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黎明初至 第七章 亂我心者
第七章亂我心者
艾文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拂曉時分,天色朦朧,日光未起。
艾文扶着額頭慢慢坐起來,頭好痛,還有些濕濕的,昏昏沉沉。彎着腰喘了喘氣,有些累,暗道一句老女人真狠,然後緩緩掙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條毛巾,斜搭在腿上,艾文摸了摸,濕的,原來剛剛頭上是這玩意,我還以為是血呢,濕乎乎的。費力抬起頭來,桌上擺着水盆、散佈、葯碗、盤子、書本、長劍,零零散散,看着花眼,亂七八糟。屈指敲了敲額頭,使勁晃了晃,怎麼回事,不會被斐奧娜一劍打壞了吧,這娘們那一劍可是照頭劈下來的。
晃着腦袋,忽然瞄到有個人形屈在旁邊,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是一個女人窩在床角,呼吸勻稱。
酒紅色的長發凌亂的散落在臉上,長腿彎曲,搭在榻上,雙手縮在胸前,薄唇微抿,嘴角向下,眉宇之間意外的柔和。艾文看着這樣的斐奧娜,一時靜靜無聲,莫名想起一句話,忘了在那本書上看到過。如花照水,惑我王秋。
艾文躡手躡腳的拿起桌子上的半塊加肉薄餅,輕輕咀嚼,轉頭繼續看着斐奧娜,嗯,這叫秀色可餐,有些涼了,但好吃。
斐奧娜鼻翼輕動,嗯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漆黑的眼珠子轉了轉,眉頭略下聳,好像有些起床氣。艾文從一開始就對斐奧娜姐弟同樣黑色的眼睛好奇不已,不過一來兩人不熟,二來怕有忌諱,一直沒問,卻也一直倍感親切。
斐奧娜望望艾文,又望望帳篷外,帘子垂下遮住外面,看不着,又回頭盯着艾文,或者艾文的手,“餓了。”
艾文咬着半截薄餅,不知道該不該咽下去,兩眼發直,原以為老阿姨註定和可愛這兩個字無緣,可現在就像被定身了一樣,摸摸鼻子,還好,還好。
斐奧娜看見艾文摸了下鼻子,眼睛瞬間睜大,好像才剛剛醒了一樣。一個激靈,反身坐起,眨眨眼睛,又半眯起來,“我剛剛說什麼了......嗎?”
艾文感覺一個大寫的危字懸在頭頂,咽下半口餅,“有......嗎?沒有吧,沒聽見。”
斐奧娜這才點點頭,低下頭想了會又抬起來,“你還發燒嗎?”
艾文這才知道為什麼會有濕毛巾了,怪不得剛才醒來的時候,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不過現在好多了,下意識的回答道:“好多了,謝謝。”原來她照顧了他一宿了。
“嗯,”斐奧娜想站起來,但腿屈的久了,有些麻,一個不穩又坐了回去,撇了一眼艾文。
艾文趕緊目不斜視,假裝吃東西,沒看見。
艾文想了想,兩三口吃光手中薄餅,假裝不經意的說道:“這就沒了?還好餓?你們這哪有吃的,一天沒吃有些不經餓。”
斐奧娜沒好氣的隨便指了個方向,可是帳篷裏面誰能知道方向。
艾文無語,起身站起來,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顛着臉笑道:“要不你帶我去吧,我怕找不到地方,反而被當間諜了。”
斐奧娜沒說話,右手撐着床榻想站起來,沒成功,艾文趕緊伸出右手拉住斐奧娜左手,把她扶起來,“咋的,不願意啊,地方我又不熟,就當我求你了姐姐,快點,真餓了。”說完就帶着斐奧娜往帳外走去,走的不快。
斐奧娜也沒有說什麼,就這麼被艾文拉了出去,守在帳外的衛兵們已經換了兩次崗了,可不知道將軍副帳裏面還有一個男人。當艾文半拉半扶着斐奧娜出來,而將軍兩腿還明顯有些走路不適的樣子,眼睛都瞬間瞪大了,嘴巴一個個都能塞下雞蛋,然後目光噴火,緊握劍柄長矛,一副恨不得生切了艾文的樣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艾文現在還不知道,等今天太陽升起之後,他就是所有遠征軍的敵人了,大敵,公敵。
斐奧娜皺了皺眉頭,甩開艾文,若無其事的向前走去,當然得忽略掉明顯還有些麻的雙腳。艾文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莫名其妙,悻悻的跟了上去。
啟明星閃閃發亮,懸於立劍壁上,似乎想要照亮這片人間劍峰。
兩人一人拿着一塊巧克力麵包在啃,旁邊還放着一個盤子,盛着幾塊果餅,幾塊熟牛排,兩個水袋,艾文揮揮袖子,趕走夏日煩人的蚊蟲,這些小東西雨後尤其多。坐在車軲轆上斜低着頭,看向車架上的斐奧娜。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你那一劍是想殺了我嗎?說好的壓境,哪來的劍氣。”
斐奧娜頭都沒抬,繼續吃着,含糊不清道:“啊,我反悔了。”
艾文氣急,切了一聲,“你是個劍客,真無恥。”
“呵呵,我又不是男人。”斐奧娜撇了一眼,不以為意。
艾文再度無語,狠狠咬了口麵包。
過了一會兒,斐奧娜吃完拍拍手,轉身抬頭問道:“你最後那一刺在想什麼?”
艾文張了張嘴,看着斐奧娜的眼睛,想好的措辭咽了回去,“不知道。”
“走火入魔了?”
艾文悚然一驚,嚇出一身冷汗,是啊,那一劍之前面對壓境的斐奧娜,他還在亂想,珂洛艾要遠行,他不喜歡,但不能阻止,在船上,面對哀彌夜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力量的差距,再加上斐奧娜的冷嘲熱諷,與阿奎打出來的火氣,原本就停滯不前的一顆劍心,越發急躁,也想的越多。出劍需靜心,那一劍,特別想贏下斐奧娜的艾文失去了劍心,近乎走火入魔。
斐奧娜看見艾文後怕的樣子,就有些生氣,眉毛半豎,“現在怕了?你才多大,就有心魔,你師傅沒教你道心對於武者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艾文低着頭,就像挨訓的學生,吶吶無言。“教了。”
我知道,可由不得我啊。
自從酒鬼師傅來了之後,艾文就得到了好多亂七八糟卻又有趣至極的書籍,有些講的鬼話連篇卻又好似佔盡道理,有些劍士竟然可以御劍飛行取敵首級,有些通篇文字只問天問神卻又無處求索,超過認知的事物盤旋不去,悄然縈繞心間,艾文有了第一個心魔,初時不大。酒鬼賢者本來是給艾文當故事的讀本,卻讓早慧的艾文三觀大受影響,越發離經叛道,甚至與周圍格格不入,所幸後面在酒鬼師傅和亞度尼斯的糾正下好像好了不少,然而在十三歲之後卻終究還是道心不明,難以突破。本來按理說在艾文這個年紀,這個修為是不應該有道心問題的,那是破開凝氣關邁步通神境的事,所以酒鬼師傅和亞度尼斯公爵根本沒有往哪方面想,只以為過兩年自然會水到渠成般破境,本來就擔心艾文前面破境太快以致根基不穩。至於艾文本人,更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謂。誰知道到這一停,到十五歲依然毫無動靜,造化弄人,之後更是在急於求成之下,武道越走越遠,道心枷鎖越縛越緊,越來越多,一條,兩條,三條......大道難求。
艾文以前不知道,現在約莫明白這些年劍心為何所困,可是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亞度尼斯閣下對那位學問大,本事高的大賢者,一直很尊敬,艾文,艾文二姐,珂洛艾都是同時求學於他,所以酒鬼賢者一向在黎明領走路都是螃蟹爬爬,左搖右晃,只有對此事頗懷悔恨和愧疚。
斐奧娜隱約猜到一些,語氣放緩,順手把頭髮劃到耳後,“不要着急,你的火血境基層很好,或者說有些怪胎,武道一途,講究順心而行,發乎本心,急於求成往往功虧一簣,你才十九,照你這樣,被你打敗的那三個人怎麼辦?還不得自殺啊。”
艾文笑笑,目光略嘲,像是譏諷自己,“酒鬼師傅教了我們四個徒弟,我二姐心思最為玲瓏,多智近妖,以前在學堂大家愛玩下象棋,皇后國王,將軍士兵,挺有意思。我們其他三人加上師傅,四個人一起下她一個人,她同時下四副棋,我們都潰不成軍,她還是下心棋。梔禛那小子一天到晚鬼點子多,就屬他能折騰,我、珂洛艾,還有他一起闖的禍,倒過頭來都是我一個人背鍋,不過他練武也不差,如今應該破軍小成了吧,也不知道他回王都之後過的如何?是不是還那麼膽小,晚上連上廁所都不敢一個人去,非要拉我一起去。還有珂洛艾。”
艾文緩了一下,吃完最後一口,喝了口水,有點噎,直覺告訴斐奧娜這個叫珂洛艾的人一定是個女的,不為別的,這小子每次提到這個名字,眼睛都要亮一些,聽着像是青梅竹馬,斐奧娜又想到一個問題,她腿長還是我腿長,當然不是想和小女孩比較一下,只是單純的認為這小子喜歡長腿的,估摸叫珂洛艾的丫頭,應該也不短吧。
艾文晃蕩起小腿,被斐奧娜拿劍打了一下,“珂洛艾,是我們中間武道,或者劍道天賦最好的,酒鬼師傅向來對她和我姐讚不絕口,偏心,剛開始我學劍一點不比珂洛艾慢的,直到火血境,自己瞎琢磨,琢磨到現在這個樣子。”
艾文雖然平常掩飾的很好,沒心沒肺,現在提到還是顯得有些不平和失落,“所以,他們三人哪怕現在比試輸給我,將來也可以突破到破軍境,而我估摸着這輩子快沒希望了,不是我逆道而行,只是順心便是如此,他娘的賊老天,是不是諸神高高在上,沒事做,玩我呢?”
斐奧娜也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或者罵他兩句,可想而知,十五歲之後的日子,並不好過,壓力會從四面八方湧來,鞭撻他,催促他,直到淹沒他,就像之後亞度尼斯說的,誰讓他是我的長子呢。艾文是黎明領公爵的嫡長子,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如果戴不起,那就遍體鱗傷。
艾文繼續喝着水,看向天空,藍朦朦的,拂曉將過。斐奧娜本來想說十九歲,才剛剛開始,哪能斷定呢?卻又想到少年年少時卻最為敏感,未經人世,總覺得世事如此,感情如此,以為一時,便是一世,抓住一瞬,即是永遠。斐奧娜又覺得等他再長大點,說不定自己就走出來了,在少年與男人的界線上,某個剎那。
於是,斐奧娜抬起修長的手臂,伸出手指,指向啟明星,“晨星,亞岱爾總說,晨星是愛與美女神的化身,傳聞袛誕生自大海,隨着泡沫飄向天空,每當黎明和黃昏之時就會出現,帶來福音亦或災禍,就是脾氣古怪,飄忽不定。”
艾文臉色更加古怪,忍着笑,“脾氣古怪?你們女人不都這樣嗎?有什麼奇怪的。”
斐奧娜彈了彈劍柄,艾文連忙收住笑意,點點頭,“怪不得有的人認為它是希望的象徵,而有些地方卻覺得它會帶來死亡和疾病。”一副乖乖聽課的樣子。
斐奧娜不置可否,“你姓什麼?”
艾文摸摸頭,你不知道嗎?就這般,還敢說別人飄忽不定,不過剛剛被威脅,艾文理智的選擇了麻煩最少的回答,“黎明啊,艾文·黎明。”
“你看,黎明還沒有來。”
黎明誕生於黑暗拂曉之後,迎着曙光,等來清晨日初升。
艾文默然,隨後露齒一笑,宛若晨曦,“謝謝。”黎明未至,大勢未定,螻蟻尚有不屈之心,年歲青澀,如日初涌,少年當有嘯谷之勢。
艾文跳了下來,面向東方,伸腰展臂,道理都懂,可沒人像斐奧娜這樣對艾文說過,在師傅和老爹眼裏,艾文早慧,姐弟眼中則是古怪精靈,管家老頭覺得少爺穩重心腸好,珂洛艾則認為艾文就是嘴皮伶俐的討厭鬼,雖然有時候很靠譜,不過還是討厭。在他們心中,艾文好像從來不需要別人說什麼,提醒什麼,即便是修為停滯不前,艾文也是沒心沒肺的樣子,行為出佻,心性老成。
艾文想了半天,想說點什麼應景的話,卻什麼也沒想到,尷尬不已。就在這時,斐奧娜也站了起來,捋了捋頭髮,“無論快樂還是憂愁,太陽照常升起,黎明追逐於太陽,艾文,你的太陽呢?”
艾文有些囧,他哪有什麼太陽?只不過是不大服輸罷了。
斐奧娜見艾文支支吾吾,便換了一句話,“拋開其他人,你自己最想做什麼?”
自己嗎?好像一直想做一名合格的人,額,也不能這樣說。應該是合格的兒子,合格的繼承人,合格的徒弟,哥哥,只不過好像都不大成功就是了。
“嗯,就你自己。”
艾文抓了抓頭髮,順手解下腦後的束髮帶,任由黑髮散開滑落,拿着髮帶繞指轉圈。然後看到遠邊已經泛藍的天際,群山隱沒,大海翻滾,側過頭對着斐奧娜,拿手指慢慢比劃過天海間那一線,半是疑問半是回答,“一劍開天?”
忽然一縷紅線浮現天邊,關納德群山猛然間半披霞光,曙光四散,好像要告訴群山大海,黎明已至。
斐奧娜心氣翻滾,竟不能自已,望着眼前好像真是被這小子一劍劃開天幕一般的場景,久久不語,他不會從小就想要一劍即出,諸神低眉吧。所以他不是不想拔出心中之劍來,而是拔不出來,劍氣不發則以,一出則要天下光寒,好個野心勃勃的小子,好個艾文·黎明。
原本聽這小子說來說去,好像他四周都是什麼天之驕子,自己從小就比不過,向來受氣。呵呵,原來他自己才是最變態的一個,想要第一次劍氣出鞘,就高高在上,正常人哪有這樣的想法。真想撬開他腦袋看看,他那個賢者師傅給他看的什麼東西,是不是也染上貪杯的毛病,喝酒喝多了,滿腦子的大雪。
艾文看見斐奧娜看傻子一樣的眼神,輕輕轉回去,若無其事。卻又聽見斐奧娜成熟磁性的聲音陸續傳來,“那一劍刺不出來怎麼辦?十年?二十年?一輩子。”
艾文哈哈大笑,“那就不是老子的事了。”
斐奧娜氣急反笑,無語至極,好嘛,還是那個小無賴,虧得老娘剛剛還感覺挺帥氣。嗯,那句話還是帥的,人嘛,馬馬虎虎,沒剛才好看了。
艾文卻是心情大好,人總是這樣,明明沒什麼,可當有人傾訴,便感到快意,只是說出來而已,就已經很高興了,因為有人在認真聽,聽你的聲音。
艾文跳着轉身,走一步跳一步,踢着沒有梳理完的花草,踢着晨間的水花露珠,大喊大叫,肆無忌憚,“回去咯,我待會要睡到日上三竿響午時,誰來都不好使。”
斐奧娜看着艾文蹦蹦跳跳的離去,輕笑一聲,又回頭看了一眼天邊,太陽伊然露出尖尖角,小圓小圓的,天亮了呢。
斐奧娜輕輕撥動劍柄,找到了一個小太陽啊,劍身忽然微微顫抖起來,有金光溢出,轉瞬即逝。算了,昨天一晚上沒睡好,還真是有些困。
老娘今天也要睡到自然醒,那些煩心事交給別人去吧。轉過來,看艾文走遠,輕盈的跟了上去,一路也拿劍抽抽打打,那些好不容易躲過艾文無影腳的花花草草又遭殃了,哎,晨星這娘們一照,准沒好事,一大早就挨打。
陌上清晨,及冠花信,嬉戲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