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憶

第32章 回憶

周延奎做了很長一個夢,夢到娘在窗前拿着心愛的烏木梳子對鏡梳妝,他氣喘吁吁的跑進院子,大叫着:“娘親娘親……”

娘親扭頭沖他微微一笑,霎時間一股血流從她頸上噴涌而出。她的手上不是梳子,而是一把長劍,父親在旁邊一臉陰沉的看着她。

他大哭着撲向母親,卻見她的臉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她指着外面的廝殺聲與通紅的天空,悲憤的詛咒:“勾結異黨,殘害手足,屠城放火,豈可為人?我只願王霸天日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嘶聲力竭的哭着、喊着,無數士兵沖了進來,女人的身體卻着起火來,火光一下子將所有吞沒。

黑暗中,他彳亍前行,這彷彿是一個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山洞。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兒,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向前走,只是機械的挪動着腳步。

突然,面前出現了聲音,一個身着鎧甲,滿身是血的男人被鐵鏈綁着跪到地上,他滿腔怒火,向黑暗中的一個人怒吼着,讓周延奎想到山林中的猛獸。

黑暗中的人說了什麼,十幾把長刀瞬間劈向男人……男人像山一樣倒下了,震的地面轟隆隆直響。黑暗中的人出來了,手握長刀,對着地上的男人猛地一揮。

周延奎看着那腦袋如球一般飛向自己,與此同時,父親王霸天驚慌的臉出現在面前。他只覺的頭疼欲裂,眼前一黑,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再醒來時已經在一條晃晃蕩盪的船上,有人在不停的說著什麼粗鄙之言,還不時哄堂大笑。他努力的想睜開眼睛,卻看不見他們,只看到遠處水天相接,白鷺齊飛,美景如畫。

這時,伴着美妙的音樂,一葉扁舟入畫,舟頭一個綠衫女子輕吹洞簫,目光幽幽的注視着前方。

他好不容易爬起來,卻見眼前蒙了一層白紗,四周的笑語也散去。皓月當空,安靜的讓人不敢出聲。

他聽到輕輕的撥水聲。尋聲望去,眼前出現一池溫泉,霧氣繚繞,白臂無暇,一個女子正在其中暢遊。

突然,她好像覺察到什麼,猛然向這邊看來,周延奎下意識去躲,卻對上琦雲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怎麼,你認得這把鎖?”

他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把銀鎖,這讓他不知所措。

“不,不知道。”他跳下石頭飛也似的逃了。

他拚命的跑、拚命的跑,想把一切甩在腦後。天上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琦雲站在雨中悲痛的看着他:“你不相信我嗎?”

她舉着手發誓:“周延奎,我若有心害你,天理不容,短折而死!”

他在茫然的瞬間,似乎眼前都消失了,他們又站在了客棧的房間。

“如果我放棄報仇,”琦雲突然轉身,淚流滿面:“也放棄鎮西府的婚約,你要不要帶我走?”

他的心慢了一拍,也猶豫了一拍,就這瞬間的功夫,她的眼睛失了光彩,轉身離開。

他伸手想抓住她,挽留她,可說不出話來,只能看着她一步步消失在視線之外,心如刀割。

“琦雲……”他心痛的不能呼吸,只好在口中一遍一遍喊她,但無濟於事,她沒有回頭。

身邊好像什麼人在說話,他喉間嗚咽一聲,勉強睜開眼睛,卻看到老闆娘通紅的眼睛和欣喜的目光:“他醒了……”

王毅枷狼狽的臉,老闆欣喜的臉一齊出現在面前。

“怎麼樣?能看到我嗎?”王毅枷焦急道。

周延奎喃喃道:“琦雲……”

所有人一愣,面容嚴肅起來。

琦雲死了,死狀凄慘,成為周延奎一輩子的噩夢。

白袍人離去時將所有屍體付之一炬,大火在沙漠燒了三天,周延奎做了一個長夢,睡了四天。

就在他醒的那日,王毅枷瞅准機會殺了留下看守的白袍人。老闆一家和倖存的那位異國王爺,以及他身邊的黑鬍子大漢總算鬆了一口氣。那兩人怕再發生什麼意外,立刻起身前往中細城,而王毅枷也在同一時間騎走客棧最後一匹馬。

客棧中只剩一個周延奎。

老闆娘推開房門時,一股刺鼻的酒臭味迎面而來。周延奎躺在角落裏,身邊的酒罈碎了一地,而他本人彷彿沒有了靈魂,眼睛空空的望着天花板,根本沒有發現來人。

老闆娘將食物放在凌亂的桌子上,從斑駁的牆上拔出劍走到他身邊:“你自詡為劍客。劍客不離劍,你這樣將它亂丟,還算什麼劍客?”

周延奎置若罔聞,只機械般道:“給我酒。”

老闆娘嘆口氣將劍塞入鞘中,靜靜道:“借酒澆愁愁更愁,你若真想好起來,就離開這個地方吧。反正你也不喜歡,今後一輩子也別來就是。”

看他絲毫沒有振作的意思,老闆娘不由的怒從心起,一把推開門向下面道:“誰給他遞的這麼多酒?”

三個夥計面面相覷,連忙搖頭。老闆拿着鑰匙氣喘吁吁的跑來,後面還跟着一個同樣臉紅撲撲的夥計:“夫人,酒窖的門被人踹了,我方才修繕了一番。”

老闆娘轉身看了眼摸索着四處尋酒的周延奎,一把關了房門鐵青着臉下樓向後面走去,四個夥計看向老闆,老闆撓撓頭也是一籌莫展。

不多一會兒,外面響起了馬蹄,客棧如臨大敵,直到聽見王毅枷的聲音才打開門。

王毅枷一身黑鐵鎧甲,數千手下全副武裝嚴陣以待。

客棧的夥計明白,一場更大的暴風雨即將席捲西域。

王毅枷冷峻而威嚴:“人呢?”

老闆:“在樓上。”

王毅枷沒有說什麼,命手下在外等候,自己一人向樓上走去。

周延奎在碎酒罐間摸索着,希望能找到哪怕一滴酒,任憑手上胳膊上鮮血淋漓也毫不在意。

以前每每受傷,總是她比自己更加着急,隨身的包袱里永遠都裝着葯,傷口能在第一時間得到包紮。回想起來,這段時間是自己受傷最多,卻也最溫暖的日子。

她會按時吃飯,逼的自己也不得不按時進餐;她會細心呵護傷口,所以不管多大的傷,總能最快的痊癒,不用忍受發炎化膿之苦;她有很多趣事可以講,從遠古傳說到民間軼事,再到她們侯府中的歡喜齷齪,這一路上的嘰嘰喳喳從來沒有讓自己孤獨……

若非這突然的離開,他竟不知道自己已是如此的習慣她的存在。可如今,天地一片祥和,只有孤獨與悔恨永生。

王毅枷進來時,看到他靠着牆角在流淚,不由的心中一震。

他陪他坐了好久,終於開口道:“我得回去了。百花教這次來勢洶洶,定是有什麼所圖。我甚至懷疑,這一開始就是一場針對鎮西府的陰謀。”

周延奎無動於衷。

“不管怎樣,”王毅枷起身道:“我得保護爹爹,保護西域百姓,絕不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而你,大哥,我尊重你的選擇,但希望你能回家,更希望你能為她報仇。而不是在這裏逃避,將自己弄的遍體鱗傷,親者痛仇者快。”

說著將一根韁繩放在桌子上,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聽到“報仇”二字,周延奎難得出現一絲清明。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身上就背負了無盡的仇恨:平將軍的、摯友的、母親的、師父師娘的、師弟的……他們的慘死是他永遠的噩夢。

他曾指天畫地的發誓要為他們報仇,但實際上又何曾做過什麼?不過是離開那個家那些人,讓敵人四處追殺躲逃,面對兇手敢怒不敢言。

如今,心愛的女人橫死眼前,屍骨無存。她甚至沒等到他一句勇敢的回答,只怕在最後一刻都失望的以為是自己放棄了她。

一想到這些,他就心痛的不能呼吸。

與此同時,一個可怕而堅定的念頭在腦海中形成。他覺得,是時候該做點什麼了。

周延奎僵着臉下樓,發現老闆娘和夥計正圍着老闆的屍體痛哭。王毅枷在臨走時刺死了他,理由是勾結邪教。

沒錯,那些突然現身的白袍人,許多都曾藏身客棧酒窖。老闆一直親自保管鑰匙,就連老闆娘也被蒙在鼓裏。

黑甲人從酒窖搜出完整的魔鬼花,花瓣黑如曜石,花莖根根立刺,見血封喉。

老闆見狀,平靜的認罪,只請他們放了無辜之人。王毅枷答應了。

老闆娘見周延奎徑直向馬棚走去,立刻擦了眼淚起身將他攔住:“你去哪兒?”

“不用你管。”

“好,我知道你要去報仇,你的破事我也管不了,但是——”她不帶感情道:“我有東西交給你,是琦雲留下的!”

周延奎的腳被最後一句話留住了。

桌子上的銀鎖不知被擦拭過多少次,依然閃着柔和的光。老闆娘將憔悴的臉掩藏在昏暗中,沉聲道:“他們燒她的時候,將它落在地上,我想你該留着做個紀念。”

周延奎緊緊握着鎖子,心如刀絞,痛的緩不過氣來。許久后,他才從牙縫中擠出二字:“多謝。”

“我一直覺得,她不會希望你為她報仇,他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你覺得如今,我還能若無其事的活着嗎?”

老闆娘嘆口氣,又道:“酒窖之事,我是真的不知,自從三個月前我到這裏,未曾去過一次,都是當家的……”她紅了眼睛有些說不下去。

周延奎聽的無動於衷,只是冷冷道:“你不必道歉,是我告訴王毅枷真相。凡是害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老闆娘微微一愣,苦澀的笑了。

周延奎上馬欲走,老闆娘突然道:“你還會回來嗎?”

“活着就會。”他說完,堅定的向黃沙中奔去。老闆娘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沙丘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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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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