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眼淚

一滴眼淚

往事漸行漸遠,而前面的路還有很長。

我已忘了是怎樣回到武昌的。自從離開夷陵后,我就彷彿身處夢中,一切虛幻而恍惚。

我就帶着這種夢一般的感覺,一直到看見武昌灰色的城門時,那種真實感才潮水般襲來,瞬間湮沒了我。

推開吳王府的大門,裏面的衛兵看見我,都在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有人急急將我延至房間內坐下,有人飛馬馳報外出的孫權去了。

我在廳里坐了沒多久,就見一個小兵氣喘吁吁地說:

“陛下讓在下稟告夫人,陛下在城外巡軍,很快就結束了——”

“不急,讓他慢慢回來吧。”我這樣說。他點點頭,又飛一般地去了。

我繼續安坐在那裏,沒過多久,又見一個小兵飛奔進來說:

“陛下已結束巡軍,準備回來了……”

我點點頭,他又去了。

第三次小兵跑進來時,說的是:“陛下已在回城路上了,陛下讓夫人不要着急……”

我忍不住笑起來,說:“不用這麼來回報信了。我不急。讓他慢慢回來。”

他出去了。我仍坐在那裏微微笑着。然而笑容漸漸退去,內心深處忽然泛起不可抗拒的惶恐。

我要見到孫權了,可我仍未想好該如何面對他。

這樣想的時候,第四個小兵跑進來,大聲說:“陛下已到了城門口了!”

我深吸一口氣,還未知道作何反應,已有個人踩着大步子撞進來了。我一抬眼,便看見孫權。

小兵知趣地退出去了。就剩下我和他站在那裏。他走前幾步,皺起眉仔細看着我。彷彿是害怕我由誰喬裝打扮而成。

而我低下頭,不安地看着他綉龍的腰帶。搜腸刮肚,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和他說的話。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許久。然後我終於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說了一句話。

我說:“你做吳王了。”

他看着我,不以為意地笑笑,說:“又不是做皇帝。”

我說:“會有那麼一天的。”

他不說話,卻拉我到一個箱子前,打開箱蓋給我看。

裏面是嶄新的一套王后的禮服。冠冕綬帶整齊地疊放在一邊。

“留給你的。”他說。

我看着他,深吸口氣,說:“你知我不要的。”

“你不要,是你的事,”他搖搖頭,不以為意地說,“孤要留,是孤的事。”

“其實步夫人不錯……”我猶豫着說。

“不說這個了,掃興。”他一把拉起我說,“過來,給你看個東西。”

他帶我走到後院。那裏有一棵參天大樹,樹上掛滿了紅色的絲帶。

我疑惑地看他,他看着那棵樹,兀自說:

“看到那些絲帶了嗎?自從來到這裏,每天晚上,孤都在樹上系一條絲帶。每繫上一條,孤就許一次願。孤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江東能平安度過這一次劫難,孤也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你能早日歸來——”

我的心好像被人打了一下。我艱難地轉過頭去看那棵樹,樹上的紅絲帶正在風中招搖,搖曳着明亮的光。似是一樹瀰漫開來的火雲,又似是秋天被寒霜盡染的紅葉。

這樣熾熱、坦蕩的深情,卻是我不想要,也沒有資格去要的。

我仍然沉默着。

他突然轉過身來,一下子用力地抱住我。

幾乎是出於本能,我狠狠縮了一下,然後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

他驚訝地看着我,而我不安地看着他。

他的身體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但這一刻,我卻覺得它有如炭火般會灼傷我。於是我下意識地逃避。

他又伸出手來拉我的臂。這次我控制住自己沒有退縮,卻還是忍不住地顫抖。

他又疑惑地看了我好久。然後突然鬆開了手,嘶啞着嗓子說:“你……”

我不安地看着他。他發現了什麼?

可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轉過身去,扶着那棵樹的樹榦,把臉望向天邊。留給我一個受傷的背影。

四周是一片尷尬而壓抑的沉默。

我善於沉默,也善於在沉默中等待對方的反應。可這一次,我卻在沉默中分外忐忑。愧疚和不安啃咬着我的心,我走近他,開始胡亂地安慰。

我說:“對不起……”

我又說:“我想我是累了才會這樣,您別介意……”

我還說:“這些紅絲帶,真的很美……”

他卻始終將背對着我,沒有任何反應。他安靜得好像被凝固了般。然而有那麼一刻,我聽見他渾濁的呼吸。

“——陛下?”我不安地問道。

他突然轉過身來。

他轉過身,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而我怔在那裏。

他悲傷的臉上,有縱橫的淚跡。

我抬起手,想要去觸他的臉。手在半空中又猶豫地停住,收回。

我看着他,深深吸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看着我,眼睛裏仍有淚水緩緩流出。而我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跪在他面前。

“不關你的事。”他卻這樣說。

“不關你的事,”他停一停又這樣說,“孤今天不知怎麼了,真的不知怎麼了。見到你之後,不由自主地,特別——傷心。”

我垂下頭,看着地上縱橫的樹根。

“說起來也很可笑,”他嘆口氣又說,“你走了三年。三年來,孤一直在擔心你。後來你被蜀人劫去,他們都說你死了——死了,孤再也看不見你了。然而那個時候,孤並沒有特別傷心。孤還是相信你會回來,孤每一天都在等你回來。”

“我這不是回來了。”我柔聲說。

“你是回來了,孤以為孤會特別開心。但見到你那一刻,孤才覺得好像是真真正正地失去了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孤不知道,孤只知道,孤現在很傷心。”

是這樣的,我們都是這樣的。那一夜,擁着深愛的男人,我又何嘗不是感受到的“失去”多於“擁有”?我這樣想着,卻還是要安慰他說:

“陛下,您不必這樣想。我這不是回來了。況且即使失去我又如何?您擁有那麼多,您完全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你真認為孤擁有很多嗎?”他慘笑,看了看天,緩緩說道,“當年說要和孤一起放眼天下的人,都已不在了。天下仍在這裏,但孤已不再年輕了,也擁有不了他了。”

“陛下何必說這樣的話,這一次不是勝了么?”

“如果不是伯言,孤現在恐怕已死在蜀軍的刀下了。可是有伯言又能怎樣呢?靠他一個人的力量,只能救孤,只能維持這個國家的現狀,卻再也實現不了孤策鞭天下的夢了。”

這話我不愛聽,但細細想來,又何嘗不是如此。陸議——不,應該是陸遜——他是個能為江東灑盡最後一滴血的人,卻不是能讓天下為他流血的人。那一刻我恍然想起了當年的赤壁:周瑜、魯肅、呂蒙、甘寧、程普、蔣欽……那些人,衣甲如林,刀劍若夢。

他們都不在了。

劉備敗了又怎樣,死了又如何。兩個以為能夠擁有天下的國家,在一場戰爭之後,恍然發現它們彼此都只剩下一個人。

只剩一個人,只有一個人。

我悲傷地看看孫權,他安靜地看着天。許久,又聽見他緩緩說:

“那一天魏使來授九錫。孤遍尋武昌,尋夠了文臣,卻尋不夠足夠支撐場面的武將,也尋不到能與孤一起受封的女人。孤受封之後,徐盛竟然大哭起來,說他不能為孤並魏吞蜀,卻要讓孤受人封爵,這是一種侮辱。孤就站在那裏穿着吳王的禮服看着他哭,那一刻孤發現,孤其實是個失敗者。”

我們都是失敗者。我悲傷地這樣想。

“即使不能擁有天下,您還是會做皇帝的。”我還是這樣對他說。

“如果不能擁有天下,做皇帝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問。

“為什麼沒有意義呢?您……即使……但是……”我胡亂說著,心裏的悲傷又不由泛起,我搖搖頭,甩去多餘的思緒,堅持着對他說:

“我心目中的吳王,只能是您……江東的皇帝,也只能是您……這件事,對我來說……不是沒有意義的……”

他怔怔地看我,然後輕聲說:

“你還記得嗎?那一年孤的兄長去世,孤自己躲在房間裏哭泣。你過來扶起孤,你要孤堅強,你告訴孤,孤的征途是星之大海。那一句話,孤還一直記得。孤當時其實沒有勇氣去承擔,如果不是你那樣說,或許孤會平淡但滿足地度過一生。今天回想起來,孤很懷疑,那一天你說那樣的話,其實你已知道今天會是怎樣的。但倘若你知道今天是怎樣的,那時候為什麼還要說那樣的話?”

這話對了一半又錯了一半。錯在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今天,會是這個樣子的。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一切還會一樣嗎?

也許會吧。我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沉默不語。他卻看着我,臉上開始有疑惑的神情。

我茫然地看着他。這個男人,我那樣地恨他,卻一次又一次發現我們的生命是相連的。我不愛他,卻見不得他哭泣,也見不得他的軟弱。

我要他擦去眼淚穿好他的衣裝去整軍、去打仗,我要他有一天穿上皇帝的禮服坐在封禪台上接受百官的朝賀,我要他的名字連同他手下那些美麗的人們的名字被記載在後面一世又一世乃至萬世的史書中。即使他不快樂,即使我不快樂,這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這樣想的時候,他走過來,托起我的臉。

我仍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突然笑起來。

“你知道嗎?”他用一隻手指劃過我的臉,“你流淚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他的手指,指尖有一滴晶瑩的水珠懸在那裏,分明是我的眼淚。

我舔了下嘴角,淡淡的苦咸傳入心裏。

他低下頭,安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許久,然後很認真地說:

“我會記得的。你終於為我流了一滴眼淚。”

我也笑起來,擦了一把臉,讓它恢復原來的樣子。

他大步向屋裏走去,我跟在後面。

然後他突然停住腳步,低低地問:

“是誰?”

我茫然看他,一時還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是誰?”他又這樣問。

我明白過來,卻並不去答他。只是那樣安靜地看着他。

“罷了,”他搖搖頭,“那個時候你想要告訴孤,但孤不想聽。現在孤想知道,你卻又不說了。罷了,罷了。”

我只是沉默着,愧疚地看着他。

“至少那滴眼淚是真的吧?”

我點點頭。

他也點點頭,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好好過吧。”

他對我說。

一切又回到原來的樣子。

走了一大圈,愛過一個人,然而塵埃落定后,發現什麼也不曾改變過,如同什麼都不曾來過。

生活如同平靜的河流,依然緩緩流向未知的遠方。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不同的也是外面戰事的改變。

蜀軍一路西退,劉備逃入白帝城,魏軍南下,蠢蠢欲動。

勝利沒有沖昏孫權的頭腦,每一夜他尋思反側,輾轉難寐。

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天大的難題。是繼續追擊,還是有別的選擇?勝利掩蓋了多少陰謀?諸葛亮在成都未出,曹軍在北方虎視眈眈,而揚州山越等地的蠻夷又一直未平,今天東吳面對的一切,又何嘗不似在雞蛋上跳舞?

八月,駱統來到武昌。

他替陸遜送信前來。孫權看完書信,沉默良久。最後他輕嘆一聲,說:

“伯言終究還是過於謹慎,一如他新改的名字。”

駱統低下頭,輕道:“也是時勢所迫。”

“不,”孫權說,“孤相信,即使沒有魏軍在北,他也會放過劉備的。他只要蜀敗,不要蜀亡。”

“那麼陛下認為應當亡蜀?”駱統問。

孫權捋須,沉默不語。然後目光一轉,看着駱統問:“你是怎樣想的呢?”

駱統遲疑了一會,然後看着我和孫權,一字一句堅定地說:

“統當年之所以傾慕魯肅大人,是因為被魯肅大人的‘戰爭是為了和平’的理念所打動。今日之所以死心塌地地跟隨陸都督,也是因為陸都督他同樣認為戰爭是為了換取和平。”

孫權微微一笑,又將目光投向我,問:“你又是怎樣想的呢?”

我低下頭,輕輕說:“請相信伯言。”

駱統離開后,我走出院門,發現他在外面等着我。

“還好嗎?”他問我。

“很好。”我點點頭。

他也點點頭,然後說:“你到武昌后,也一直沒送消息過來。”

“有什麼消息可送呢?無非是道個平安。”

他猶豫了一會,然後說:“可是陸都督經常向我打聽你的消息。”

我的心緊了下,但還是維持了表面的平靜,淡淡笑道:“他還好么?”

“挺好的。”他點點頭,又看了看我,忍不住說:“不如由我和吳王稟奏下,然後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我奇怪地看着他,“回哪裏?”

“回陸都督軍中啊。”他急切地說,“我們像往常那樣,一起行軍。我還在軍中給夫人留了營房,一直等着夫人回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艱難地笑了下,然後搖頭說:“不可能的。我不會回去了。”

他竟沒有堅持,只是嘆口氣,說:“陸都督早料到你會這樣說。”

我又笑了笑,並不說話。

“對了,陸都督托我給你帶樣東西。”他突然這樣說。

“是什麼呢?”

“你跟我來。”

他把我帶到一棵樹下,樹榦上繫着一匹馬,渾身雪白,四蹄烏黑,脖子上繫着個金鈴。

“雪落。”我柔聲念道。將臉貼在她脖子上。她轉過頭來,溫順地舔了舔我。這時候,她脖子上的金鈴輕輕響了聲。

“陸都督說,你可能願意照顧她。”

“代我感謝伯言他一片美意。”我誠懇地說。

“你親自去感謝他比較好。”他是這樣說。

我沒去回答他的話,只是輕輕撫摩着馬的鬃毛。許久,我又回頭問駱統:“甘將軍他……他……葬在哪裏?”

“是他的遺願。就葬在當地了。當地百姓還為他立了廟。”

我欣慰地點點頭,又有些愧疚地說:“我竟沒去送他。”

“沒關係,甘將軍會明白你的心意。”

又是沉默,許久,他說:“我該走了。”

“公緒,”我忽然叫他的字,他回過頭來,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對他笑笑,輕聲問,“你還未成家?”

他點點頭,並不說話。

“該成個家了吧。”我又說。

他仍是沉默着。

“我還等着喝你喜酒呢。”

“那你就等着吧。”

他輕哂一聲,翻身上馬,沒有告別,竟徑去不顧。

九月,吳軍解除了白帝之圍,開始陸續向東班師。

一個月過去,劉備沒有動靜,諸葛亮也沒有動靜。

又一個月過去,劉備還是沒有動靜,諸葛亮也是沒有動靜。

記得年少時讀史書,讀到這一段,並未覺得多奇怪。劉備在白帝停留了大半年,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去世。而在我心目中,也就僅僅是“知道了”,是一個印象而已。

但當親身經歷,當這些消息陸續傳來時,我心中卻不免如同吳中其他人一樣泛起疑惑:

他為什麼一直留在白帝,不回成都呢?諸葛亮又為什麼一直不東出呢?

只到有一天,聽見兩個將領的竊竊私語,我心中的疑惑才轉為一個一直不曾發現過的假設:

劉備不敢回成都。

劉備和諸葛亮之間到底存在着怎樣的故事,孫權並沒有太多精力去假設。這場戰爭算是結束了,但新的危機,才剛剛到來。

十月的一天,我走近議事廳,聽見裏面傳來小聲的哭泣。

我推門而入。孫權正手執一封書信沉默不語。而屋角處伏在榻上哀哀哭泣的,卻正是孫登。

我剛想問怎麼回事,孫權卻轉過頭,對着孫登有些惱怒地吼道:

“你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孤有說要把你送去魏了嗎?”

孫登沒說話,卻哭得更凄慘了。

我疑惑地看着孫權,孫權將手中書信給我看。

是曹丕寫來的。信中說他的軍隊已至濡須、南郡。倘若將孫登送給他們,他們就立即班師。

“好文采。”我將書信合上,淡淡說道。

孫權哼了一聲,對孫登說:“你聽聽你影娘娘是怎麼說的。”

“這種東西,裱起來當字畫看還行,至於裏面的內容,大可不理,”我將書信扣在桌上,走向孫登,拂着他的肩,輕柔了語氣說,“傻孩子,怎麼可能送你去。”

他哭聲小了些,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慘淡地看着我。

“可他們都說,我應該去……我若去了,就不會和魏開戰了……我們打不過魏……不能因為我一個人,害了東吳……”他抽噎着說。

“胡說八道!”孫權怒吼起來,“你告訴孤,‘他們’都是指誰?告訴孤,孤把他們舌頭都切下來!”

“你父親怎會是那樣狠心的人!”我也忍不住,加重了語氣說道。

孫登抬起頭來,一雙帶淚的眼睛哀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孫權,然後竟在臉上浮出一個慘淡的笑。

“他不狠心嗎?他不狠心又為什麼把我母親送去吳?”他凄慘地問道。

我驚訝地轉過頭看孫權,他鐵青着一張臉,不說話。

“你母親不是在建業嗎?”我訝然問孫登。遷都武昌時間並沒多久,孫家的女眷還都留在建業。我也理所當然認為,徐夫人還留在建業。

“她犯了過錯,孤就將她廢去吳了。”孫權冷冷說道。

我吸了口氣,卻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也想去吳,他卻不讓我去……”孫登低聲說。

“傻瓜,”我擁過了他的肩,安慰道,“你是吳的王太子,怎麼能隨便離開吳王呢?你母親可能只是一時和你父親有了什麼誤會。以後誤會消除了,她就會回來的。”

孫權哼了一聲想說什麼,我急忙用眼睛制止了他。

“你騙我。”孫登堅決地說,“我知道不是你說的那樣。”

“別總說讓你父親為難的話,好嗎?”我加重了語氣,不悅道。

他又一次慘淡地笑起來。

“父親很為難嗎?“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孫權,邊流淚邊笑,“如果父親為難,就把我送去魏吧……我去了魏……父親就不為難了……慮弟比我適合當王太子……”

“你還在胡說!”孫權又一次吼起來。我急忙拉過孫登,一邊把他拖出屋一邊對他說:

“別多想了。你父親肯定是不會把你送去魏的。你是他的兒子,他即使不做這個王了,也要保全你的。”

好不容易哄完了他,我回到屋裏,看見孫權正拿着那封書信發獃。

“是否在猶豫?”我輕聲問道。

“不,”他堅決地搖頭,“如果將太子送給魏,孤以後又將以何面目面對天下?”

停了停他又說:“說起來,孤還是有私心。即使決定了不送登兒入魏,孤也是為了自己。——孤是否不配做一個父親?”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拉過他的手,從他手上扯過那封信,隨手扔在地上。然後柔聲對他說:

“——至少你是在保護他。”

十一月,吳軍與魏軍開戰了。

戰爭一開始慘烈異常。曹丕親自領軍南下,兵分數路與吳軍隔江而戰。接二連三的戰報傳入武昌,死傷名單不計其數。甚至身經百戰勇武如天神的濡須督周泰,也在一開始的戰鬥中受了重傷。代替他的將領朱桓領着五千兵,竟生生在濡須與曹仁的軍隊對峙了一月有餘。

所幸在最關鍵的時刻,陸遜的兵馬及時趕回了。他的來到無疑給戰鬥中的軍隊打了一支強心針,不久,魏軍撤退了。

儘管這一次危機是化解過去,但東吳卻徹底地得罪了曹魏。後來孫權與曹丕還勉強地通過幾次書信,然後便再無往來了。

在魏軍剛退沒多久的一天,孫權心事重重地走進屋,轉了兩圈,然後對我說:

“孤打算與蜀議和。”

“這是好事。”我點點頭。

“可是孤還有一事想不通。”

“是什麼事?”

“如果派人通蜀,應當前往白帝城,還是成都?”

我遲疑了一會,隨即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我抬頭看他,他正皺着眉頭,說:

“他們都說,劉備不敢回成都。而諸葛亮不敢去白帝城。他們還說劉備命不久矣。如果要議和,是不是應該找諸葛亮更好?”

我淡淡一笑:“或許他們說的是真的。但我相信他們二人總不至於一直這樣。總有一天,劉備會在死亡前明白過來。”

他點點頭,說:“孤將遣使至白帝。”

十二月,蜀的使者宗瑋來到武昌。

宗瑋是一個沉着而得體的男子。在武昌,他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了應有的和善與矜持。在他與孫權友好而互敬的洽談中,人們彷彿可以聽見吳蜀之間那塊堅冰融化的聲音。

他帶着孫權的承諾回白帝。臨行前,我找了個機會,走近他,用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他:

“皇叔是否不敢回成都?”

他驚訝地看了看我,然後回過頭,說:“這並不是夫人能過問的事情。”

我不依不饒,又問:“大人是否認為諸葛丞相更似一個君王?”

他這一次回答了我,他說:“正因為他更似一個君王,所以他已經沒必要去成為一個君王。”

我笑起來。他看了看我,又說:

“夫人可能不記得我了。當年夫人對皇上說丞相將不久為人臣時,在下也正好在場。”

我看看他,含笑道:“要算帳么?”

他搖搖頭,說:“都過去了。”

我沉默不語,只聽見風吹得頭頂上那一面旗幟嘩嘩作響。

是啊,都過去了。

如果當年劉備不是那樣想的,那麼我說什麼都沒有用。

如果諸葛亮真是那樣想的,那麼劉備怎樣防備都沒有用。

時間是一條緩緩流淌的長河,只有很久很久以後,當流沙被河水淘盡時,人們才能看見歷史原本的真相。

從入春開始,東吳的兵馬開始陸續彙集武昌。

二月,陸遜也回到了武昌。

我始終沒見過他。他們都說我像換了一個人般。我每天只是安坐在房間,坐在那一扇扇他無法推開的門背後,不去見人,不問外事,任時間一點一點地流去。

我並非享受寂寞,只是無法想像與他再次相見時的情形。

與其相見,不如懷念。

我就這樣隱居了幾個月。即使到了四月,劉備的死訊連同在白帝託孤諸葛亮的消息傳來,也無法給我走出這扇門的勇氣。

然而安靜得太久,心裏開始有隱隱的不安。彷彿有過一個太長、太黑的夢魘,又完全無法想起一點來。

有時會問自己,是否忘記了什麼?

直到有天晚上,我從噩夢中驚醒。頹然坐在榻上,冷汗潺潺流遍我全身。那時我才發現,我果然是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夢見了孫尚香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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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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