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一九九五年的時候，我開始頻繁的來往於我城南租的小房子和城市近中心的我爸媽家裏的大房子，我回家時他們總是在吵架，雖然他們的吵罵聲不斷折磨我早已像橡皮一樣的神精，但我還是越來越頻繁的回到他們倆身邊去，正如他們倆無論怎樣爭吵和傷害都永不會分開一樣，我們是一家人。我家的每一個人都需要這種爭吵，就像酒鬼需要酒瓶，賭鬼需要籌碼，煙鬼需要鴉片一樣。我們都需要這種爭吵。

一九九五年的時候，我開始頻繁的往來於城南和市中心。一九九五年春天乾燥而多沙。一九九五年春天的街上經常可以看到方卓明和一個嬌冶嫵媚的女人走在一起，你看到方卓明臉上的笑容想不到方卓明的妻子在家裏流淚的臉。很快在這一年春末的時候這個嫵媚嬌冶的女人變成了方卓明第二任妻子。由此以後，經常可以看到方卓明妖媚的第二任妻子滿面春風地挽住方卓明的母親開着他們家裏自備的那輛紅色普通型桑塔那或者坐在方卓明父親單位配備的黑色公爵王里到商場購物，在商場裏大包小包拎着東西的方卓明太太的臉上總是神采飛揚春風得意。這種形勢一直延續到一九九五的夏末，一九九五年夏末的時候，方家的人突然在公共場合消失，不再在公共場合露面的方家人使一條小道消息似乎得到證實，這條消息是說方卓明父親因經濟問題已被秘密收審，這條小道消息開始並且以某種順口溜的形式流傳於消息靈通人士之間，後來成為餐廳酒桌上男人們談笑的話題，再後來漸漸變成這個城市的小市民們在茶餘飯後談話的佐料，再再後來傳得幾近婦孺皆知，並且由經濟問題派生出作風問題，甚至具體到錢款金貨物品的多少和歌廳小姐的數量和二奶三奶的住址。在談論最熱烈的時候終於有了確切的消息，電視新聞里公佈了市裡領導任免的名單，方卓明父親的名字蔫啦叭嘰地排平調職務的名單里，誰也明白平調意味着什麼更何況他調入的什麼實權也沒有的單位。然後方卓明的第二任妻子又開始在各商場裏逛了，開始逛商場的方卓明第二任嬌美的妻子高高昂着下巴，高高昂着下巴的方太太不再親熱的挽着方卓明媽媽的胳膊甚至不再和方卓明的家裏人一同出現，方卓明偶爾也會出現在街上只是不再開着車，沒有了汽車的方卓明改開摩托車這使他看起來有點顯得神情沮喪。後來等發展到冬天的時候，方卓明的第二任妖冶艷麗的妻子如同迅速地成為方卓明的第二任妻子一樣迅速地成為方卓明的第二任前妻。擁有兩位前妻的方卓明看起來有些落魄的世家子弟的味道。落魄了的世家子弟方卓明又開始重新混跡於各式各樣的酒吧舞廳這樣的娛樂場所。

一九九五年冬天的時候，落魄了的方卓明又開始混跡於久違的娛樂場所，並且結交各式各樣的女朋友，尤其是小女朋友。方卓明憑着雖然有些憔悴但仍舊英俊的外貌吸引各種叛逆的新少女和保守的小姑娘並且把她們騙得團團轉。在方卓明開始在舞廳里引誘少女（舞廳里永遠有可以引誘的少女而且年齡越來越小）的時候，波開始放棄每天晚上在酒吧和舞廳里喝琥珀色酒的習慣，波放棄去舞廳的起因很簡單，因為幾乎一夜之間，舞廳里的少年男女的腦袋幾乎都由烏黑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焦黃顏色。波說黃色的頭髮看多了會壞眼的。其實波是厭倦了舞廳的喧囂，波在城市裏流浪了很久，波更厭倦了城市的喧囂，是的，波是不屬於這個城市的，尤其是沒有了小喬，波更不屬於城市。不再去舞廳和酒吧間的波開始常常的留連於街頭和燕子開的時裝店。燕子沒有染頭髮，燕子有一頭像燕子羽毛一樣烏黑髮亮在陽光下散發著幽藍色光澤的漂亮黑髮，燕子留起長長的頭髮，燕子的長發在陽光下乾淨而嫵媚的閃爍着緞子一樣的光彩。那是一種讓女孩羨慕讓男孩心動的光彩。一九九五年在各種品牌尤其是保潔和聯合利華這兩種品牌的洗髮露以勢不可擋的氣勢沖入千家萬戶的時候，燕子的頭髮仍只享受海鷗牌洗髮膏並且當這種洗髮膏在裝修日漸豪華的商場（原來那些俗而又俗的名稱——商店和百貨公司被放棄不用甚至有的連營業場所的本身和名字一同被放棄）的洗髮用品的櫃枱上（幸好櫃枱這個詞沒有改變）絕跡后改用肥皂洗頭請注意是用肥皂而不透明皂更不是香皂而是用那種街頭上某個村裡人推着自行高一聲低一嗓子叫賣的呈現出一種黃白色的肥皂洗頭並且永遠秀髮飄飄。一九九五年的燕子有一頭在陽光下散發著迷人的色彩和氣味的長長黑髮，這使燕子的背影看起來十分的窈窕而秀麗，窈窕而秀麗的燕子的背影和乾淨而嫵媚的閃光的長發經常引來時裝店旁邊一群街頭少年肆無忌憚的目光和口哨聲和起鬨聲，燕子穿行於街頭少年們肆無忌憚的目光下和口哨聲與起鬨聲里我行我素。一天下午那伙街頭少年中膽子最大個頭最高胳膊最結實的男孩在燕子走過時跟了上去並且突然伸手想去捏燕子的大腿，燕子一側身，還沒有等那個少年臉上的笑容全部露出來燕子的拳頭就已經迅速準確而有力的痛擊在他的鼻樑上。少年用手捂住鼻子，臉上的肌肉可笑的扭曲着，充滿淚水的眼裏全是痛苦和驚訝的神色。後來這個叫王少安的少年就多了一個外號叫歪鼻子，這個被人叫歪鼻子的大個子少年在鼻子上貼了紗布后就開始整天顛顛得跟在燕子的身後並且大哥前大哥后的叫着，燕子打了人卻被奉承於是只好讓他跟在身後並且有時大哥大哥有時哥哥哥哥的叫着，而其他那些沖燕子吹過口哨的少年不但不敢再吹口哨而且再見到燕子時也開始叫大哥並且在眼裏多了點低三下四的笑。

波就經常坐在這個叫燕子的人開的時裝店裏並且經常在滿店的少年的氣息里沉沉睡去。燕子經常目無表情地看着波。我知道燕子尊重波，但是我也知道，除了小蛇之外，其實其他人已漸漸忘卻了波。一九**年波兇狠的拳頭餓狼一樣的神情在一九九六年到來之前成為歷史並被迅速遺忘。一九九六年到來之前波漸漸甘於平淡，波看着燕子也成為大哥波看着燕子他們去打架燕子他們去打架時從不叫波一起去。後來波想從前打架的時候用的是拳頭加雜着刀子，現在打架的男孩子們的手邊，永遠準備着一截削尖了一頭的管刺並且軍械的使用也在漸漸也是真正地發展起來。

波坐在燕子時裝店的一角，小蛇坐在波的身邊，經常有人走進燕子的時裝店裏找燕子和小蛇，但已經沒有人找波了。找小蛇找燕子的人都管小蛇叫大哥，進進出出的年青人沒有人知道坐在小蛇身邊那個懶洋洋不帶絲毫活力穿着寬鬆的大背心和大褲衩的人就是他們少年甚至兒童時代就已經大名鼎鼎的波。波在時裝店特有的纖維的味道和年青人散發的氣息里昏昏欲睡。波對自己說我現在就像城市的晌午和下午在公共花園裏隨時可以見到的那一種正在曬着太陽打瞌睡的老頭兒。波感覺到空氣濁重起來，波閉上眼睛，波的眼前有無數晶亮的絲線在舞動，波的眉頭抬了抬，一根已脫落很久的頭髮終於從波的鬢角緩緩的滑落下來，貼在波的脖子上。波在春日午後的時裝店裏在一大堆懸挂着的新衣服中鼻息沉沉的睡著了。

波鼻息沉沉的睡在春日午後的時裝店，春日午後的時裝店進入了波的夢中。一隻皮毛黑的發亮的貓在時裝店的玻璃幕門外徘徊，最終撲到幕門上咪咪直叫不肯離開，黑色的發亮的黑貓有一雙綠水晶一樣透明並且清冷的碧綠色眼睛，有一雙碧綠髮亮的眼睛的黑貓以一種怪異的眼神盯着波“喵唏唏，喵唏唏”直叫。波感到莫名奇妙的全身發熱又莫名奇妙的感到全身發冷。長着一頭秀麗長發的燕子走過去打開了門以一種曼妙的姿態俯身抱起黑貓，黑亮的長發在陽光下像碎金子一樣的閃亮。波發現燕子俯下身抱起貓的時候背影尤其是臀部優美得讓人無可挑剔，波正在想的時候燕子回過頭來，抱着黑貓的燕子回過頭來，回過頭的燕子臉上的表情變得和他懷裏的黑貓一樣怪異，燕子的臉粉撲撲的，燕子的嘴唇是一顆成熟的櫻桃，燕子的腳步輕盈，腳步輕盈的燕子懷抱着雙眼瞪的大大的黑貓輕輕走向波，黑貓坐在燕子的手臂上，燕子就坐到了波的腿上，波不由自主的伸出抱住燕子的腰，燕子的腰肢充滿彈性，燕子赤身露體的坐在波的懷裏，燕子的胸肌堅實細嫩，黑貓趴伏在燕子白晰而結實的肩頭，波發現自己和燕子一起倒在槐花飄香的大院的小喬房間裏的床上，燕子俯身趴在波的身上，黑貓站在燕子雪白的腰上，黑貓大聲叫起來，黑貓叫起來的聲音像一九八四年以後炸響在空氣中波母親的嚎哭，燕子的目光水一樣柔軟而纏綿，燕子的頭溫柔而嬌媚的向波俯下來，燕子的長發拂過波的臉，燕子的嘴唇貼住了波的雙唇。黑貓乍起皮毛大聲叫起來。

波猛得從沙發椅上直起身，波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也很亂，波感到嘴裏濕漉漉得波覺得很噁心，波慌亂的四處張望波的目光閃爍，波突然發現自己就像是一九七八年的初夏第一次走進那所陳舊的院落里一樣環顧四周。我眼睛裏閃爍着一九七八年陌生而慌亂的受驚般的目光，一九七八年那個下午的小女孩從院子裏的草叢中站直身體，她的突然出現讓我覺得她是這空曠院子裏的小仙女，她的眼睛裏帶着好奇和一些神秘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只有我能感覺到的。一九九六年春天午後的波把自己變回到一九七八年初夏時的波，然後波發現春日下午的時裝店裏真的有隻貓。一隻比手掌大一點皮毛柔軟而溫暖的貓正停止打量波並且縱身一躍上了波的膝頭然後舒適的蜷伏下來，用一雙碧綠色的倦慵的眼睛愛搭不理的瞄了波一眼，好像很舒服的似的張張了小小的嘴巴並且還閉上了眼睛準備睡覺，波看着這隻小小的貓，波看着這隻小小的貓的時候還未從夢裏清醒過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好像還是在夢裏那樣遙遠的響起：“乖虎，快下來。”小貓顯然不打算聽話，這時一雙白晰修長細瘦的手臂伸進了波的眼界裏。一雙乾乾淨淨素白的小手抱起那隻柔軟的小貓，乾乾凈素白的小手抱起小貓時輕輕的觸了一下波的膝蓋，波的身上突然迸發出一陣輕微的顫慄，波能感覺到這雙手上散發著只有少女才會擁有的一種特殊的淡雅的氣息，波的眼睛跟着那雙手一起抬起，波先看到一雙穿着淺藍色牛仔褲的修長結實的腿，一件樣式簡單的白色t恤裹住細瘦單薄的腰身，波的眼睛再向上抬起，女孩的黑黑的短髮拂過面頰，女孩的不施脂粉的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女孩的聲音清脆地響起來：“不好意思，乖虎弄髒你的衣服了。”波突然發現自己心緒里派生出一種說不明白的感覺，波的眼睛離不開女孩的臉，女孩羚羊般的大眼睛閃過一絲羞澀，女孩修長的腿向後輕輕退了一步，女孩的濕潤的唇邊透出點不自然的微笑，女孩的頭垂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在輕輕的顫動，女孩轉過身，女孩用清脆而溫柔的聲音對燕子說：“燕子，我走了。”燕子為女孩打開玻璃的幕門，女孩一下子進入門外春天明亮的陽光里，波看到女孩的齊耳短髮和陽光一起舞動，波知道自己聞到了春天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