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之子

孫權之子

茹走後,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起來。

外面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可忙,而家中又因茹的離去變得空曠寂靜。偌大個宅子,竟找不到人可以陪着說說話。

更可怕的是,那一位徐夫人再也無法在同一片院牆后與我安然相處。近來這幾年,她用盡方法也無法為孫權誕下半個子嗣,因此脾氣變得分外尖刻暴躁。又因為那位謝夫人已在前兩年病逝了,他便將全副心思用在我身上,日復一日地用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來刁難我。這些事情雖然都不值一提,卻又格外消耗人的精力。

我只能盡量減少與她接觸的機會。每天即使沒有事,我也會去城中轉一轉,到很晚才慢慢走回家。即使如此,一個月中也總會有幾天,要面對她毫無道理的刁難。

一日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覺身後一直有人跟着我。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女人牽着一個孩子。

那個女人很年輕,不過十**歲的光景,一張臉乾淨、清秀得讓人想起水中舒展開來的茉莉花。她牽的那孩子有四五歲大了,卻一看就是她的孩子。同樣乾淨清秀的臉上,有受驚的鹿一樣的表情。

看見我回頭,他們也停了下來,站在那裏看着我。而我忍不住走過去,盡量溫和地問:“有什麼事嗎?”

她看了我好久,然後猶豫着問:“影夫人,我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能給我些錢嗎?”

我便將身上所有錢都拿出來給了她,說:“我身上錢不多,若不夠,我再回家取給你。”

她淡淡地說:“夠了。只要不餓死就可以了。”

我又好奇地問:“孩子的父親呢?他讓你們挨餓?”

她深深看我一眼,然後說:“一個妓女的孩子並不知道父親,夫人。”

我心中一凜,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素馨。”她說完,牽着那孩子便走了。

後來每隔幾天我都會在孫府外面的街上遇見他們。每次我都會給她一些錢。而她也並沒有平時所見的那些乞討者的卑顏,總是很坦然便接受了。

漸漸地那孩子面對我的時候也沒那麼驚惶了。有時候還會試探性地過來拉我的手。但每當我想抱他時,他又驚懼地跑開。這時素馨會抱歉似的對我說:

“這孩子從小在冷眼下長大的,因此認生,夫人。”

我能夠理解。在妓院那種唯利是圖的世界,一個自己都還是孩子的女子和她的孩子生存下來的艱辛,是可想而知的。相信最後他們也是因為生存不下去,才被迫流落街頭。

終於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接受我的擁抱。我和他玩了好一會兒,素馨安靜地在旁邊看了很久,然後突然說:“影夫人沒有自己的兒女嗎?”

我搖頭。也許是因為穿越時空讓我身體機能發生了改變的緣故,這麼多年我都不曾有過懷孕的跡象。然而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我實在無法想像我將如何面對我和孫權生下的子女。

“府上另一位夫人,也是沒有子女的吧?”她又問道。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我笑着看她。

“那麼,”她突然說,“如果把這個孩子送給你們,你們一定會對他很好,把他當自己親生的吧?”

“你在說什麼啊?”我嚇了一跳。

“夫人不是很喜歡這個孩子嗎?喜歡的話,我就把他送給夫人啊。”

“不,不,”我慌亂地擺手,“這怎麼行——”

“為什麼不行?”她迎了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孩子,本就是你們孫家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她,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他的名字叫孫登,他姓孫。”她又這樣說。

我終於明白過來。

我又仔細看了看那孩子,儘管容貌和氣質大部分遺傳自母親,但鹿一樣的眼睛深處,還是隱藏了依稀可辨的孤傲與倔強。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在一處少人的茶樓里,我這樣問她。

“六年前,夫人。”

“六年前你多大?”我深吸一口氣,有些心疼地問她。

“十三歲。”

“十三歲便接客了?”我有些不可置信地問。

“本不該的,”她搖頭說,“那天我才被賣到‘鳳凰樓’,便來了貴客。老鴇為了討好貴客,便強迫了我去。”

“那個貴客就是……孫權?”

“是,”她慘淡地笑着,“而且後來他沒有再來過,老鴇的心血還不是白費了。”

“那你怎麼確定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呢?”儘管很不禮貌,我還是忍不住這樣問。

“那天之後我一直流血,再沒接過其他客人。他們以為我好不了了,就把我趕了出來。可我活了下來,然後發現有了登兒。”她深深看我一眼,盡量隱晦地說,“——那晚他醉了酒,很粗暴。”

我吸了口涼氣,不無痛惜地看着她平靜的臉。末了,忍不住問:“那既然有了孩子,為什麼不早一點找我們呢?”

“夫人,”她仍是慘淡地笑着,“如果你恨一個人,即使他能給你再多,也不會回頭找他的吧?”

“可你還是來了。”

“因我不能耽誤了登兒的前途。這幾年,我曾以為我也能讓他好好活下去。但現在我認命。”

“你捨得登兒?”

她看了看伏在她膝頭的孫登,輕輕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留下來吧,”我大聲對她說,“留下來在這裏,我照顧你,我會讓你們過得很好。”

“我相信你,夫人,”她仍是笑着,“從見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能相信你。然而登兒並不需要一個做過妓女的卑賤的生母——即使我不認為自己卑賤。”

“那又如何?我也做過妓女,我也算出生卑賤。”我竟這樣說。

“不一樣的,夫人。孫權他寵愛你是整個江東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夫人的任何污點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而我,”她輕輕搖了頭說,“不作那樣的奢想。即使會有,我也不想去要。”

我怔在那裏,一時竟無語。

“何況,”她又說道,“夫人不是一般女子,我也曾聽廬江過來的姐妹說起夫人。”

我深深看她,她眼中滿是堅決與決絕,我只好問她:“那你想要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要。請夫人帶登兒回去,再給我些路費錢就好。”

“你要去哪裏?”

“雲城,”她慢慢地說,“我家在江北的雲城。夫人,我的家世其實還說得過去的。只是在戰亂中,竟糊裏糊塗被拐賣到這裏。這麼多年,他們一定很思念我。”

我徹底理解了她身上那種窮困中卻依然乾淨而自尊的氣質。於是我對她說:“那你早點回去吧,就這樣乾淨地回去,你還年輕,人生還能從頭開始。別人說起時,我會隱去你的名字。”

孫權在濡須作戰未歸,在他回來前我並不想公開此事,於是將孫登留在我房間裏。他在我房間裏待了三天,三天來他不哭也不鬧,只是靜靜地坐在門口。問他什麼,他也不說話。我拿東西給他吃,他不吃;給水他喝,他也不喝。這讓我很擔心,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後孫權回來了,一打開門,他就怔了怔,指着孫登說:“這是誰?”

“這孩子,漂亮嗎?”我問他。

他走過去,將孩子抱起來看了看,然後笑起來:“比我小時候要漂亮。”

“像不像你?”

“像我?”他疑惑地轉過身來,看着我,“為什麼像我?”

“本來就是你的孩子。”我平靜地說。

他放下孩子,往後退了幾步。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後換上了一種瘋狂的表情,厲聲問道:“你什麼意思?”

“是你在外面的孩子,不過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此事。”我安然說道。

他走到窗口,背對着我,一直沉默着,就這樣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我忍不住問:

“你難道不問他母親的下落?”

“我不關心,”他冷冷地說,“包括這個孩子,也不應該在這裏。”

“可他確實是你的孩子。”

“我並沒有懷疑。”

我驚訝地看了他很久,然後嘆息道:“我還以為你會歡喜。”

“我為什麼要歡喜?”他轉過身來,厲聲問我,“我一直以為我的第一個兒子會是你生的。”

“是誰生的有什麼不同嗎?”

“對,你是不在乎,”他咬牙切齒地說,“你甚至一點都不生氣。”

“我是不生氣。”我淡淡地說。

他轉過身,一下子將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他指着我說:“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我張嘴欲言。這時孫登突然站起來,打開門,一陣風一樣跑出去了。

我愕然看着他,他的瘋狂也退去了些,同樣愕然地看着我。

“出去找呀,”我拉他,“去找他回來,他身上始終流着你的血。”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點點頭,跟我出去了。

守大門的人說並沒有任何小孩從這裏跑出來。因此我們便一直在家裏找。找遍了花園、廚房和每一個僕人的房間,卻並不見孫登的影子。

孫權的表情也有些焦慮了。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地去看那口井,這種猜測讓我也很擔憂。

最後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個地方還未找過。是徐夫人的房間。

我們走到房門口,門虛掩着。我猶豫地推開門。

屋裏很溫暖。徐夫人坐在榻上,而孫登坐在她腿上。他竟在一口一口地吞下徐夫人喂他的食物,臉上的表情很安詳。

包括徐夫人,我也從未見過她像現在的樣子。她很仔細地喂着孫登吃東西,臉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沉醉。一邊喂,她還一邊輕輕摸他的發。

“在這裏。”孫權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

聲音傳出去卻並沒有驚動那依偎着的兩個人。他們仍在慢慢地一個喂一個吃,好像外面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打擾不了他們。

我和孫權就站在那裏耐心地看他們。一直到孫登擦了擦嘴,表示說飽了,徐夫人才停了手,又攏過他的頭,將他的發散開來,再細細為他編上辮子。

“徐夫人很喜歡這個孩子呢。”我笑着說。

她並不看我,全部目光都被懷中的孩子所吸引。然而她始終還是回答了我的話,用了這麼些年來我從未聽過的溫和聲音說:“我今天正在祈禱,祈禱神給我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撞進來了。”

“這是緣分啊。”本來我認識孫登在先,但現在他卻彷彿更喜歡徐夫人一些,我的心裏不免也有些酸溜溜的。

“聽說這個孩子是我們家的?”她又輕輕地問。

我說是的。

“那麼,”她第一次將目光投向我們,竟帶了些哀求,“可不可以讓我來養他?”

“這你要先問雲影,畢竟孩子是她帶進來了。”孫權不滿地說道。

她又看了看我,連同懷中的孫登也轉過頭來,用同樣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只能輕輕笑起來,說:“你會對他很好吧。”

“我當然會。”她輕輕地說。

於是我便點點頭。這樣其實是最好的結局。我的心並不在這院牆之內,我不是一個好母親。而將茹養大,也彷彿耗去了我的全部精力。

孫權不是很高興,然而也沒有說什麼。

“登兒,”我輕輕喚那孩子,“這是你父親,你過來叫他一聲。”

他轉過頭,依賴而疑惑地看着徐夫人。徐夫人便輕輕攏過他的發,說:“去吧,他是你父親。”

他猶豫地走了過來,慢吞吞地走到孫權面前,然後終於張開口,輕輕叫了聲:“爹……”

孫權的眉頭展開了。從來冷峻的他,目光中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張開手臂,輕輕將那孩子攬入懷中。

劉備取得益州的消息傳入建業時,孫權正忙於徵皖后所得幾萬百姓的安置。在周瑜離去后的這幾年裏,他無論是在軍務還是政務方面都開始親力親為,並且彷彿挖掘出了身體中潛伏的精力般樂此不疲。他一邊迅速地翻閱着卷宗,一邊聽取了使者的彙報。末了,他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說:“這下他該將荊州還回來了吧?派子瑜去。”

諸葛瑾面有憂色地領命出門去了。我送他到門口,然後回過頭來偷偷看了眼孫權,發現他正好在盯着我,臉上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在想什麼呢?”他直直地問。

“我在想,”我嘆口氣,隨手關上了門,“您該有很好的涵養才是。”

他總算沒忘記我的話,當諸葛瑾將劉備的話轉述給他時,看得出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氣。

“託辭,託辭,”他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用低沉卻飽含能量的聲音說,“取了涼州他又該說要取冀州了,我相信有一天他會對我說:‘待我取了江東,便會把荊州還給您了。’”

這樣說著,他竟笑起來。

“主公的意思是……”諸葛瑾不安地問着,一雙眼睛到處尋求着答案。

“再給那老賊一次機會,”孫權沉吟着,“派長吏過去接管,如果無事,這事便這樣算了。”

三個灰頭土臉的長吏跪在孫權面前通報消息時,魯肅也正好在座。他看着孫權的臉一點一點變得陰沉,自己臉上的神情也一點一點不安起來。認識他這麼多年來,我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混雜了愧疚和不安的神情。彷彿這個盜荊州的賊不是別人,卻正是他自己。

“關羽說:‘這本是漢室的江山,孫權憑什麼說是他的——”三個小吏顫顫巍巍地複述着。

孫權的涵養終於達到了頂點。

他拔出劍來,一劍劈下去,大理石的桌面竟給他劈成兩半。他惡狠狠地看着桌面,臉上全是要殺人的表情。

“當年那老賊來找我,我還與他在北固山劈石許願,早知如此,當年那一劍應當劈在他身上!”

三個小吏包括魯肅都不安地低下頭去。我拉拉孫權的衣袖,他終於從盛怒中恢復過來。

“罷了,不關你們的事,”他揮一揮手,對那三人說,“你們出去吧,辛苦你們了。”

三個人哆嗦着出去了,孫權仍沉吟着,我和魯肅大氣不敢出地看着他。

半晌,他終於開口,以一種平靜卻藏了殺氣的聲音說: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兩件事:第一,不聽公瑾的話而將荊州借給那老賊;第二,還將妹子嫁給他。”

魯肅再也坐不住,他站起來,要跪下去,而我攔住了他。

“子敬,這不關你事,”我說,“你並沒有作出過錯誤的判斷。只是你當時怎麼也想不到,那個人的信用,竟還不如你所接觸過的最卑賤的人。”

聽了這話,孫權竟笑起來。

“這話說得有趣,”他邊笑邊說,“子敬年輕時似乎是被人稱‘肅老大’的吧?在街頭行走,也常遇見無賴之類的人吧?只是我也聽說即使是街頭的混混,也有那個江湖的規矩的。這老賊倒是出了子敬的規矩之外了。不必惶恐——”他一邊說,一邊把魯肅扶回座位上,“此事不是你的錯。更何況,孤做錯了的這兩件事情,未必就不能挽回。”

“是要挽回,”魯肅拋去了剛才的驚惶與不安,變得沉着冷靜,“這一次,我完全站在主公這邊。”

孫權放了手,看着魯肅;魯肅看着我;而我看着孫權。

我們三個人突然一起笑起來。

“打。”孫權說。

開戰之前,孫權先做了另一件挽回錯誤的事。

他派了周善一隻船去接孫尚香。因害怕孫尚香不肯回來,他特意讓我同去,並囑咐說萬不得已時,可以騙她說母親病危。

他要徹底斬斷他與劉備之間的最後一點聯繫。

我們潛入孫尚香所在的小城時,正是深夜。孫尚香剛洗濯完畢,聽說我們來,連容妝也來不及整拾,披着濕漉漉的發便出來見我們。她緊緊抱住我,臉上全是幽怨的表情。

周善並不打算等到“萬不得已”,一開始就對她說:“太夫人病危,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再見小姐一面。”

孫尚香先是驚愕,然後便落下淚。“我真是不孝。”她深深地責備着自己,然後便開始收拾行裝準備跟我們走。

在她收拾的時候,我站在房間,有些不可置信地環顧四周。這屋子簡陋得讓人難以想像這屬於西川之主的夫人。而我記得她離開東吳嫁到這裏時,隨行的嫁妝裝了三十多個箱子,但這一天她收拾行裝時,所裝的不過是一個箱子。即使她做了還要回來的打算,但這點東西也未免少得可憐。

她收拾好東西,交代好下人,便要和我們離開。這個時候,屋角突然響起輕輕的啜泣聲。順着昏暗的光線找過去,我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還光着足,一雙含淚的眼睛怨恨地看着孫尚香。

“娘還是要離開阿鬥了是不是?娘不要阿鬥了是不是?”他哭着問。

“怎麼會呢,”孫尚香的表情里也多了些愛憐,她過去抱住那孩子,“娘有事走開幾天,這幾天他們會照顧好你,娘過幾天就回。”

“我不!”孩子扭着身子大哭起來,“娘去哪裏,都要帶上阿斗!”

我和周善面面相覷,臉上寫滿的都是驚訝。他驚訝於意想不到的收穫,而我驚訝於我竟忘了會在這裏看見阿斗,以及驚訝於他對孫尚香的那種依戀。

“這就是皇叔的兒子?”周善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是,”孫尚香轉過身來,幽幽地說,“自從我嫁過來,他就一直是我帶着。”

“可是他父親不是在成都——”周善欲言又止。父親在成都,卻將唯一的兒子扔在形勢隨時可能惡化的荊州,這一切的確來得太不合情理。

“他那樣的人,”孫尚香搖頭,輕輕嘆息道,“妻子、兒子,哪一樣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呢?”

“我不管,我要跟娘走!”劉禪又哭着抱住了孫尚香。

“可以嗎?”孫尚香詢問似地看着周善。

“可以,當然可以。”周善壓抑住心中的喜悅點點頭。

我們上了船,船索解開,船便飛快地順水漂下。這一晚的月亮分外明亮,將四周一切都照得雪白的。

“岸上有人追來!”

划船的士兵發出驚呼。我走出甲板,看見岸上有一行人正策馬飛奔,追逐着我們順水而下的船。船的速度很快,漸漸他們便被拉下了,然而為首那人卻脫離了他們,一直飛一樣地奔跑在最前面。我們的船不但沒有落下他,反而讓他漸漸追近了。

漸漸近了之後,我看見那一匹馬上的男子,一身白袍銀鎧在月光下分外搶眼。

是趙雲。他漸漸追近了船,一直保持着與船平行,策馬奔馳着。江邊上有不知誰留在那裏的小船,他竟棄了馬上了船,又將那一隻小船箭一般地靠近我們——

“他來做什麼?”不知什麼時候,孫尚香也走了出來,站在我身邊,夢遊似的輕輕說著。

他想靠近,然而江東的士兵紛紛將長矛長戟對準了他,讓他無法靠近。他嘗試許久,末了,一聲長嘯,拔出劍來——

一道青色的閃電劃過星空。

士兵們都呆住了,驚愕地看着手中斷了頭的槍戟。這時趙雲已用那一把劍分開了那些斷頭的長桿,縱身便跳上船來。

士兵們扔掉那些斷桿,紛紛拔出劍來要與他搏鬥。這場惡鬥一觸即發,卻被一聲清叱制止。

“住手,”孫尚香說,“讓他過來。”

他們都回頭看我,我做了個手勢,他們便紛紛退入船艙去了。

孫尚香向前走了兩步,走到趙雲面前。她臉上的表情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種我也說不清的夢遊似的東西。而她面前那男子握着劍的手垂下了,一身的月光伏在他白袍銀鎧上輕輕地顫抖。

半晌,孫尚香開了口。

“你總是這個樣子,你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你——真的覺得自己很勇敢么?”

她竟用了這樣親切而責備,卻又帶些幽怨的口氣與他說話。

趙雲低下了頭,低低地說:“在夫人心中,雲始終是個匹夫。”

“在我心目中是什麼樣子,你會介意嗎?”

孫尚香這樣問。她竟在慘淡地笑。

“夫人不應當就這樣離主公而去。”趙雲沒去回答她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

“是,主公,”孫尚香笑着側了身,抬頭去看月亮,“即使我不離他而去,總有一天他也要離我而去的吧。有一天他娶了新的夫人,他叫你去保護新的夫人,你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的吧。”

趙雲垂下頭,並不說話。

“說吧,你還要對我說什麼呢?”孫尚香又問。

“請夫人留下。”

“讓我留下,為了什麼呢?”

安靜了好久,然後,趙雲低垂着頭擠出這麼幾個字:“……為了主公。”

“這樣,”孫尚香笑了起來,她看着趙雲笑了很久,然後輕輕地說,“趙將軍,你其實很不勇敢,一點也不。”

趙雲始終垂着頭,竟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

“就這樣吧,”她輕輕地說,“我不會因你而留下。我知道你來並不是為了我,我讓你把阿斗帶回去,你會好好照顧他吧?”

“夫人放心。”趙雲如釋重負般吐出這幾個字。

孫尚香便低下頭去,拉過身旁的劉禪,伏下身,愛憐地拍着他的臉,輕輕說:“阿斗乖,跟趙叔叔回去。要聽娘的話,不然以後都見不到娘了。”

她不顧劉禪的哭泣,將他送到趙雲手中。那一刻他們靠得很近,趙雲的神情壓抑得可憐。

“不能讓此人帶走公子!看我周善提他頭回去!”

周善提了劍匆匆衝過來,然而一把明亮的劍尖指住他的咽喉。

他停下來,不可置信地看着執劍的孫尚香。

“不得無禮,”孫尚香叱道,“靠岸,放他們走。”

然後她又回過頭來,看了抱住劉禪的趙雲,一字一句說:

“子龍,我不欠你,也不欠你們。從今往後,你保重。”

在撲面而來的夜風中,孫尚香安靜地看着岸上那漸漸遠去的披着月光的身影。

“你們都在騙我對不對?”她突然問我,“母親其實並沒有病危。”

“原諒我們。”我低聲說道。

她無聲地笑了,然後又問:

“要開戰了吧?”

我驚訝地看着她,她眼裏一片空茫。於是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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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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