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 姊妹
她選了靠近中庭的位置坐下來,上次也是這個角度,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整幅壁畫。最吸引她的,不是威嚴醒目的花獸,不是四隻發福的喜鵲,而是靠近上方的一對女子。那對女子口吐仙氣,自上而下地俯視她,身形大都被抽象的線條所遮擋,識別度僅在於雙生般的頭顱。她和她像也不像,倘若仔細看,可以看出靠上面的那位面容略消瘦,眼瞼更細長,表情稍顯冷漠,下面這位線條圓潤些,眼角斜睨着貌似她的女子,彷彿被另一個自己分了神。上次她被這對女子吸引,問了老闆她們的由來,老闆說那是一對姊妹,果然。
她始終覺得身體裏住着自己的姊妹,年輕時看日本漫畫《娜娜》就有了這樣的幻想,她不認為這是屬於獨生子女的寂寞症候群。或許她從來都不認同表面上的自己,她看起來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她更希望自己能夠勇敢而叛逆,從小就渴望,然而始終不敢,後來她與自己達成了和解,她相信體內住着一位姊妹,擁有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另一面,這就夠了。
乖巧懂事的她,在該談戀愛的年紀談戀愛,在該結婚的年紀結了婚,在該要小孩的年紀準備生小孩。她與老公在備孕的時候光臨了這家餐廳,老公說找到一家名為“喜鵲”的店,或許能給他們帶來好彩頭。果不其然,不出一季的光景她就懷了孕。她感到如釋重負,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她幾乎是完成了身為一個乖巧懂事的女人該完成的大部分階段性重要任務,她覺得當媽媽並不會讓自己衰老,打卡的人生卻讓她無法再年輕。
三個月產檢,她被安排做了第一次B超,橡皮章大小的黑白造影圖讓她初識了她的孩子,這是上天送給她的一份大禮,然而上天還很擅長惡作劇,不忘同時附贈一份代價給她,在靠近孩子的位置,醫生髮現了一顆瘤子。見慣不怪的醫生從容地安慰她,雖然還沒取出來,但從瘤子的尺寸來看像是個良性的,因為瘤子比三個月的孩子還大,體積大良型的機率也就大,她第一次面對偌大的幸運卻笑不出來。醫生建議她拿掉孩子,摘除瘤子的手術必定會影響到孩子的生長發育。她拒絕了。
她知道醫生的建議總有趨利避害的傾向性,她覺得並不是沒有別的出路,只不過需要承擔一定的風險,她為了造影圖上一面之緣的輪廓,她賭上別的可能,從那天起她呼喚出身體裏勇敢的姊妹。她去了很多家醫院,掛了最難掛的專家號,每每得到同樣的建議,讓她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開始接受了現實。老公最先勸她放棄這個孩子,讓她專心解決瘤子。婆婆明裡暗裏勸她不要跟人提起瘤子,覺得不好聽會讓人產生歧義。媽媽最心疼她,把她接回娘家,母女倆抱頭痛哭,她記得媽媽在她耳邊說的話:這次就算了吧,以後還有機會,媽媽總得先顧你啊,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
不到三十歲的她,第一次嘗到絕望的滋味。絕望,不只是事關生死的大問題,它可能只是一種找不到出路的空洞感,當這種空洞感漫無邊際地被放大,你——如臨深淵。
她一個人躲在屋裏,拒絕溝通,在百度上一遍遍搜索子宮裏的這位不速之客——畸胎瘤。她記得婆婆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被嚇到忘記了表情管理,忍了很久才忍不住通過兒子提醒她,千萬不要對外聲張。她病急亂投醫,四處跟同學同事打聽醫院的時候,每次脫口而出這個詞都會遭到來自婆婆怨憤的眼神,她也曾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怎麼光彩的病。
搬回娘家后,她收集了很多關於這個病的資料。神奇的是,這種瘤子的病因在醫學界尚不確定,據說它屬於胚胎在母體內形成后留下的原生組織,它更像是沒有機會進化、無法完成發育的概念上的“雙胞胎”。不知是不是看到這些的原因,她忽然感到不再那麼恐懼了,莫名其妙地充滿信心,覺得自己是能夠看到孩子出生的。她兒時的那些幻覺,彷彿又開始起作用了,她不覺得那個瘤子是自己孕育的概念上的雙胞胎,她覺得它更像是自己的另外一個分身,那個無緣見到的同胞姊妹——她從存在就充滿風險,因為她天生反骨,因為她拒絕順從。她此刻就守護在她們共同的孩子身邊,她不會傷到他分毫。
她在出嫁前的房間裏蛻變成為另外一個自己,她打開手機通信錄,從“A”的位置開始撥打電話,尋求一條出路,當打到“X”的段位時,她終於找到了救命稻草。她的稻草是位男同學,這徹底激怒了她的婆婆。她並沒有理會那些聽起來讓人不舒服的言語,從此後堅定地把那位男同學視作自己的恩人,如果沒有他的幫助,她不可能在半年多後生下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這個孩子,出生在她的一念之間,出生在只剩下一個人的堅持里。除了感激她的恩人之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還要感激藏在她體內的孿生姊妹。孩子出生那天,她被取了出來,她看着自己的分身,百感交集地流下了眼淚。被替換了,她知道那個曾經的自己被徹底地替換掉了,從此後她可以從容地去做一個勇敢而叛逆的女人。
一年之後,她常獨自光臨這家“喜鵲”餐吧,選擇中庭的位置坐下來,此時的她,已經恢復了單身。她望着眼前這幅畫中的雙生姊妹,宛若隔世。連體的頭顱,讓她再一次想到那個傷她至深的字眼——畸。病痛不會讓人變扭曲,它只會讓人更堅強。真正可怕又傷人的畸形,難道不是人心嗎?重獲自由的她,如今再看這對姊妹,竟然美得如此自然,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