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涼州景物依舊 眾僕役人面全非
有呂布和趙雲兩員勇將雙雙護航,一路自然順風順水,盜匪之徒避之唯恐不及。
行至兩日,剛到涼州城外,便見一隊人馬相迎,為首的一名便是太守府的老管家。
“媳婦,董大人派人來迎咱們了。”呂布笑着回頭看我。
我也仰頭微笑,終於還是回到涼州了。董卓,此時你在太守府里等我么?等我回家?
“小姐。”遠遠地迎上前來,那老管家慌忙雙膝着地,磕頭便拜。
“起來吧,老人家莫要折了我的壽。”斂下笑意,我淡淡開口。
那老管家抖抖瑟瑟地站起身,抬頭看我一眼,眼中滿是哀求和懼意,隨即欲言又止,弓着身站在一旁。
“回府。”心裏莫名有些緊張,一手下意識地揪緊了呂布的衣擺,我道。
“好,回府!”呂布回身拍了拍我的手,揚聲說著,也不管前來迎接的人馬,狠狠揚起一鞭,便帶着我單騎向涼州城內拍馬疾馳而去。
趙雲也不言語,只是揚鞭縱馬追上。
遠遠便看到夕陽下的那棟大房子,春日夕陽的餘輝暖暖地照在房檐上,那裏曾是我和董卓的“家”,也是讓我認清人心險惡的地方。
那一晚,沒有董卓。
那一晚,太守府里那些平日與我日日相見,一聲一個“小姐”的僕役們想殺了我來保全他們自己。
那一晚,我是在纖塵的庇護下狼狽地逃離這個曾經的“家”。
我忘不了那一日他們嗜血而殘忍的眼睛,如夜空下飢餓的狼群,只待將我撕作碎片來祭奠他們自己的生命……
從來沒有那一刻,讓我更能體會人性的自私與殘忍。
“媳婦,到了。”翻身下馬,呂布伸手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接我下馬。
“嗯。”緩緩低頭看向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雙即使經過殺戮也依然清亮的眼睛,我終是微微彎起唇,藉著他的手躍下馬來。
仰頭望着那棟大房子,太守府。
“小姐回來了。”老管家不知何時也趕到,就彎身站在我身後,道。
府門大開,令我訝異的是大門內側竟是齊刷刷跪了滿地的人,再細細看時,便全都明了了。
“媳婦?”呂布也訝異得緊,看着我道。
我略略有些苦澀地揚了揚唇,沒有出聲,當晚之事除了鈴兒,再無其他人知曉,如今他們如此謙卑地跪在我的面前,無非是想要求得我的憐憫吧。
因為,此是的我,不再是那晚那個無依無靠,被逼入絕境的孤女。
他們懼怕董卓的怒氣,他們懼怕強者的怒意,所以,他們懼怕我。
“滾!”屋內突然傳來一陣怒吼,是董卓的聲音。
那些跪倒在地的僕役們慌忙低頭起身,弓着腰退到一旁。
我微微揚眉,董卓並沒有出來,他在對誰吼?
“進去看看不就明白了。”趙雲的聲音冷不丁地自我背後響起,不慍不火。
“知道你惦記着你的銀子,我這就給你討去。”彎了彎唇,我向房間走去,剛剛那一聲大吼倒是中氣十足,他應該沒有大礙了吧。
“大人,您剛醒來,不要動怒!”樊稠略帶焦急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
“混帳,你竟敢衝撞於我!幽州之戰,是誰准許你先行帶我離開的!”董卓怒道。
“形勢危急,望大人諒解。”隔着門窗,我看到樊稠的身影跪在地上。
“笑笑一人身在戰場,你要她怎麼辦!”董卓一腳踢於樊稠身上,便要推門出來。
“大人,你身體尚未痊癒,況且小姐並非一人在戰場,有呂布和趙雲護航,絕不會有意外的!”樊稠忙站起身,一把拉住董卓,道。
董卓氣力尚未完全恢復,被樊稠拉着竟是動彈不得,只得大怒,“誰給了你這天大的膽子,放開我!”
“大人!”樊稠拉着董卓,急切地勸道,“大人有鴻鵠之志,所以樊稠願隨侍在側,如今大人重傷未愈,當以身體為重才是!”
“放開我。”董卓氣急咬牙,“笑笑從未出過涼州城,你卻丟下她一人私自去幽州參戰,讓她孤身上路,竟然一路從涼州尋到幽州,笑笑從未離開過我,如今她卻孤身一人在涼州之外!”
樊稠卻是再不出聲,只是死死拉住董卓。
孤身一人?我微微彎唇,在董卓心裏,只要他不在我身邊,我便是孤身一人呢。
心裏驀然一暖,我緩緩轉身,看向惴惴不安的眾僕役,“大人沒有出征幽州,我沒有離開過太守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眾人皆是一愣,隨即忙點點稱是,紛紛鬆了一口氣,如蒙大赦一般退了下去。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董卓還活着,我還活着,這裏還是我們的家。
這樣,真好。
“大人!”屋內的兩人還在糾纏,“笑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柔弱!”樊稠終於忍不住大聲道。
“我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董卓怒意一發不可收拾,“我願意寵着她,我願意守着她,我願意!她就不該見到血腥,不該見到骯髒,她就該安穩舒適,就該笑語嫣然!”勃發的怒意,董卓大吼。
“還不進去?他的傷口可經不起折騰。”趙雲的聲音還是淡淡的,飄進我的耳朵。
心裏微微一顫,我終是抬手,輕輕推門。
門應聲而開,站在門外,我看到那個背對着門的身影,白色的單衣上隱隱滲着斑斑點點的血跡,想來剛剛一陣折騰,身上的箭傷都裂開來了吧。
“滾!”背對着門,董卓看也不看我,只顧着大吼。
“你確定?”站在門口,我輕聲開口。
聞言,那個背影微微一僵。
“那笑笑就滾了。”低低地嘟噥一句,我做勢假意轉身要離開。
還沒有來得及轉身,我便被扣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許久都沒有聲音,我甚至感覺到他的輕顫。
“戰場上為什麼不隨我一起離開。”終於,他開口,隱隱有些生氣。
我從他懷中抬起頭來,反手抱着他的腰,感覺到他微微一怔,我忍不住地嘴角緩緩上揚,軟語輕言,“笑笑錯了。”
董卓低頭凝視了我半晌,張了張口,終只是抬手輕輕撫上我的頭,微褐的眸中只剩下溫和,“下不為例。”
知他不會生我的氣,我甜甜地輕笑,乖乖點頭,“好。”
呵呵,我吃定他了。
就這麼靠在他懷裏,就這麼仰頭看着他,之前從涼州到幽州的一路的膽顫心驚都拋到了腦後。
此時,莫名地,心就安了。
只是,我沒有看到身後呂布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落寞。
“你的娘子,我送來了,連一路伙食費共白銀五百一十二兩。”不知何時跟上前來的趙雲陰魂不散地站在我身後,冷不丁地淡淡開口。
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這個傢伙怎麼這麼的不知情識趣呢,這種你儂我儂,兩相依偎的時候,他來攪什麼局嘛!
悄悄跟趙雲弄了個白眼,正兀自抱怨着,我突然感覺肩上一重,隨即一個趔趄,竟是有些狼狽地跌坐在地,而董卓則已是無力地倒在我的身上。
心下狠狠一擊,沒了玩笑的心思,我忙抬手有些慌亂地想要扶起他,卻是使不上半分力。
樊稠已是大步上前,扶起了董卓,“小姐勿需擔心,大人只是傷重未愈,現在見了小姐,安了心,便又昏睡過去了。”
聞言,我才稍稍鬆了口氣。
“不是吧,才五百一十二兩銀子,我已經打了折,居然還嚇暈過去了……”身後,傳來趙雲的碎碎念,“早知如此,就少算一點好了,做人還是厚道一點好,可是我也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脆弱,這麼經不起刺激,如果一早知道,我一定少算一點,五百兩,五百兩就好……零頭就不用了,看,我已經仁至義盡了啊……還有……我至少是救了你娘子嘛,五百一十二兩已經很便宜了……你以為我容易嘛,我不容易……水裏來火里去……拿命在拼耶……”
旁若無人地,趙雲陷入自我的世界裏,面無表情地一個人碎碎念……
頭痛地按了按額,究竟是什麼樣的一根神經,才會認為董卓暈倒是被他那五百一十二兩銀子嚇暈過去的啊!
忍不可忍地擠出一張笑臉,我走上前,“趙公子,少你的銀子我一點也不會少給你,先請後堂歇息好么?”
“不少給?”趙雲終於恢復意識,低頭看我。
“對,絕不少給。”看着他那張漂亮得非同尋常的臉,我咬牙切齒地微笑,看你什麼時候掉錢眼裏去!
“好,休息。”點頭,趙雲二話不說拉了呂布轉身便走。
“喂喂!你拉我幹什麼!我還有話要跟媳婦講!”呂布掙扎着大叫起來。
“我們要好好談一談你那方天畫戟的價格……”趙雲一路拉着呂布走出房間,還聽到他沒甚起伏的聲音。
看着他們的背影,我忍不住地失笑。
“小姐,大人交給你了。”身後,傳來樊稠的聲音。
緩緩轉身,我看到董卓正躺在榻上,面色蒼白,雙目微閉。
“沒有你在身邊,大人的傷我看也好不了。”樊稠低頭看着董卓身上剛剛因爭執而滲出的點點血跡,道。
“我知道。”點頭,我輕應,“你出去吧。”
“鈴兒的事,還望小姐多多包含。”稍稍遲疑了一下,樊稠突然開口道。
“鈴兒?她在哪兒?”皺眉,我看向樊稠。之前趙雲用計騙過了她,她現在應該已經在幽州了才是,莫不是她得了消息,又……
“她在府里,一直不敢來見小姐,求小姐念在她只是報仇心切,又身世可憐的份上,莫要將此事告訴大人。”樊稠低了低頭,幾近懇求。
我微微皺眉,鈴兒如今眼裏只剩下仇恨,要她放下心頭之恨,等於是天方夜譚,明知她如今留在太守府是別有居心,我又豈能容她。
“小姐,當年樊稠差點害小姐被剜了心做藥引,小姐都能寬宏大量,一直未對大人提起此事,如今懇請小姐饒過鈴兒這一回,樊稠能保證鈴兒再不會多生事端。”言畢,樊稠堂堂七尺男兒,竟是屈膝跪於我面前。
心下微微一怔,以他男兒之尊,如今竟肯為了鈴兒向我屈膝么?腦中冷不丁地想起三歲那年的雪天,董卓被那肥太守踩着背脊下馬的場景,同樣的屈辱,該是怎麼樣深沉的愛才能令他甘於矮人一等?
“男兒膝下有黃金,起來吧。”抿了抿唇,我終是開口。
“小姐你答應了?”樊稠眼睛微微一亮,有些急迫地跪着上前挪了一小步,道。
“出去吧,不要被仲穎聽到了。”轉身,我淡淡開口。
樊稠聞言微微一愣,半晌才體會過來,忙重重磕了一記響頭,“小姐之恩,樊稠銘記於心,他日若小姐有難,樊稠必以死相報!”說著,起身走出房間。
房裏終於安靜了下來,我緩緩坐於榻旁,低頭細細端詳着董卓。
幽州之戰差點命喪他鄉,返回涼州后又為我擔憂。他,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休息過了?
一手輕輕撫過他的眉眼,我心裏從未像現在這般踏實過。
“黑匣子……笑笑……”冷不丁地,董卓嘴唇輕輕動了一下,皺眉,似是睡得極不安穩。
他在說什麼?聽他氣息不穩,我忙握着他的手,附耳在他唇上,細細聽他講明白。
“黑匣子……黑匣子……”董卓皺眉,口中翻來覆去在說的,卻只是“黑匣子”三個字而已。
黑匣子?
稍稍一想,我忽然記起絕纖塵當日為了使我相信董卓的死訊,而帶給我的手機,他口中的黑匣子莫不就是那隻手機?
伸手自懷中掏出手機,我試着輕輕放在董卓手中,董卓有些粗糙的手掌一觸到那手機,便緊緊握住,彷彿竟是安了心一般。
“神女……我的……笑笑……不會離開……”氣息漸漸平穩,握着那隻手機,董卓喃喃着終是沉沉睡去。
看着他如此模樣,我微微一怔,忽然想三歲那年郭嘉離開時,我玩笑一般所講的“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莫不是這十幾年董卓費盡心機地藏着我的手機,竟是為了那一個莫明其妙的故事?
細細一想,不覺好笑,若非當初我為了逗弄了郭嘉而講的這個故事,當年我早就拿回自己的手機,說不定便可以離開這個莫名其妙的時代,回去繼續當我的明星了。
只是,我微微側頭,細細端詳着董卓的睡容,忍不住抬手輕輕畫過他深邃的眉眼。有他在,我又怎能捨得輕易離開呢?
“叮鐺。”銀鏈敲擊的聲音在我耳邊微響,我驀然一驚,四下張望着,無半個人影。
是我的錯覺么?
“你是董卓的剋星!”纖塵的話猛地我耳邊響起,如魔咒一般,我的手如觸電一般猛地縮回,心有餘悸地盯着四周看了許久。
剋星?我握了握拳,我不甘心,難道說就因為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字眼,我便不能待在董卓身邊,不能待在這我最想待的位置么?
我不信!我偏不信!
難道我要因為這兩個莫明其妙的字眼黯然離開,從此與董卓永遠避不見面么?
我不要!
我是接受過現代教育的女子,怎麼能因為這兩個甚至是莫須有的字眼而退縮?
作為演員,我不是沒有演過類似的言情劇,按着那濫俗的劇情,我必須為了自己所愛之人的安全從此遠走天涯,天各一方,從此日日以淚洗面,從此日日牽腸掛肚,魂牽夢縈么?
可是我偏就不要這樣。莫要說我不想聽“剋星”這兩個字,就算真是如此,董卓不是天煞孤星么?既然他剋死了身邊所有的人,既然他如此命硬,那我們一個剋星,一個天煞孤星,更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才是!
我決不要放任他一個人孤獨。
因為,那樣比死更凄涼。
只要不出涼州,只要不去洛陽,他一定不會死!就像這一回,他不是已經逃過一劫了么?
“仲穎,你不想笑笑離開,對么?”一手輕輕撫上他蓄滿鬍渣的臉,心裏微微有些酸楚,我輕聲開口。
“嗯。”迷迷糊糊中,他竟是無意識地輕應。
“仲穎,你喜歡笑笑,對么?”嘴角淡淡拉開一個弧度,我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聲道,頗有誘哄的嫌疑。
“嗯。”無意識地,他輕應。
我終於輕聲笑了起來,笑出了淚。
一手輕解羅衫,隨即只着一件幾近透明的單衣爬上他的床榻,躺在他的身側,彎唇,我輕輕靠向他,“仲穎,笑笑冷。”
如我所料,大手一勾,便將我擁入的懷中。
呵呵,好暖。
我真是壞女人呢。
就算從此只能沉淪於地獄,我也不悔!
只是,明日醒來,董卓會不會受不了這個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