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一九八一年的夏天,我、小喬和波都升入同一所次重點學校的初中。這個夏天我終於跟在小喬的後面,開始發育,開始了我驚慌的青春期。小喬早已放棄了緊身的背心。而我一時找不到什麼來代替它,我佝僂着背走路,讓那像腫了似的一小塊縮進我的衣服內。我們驚異於這個小東西,動手摸摸,裏面硬硬的可以動的東西嚇了我們一跳。我們知道它是什麼,卻害怕別人知道它是什麼。我們變的羞答答的,也突然間和那些整天傻鬧傻瘋的傻小子們疏遠了。我們變得終日惑不安。我們是貼心的好朋友,可是我們卻無從安慰對方。沒人告訴我們該怎樣保護我們嬌嫩的身體,更沒有人告訴我們這一切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我們的生活孤立成一座小島,我們心煩意亂,我們用蔑視的目光去看人,我們閉住了嘴,對別人的話除了翻白眼外沒有別的表示。很久以後我從一本描寫青少年心理方面的書上看到這種情況叫做青春逆反心理,我不知道這個詞語的真實意義,我只知道在我的身體起變化的時候沒有人給不知所措的我一點幫助,我必須用一種強烈的反抗一切的態度去抵抗我內心深處驚慌。在只有我和小喬的時候,我們就擠在一起交談,我們一邊嘰嘰喳喳的小聲說話,一邊吃吃的痴笑。那樣的笑聲是一種不正常的笑聲,你可以從我們烏鴉飛起似的笑聲和兔子般慌亂的眼神里看出來。我佝僂了身子和小喬坐在我家的小院裏小聲交談並以這種怪可怕的聲音在笑。媽媽從外面洗衣服回來端了一隻大盆子走到院子裏晾衣服。這時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她又看了我一眼,後來她停下手裏的活足足看了我五鈔鍾,然後說:“才這麼小就駝背,給我丟人。把背直起來。哎,我不是讓你把背直起來嗎?你給我把背直起來!!”。她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重重的拍在我的脊背上。

一九八一年的夏天我爸為波的母親找到了份掃馬路的活兒,雖然又臟又累,但是波的母親卻是千恩萬謝。能夠在波的父親微薄的薪水裏加上一筆收入,哪怕這筆錢也很少,也畢竟可以使緊巴巴的日子有了一些鬆動。這時波的母親已變成一個苗條而豐腴的女人,她的眼睛水朦朦的像兩汪黑色的深井。我不知道在她家庭的那種物質環境下,她是怎樣出落的如此鮮亮。而波的父親和她截然相反,他原來黑亮的皮膚一天天的黯淡無光,他的身軀彷彿是抽幹了漿汁的一株蘆薈,乾癟下來。他總是用一種柔和的近乎於依戀的目光看着她。她是他心中一朵嬌美的花朵。他們倆看起來真的像是一株美麗的茉莉花紮根在黑色的泥土裏,茉莉花儘力地吸收着泥土裏豐厚的養份,鮮鮮亮亮地迎風開放,而黑土地卻日漸荒敗鬆散和枯澀。這裏的女人們總是在背後說波的母親是個“狐媚”。“她是靠吃男人的精血活的。”她們小聲說著,閃閃爍爍的目光里充滿惡毒,“這女人浪着呢!聽晚上那動靜!早晚……”她們住了嘴,互相理解似的得意的笑了起來。其實一九八一年的夏天那種聲音就已經很少出現了。它們在經歷了一九七九的輝煌后隨着一九八o年的春夏秋冬的更替已漸漸走向沒落。初解人事的我已經多多少少的了解了一些事情,但是這些事永遠與一九七九年的那個陰悶的夏天晚上那一幕有關,這讓我覺的既害怕又噁心。

波的母親開始在環衛局第二清掃大隊上臨時工班,分管的地段和我們所住的街區相鄰,這使不會騎自行車的波的母親倍感方便。上班后不久的波的母親給我家送來一些玉米面和雞蛋。這時我爸已在單位供銷科任一個副職,這是一個有點實權的那種副職,家裏環境已經有所變化,就連他和媽媽之間原來的頻繁的打罵也突然不再出現,它搖身變成了另外一種戰爭。那是一種曾經讓我迷惑過的現象,沒有外人的時候,我的爸媽就像是兩座活動的冰雕,他們互不關心,他們最大的溝通從前是爭吵,而現在則是蔑視的目光和挖苦的冷笑,他們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氣息讓我覺得家裏簡直就是一口冰冷的寒窯,然而只要有一個外人出現,我們家會突然家變成一個和睦家庭,這並不是說他們表現的像恩愛夫妻,而是他們可以讓人覺得他們相敬如賓,他們達成了一種默契。我冷眼旁觀,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我爸的利益犧牲了吵架的樂趣,這種犧牲使我爸在工作上得到成功,而我媽,則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物質享受。

我家的院子裏有一棵不知是哪一年種下的無花果樹,在我家那一片兒,這是種罕見的水果,每到秋天無花果成熟的時候,我媽就把它們摘下一些來分給四鄰,這讓她多少受到一些歡迎,人們漸漸不再提起當年她和爸爸又摔盆子又扳碗的喧鬧和折騰的四鄰不得安寧的句句帶把兒的叫罵了。媽變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衣着漂亮而得體,滿面微笑,形容可親的中年女子,不再是一個對人愛搭不理,讓人生厭的婦道人家。鄰居們都願意和她聊天,小孩子們也喜歡和她親近,只有我,永遠離她遠遠的。她把家收拾的纖塵不染,來過我們家的人無人真誠地讚美她是位賢慧勤勞的好主婦,就這是位勤勞的主婦讓我和我爸在下班和放學回來后一人拿一把大毛刷站在院子時忍着轆轆的飢腸一遍遍地刷着身上的塵土並且要清洗過腳丫后才能穿上拖鞋走進屋門,我一向認為在她心裏虐待的成份要多過愛清潔的成份。她給孩子分無花果和別的什麼糖果,並且在女人們面前誇獎她的孩子或者誇她的丈夫或者乾脆誇她本人誇得人家合不攏嘴,然而在家裏面或者和那人有矛盾的人面前,她又會用一種苛薄的口氣累訴那女人的孩子笨學習成績差那女人的丈夫窩囊受人欺負那女人和誰誰有事。沒有人覺得她過份,更別說她對我那些可怕的斥責。我媽用一種天才的本領運用那條“打是親、罵是愛”的古老的行為準則。她讓我的肚子裏裝滿好吃的食物,可她更喜歡讓我就着眼淚下飯。她給我穿着漂亮的衣服,打我時也從不扯我拽我更不打我的臉,只把手伸進我的衣服里用兩根手指擰我用指甲掐我或者用腳踢我。我穿着好看的衣服,衣服底蓋着下青的或紫的傷痕。我媽憑着我身上的新衣服而被稱為好媽媽,我則因因受傷和委屈而沉着的一張臉,被認定是一個又犟又不懂事的壞孩子。總之,我媽日趨完美,尤其在我的對比之下,這個速度非常之快。在我長大知道什麼叫“進化”的時候,我奇迹般的想起了我媽的這個階段。我覺得她的這兩年就是在進化。只不過毒蛇是在一億年的漫長過程中慢慢選擇了身體的形狀、運動的方式和殺人的武器,並且以一種幾乎是完美的形態生存着。而我的媽,則是以一年的時間選擇了最完美的,最適應的方式開始生存。這在她以後的生活里充分表現出來,並且使一切都對她有利。

波和我媽說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現在波是我的鐵哥們,雖然我還是比他看起來更健壯,但是我不再欺負他。我聽見了波的聲音,但是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出去,我正在心煩,我心煩我身體的變化,因此想逃開所有的人。然而波並沒有發現我的變化,我想波還是個無知的孩子。這時波走進我的房間裏,手裏還捧着一捧紫色的無花果。我看着無花果,我想,為什麼所有的人雖然都討厭波的母親卻都說波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噯,”波神秘兮兮的湊過來,“剛才我在飯店看見你爸了。”

我白了他一眼,看見我爸有什麼稀奇的。我天天都可以看到你爸。有毛病,我心裏說。一九八二的我因身體的變化而心煩的時候遇到什麼事都愛說有毛病。

“你爸,”波偷偷地向外面看了看,我也向外看了看,我媽手裏拎着一個盆走出了院子,波把目光收回來,仍舊用一種低得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你爸,他,跟着一個,女的,他……”

我和波蹲在窗根下面,慢慢地抬起身子來向上看。我爸和一個女的面對面的坐在裏面吃飯。我爸背衝著我,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那個女人。我聽見波在我的身邊小聲的嘀咕着什麼,我沒有去聽,我認真地打諒量着這個女人。她有一頭捲曲而蓬鬆的黑髮,兩條漆黑的眉毛直直地立在她的眉骨上,她的臉很白,但卻白的沒有一點光澤,很像得了什麼病似的,然而嘴唇卻很紅,很像西紅柿在她的嘴上開了花。她長像一般,畫妝太假,臉上的表情很做作,兩隻眼睛左瞟一下,右瞄一下,好象時刻準備着勾引誰。我悄悄地離開窗子,往回走。我想,他們還挺會找地方的這裏這麼偏僻。波非常義氣地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想,他們這頓飯會花多少錢呢?那張餐桌的菜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波非常不屑地說:“那個女的,像個白骨精”。我想,我長大了也要開間飯店。波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波說:“你怎麼了,別傷心了,我真不該告訴你。”我一下甩開波的手,我爸的女人我見多了。我大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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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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