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第二十五節

我漸漸發現我對日出而起日暮而息產生了一種依戀,這種單調而規律的日子讓我失調的內分泌逐步恢復正常。我的睡眠和呼吸都很悠長,悠長而沉穩的睡眠和呼吸讓我無思無慮,我對命運的預知感好像和波一起離開了,於是惶惶而不可終日的恐懼也離我遠去,我覺得我正在漸漸忘卻過去。

一九九三年的初夏波減刑提前出獄。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這個城市遭遇了一場大幹旱,狂厲的風每天都不知疲倦的呼嘯往來,塵土和紙屑像瘋了一樣四處狂奔,許多年前就已不再流行的紗巾被人們重新從箱底里翻出來。這個春天是灰撲撲的。就連蒙在頭上的那些陳舊得卻色澤澄清的白色紅色藍色粉色黃色綠色茶色煙色的各色紗巾,也全都呈現出一種灰撲撲的色調來。

波走出獄門。

波走出獄門的時候這個城市裏已整整兩個月沒有下雨,空氣乾燥的可以隨時蒸發掉每一滴無論來自何處的水滴。波走出獄門的時候又颳起一陣大風,風裏裹着沙子叫囂着直撲到他的臉上身上,波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波聞到風裏有一股乾澀的腥氣味兒。波走出獄門的時候原本已剃光的頭頂已長出了些許短髮,他白凈秀氣斯文漂亮的臉和頭頂短短的發茬看起來極不相稱,這使他看起來有些陰森森的,看起來陰森森的波走出獄門的時候被風颳得眯了一下眼睛,波聽到大門在背後關閉的聲音,聽到大門關閉聲音的波感到自己的心很快地跳了幾下。提前出獄的波什麼人也沒有通知。波抬頭看看天,天上沒有太陽,這時候波已經和街上所有的人一樣的灰頭土臉了,灰頭土臉的波看起來就不再陰森森的,乾燥的空氣很快將波的嘴唇風乾,波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嘴,舌頭上粘上了一層沙子,波把舌頭縮回嘴裏,把沙子咽了下去。波拎着他的行里,邁開他長長的細瘦伶仃的腿,沿着那一排被風沙颳得不住呻吟的白楊樹走去。波走過的後面,有大顆的大顆的雨點間斷地但毫不猶豫的重重落下來,發出一種沉悶而短促的“卟卟”聲,地上就濺開一朵小小的水漬但又轉瞬便被熱風乾沙狂燥地爭奪一空,波的每一步後面都展開一場爭奪戰,波的身後瀰漫著腥腥的土濕氣味兒。波身後的上空漸漸的佈滿了陰雲並且隨着波一步步的走開而以一種加倍的速度膨脹迅速地擴展開籠罩住整個城市,好象一層灰色的細密的絲網把天地之間一下子包住,接着又有一層絲網包下來然後又一層,直至天地之間成一片漆黑。這時時間是下午四點鐘天卻已經黑得像晚上**點鐘的時候,風完全停止了,空氣好像凝固住,沙塵凝立在地上、台階上、屋檐上、窗台上、書桌上、睫毛上、頭髮上,人們身上像纏了一張張又粘又潮又噁心的網,這張網像能透過皮膚長到心裏去,讓人胸膛發脹發悶,心裏像塞着長了毛的一塊爛柿子一樣令人咬牙切齒的難受。人們皺着眉頭行色匆匆的走,空氣中瀰漫著鬱悶膻腥的氣息,倒處都脹滿一點就着的暴燥。突然一聲沉悶的焦雷在房頂上隆隆滾過炸得天地間寂然無聲,接着一道暗紅色的厲閃撕裂天幕,還沒有等人們明白過來,豆大的雨點已經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微微發黃的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砸在地面上屋檐上窗台上濺起無數混黃的小水珠和一片片黃黃灰灰的塵土,塵土隨風飛盪而起,再被雨粒粘住落下來,再濺起更加濁黃的水珠和一陣塵霧,然後再落下來。雨點落在皮膚上,發出很有彈性的“嗤嗤”聲並且在皮膚上留下尤如潰爛的傷口那樣噁心的黃色印跡。人們奔走逃散。在奔走逃散的人群里波拎着他的行李包,邁着細瘦伶仃的長腿,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走着,像在無數個充滿美麗的陽光的上午或夕陽滿天的黃昏或星光燦爛的夜晚裏一樣不緊不慢地走着,從此波永遠這樣走。所以你如果找到一個在一九九三年以後認識波的人問他怎樣能找到波,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告訴你,你在街上看到的那個無論颳風下雨還是陽光燦爛,無論事大事小事緩事急,永遠用一種頻率走路的皺着眉頭的人,就是波。然而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波緊緊鎖住的眉頭藏着的是他對城市深切的厭倦。這時候你從雨地里看,用一種不變的頻率走路的波的背影像一隻從野外來的獸。

波走在路上下起的那場雨掀開了這個城市每年夏天水患不斷的序幕。

下雨的時候我就坐在城南那間房子裏,我喝着水看着外面天色變黑和下雨,我喝着水坐在城南那間屋子裏看天色變黑和下雨的時候,波正從西郊的路上以一種不變的頻率邁開的細骨伶仃的長腿不急不緩地往城北他的家裏走。一九九o年後波的房子被拆遷了,波成了搬遷戶,成了搬遷戶的波分配到一間在原來居住地舊址上蓋起的樓里的單元房。我在城南的房子裏坐着,下雨的時候我看下雨,我的心裏突然間不安靜起來。從一九九o年結束之後就平靜而慵懶的心突然之間悸動不安了起來。因終日飽食而無慮無思的心突然慌亂緊張起來。我已忘卻的過往再次如潮夕似的漲至,對命運的恐懼和期待又再次降臨,我像一隻睡醒的兔子發現身邊有一隻睡着的狼並且這隻睡着的狼已經和自己同時醒來。我站起身來,心煩意亂的站起來,窗外雨點落在地上的聲音已連成一片粘嘰嘰的響着。突然間我房間的燈全都滅了,我抬眼向外望去,整個城市一片死寂的黑色,我握着窗帘,我突然告訴自己,波回來了。又一道厲閃劃過天空,血紅血紅的像傷口。雨越下越大。

這場雨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第一場雨。這場雨結束了這個城市從一九七二年那場水災之後一直是是乾旱的局面。從此城市的市政處永遠處於一種在夏季到來最初的二三十天裏大喊抗旱而後十幾天則緊急抓防澇的疲憊而不可更改的可笑境地。這場意味着氣候改變的暴雨在一九九三年的初夏氣勢磅礴地整整下了四天,最初還有人騎車子上下班,後來就只能呆在單位不能回家或呆在家裏不去上班,城市的新寵幾家尋呼台徹底癱瘓,所有正在施工的工地全部停工,工地上的各種垃圾污染着本來已經混黃而污濁的水面。路面已經完全不見了,路邊高大的法國梧桐好像突然間矮了一大截,地下橋下面每小時都有幾輛車在深深的積水裏拋錨,求援的拖車因為數量的太少顧此而失彼,所以你常可以看到積水深至車窗部位的小轎車裏坐着的衣冠整齊的人正在抓耳撓腮四下張望,最終因車內進水速度的增快而不得不打開車門涉水走出來。人們很少有騎自行車和摩托車上路的,路面上只有幾車輛大型的吉普車在跑,剩下的人淌着水走路,不管你穿多短的裙子和短褲,只要你出門,你穿的衣服就會濕透。所有的露天市場在下雨下到第二天的時候都不見了,習慣了在夏天吃新鮮的菜蔬和沒有預備到這場大雨的來臨的家庭里在雨下到第二天晚上的時候開始吃白飯和鹹菜。孩子們爬在窗戶上或者滿臉興奮或者面色愁苦的看着下雨雨水順着玻璃流淌下來將他們她們的小臉畫成抽象派的油畫。

雨終於停止的時候情況更加糟糕,這所一向歷史悠久的小城市因不知那一代建設者的目光短淺而建造的簡陋並且細小的排水管道而受害,下水道向街面上返着水,返着污濁的臭水,原來在城外而現在建設到城市裏面的那條古老的護城河因為河道窄小流速緩慢而在上游水流量過於豐足的時候水位都會漫過警戒線,而在現在接連下了四天四夜的大雨之後,河裏存儲的雨水和上游的河水理所當然的全部流進了城市裏。城市被大水淹了。所有的公共廁所和垃圾堆全都被水淹了,這是一件令人噁心的事情,在渾濁的水面上不時的漂浮着青菜葉子紙片和膠袋,還不時漂過來大片大片烏黑的油漬和一些大都是昆蟲類動物的死屍,還有一些令人弄不懂當然也最好不要弄懂的穢物,好像通過這場大雨把城裏陰暗角落裏所有的髒東西全都沖了出來,城市裏真臟啊。水底下的街道上還一定在什麼地方暗藏着玻璃片或者釘子或者鐵絲或者其它什麼尖利而惡狠狠的東西在等待劃破些什麼也許還有不知那隻排水井的沒有蓋住蓋子在那裏陰險地張開灌滿了水的大口不動聲色地等着。有蜻蜓不怕水臟不怕危險在水面上交尾併產子。雨停后蜻蜓多起來了,蜻蜓多起來的原因可能是因為蚊子真的多起來了。雨停以後出現的蚊子是一種在這個城市裏以前從沒有見到過大個黑色帶白點的蚊子,這種蚊子的樣子看起來挺慘人的,這種看起來挺慘人的蚊子在一九九三年的雨季過後就搬遷到城市裏的郊區和附近的縣裏並安家落戶。蜻蜓和蚊子多起來了,市場上有一些人開始賣菜,可是買菜的卻更少,並不是因為雨後的菜價貴的驚人,而是沒有多少人有勇氣走出門去淌進這一城的混水裏。我的手裏拿着一隻西紅柿,這是我最後一個西紅柿了,我正在想是把它作成一盤西紅柿炒雞蛋還是留着用眼睛看看到水退為止。前面的路段在下雨之前本來正在修路,所以水的顏色更是混黃不堪,我隔着窗戶看見有人提着一些菜走回來,菜籃子裏有耀眼的翠綠的青椒紫紅的茄子黃綠的東瓜還有紅白相間的鮮肉這些東西在渾濁的污水的映襯下更顯得鮮亮而可愛,我一面看着這些令人垂涎三尺的菜蔬一面看着窗外發黑髮黃髮臭的水和水上漂浮着的城市垃圾,我想這些新鮮的菜究竟值不值得我鼓起勇氣踏進水裏去。我着着遠處,一些面目不清孩子把自己泡在水裏一邊尖聲笑着叫着一邊用身體的各種部位擊打着水面,濁黃的水在他們和她們的身邊盪開,我看着被他們和她們盪開的漣漪這讓我決定不管怎麼樣都不會出去。這時遠處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個高個子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可以淹到一個普通身高的女人腰際的水只淹到他的大腿位置上,這讓他在水裏看起來與眾不同,他和別人走在一起更像一隻鶴高高的走在雞的身邊。而且他淌水的姿勢很有趣,像一隻正走在溪水裏的大狗熊並且準備隨時從水裏捉出一條魚來。高個子男人在水上走着,引來不少羨慕的目光。突然所有的羨慕目光都失去了目標,高個子的男人突然不見了,只有一個大大的腦袋浮在他消失不見的水面上。這時我看見一雙長長瘦瘦的腿在遠處的角樓邊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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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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