻農,他們的苧麻採下來之後一不紡線,二不織紗,他們的麻都送往幾個緊要的去處。
一個是宮裏,宮裏的國庫裏頭,錢多得串錢繩兒都朽爛了。
所以,許多錢需要重新串,而且宮裏自己有紡織局,有指定的麻戶,這個欽定麻戶老栓做夢都想擠進去,可是進不去。
還有一個是王府,洛陽城內幾家王府特有錢。
他聽的最誇張的一個傳聞是高陽王元雍有一天向皇帝遞了一個摺子,請求皇帝賜給他一車麻,因為他家串錢繩兒也不夠。
老栓所在的鎮子,就有兩戶是專門給高陽王府供麻的。
王府要的串錢麻繩兒給的價格特別好,但是需要的材質也好,長短、粗細都不能差了分毫。
老栓咬了咬牙,去市集上買了一把卡尺,一根一根的比對過,量過,這才用剪刀鉸好。
前兩天,有一個太學生,剛剛從長安遊歷回來,經過他的苧麻地。
他當時口渴想喝水,老栓的水壺裏正好有些水,就讓與他喝了,那個太學生看老栓的風霜之色以及皸裂的手、花白的頭髮便有些憐憫,說:“我是宇文泰,字黑獺。”
老栓並不知道宇文泰是誰。
只知道那太學生看上去人美心善,他跟那太學生閑侃了兩句,問那學生從哪裏來,那太學生伸手指了指天,道:“我從天上來。”
老栓自然不知道這太學生前不久才從一場大病中醒來。
看他穿的衣着光鮮,容貌俊秀,心道這太學生說的也許是從上面下來的,一時心有些心動,便祈求道:“你從上頭來,能不能看看我的麻?”
宇文泰笑了笑,跟他說可以幫他把麻賣給高陽王元雍。
元雍是當今皇帝孝明帝的叔爺爺,不但權傾朝野,而且錢傾朝野。
他瞧着那年輕人不過是二十齣頭的樣子,雖然錦衣華服,但是要說他與高陽王相識,他也不太相信。
但是一想他從上面來,也許是王公世子出來走訪風物民情也未可知,他當時就敷衍着說了幾句。
不過昨天,就有人來與他說,高陽王真的已經同意了,並且約定了交貨的時間、地點。
這不由得老栓不信,即便是不信,但是面對這麼一個大機會,按照他們約定的時間去看看,對老栓這種勤苦的麻農也說,也沒什麼壞處。
次日一早,他推着獨輪車,載着一車麻經過大夏門進入了洛陽城內。
宇文泰和一個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果然並不食言,早已經在大夏門邊的德勝齋迎接他,並請他吃了一碗豆腐腦,三個胡餅,兩碟羊肉。
老栓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的人,他的髭鬚渣上都沾滿了豆腐腦,一雙手激動的不知道怎麼擺好。
吃飽喝足之後,宇文泰和那名年輕人走到老栓的馬車旁。
那年輕人仔細檢查了一下老栓的麻,在每一捆繩索里都挑了一些來看,道:“看的出來,老栓叔這手藝好。
這麻也好,這年頭,好東西還是勤勞的百姓家裏有。”
老栓聽了讚美,心裏那個熱乎就甭提了。
那個方才驗麻的年輕人走回德勝齋,從腰裏掏出一塊玉刺遞給了掌柜,那掌柜看了玉刺不由很是驚訝、懷疑,然後是畢恭畢敬。
有的人就是能剎那之間將所有不可思議的表情在瞬間表演完畢,那掌柜就是這樣的人。
京師中人互相拜訪遞名刺在北魏是個非常通俗的禮節,所以,名刺這東西,洛陽人是幾乎人手一份的。
但是以璞玉制的名刺是顯身份的東西,沒幾個人有資格用上好玉石來制名刺。
而且,玉石上面還有隱隱約約的一個“賜”字,更顯得這名刺的主人身份貴重。
那掌柜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便換了一副臉色。
那年輕人見掌柜眉花眼笑,情知事情妥了,當下便將自己的佩劍押在櫃枱。
那掌柜一看劍鞘上鐫刻着“太原王氏”四字,又吃了一驚,太原王氏乃朝廷欽定四大高門,當下立即便押了幾枚馬蹄金出來。
那年輕人又向掌柜要了一個破皮箱,將馬蹄金裝好,提了出來。
他走到老栓身邊,將破皮箱遞給老栓,也讓老栓偷瞧了一眼,老栓幾乎激動得要發抖,腳步站都站不穩,千恩萬謝的去了。
他的身影如喝醉酒一般,踉踉蹌蹌,輕飄飄的.......
宇文泰一直目送他出城到身影消失。
那驗麻的青年道:“黑獺,你好感性啊。
飲人一杯水就送幾杯馬蹄金,這是活生生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啊。你為何不幹脆直接給他幾枚馬蹄金,還害人家這麼辛苦趕着車到城裏來?”
宇文泰笑了笑,道:“你不了解老百姓,你直接給他們肯定不要,甚至還怕出事兒。
你要是跟他說跟權貴有路子,可以買他的東西,他們倒十之七八都是相信的。
他們賣出了東西,拿到了錢,也更心安理得一些。”
那青年扭回頭看了看那車麻,嘆了口氣,道:“你倒是為他考慮周到。
當然了,他這樣的麻農也確實值得幫,但關鍵是這車麻怎麼辦?”
宇文泰笑了笑,不遠處,一輛馬車疾馳而來,看看將要行駛到宇文泰身前,宇文泰招了招手,那車夫一拽韁繩,將馬車生生的扼住。
這輛馬車描龍綉鳳,拉車的白馬一看便神駿異常。
只看車軸、車軲轆以及馬車車身的木材便已經能夠覺得不凡,兩人站在馬車身邊,便都已經聞着一陣淡淡的異香。
顯然,這種異香是由馬車本身的木質材料所散發出來的。
那車夫下了馬,掀開車帘子,從車帘子裏面取出幾個箱子來。
這些箱子一看都是古色古香那種。
幾名太學生看了都是咋舌不下,箱子的扣鎖都是純金打造,四角都貼着玉貼片,是那種泛着冷光的而不是一看晶瑩光滑的那種古玉。
那車夫打開箱子,宇文泰和那驗麻的青年一起動手,將車上的那些麻一摞摞的放進了箱子裏,須臾便裝車完畢。
宇文泰和那名驗麻的青年隨後躍上了車子,那車夫揮起馬鞭,漂亮的在空氣中甩出“啪啪啪”的一聲。
馬車疾馳。
宇文泰坐在車裏打盹,微眯雙眼,那驗麻的青年道:“黑獺,咱們這是去哪兒?”
宇文泰笑了笑,道:“去高陽王開的賭坊。”
那青年愕然道:“呵,我王思政可從來不賭博,你說象棋、圍棋、雙陸、劍擊、甚至琵琶、胡琴我都可以奉陪,但是這賭博一事,我深惡痛絕。”
宇文泰道:“我又不賭錢。”
王思政道:“你不賭錢,那賭的什麼?”
宇文泰拍了拍手邊的箱子,道:“我賭這些繩子。”
王思政不由得有些愕然,他從來沒有聽說賭繩子的,眉宇間似有不信之色。
宇文泰見他不信,笑道:“思政,做人不能太古板,賭博如果上癮,以博取金錢為樂,自然是不好,小賭怡情,未為不可,而且賭桌上是消息最多的地方。”
這個是事實,無可挑剔,王思政心裏是認同的。
但是他們這種出身名門,家教甚嚴的人,師長們都將賭場看作是誨淫誨盜的場所,秉持着防微杜漸的理念,從來不許親近賭場。
他出身太原王氏、與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並列為中原大地四大高門,家族清譽百年不墮。
王思政自己從小也立志堅定純正,立身嚴謹中正。
從小家裏人就說他是王氏這一代人中後起之秀,必能光大門楣,黃賭毒對他來說簡直如同毒蛇猛獸一般,他從來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
但是這不代表他內心不好奇。
他從來沒聽說過有賭繩子的。
他只聽說大家都是賭五銖錢、賭金銀、甚至賭玉石,這些他都見過,但是賭繩子,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宇文泰知他對上流社會的玩法一竅不通,笑道:“賭徒們賭小了可不過癮。”
“但是賭大了,誰會隨身帶着許多金銀珠寶?所以那些有信譽的玩家,都賭繩,一條繩代表一貫錢一千文........”
王思政茫然,想想也是,一些小規模的賭場隨身帶個兩三貫錢已經是稀里嘩啦,不堪負荷。
但是帶串錢繩兒,可就既輕便也容易計數了。只不過這得賭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