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於轉崗再就業的問題

第九章 關於轉崗再就業的問題

牆上的擺鐘響了,一下兩下……許是年代久遠的緣故,穿鑿在耳膜里也是鈍感,絲毫聽不出清脆的感覺。

陳歌閉着眼,數了整整六下。

她輕手輕腳下了床,兩手撐着坐在床尾,赤着腳踩進一雙淺藍色的棉質拖鞋,視線落在地上,看到孤零零的另一雙整齊的擺放着,眼裏的神采黯了下去。

顧方淮不在,她還是按照以往的習慣,六點鐘起床,洗漱、買早餐,再回來整理好必需品和書,去學校。

陳歌關了兔子形的小夜燈,又摸黑開了感應燈,房間裏驟然一亮,光線有些刺眼。

盥洗室里橢圓形長鏡前,陳歌扯着嘴角笑了笑,鏡里姑娘的笑臉卻莫名多了點兒苦澀的味道。

陳歌嘆了口氣,趿拉着拖鞋,裹上衣帽架上淺米色的呢大衣,將鑰匙圈放進大衣口袋裏,出了門。

這是老城區的家屬院,設施老舊,她住在四層,三四樓的燈壞了,來來往往的人抱怨過,可是沒人修。姜晚上次過來的時候,給物業打了好幾個電話,對方也是敷衍了事,那丫頭氣得指天罵地。

想起好閨蜜姜晚,陳歌啞然失笑。現在是十一月中旬,天光亮的遲,霧霾又重。

走到二樓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沒作出聲響弄亮感應燈,徑直下到了一樓,到了單元樓門口的時候,陳歌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樓口,青白色的霧氣兒描出一個人影,那影子跌在地上,正好是個‘人’字。仔細瞧去,人字那一捺雖然短小,卻頗有些遒勁的味道。

陳歌頓住腳步,默數了五秒,然而那影子就似是烙在樓口的地面上一樣,紋絲不動。

她猶豫着走向樓口,路燈自一樓瓦頭上打下來,糅雜了一點兒霧氣,陳歌揉了揉眼睛,才敢確定,那所謂的‘人’字的一捺,不過是個蜷在那人腳邊的一隻貓。

她鬆了口氣,緊接着又鎖緊了眉頭。

本就是深秋,日頭也還沒出來。

那倚着牆壁站着的是個身形瘦高的青年,他霍地蹲下身子,用近乎粗魯蠻橫的動作,連皮兒帶着頸子揪起那隻貓,“逃了幾次了?焦宇那勞模出外勤出的都有意見了……”

似乎是意識到有人,男人左手拎着貓往上一拋左臂順勢一錮,晃悠着身子往一旁靠了靠,給她把路讓開。

陳歌細長的眼尾抬了抬,垂了頭往左避開,走了過去。

她走出單元門沒幾步,終於下定決心回了頭,頷着頭禮貌道:“這位先生,‘從一個人對待動物的態度中,我們可以略知其善心’。”

“伊曼努爾·康德也不會想到,在他去往天堂后的二百多年後,有一位中國的小姐,拿他的名言去詮釋自己管得寬的行徑。”

那人抬起臉來,眉毛有意識上揚着,一側的路燈兜頭罩下來,男人的整張臉浮着不正常的蒼白,但嵌着的那雙眼睛卻漂亮的扎眼。

他右手的拇指關節摁壓着一個墨綠色的酒瓶口,裏頭喝剩小半瓶。

一陣兒風吹過來,陳歌打了一個寒顫,她風衣裏面只裹着一條睡裙,兩條小腿在裙擺下晃了晃,陳歌面上不由有些赧然。

那青年咳嗽了一聲,沙啞的聲線清晰了幾個度,“抱歉,絕非有意。”

他笑着喝完瓶里剩下的酒,蒼白的臉也生動起來,液體順着瓶口浸潤了青年下巴的青茬。他拿手背胡亂抹了兩下,又擦在貓身上。那隻髒兮兮的波斯貓慘遭蹂.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歌似乎看到那青年懷中的貓哀怨地抬起頭,嗚咽了一聲,又迫於威壓不得不瑟縮着。

他不是個養寵物的好手,陳歌心頭一嘆。

那青年卻低頭,對着那隻貓言語戲謔:“怎麼?想換個主子?”

方說完這句話,懷裏的貓便彷彿得了特赦令,一個猛扎躥出去落了地,倒也沒亂跑,直直往陳歌淺藍色的棉拖鞋上一靠,收着尾巴,再不肯挪動一下。

男人‘嘖嘖’了一聲,看向陳歌的時候訕笑了一下,拿空酒瓶子拍打了幾下風衣袖口上莫須有的貓毛。

“姑娘,這小東西爪子可利着,你確定要養?”

怪的,陳歌總覺得男人在說最末的幾個字眼時,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向地面,陳歌的腳邊。陳歌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他像是在徵求那隻貓的意見。她低頭去細看的時候,那隻貓卻扒拉着她的腳,大有她不應下就絕不放開的碰瓷架勢。

她還沒說要養,再者,顧方淮最不喜歡這些,總說它們是‘長毛畜.牲’。陳歌正要開口拒絕,腳下的貓卻用腦袋蹭着她的腳踝,一下又一下,眼神無辜而迷濛,陳歌架不住那隻貓可憐兮兮的模樣,對着那青年點了點頭。

那青年拿那雙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似乎是現下才將她端詳了個透徹。近乎嚴苛的審視畢,青年笑着將酒瓶丟向不遠處的垃圾桶,墨綠色的酒瓶在清晨的霧氣里滑過一道圓潤的拋物線,青年隨即滿不在乎地嘟囔着:“喜歡送你了。”

他背着手往東北處的小巷走去。

陳歌這才注意到那青年空了的手,指形很好看,筋是筋骨是骨,只是指甲蓋上清一色的沒有月牙。

這時候,懷裏的貓“嗚嗚”叫着,陳歌低頭安撫,再抬眼時,已經沒了那青年的身影。

下午沒課,陳歌回來的早。

將一本新華字典翻了三十幾頁,床頭柏木柜上放着的手機響了,是他嗎?陳歌猶疑着小跑着過去。

拾起手機,來電顯示是0字開頭的座機號,營銷推廣常用的號碼開頭。

她心情陡然落下去,卻也沒掛斷,將手機放回去,聽着那鈴聲。直到半分鐘過去,鈴歇了、屏幕熄了,她才悵然若失地坐在床邊,不是他打來的……

“喵嗚”,伴隨着貓叫聲,還有爪子叩打着陽台門的聲響,成功讓陳歌回了神。

貓?早晨的記憶清晰湧進腦中,貌似她從一個酒鬼那裏,得了一隻貓。陳歌歉疚地打開陽台的門,那隻貓病懨懨的,陳歌連聲說了好幾個‘抱歉’,用一旁掛鈎上的布巾擦乾淨手,這才將它抱起來。

她完全是多此一舉,因為這隻貓皮毛髒兮兮的,好幾處更是黑不溜秋的黏膩,壓根分不清原本的顏色。

“你一定是餓了吧?”陳歌問完,自顧將它放在客廳的茶几旁,去廚房的冰箱裏找出半袋火腿腸來,仔細用刀將火腿切碎,找了一隻平日裏搗蒜的小碗,盛着火腿片端了過去。

那碗火腿甫一被她放在地上,那隻貓便撲上去,動作大到差點兒掀翻了碗,顯然是餓得狠了。陳歌半屈着腿蹲下身子,見它吃飽撐圓了肚皮,這才笑着將它抱去盥洗室。令她訝然的是,一般的貓兒怕水,這隻倒是極為享受。清水出芙蓉。陳歌抱着洗完澡的貓兒,驚嘆道:“現在看着像是一隻家貓了。”

這隻貓是一隻毛色純白的波斯貓,原本迷濛眼珠此刻一眨不眨地看向她,在盥洗室的燈光下,透出幽幽的紺碧色。

早上倒是沒注意,陳歌怔了一下,嗟嘆道:“很漂亮。”

她用吹風機替貓兒烘乾皮毛,那貓兒也不躲避,舒服地趴在洗手台享受着國賓級服務。

夜深了,一人一貓在燈下看書。

陳歌發現,這隻貓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或許可以勸說顧方淮留下它。

她心裏打定主意,聽到手機鈴聲又響了,腳邊的貓蹭了蹭她,似乎示意她去接。

陳歌取過手機,看到來電顯示,嘴角揚了揚,右手的拇指滑到綠色的接聽鍵,溫溫柔柔叫了一聲,“晚晚。”

“大晚上的吵着你沒,來不來我學校?舍友生日,咱去通宵唱歌。”電話那頭的嗓音高八度,生怕她聽不見。

“十一點了。”陳歌抬頭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鐘。

電話那頭的姜晚聽出她言簡意賅的婉拒,恨鐵不成鋼道:“哎呀,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你倆還沒結婚呢,你就這麼溫良恭儉讓,以後結了婚他不得吃定你?”

陳歌抿了抿嘴角,沒說話。

是了,大二的暑假,她便已經見過顧方淮的家長了。身邊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畢業后就會順理成章的結婚。可是,事情終究是走到了難堪的地步……

許是察覺到她的低落,電話那頭的姜晚咬牙切齒道,“喂,那小子是不是欺負你了?可以呀他,要不姐姐親自過去給他普及一下義務教育的核心思想?”

陳歌失笑着搖了搖頭,這丫頭總是能讓她繳械投降。

“沒有,我現在就過去。”

“那打車過來,注意安全,大美人。”手機里,對方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把往日裏陳歌對自己慣用的交代回憶了一遍,又道:“上車后把車牌號發給我,到了這兒打電話,我下樓接你。”

晚上十一點鐘,四層的樓梯間整個黑黢黢的,陳歌打亮手機後置的燈光,小心翼翼下着樓梯。

人行橫道寬闊,燈火搖曳,僅僅是深夜十一點,這座城市斷然沒有寂靜下去的理由。

陳歌站在街邊等空車的出租,半分鐘后,一輛載人的車停下,那司機離得遠了便見她伸手去攔車。這時候停下來,是看順不順路,要是同一條道,倒可以順帶捎上多賺一筆。

陳歌見車裏已經有人了,遲疑了一下,往右側的窗口走過去,只是視線下意識掠過車前的擋風玻璃,目光還沒拋遠,便頓住了。

街對面是一對男女,正在進行情侶間再尋常不過的擁抱、親吻。

而糾葛在其中的男人也是她的男友——顧方淮。

怎麼可能會無法確定呢?哪怕只一個側影,那人站着的姿勢、脖頸的一圈淺灰色的羽絨,無意識側向這邊的半張臉,都昭示了這個事實。她沒辦法自欺欺人。

陳歌的手有些哆嗦,她攥緊手指無意識放進大衣口袋裏,然後沒停兩秒鐘又哆嗦着將手指抽出來,抬起又落下。

“你上不上車?”車上還有客人,那司機有些不耐煩,嗓門大了些。

陳歌頷着首,眼底似乎才聚起些光亮,可那光亮也如同罩了一層玻璃,讓人看不太清晰,垂眸時候,似乎又將很深的落寞斂了進去。

“不了。”她講。語氣依舊是柔.軟的,沒有任何攻擊性。

那司機愣了愣,他剛才似乎看見了這姑娘一瞬間的凄惶狼狽。

見車子開走了,陳歌才略有些倉皇地撐着一旁的電線杆,旋身將脊背抵在水泥柱上。

人說七年之癢,他們走過了高中三年,大學四年,膩也該膩了。

“交頸相靡,耳鬢廝磨。”她喃喃出聲,晚晚總說自己是一個極賦有詩意的女子,倘生在民國以前,定是位鼎鼎有名的女詩人。

她抿抿唇一笑而過,如今配上這場景,甚是諷刺。此景此景,她竟還能想出些旖旎的辭藻,來給這場劈腿戲着墨。

男人不回家用以應付的理由可以有千萬種,今天可以是同學聚會,明天是公司出差,再不濟便是加班,總也有一樣極適當的理由。

可她還是無可抑制的難過,陳歌用手心掩着面,試圖撐住身子,可腳底下仍是趔趄了一下。她站了一會兒,覺得腳疼的厲害,彎下腰去,解開高跟鞋的系帶,選了個相反的方向,赤着腳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她想起高考完,和閨蜜姜晚一同來到這個城市,她的理由似乎比晚晚多了一條,因為顧方淮也在華郴市。

記憶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過,來到華郴市那天晚上,大家一起聚會,晚飯出來的時候,她的腳扭了,是顧方淮背着自己走了兩個多小時。

陳歌的胃開始燒起來,揪着肝和脾一起疼。他比自己大兩歲,顧方淮高三時,她高一,顧方淮工作了兩年,她大四。顧方淮來到華郴市的第三年初,她也來到這座城市。

明明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可以一同到白頭的,可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大四留校的人少,即便有也是藉著在同城工作,住宿舍多便宜的念頭舔居。下午四點半,姜晚摸出手機,不死心地點開微信聯繫人,看了一眼熟悉的頭像。

待接收消息的紅標誌一條接一條,就是沒有陳歌那一條。

昨晚陳歌僅僅是發了條她累了就不過來了的簡訊,姜晚把電話打過去的時候,陳歌已經關機了。

陳歌覺淺,晚上靜音、關機也是常有的事。可這都第二天半下午了,還不回個消息就說不過去了。

姜晚把教材托同寢帶回去,自己直直衝往校門口,攔了輛車,報了地址,去往陳歌的住處。

副駕駛上,姜晚掏出口袋裏的鑰匙圈,上面掛着三枚樣式差不太多的鑰匙,有自個兒寢室的,有自家大門的,還有陳歌那兒,她也是有鑰匙的。當初陳歌配了三把鑰匙,一把給她,一把給了顧方淮。

雖然有鑰匙,但是說實話,姜晚是很少去陳歌那裏的,兩人約見多在外面。畢竟人家情侶一對,只要她腦殼沒有燴漿糊,是不會搶着去做那瓦數倍兒高的電燈泡的。

一氣兒跑上四樓,姜晚揉了揉臉,對着黑屏的手機,做出了一個‘面無表情’的表情,這才敲了門。

開門的是顧方淮,見她來了揚揚眉毛,“請進。”男人做了個邀約的姿勢。

“今個兒挺有禮貌。”姜晚不咸不淡道。她沒多想,往日裏顧方淮和她見着了,是時時刻刻能掐起架來。

她插着口袋進了門,見陳歌專心在沙發上看書。

看見有人進來,陳歌抬了一下頭,順手把書放在了一邊,似乎很驚喜,“晚晚,你怎麼過來了?”

“我昨兒越想越不對味,發一條微信就說不過去了,你以前可從不糊弄我的。”姜晚板著臉,然而她跟人向來冷戰不了五分鐘,下一秒就嬉皮笑臉道:“佛跳牆來賠罪。”

陳歌抿嘴笑了,講:“好的呀。”用手拍了怕沙發的一側,示意她也一同坐下。

“佛跳牆的海參和鮑.魚太貴了,可以用烏雞代替。”顧方淮關好門隨後走進了客廳。

“小顧啊小顧,我家歌兒還沒說什麼呢,你可真會省錢。”姜晚晃了晃腦袋,語重心長道。

顧方淮沒說什麼,當然,佛跳牆最後還是作罷了。

只是今日顧方淮破天荒下廚,整了個四菜一湯。

擺放碟子的時候,陳歌說道自己撿了只貓,她刻意沒提那個醉酒的青年,怕姜晚擔心。

三人落座。

“小炒西蘭花,你嘗嘗。”顧方淮夾起一朵西蘭花放到陳歌的碗中。陳歌亦夾起一根芹菜放到顧方淮碗中。

畫面溫情且和諧,只是苦了姜晚,一把狗糧塞過來,真是不吃就撐了。

姜晚囫圇咽了塊土豆,差沒把自己給嗆死了。

陳歌遞過來一杯水,她接了又擺擺手,悲憤咽下一大口水。喉嚨通暢了,又忙不迭塞了口米飯,一壁嚼着米粒兒,一壁含糊不清地問:“你撿的貓呢?”

陳歌怔了怔,這才悵然若失道:“昨晚就找不到了。”

見顧方淮的身形頓了頓,姜晚撇嘴道:“沒半點兒同情心。”想起來這小子見了貓貓狗狗都恨不得跳起來。姜晚腹誹,沒準就是他丫的放跑的。

但見陳歌心情還算不錯,就揭過此事,敲了敲筷頭,“好吃”。

這個冬天過得極快,一晃眼,姜晚的實習期快結束了。她沒找着合適的,乾脆在華郴市某個小型公司做文職,通俗地講:就是端茶倒水。然而她倒霉透了,還沒幹穩當呢,得!公司倒閉了。爾後,她又連續光榮干倒了欣欣便利超市外加一個搞建築資質的公司,搖身一變成為個光榮而偉大的無業游民。

如今躋身為“貓的館”的一員,也就不至於在實習結束還沒個去處。

卧房內,由於姜晚長時間沒有吱聲,房間內靜的只能聽見陳母急促地呼吸。

沈括看見念叨完時間便神遊天外的姜晚,把手揚至她眼前,打了個極為響亮的響指。

姜晚自回憶里如夢方醒。

“在想什麼?”沈括略嫌棄地瞥了一眼姜晚的雞窩頭,又很快一本正經起來。

姜晚吸了一口口略為綿長的氣,想什麼?瞧這小問題提的?難道要她在自家領.導面前說在想像她這樣的倒霉蛋什麼時候把貓的館給干倒閉?這不是借她幾個膽的問題,這是明天要不要轉崗再就業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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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館長生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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