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山風凜冽，大雪漫天。

寒冷，夜幕，376.8高地。

湯姆疲憊地鑽進帳篷里，脫下厚重的呢子大衣、帽子、圍巾和防寒靴，抖去衣服上厚厚的積雪。帳篷上有幾個被步槍打穿的小洞，呼呼漏着風。但帳篷里里生着火爐，很是溫暖，火爐旁幾個戰友裹在厚厚的鴨絨睡袋裏，只露出一個個髒兮兮的腦袋。即便他們都睡著了，但還是能看到驚魂未定的神情。

灌下幾口火爐上煮着的熱咖啡，湯姆才感覺自己胃裏騰起一股熱氣。他將加蘭德步槍放在身邊，自己也鑽進睡袋。他看了看身邊的戰友，看着那些驚魂未定的表情。

到現在還活着，真好！

湯姆的動作很輕，不發出一點聲響。因為他相信，一旦自己聲音稍微大一點，這些已經草木皆兵的戰友們會在第一時間被驚醒。所有人都很疲憊，大家已經跑了兩天一夜都沒有機會閉一下眼睛。過江之前到處都是襲擊，周圍都是敵人。只要你有任何放鬆警惕的時候，他們都會抓住機會狠狠地咬你一口。

他儘可能地距離帳篷里的那個黑鬼鮑威爾遠一點，因為他覺得黑人便是骯髒和素質低下的代名詞。鴨絨睡袋上面還蓋着毛毯，久違的溫暖讓已經被凍得萎靡不振的湯姆，有了一點點精神。

湯姆顯得很頹廢，滿臉的胡茬和亂糟糟的頭髮。胡茬上結的冰在帳篷里火爐溫暖的烘烤下融化，湯姆閉着眼睛感受着身體的溫度一點點回升。

“外面太冷了！”身邊來自阿肯色州的阿比蓋爾對着湯姆說道。

湯姆含糊地說：“我只想這該死的戰爭快點結束。然後，我要回家！”

半晌，阿比蓋爾輕聲嘟囔道：“去他的戰爭。”

剛剛入伍才不到5個月的湯姆來自紐約市最大的布魯克林區，23歲的他身高足足有6尺7英寸，這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很高的身高，但對於他所在的部隊卻並不是最高的。

誰都知道華盛頓是美國的首府，但自由女神像和紐約才真正的代表着美國，布魯克林就是紐約最大的區！布魯克林就是紐約！很多布魯克林人都這樣認為，湯姆也是，他總是以自己是布魯克林人為榮。

他甚至覺得，布魯克林代表了美國，代表了美國崇尚自由和追逐夢想的文化，也代表了美國人不屈服和堅強的國家性格。要不為什麼代表着美國精神的美國隊長史蒂文?羅傑斯也是來自布魯克林區？當然，湯姆覺得如果布魯克林沒有那些天生智力低下，只知道性和暴力的黑鬼，會更好。

湯姆高中的時候最喜歡看《美國隊長》的漫畫。在他心中，那個穿着漂亮的制服，手拿盾牌，以國家名字來命名的人，就是美國的精神！崇尚正義和自由，保護弱者，忠於國家！他同樣覺得，那是布魯克林人的性格，更是美利堅的性格。

湯姆高中的時候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珍珠港事件后，很多原本對參戰根本沒有興趣的青年人終於認識到“孤立主義”並不能保護美國遠離戰爭，消滅了法西斯才能有真正的和平！

在國家的媒體宣傳中，法西斯是如此的邪惡和具有侵略性。而就是這樣的邪惡激起了美國青年心中所謂的正義感和英雄主義，數以百萬計的熱血青年紛紛報名參軍。

打法西斯！成了那個年代美國青年崇高的理想。在國家媒體的宣傳下，法西斯戰鬥就是為了自由而戰。

為了自由而戰鬥！聽着多像裴多菲的詩，多麼熱血，一聽就讓人嚮往。真正的自由到底是什麼，沒人說得清。但自由就是人們對於理想生活狀態的最高理解。一句為了自由，就足以讓無數熱血的年輕人拋頭顱、灑熱血！

湯姆曾在學生時代無數次幻想自己穿上那畫著五角星的戰衣，拿着亞德曼金屬製成的盾牌，自己成為美國隊長，在槍林彈雨中一次一次粉碎納粹法西斯的陰謀！

“IWantYouForU.S.Army”那句讓美國隊長參軍的廣告同樣激勵了湯姆，他渴望參軍，渴望走上戰場，在槍林彈雨中用手中的武器捍衛自由，贏得榮譽。儘管他根本不明白戰爭到底是什麼，他也根本不在乎。

湯姆的想法在他的父親老克萊斯看來是十分幼稚的，僅僅是看了漫畫和一些媒體的宣傳就要去參軍？着實太天真！作為一名參加過一戰並存活下來的老兵，老克萊斯清楚地知道戰爭是什麼，去他的戰爭！他不願意自己的兒子再去參加任何一場見鬼的戰爭。他只想兒子平平安安地長大，念完高中後接手他的農場。但顯然，老年人和年輕人之間，是有代溝的。

本來在1945年初的時候，湯姆是有機會上戰場的。但那個時候他還不滿18歲，而老克萊斯的態度又是明確的。

等到湯姆18歲的時候，戰爭卻已經結束了。在老克萊斯的強烈要求下，湯姆高中畢業後接手了農場，過了幾年碌碌無為的無聊生活。

年輕人渴望冒險和激情，平淡的生活幾乎是每一個年輕人都無法忍受的。終於在1950年初，老克萊斯舊傷複發，離開了人世。

而湯姆在老傢伙剛剛去世便去參了軍，配派駐到日本。

仁川登陸后，湯姆跟着自己的連隊踏上了朝鮮的土地。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戰爭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敵人似乎的確是殘暴不仁的，因為他一路上看到很多被北韓處死並吊在樹上示眾的人。

但自己所在的軍隊卻也並非他理想中正義，南韓的行事作風和北韓相差無幾。一路上自己看到的並不是想像中的王師所到之處夾道歡迎，而是一座座被打成廢墟的城市和已經被燒成灰燼的村莊，衣着襤褸、瘦弱不堪的難民和道路兩旁被炸死的平民的屍體。

屠殺每天都在上演，北韓處死間諜，南韓處死已經放下武器的俘虜，軍人殺平民。他甚至還見到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孩子在靠近南韓車隊的時候拉響了懷裏的手榴彈，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東方民族到底是什麼樣的民族？這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這樣的戰爭，讓湯姆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正義和英雄主義。

在湯姆的印象中，東方人總是客客氣氣、唯唯諾諾，處處忍讓的樣子。布魯克林有不少亞裔，不管是中國人、朝鮮人還是日本人，都是講究和氣的。湯姆以前總是覺得沒有脾氣的亞洲人是沒有血性的，因為他們總是在受到欺負的時候不敢抗議和還手。

尤其是中國人，他們活在布魯克林總是那樣平淡，絲毫不引起人注意。湯姆自己可受不了那樣平淡而沒有激情的生活。

但是在朝鮮看到的朝鮮人顛覆了他對於亞洲人的印象，他親眼看到數以千百計的北韓士兵在機槍的掃射中，在飛機大炮的轟炸中完全不顧及自己生命的衝鋒，然後被機槍和炮彈成片成片的殺死、倒下。彷彿他們的生命並不是生命，彷彿死亡就和自己無關。湯姆並不害怕那樣集團衝鋒的敵人，但卻對東方民族這個詞有些顫抖。它甚至已經無法想像老兵們口中比朝鮮人更加極端的日本人是什麼樣子。

當然，被顛覆的，還有湯姆對於中國人的印象。

僅僅在三天之前，所有人都還在猜測那些東方土著們到底在哪裏。因為進攻了小半個月，他們的部隊甚至都沒有看到半個中國人的影子。

長官們說，那些人甚至不能被稱為敵人。沒有火炮，沒有坦克，沒有卡車，沒有飛機，沒有溫暖的帳篷，他們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這樣的人在湯姆看來，已經不能被稱為現代人，只能是原始人吧。

可是就是這些原始人，彷彿是在突然之間便出現在了他們的周圍。

中國人從深山和樹林中鑽出，趁着深夜發動進攻。

沒有被發現的時候，他們悄無聲息，像是遊走在黑夜中的幽靈。

一旦被發現，他們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像海浪一樣無法抵擋。

他們的進攻，不停不休，直到勝利，亦或是他們死亡。

他們似乎根本就不害怕死亡，而且他們極其善於戰鬥！

這還是自己在布魯克林看到的那些只會唯唯諾諾、和和氣氣的中國人嗎？

湯姆在某一個瞬間甚至覺得，自己才是漫畫中的那些反派。用不甘心卻驚恐的眼神，看着英雄打敗自己。自己成了邪惡的軍隊，那些中國人卻是代表着正義和崇高。至少，戰爭進行到現在，湯姆真的沒有覺得自己的軍隊是正義而偉大的。反倒是那些中國人，他們似乎更加具有人道主義精神。

聽說，撤退的道路上一個叫龍源里的地方已經被中國人佔領，那是撤退的必經之地。所有的部隊現在都被堵在了價川這個鬼地方，車隊不得不停下來構築防禦陣地等待前面部隊打通撤退的通道。不過很顯然，南邊的天都被炮火映照的通紅，通路也沒有被打通。

湯姆無比希望早一點能夠聽到連隊長官能夠用他那公鴨嗓子大喊：“姑娘們，收拾好東西，我們走！”

但是他對前面的部隊真的沒有什麼信心，因為他親身體會過進攻中國人的陣地。湯姆真的不知道那些中國人是不是蟑螂變異的，每次眼睜睜地看着中國人的陣地被爆炸和烈火吞沒，但衝上去總是會遭到反擊。

只要沒有他們自己的命令，中國人根本不會放棄自己的陣地，哪怕打得只剩下最後一個人。如果只是不怕死的愣頭青，湯姆根本不害怕。真正讓湯姆恐懼的，是他們用盡了任何辦法，都沒法消滅陣地上的中國人。他們似乎總是能夠活下來，不管是燃燒彈還是化學彈。不管你往那個小小的陣地上扔再多的炮彈、炸彈、手雷，那上面總是還有活人，總是能兇狠地反擊。

而且，湯姆發現，哪怕就是只剩下很少的人。中國人總是有辦法守住陣地，不知道從哪裏打來的冷槍，你意想不到地方的地雷，精準的輕機槍。湯姆最不敢相信的是，有一次南韓人搶在中國人的援軍到達的前一刻，已經攻上了中國人的陣地。那些南韓兵在已經被炸的幾乎平了的戰壕中，殺死了僅剩的幾個中國軍隊的傷員。

在那個時刻，雖然湯姆自己覺得有些不忍。但毫無疑問，所有人都以為已經勝利。可是誰也不會相信，中國人竟然會在自己的戰壕里埋着地雷和炸藥。湯姆親眼看到那幾個南韓軍人被炸上了天，然後那該死的陣地上又出現幾道中國人的身影。所有人都脊背發涼，慶幸上當時衝上去的不是自己。

北邊的中國人正在渡江，現在已經沒有哪支部隊願意去江邊阻擊中國人了。這個時候派出去的部隊就像是潑出去的水，去了可能就回不來了。

不過幸好，湯姆所在的部隊不在最南邊，也不在最北邊。他們現在有寶貴的時間可以休息，頭疼的事情還是留給其他部隊吧。湯姆現在只想睡覺，只想回家。

回家，突然變成了一個讓湯姆奢望的詞。

因為，如何回家這個問題，已經讓湯姆感到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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