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番外5:白梅盈袖
深藍夜幕中圓月高懸,有一位穿着深藍長衫的老人,在鄉下院子裏的梅樹下奏琴。
那老人花白了鬢髮,枯瘦蒼老,卻精神抖擻,兩眼如星,璀璨明亮,身上的深藍長衫不見一絲褶皺。
梅樹落下的白色花瓣在微風中飄動着,飛舞着,直到落在老人桌案前的古琴上,才肯停歇。
老人的手拂過琴弦,便有如山泉清脆的響聲傾瀉而出,餘音繞梁而不絕。
有孩童在合著琴聲低吟淺唱,童稚的語調卻在字詞之中流露出古樸韻味,“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那是在白若梅記憶最深處的畫面,曾經陪伴着她從牙牙學語時,一直成長到如今。
那位老人,是她的祖父。
一生以教書育人為己任,一世將傳統文化刻入骨血之中。
父母忙於工作沒有時間照料放長假的白若梅的時候,就會把她交由已退休的祖父看管。
於是,自白若梅記事以來,陪伴着她的,就是祖父書房裏的墨香,古琴聲的悠揚。
在她才剛會說話不久,就已經在祖父的教導下,記熟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
或許是環境的熏陶,讓小小年紀的白若梅,有着江南水鄉女子特有的溫柔與書卷氣。
再到後來,她年紀大了一些,即將跟隨父母遠離鄉下祖宅,定居都市。
那晚,她哭着與祖父道別,祖父卻只是望着窗外明月,笑着安慰,“我不是教過你了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你看,月亮出來了,現在啊,還是圓的。”
每逢她帶着古琴在父母安排下參加各類比賽,見到她的人,總忍不住贊上一句,“這小姑娘彈琴真是老練,和別的小女孩一點都不一樣!”
白若梅拉着大人的手,謙遜溫和地接受旁人的讚揚,心底卻忍不住想,“那是你們沒見過我爺爺,我還沒學到他十分之一的水平呢。”
即使相隔百里,她總是忍不住惦念着那個喜歡在梅樹下彈琴的老人家,總想着等她放假了,就回去看他。
但自那以後的半年裏,父母都沒再帶她去見過住在鄉下的祖父。
她的這個心愿也隨着時間的漫長被逐漸忘卻,只半年時間,都市的繁華就已經迷亂了她的眼。
在詩詞歌賦之外,她接觸到了各種各樣的新奇事物,涉足更加廣闊的世界。
從同齡人那裏借來的漫畫書填滿了她的書櫃,在電腦上接觸的遊戲、動畫,成了她課餘時間最佳的放鬆方式。
父母對她的興趣愛好並無過多干涉,反倒是樂於看見她的品味變得現代化,如穿花蝴蝶一樣,在各種新奇事物之間流連。
那位總是坐在院子裏的梅樹下撫琴而歌的老人,她究竟有多久未曾見過了呢?
她不太明白父母為什麼總是攔着她,不讓她去見爺爺,可當她自己偷偷買了票回到鄉下祖宅旁,看到的院子已經落了鎖,佈滿灰塵。
那顆爺爺悉心打理的梅樹還在院子裏向著無盡穹頂生長,蒼勁有力的樹榦,猶如爺爺當年的字畫。
可她的爺爺呢?
為什麼不見了?
在纏着父母百般詢問之後,她總算是得知了,半年前父母為何急着將她從鄉下帶離爺爺身旁。
因為她的爺爺,因病,不得不住進了重症病房。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的爺爺,是多麼精神又健康的老人啊。
他能清晨早起帶她去擔一挑山泉水煨茶,能在書房裏揮毫潑墨教她書法與國畫,能陪她在邊彈琴邊談論着書本里的故事。
縱然已是蒼顏白髮,但仍然身姿挺拔如松,因此,年幼的她從未將“衰老”二字,與他聯想在一處。
可這樣的老人,最終還是抵不過歲月的侵襲,病痛纏身。
當她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枯瘦的身體穿着病號服,與她近在咫尺,卻又隔着透明的玻璃牆。
他安靜地躺着,神色像是睡著了一樣安穩如常,但在他的身上,卻插着無數醫療輔助設備,所有人都在陪着他一同等待着那場決定生死的手術。
那時的白若梅年紀尚小,不過七歲左右。
尚且不懂什麼叫做生離死別,什麼叫做肝腸寸斷。
她只知道自己的爺爺在醫院裏住了好久好久,但是大人們最後還是沒有把他接回家。
父母帶着她回了鄉下的老宅,將白布和黑紗掛滿了屋子,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們都戴着尖頂的白帽子,打扮得奇奇怪怪的,跪在客廳中央爺爺的黑白照片底下。
屋子外面熱鬧極了,四周的鄉里鄉親都來了,還有人在吹拉彈唱。
震耳欲聾的喧囂聲讓小小的白若梅滿心煩悶,指着爺爺的照片說,“你們這樣會吵到爺爺的,他不喜歡熱鬧!”
大人們安靜了很久,父親抱着她痛哭。
有人告訴她,“爺爺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都忘記了自己當年是怎樣哭鬧着,要讓大人們把爺爺還回來,把爺爺還給她。
只記得,在那天之後,大伯把爺爺最喜歡的那張古琴“甘露”留給了她。
這些年裏,白若梅總是與古琴、書法相伴,每當稍有鬆懈,就會想起老宅子裏那顆梅樹,只是在那顆梅樹下,再不會有穿着深藍長衫的老人了。
她的技法愈發熟練,琴聲也更為悠揚,她繼承下來的這張琴,總算是不曾在她手中埋沒姓名。
在某一天,白若梅在街頭巷尾看着有人穿着近似她祖父曾穿過的同款衣衫出現在她的眼前,似乎在打扮成什麼漫畫裏的人物。
那些古香古色的衣着似乎喚醒了她兒時的記憶,她跟着人流,買了門票,進入了漫展里。
她看見了有人打扮成她喜歡的動漫人物模樣,也有人穿着和當年爺爺衣着類似的服裝。
那些從小到大浸染入靈魂之中對於華夏風韻的仰慕,讓白若梅幾乎是飛鳥投林似的,進入了另一個圈子。
有許多和她一樣的年輕人,在復興傳統文化,將曾經遺失於歲月長河中的明珠拾起,通過自身,展示在眾人眼前。
當白若梅第一次穿上漢服,就忍不住想,“這樣的衣服,爺爺應該會喜歡吧?”
只是,她已經再也聽不到回答。
在後來的日子裏,隨着無數次,她和同齡的友人穿梭在漫展與正片場地,體會着以自身突破次元壁的快樂,記憶中老人的臉也已經漸漸模糊了。
轉眼間,小小的白若梅已經從稚嫩孩童,成長為亭亭玉立的姑娘。
這些年來,無數事物都在改變,連她自己也有了不同的追求與目標。
唯一不變的是,每年冬天,當梅花綻放,她都會帶着“甘露”在鄉下老宅,學着爺爺當年一樣,在梅樹下奏響古樸樂章。
她順着那古琴聲和梅花香,就彷彿回到了過往。
爺爺希望她能成長為如同梅花一樣堅強、忠貞、高雅的人,為她取了“若梅”的名字,悉心教導。
如今,她為自己取名“月影”,帶着那些回憶與傳承,合著盈於衣袖間的白梅香氣,去尋找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