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 十一 十二
十一
在搖搖第六次未經通報就直接沖入陸議房間又剛好碰見陸議泡在浴盆里洗澡的時候陸議終於發了脾氣,他披着濕漉漉的衣,板著臉告訴搖搖,以後未經通報,絕不可以衝進他房間裏來。
“可是我進其他人家裏從來不用通報啊,”搖搖無辜地說,“你擺架子。”
“不是擺架子,”陸議又好氣又好笑,“你衝進來,我正好在洗澡,這樣不好。”
“可是你為什麼要在家裏洗澡嘛?”搖搖不滿地撅起嘴。
陸議為之語塞。是的,在海昌,他恐怕是唯一一個不在河裏而是躲在家裏沐浴的人。河水很清,很乾凈,但一想到要和其他男女老少一樣赤條條地脫光了泡在河裏面,他就覺得心生畏懼。
一年多的日子過去了,他習慣了這偏僻陌生的小縣城,習慣了這裏慵懶閑散的生活,但始終無法學會像當地人一樣過日子。
他是不屬於這裏的,他和這裏其他人都不一樣。
可是搖搖渾然不覺這點,黑黑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陸議,小聲地嘀咕着:
“可是洗澡也沒什麼嘛……”
聲音很小,可陸議還是聽見了,他嚇了一跳,連忙說:“怎麼能這麼說呢?”
“我覺得沒有什麼嘛。洗澡又不是壞事情,為什麼怕被人看?”搖搖落落大方地說。
“不行,搖搖,”陸議正色道,“你是女孩子,不能看男人洗澡。”
“為什麼不能看呢?”搖搖問。
那一刻陸議幾乎起了崩潰的感覺。可是崩潰之餘,看着面前一臉茫然而無辜的搖搖,他心裏又生出幾分憐惜來。還是個孩子啊,他嘆口氣,想到,一個自幼無父無母,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應該如何又不應該如何的孩子。
“搖搖,”他耐心地、溫和地、平靜而憐惜地告訴她,“平日這城中,可有對你比較好的年長些的女人?”
“每一個人都對我很好啊,她們給我飯吃,又給我布做衣穿。”
“那好,你找一個年紀大的女人,去問問她,為什麼不能看男子洗澡。”陸議依舊耐心地告訴她。
搖搖一臉茫然地去了。一直到第二天,她才回來找陸議。她沒有像平常那樣橫衝直撞進陸議的房間,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口,臉有些微紅。
“陸議,”她輕輕說,“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陸議溫和地笑笑,“以後別這樣了。”
“可是陸議,阿嬸說也不是完全不能看男子洗澡。如果跟他睡過覺就能看了。是不是?”
“是的。”
“那麼,陸議,”搖搖抬起頭來,依舊紅着臉卻大聲而堅決地說,“我要和你睡覺。”
陸議徹底地嚇了一跳,素來平靜的臉也似是有些發燙,他慌亂地擺着手,說:“不,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搖搖……”陸議勉強整理了一下慌亂的思緒,盡量平靜地告訴她,“睡覺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情。”
“我並沒有隨隨便便啊。”
“女孩子一輩子只能和一個人睡……”陸議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心虛。
“可是我還沒跟別人睡過覺啊。”搖搖大聲說道。
“那也不能是我,搖搖,”陸議斬釘截鐵,“你會跟別人睡覺,一個你很喜歡、也很喜歡你的人。”
“可是我很喜歡你!”搖搖愈發大聲。
陸議竟然啞口無言。他善於平靜,也善於在沉默中尋找反駁對方的時機。可這一次他的沉默卻不是為了反駁,他是真的無話可說。
“我要和你睡覺。”搖搖用清清亮亮的聲音,不容抗拒地說。
“不行。”陸議同樣堅決。
“為什麼不行?我很喜歡你,我又沒和別人睡過覺。”
“……”
“我明白了,陸議,”搖搖若有所思,黑黑的眼中泛起一層潮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是的,我不喜歡你。”陸議如釋重負,覺得終於找到一個借口下台。他還想接著說什麼,但搖搖已經一跺腳,跑出去了。
她轟地一聲撞開房間的門,門后好幾個鬼鬼祟祟的軍士頓時跌坐在地,捂着被門撞傷的鼻子慘叫起來。若是平時陸議肯定拉下臉把他們訓一頓。可這個時候他也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們捂着鼻子作鳥獸般散去了。
十二
陸議撒了一個謊。
一個他自己都認為拙劣,但搖搖卻深信不疑的謊。
不是不喜歡搖搖的。她那種風格迥異但又生機蓬勃的美麗,他不是不懂得欣賞。而當她露着兩條蜜色長腿站在他面前,黑黑的眼睛看着他,嘴裏吐出熱情傾慕的字眼時,他又何嘗沒有怦然心動。
可是他們不可能,用全身任何一個細胞去想他們都不可能。他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搖搖的愛熱烈、直接、無所顧忌;可陸議習慣的是含蓄、綿長、細水長流。
不是不能帶她走。可是帶她走了又能如何呢?那個規矩條框無處不在,女人的命運如同流星煙花的世界,根本不是搖搖能夠呆的世界。她只屬於這片蔥鬱而偏遠的土地。開放的花朵離開了泥土,即使插在花瓶里,用清水貯着,也活不了多久罷。
更不可能因為她留下。陸議不可能因為任何人留在這裏。他的一生還很漫長,海昌在這樣漫長的生命中,只不過是一個短得不能再短的插曲。命運的風將他吹到這裏,但終有一天要帶他離開。
陸議做夢都夢見離開。
家鄉吳郡莊園院中的那幾棵桑樹,春天時會結滿累累的紅色桑葚。風吹過河岸兩旁的垂柳,柳絮便雪花一樣地漫天飛舞。有時候它們會飛過層層疊疊高大莊嚴的院牆,飛過一扇扇硃紅色的大門,飛到一個女人身邊。那個女人有一頭七尺的烏黑長發,她坐在鏡前梳發,長發水一般地傾瀉。她撫起瑤琴,灰色的鳥兒會降落在她的屋頂;她低吟淺唱,風也悄悄鑽過紗簾去看她。陸議並非那樣刻骨地思念她,只是因為她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他的愛情,更是他的命運、他所熟悉的世界。
他終將離開,去吳郡、去建業,甚至,赤壁、夷陵、武昌……去屬於他的舞台中去。
可是這一刻他只能站在海昌狹窄破敗的街道上茫然失神。太陽日復一日地東升西落,人們日復一日地夢夢醒醒,日子平靜得如同指間不知不覺流去的沙,可是他仍停留原地,止步不前。
他想要離開,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離開。
好象全世界都將他遺忘了一樣,那個叫淳于式的男人自從上次被搖搖嚇跑后也再不曾來過,但他給上面的書信到了會稽也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好消息,也沒有壞消息——他想得沒有錯,全世界就是將他遺忘了。
而海昌,這麼小,這麼平靜,而現在即使是天災也不可能在這個家家戶戶都做些農桑的小縣城掀起什麼了不得的波瀾了。這裏不富裕亦不貧窮,不繁華亦不荒蕪,人們不算特別善良但也沒有大奸大惡之徒。不好,不壞——卻將將是讓全世界將這裏忽略的程度。
所以當附近山民作亂的消息傳來時,陸議第一個感覺竟然是心中微微地一亮。
他知道這些質樸的山民們作亂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飢貧,他也知道如果他將手頭的糧食填飽他們的肚子,他們就會滿意散去從此成為良民。他知道最妥善解決此事的方法就是帶了錢糧前去招撫,他什麼都知道,但在接二連三傳來的文書前,他竟然猶豫了。
因為他也知道,如果用最妥善的方法解決了此事,讓混亂無聲無息地消弭,百姓會記住他,但是那個屬於他的世界裏,沒有人會知道此事。
他想要離開,但這種離開必須建立在功績之上,功績建立在流血之上,而流血,建立在所謂的正義之上。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將父親留給他的劍拿出來擦拭。劍許久未用,劍鞘上蒙了一層灰。可是鞘中的劍依然明亮,散發著刺眼的白光。他一遍一遍擦拭着劍身,猛然看見劍身處自己的倒影,便是一驚。
劍身倒影中的自己,仍是那樣年輕英俊的男子,嘴角眉稍有溫和優雅的氣質,眼中有乾淨的光華。可也是那一刻,他分明看清了這樣年輕乾淨的皮膚下,流淌着那麼幽暗的血液。
——從幽暗的泥沼中緩緩萌芽的種子,即使長開枝葉迎接陽光,體內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幽暗的泥土的印記罷。
他放下劍,傳令征討作亂的山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