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 五 六

搖搖 五 六

陸議回到家中就閉門不出,苦苦地想了兩天。第三天早上他作了個決定。他寫了一道極嚴厲的軍令派人送往各村各寨,他在軍令中寫道,離隊的士兵必須在兩天內回到海昌縣府門口集合,否則他就用軍法治他們的罪。

又過了兩天後的那個早晨,在海昌縣府外的校場上一百個神情萎靡的士兵站在了陸議面前。他們大部分人都光着腳,身上帶了一種海風的潮腥,褲腳上粘滿泥巴。他們一個個佝僂着腰站在那裏就好象一串串嘀嘀咕咕的鷓鴣。他們回到山林里,回到河海邊,也許就是那些在岩石和大樹間一邊跳躍攀緣一邊神采奕奕地互相對罵的人。可是此刻,站在校場,站在這個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年輕的都尉面前,他們一副很疲憊的樣子垂下眼,心不在焉地等待發落。

相比之下陸議是多麼的整潔多麼的精神。他的衣服洗得雪白,身上的銀甲拭得明亮,頭髮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可這種整潔這種精神在這群人面前,卻顯得那麼格格不入。一眼望去,彷彿破壞四周氣氛,讓這環境變得不協調的,倒是陸議自己了。

陸議說:“你們既然入伍為兵,就當遵守軍規……”

人們在咳嗽、搖晃、翻白眼。

陸議說:“每日寅時就應起床,卯時要到校場集合……

人們在打呵欠、磨牙、打飽嗝。

陸議說:“平日裏應當勸戒鄉親農桑,以備不時……”

人們竊竊私語,並不時發出響亮的笑聲。

陸議忍無可忍,他拔出明晃晃的劍,他皺起眉,他用劍指着那一群嘀嘀咕咕的鷓鴣似的士兵,厲聲說道:

“主將說話時,你們要認真聽!把腰挺起來!否則以軍法處置!”

人們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還是住了嘴,將腰挺了起來。陸議看着這一切,他很滿意。

他繼續說:“若有流寇來襲,你們要挺身出戰,保一方平安……”

人們的腰挺了不到一分鐘,又紛紛耷拉下去。心不在焉的表情又漸漸泛上他們的臉。陸議很無奈,但陸議想,至少他們不會再發出那些紛亂嘈雜的聲音了,也只能這樣了。

於是他繼續努力說著,好象對着一面空牆在說話般。

突然之間,人們的腰都挺起來了,頭都昂起來了,他們的眼睛也發起亮來。陸議以為是他的演講開始奏效,於是更賣力地說下去。

但很快他便發現人們露出這付興奮的模樣並非因為他,因為他們正在用發亮的眼睛看着他身後高處的某一個方向,發出原因不明的吃吃的笑聲。

陸議不得不停止他的演講,將頭扭過去,看看到底是什麼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回頭那一剎那,他覺得有千滴冷汗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湧出。

在身後,那破爛的都尉府屋頂上,站着搖搖。她仍是那一身亂七八糟的打扮,又因為站得高的緣故,那兩條蜜色的腿顯得愈發修長結實,在陽光下閃爍着緞子樣的光澤。若只是一雙腿也罷了,但這雙腿的主人手裏正拿着一隻咯咯亂叫的雞,戲謔似地往下面扯着雞的毛。她每扯一下,雞就癲狂似地大叫起來,撲扇着翅膀。隨着雞的慘叫聲,雞毛也亂紛紛地漫天飛舞,好不熱鬧的一付景象。

陸議石化了數十秒,然後大步走過去,站在下面對着搖搖又驚又急地問:

“你在上面做什麼?”

搖搖翻個白眼,沒理他。

“你快下來!”

搖搖把雞毛往他身上一撒,陸議急急退後兩步,避過了被雞毛灑了一臉的困窘。再看搖搖,仍是一付事不關己的樣子,悠悠地拔着雞身上的毛,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

身後的士兵開始發出不懷好意的鬨笑。

陸議仔細研究了很久,得出的結論仍是自己無法爬上這屋頂。他只好轉過身,無奈地對那群士兵說:

“你們……先解散休息一下……”

說完這話,他又突然想起來,連忙加上一句:“就近休息,別走遠了。”

但已經晚了,人群已經有如殺人犯得到赦令般,在瞬間散得無影無蹤,。

陸議只好嘆氣,除了嘆氣他大概也無法做別的。他嘆着氣,將頭轉向搖搖,無奈地問:

“你要怎樣才肯下來?”

搖搖仍是不理他。

“下來吧,”陸議幾乎哀求,“昨天是我不好,我道歉。”

搖搖仍不理他。

散去的士兵想必已把這個消息傳播到海昌每一個居民的耳中。此刻越來越多的人向都尉府的方向圍攏過來。他們興高采烈地看着陸議和屋頂上的搖搖對峙,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這笑聲也讓陸議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必須趕緊結束這場鬧劇。不然明天他走上海昌街頭,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會背過臉去,忍住詭異的偷笑。

然後他福至心靈,馬上想到一個方法。

“搖搖,”他對着屋頂大聲說,“我想吃你做的魚。”

搖搖頓了一頓,似是意有所動。她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忍住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

“我今天懶得做。”

陸議窘在那裏,又想了一會,終於還是抬起頭,用了最溫和的聲音說:

“那我做給你吃。”

這句話話音剛落,只聽見“撲通”一聲,一個身影輕巧地落在了他面前,並歡天喜地地攀住他的臂。

“走呀。”搖搖笑着說。

街上的百姓覺得很荒唐,都尉府的衛兵覺得很荒唐,至於陸議自己——他好象這輩子從未遇見過這麼荒唐的事。

不是沒有潦倒過,不是不知道廚房的模樣,可這樣帶了個蠻女,穿過街上一眾驚訝的目光,走回自己家去,做魚給她吃,是從來不曾想過的荒唐事。

可是搖搖不以為意。她得意洋洋地跟在陸議身後,覺得自己像個公主一樣威武。

陸議的家整潔而乾淨。牆上掛着的書畫和空氣中瀰漫的梔子花香讓這裏看起來怎麼都不像一個都尉的住所,倒是更像讀書人的書齋。但搖搖絲毫也不覺得奇怪——她甚至覺得,如果陸議的家不是這個樣子,倒該奇怪了。

廚房裏冷冷清清,不知多久未點燃過的爐灶像是個黑黑的洞,沉默地看着二人。

“陸議,魚呢?”搖搖奇怪地問。

“啊……魚……”陸議尷尬地笑笑,“魚在河裏。”

“米呢?”

“米……米在田裏。”

“那你這裏有什麼?”

“沒有……”陸議仍是尷尬地笑,“我這就去買……”

搖搖瞟他一眼,閃身跑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來的時候,身後跟了好幾個鄉親。他們扛着糧食、柴火,手裏的籠子裏裝着雞,繩索上綁着魚。他們將東西紛紛放在陸議的廚房裏,那廚房頓時也顯得擁擠而溫暖起來。

“這怎麼好……”陸議有些愧疚地要拿錢給幾個鄉親,但他們已經沉默地走了出去。

“快做魚。”搖搖留在那裏催促道。

“搖搖,我不白拿別人東西。”陸議正色道。

“誰說要白拿?”搖搖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那你要什麼?”陸議不安地問,心裏有些不祥的預感。

搖搖看了看牆上掛滿的字畫,亮着眼睛,輕輕說:“教我寫字,畫畫。”

陸議長舒一口氣,雖然這也不是什麼很輕鬆的要求,但總比做魚之類的事情來的容易。他就微笑道:“好。”

“你不要反悔。”搖搖疑惑地看着他。

“不反悔。”陸議莊重地承諾。

搖搖笑起來,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燦爛,好象是孩子拿到了最心愛的玩具一樣。她就站在那裏對着陸議笑了好久,然後一閃身跑進廚房。

“你做什麼?”陸議跟進來問道。

“給你做飯。”搖搖輕輕地說著,兩隻手不閑地開始忙活。可陸議卻走上來,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廚房。

“不用你忙,我來。”他說。

“我跟你開玩笑的。”搖搖笑道。

“真的不用,”陸議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雖然我不情願,但是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要做到。”

“你固執哦。”搖搖埋怨道。

“我是這樣的人。包括教你寫字畫畫,既然答應你了,你就不用擔心我反悔。”

陸議說完這話就開始在廚房裏忙活開來。搖搖本來想一直在那裏看着,看了會她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覺得如果再看下去的話這餐晚飯她一定一口都吃不下了。即使她吃下了,吃完之後她也會飛一樣跑去森林裏拔點草藥來吃,否則就一定會中毒身亡。

她百無聊賴地走回廳里,看了一下陸議畫的那些花鳥蟲魚,覺得無聊了,又去看那些字。

字有很多,但沒有一個是她認識的,可她依然樂此不疲。她看看裱起來掛在牆上的字,又去看看桌上的那些文書。雖然看不懂,可她還是覺得陸議的字很好看。每一個字都輕輕的,好象女子一樣溫柔。他寫字的時候應該都不怎麼用力,那些字都漂漂亮亮地浮在紙面上。

她把屋裏每一個字都搖頭晃腦地看了一遍,實在無聊了,可廚房裏飄來的焦糊味告訴她,這餐晚飯離開餐還要很久。於是她繼續百無聊賴地閑逛。

不知不覺她來到陸議床邊,床上鋪着灰色床單,床具疊得整整齊齊。實在是一張無聊的床。她正準備走開,突然發現,床頭的牆上刻了兩個字。

應該是躺在床上想心事的時候隨手刻下的吧。她去端詳那兩個字,字跡很深,雖然也是兩個漂亮的字,但是和其他字都不一樣的。它們是被刻進牆裏的,沒有任何漂浮的感覺。第一個字很簡單,第二個字則很複雜。

然後她又回到書桌旁邊去,她找了很久,沒找到任何和那兩個字一樣的字。後來她看見一張白紙,還看見蘸了墨的筆。孩子氣泛上來,她拿起筆,想把那兩個字寫下來。

第一個字的第一筆是一橫,在下筆之前,搖搖還覺得那一橫應該是很好寫的。可是當她在紙上劃過一橫之後,看着自己的傑作,她滿心都是懊惱。

那一橫,兩頭粗,中間細,硬生生地橫在紙上,像根狗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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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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