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絲心蓮
藕絲心蓮
中表姻親,詩文情愫,十年幼小嬌相護。不須燕子引人行,畫堂到得重重戶。顛倒思量,朦朧劫數,藕絲不斷蓮心苦!分明一見怕魂銷,卻愁不到魂銷處。
——鄭板橋《踏莎行》
展開一幅畫,是墨竹,枝葉披離,佔了大半張紙。右上角一塊空白題着字——題詞是一篇小品,寫得篇幅不夠了,就寫向枝葉間的空隙。一眼望去,滿紙糊塗,王一姐就懶得多看了。
“畫得真不壞,字也別成一格,好,好!”
揚州人略堪溫飽,便要附庸風雅。於少棠的境況很不壞,脾氣又隨和,經常有人拿些假字畫、假古董上門,左一句“你於大爺大行家”,右一句“瞞不過你於大爺法眼”,把他捧得飄飄然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就不會教人空手而回。一姐最恨她丈夫這易於受欺的性格,所以這時便故意掃他的興!
“哼!”她冷笑一聲,“你的眼力越來越高明了!你看你買回來的什麼東西?畫不是畫,字不是字,字畫不分,還說好!有那種不懂章法行款的畫家,就有你這種‘醉雷公胡劈’的‘行家’。真正叫‘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
於少棠懼內,聽一姐這頓尖刻的排揎,漲紅了臉分辯:“大家都說好!這密密麻麻的字,寫得滿紙都是,好像怪,實在是新,新就好。這個姓鄭的畫家,架子大得很。不高興畫,再大的面子,再多的潤筆也不行。”說到這裏,他忽然覺得委屈:“我好不容易才弄了一張來,你就說兩句好的,讓我高興高興嘛!偏偏就是兜頭一盆冷水!”
平日相處,一姐雖占慣了上風,卻不是蠻不講理的悍潑婦人,聽丈夫這樣訴苦,不免生出歉意,同時覺得這姓鄭的畫家,人品似乎很高,便攏着鬢髮笑道:“你說得他這麼好,我倒不相信——只怪你上的當太多了!”
“吃虧就是便宜,上的當多,無意中才有好東西到手。這姓鄭的畫家,跟你是同鄉,現在紅得很。”
一姐突然心中一動,姓鄭、同鄉、會畫畫、脾氣又怪!“嗨,”她問,“這姓鄭的叫什麼名字?”
“叫鄭板橋。”
這就不對了!一姐仔細去看畫上的下款,找了半天才在竹根縫裏找到,題的是“板橋道人”四個字。字也不像。
“鄭板橋是秀才!這篇題詞就不壞。”於少棠因為一姐的辭色,興緻又好了,琅琅然念着題詞,居然沒有讀成破句。
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於時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紅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怪不得!這是竹影。一姐——”於少棠回頭看到妻子,頗為詫異,“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人在發燒,眼睛發定。”
從沉思中驚醒的一姐,由她丈夫的話中,才意識到自己在這片刻間,心底已經掀起萬丈波瀾。定神想一想,絕無瞞着丈夫的道理,而要說也就在此時了。
“你倒去打聽看,這鄭板橋單名是不是一個燮字?燮理陰陽的燮。號叫克柔。”
於少棠越發詫異,“你曉得這鄭板橋?”他問,“你們認識?”
“現在還不曉得。大概不錯,他家是幾間茅屋,前面種好些竹子。”
“那是認識的啰?”
“如果是他,就是我的表兄。”
“表兄!”於少棠雙目炯炯地望着,“這不曾聽你說過,有這麼一個親戚?”
“我的親戚多了!”一姐嫌他多問,嗓子不由得就高了,“哪能都說給你聽,況且又是遠房的表親!”
於少棠的性情最溫和不過,賠着笑說:“何必又發脾氣?你有這麼一位表兄,連我也有面子。我馬上去打聽。奶奶,我請你的示,打聽確實了,怎麼說?是不是把他請到家來?”
“那還用說?親戚難道不認!”
“你沒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把他請到家來住。”
“也還不知道人家的意思怎麼樣。”一姐用裁決的語氣說,“這都再談!此刻不忙。你先去打聽了來!”
應南闈鄉試,路過揚州的鄭板橋,怎麼也沒有想到跟王一姐還有重見的日子。
引入曲曲的深院,在燁燁的紅燭照耀之下,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眼前這位豐腴的盛裝麗人,就是當年胭脂點額,慣作男孩兒裝束的遠房表妹。視線所及,沒有一樣略微熟悉的東西,可以為他喚起比較生動清晰的回憶。朦朧的不僅是往日,也是此刻!
“表哥!”
終於有了熟悉的東西!叫“表哥”的聲音是顯得莊重了,但第一個字重,第二個字促,依然是當年把他呼來喚去的語氣。
“一姐,”他仍舊不改稱呼,“認不得你了,你完全改了樣子。十六年不見——”
“十七年!”一姐糾正他說,“十七年不見,想不到從畫上訪着了你。請坐!秋兒,快泡茶,端果盤來!”
看得出她也不免有陌生之感,而且有意矜持。除卻盈盈欲流、時時關注的眼波,鄭板橋所看到的,只是一位日子過得很稱心的能幹主婦。她在指揮婢僕款客的同時,問訊鄭家上下,正是那種至親久別重逢所應該有的周旋。
於少棠插不進話去,一姐似乎也忘卻了丈夫在座,但這樣反倒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從他們表兄妹絮絮不斷的敘舊中,他對他的妻子有了較多的了解——十幾年夫婦相處,不如此一刻作為旁觀者所得到的多!窗前枕上,問起她的過去,她總搖搖頭,表示沒有什麼可談的。這是為什麼?為了表示對她父親的抗議,以不談過去作為對娘家恩斷義絕的表示?
早幾年,於少棠常常這樣在想,而每一想到,總覺得對死去的岳父,懷着無可彌補的歉意。在一姐看,甚至在旁人看,做父親的不是個好父親;而唯獨自己,不但要感激,也還該佩服,永遠記着岳父是個信義君子,不肯賴賭賬的硬漢——
“少棠!我欠你太多了,你雖不說,我心裏拋不開。我的女兒你見過的,我把她許了給你,嫁妝、聘金,彼此兩免。”
就這麼片言之下,了掉了一姐的終身大事。雖然是明媒正娶,而且於少棠也從未有過花錢買了個老婆的想法,但他知道,一姐總覺得是她老子賣了女兒!娘家絕情,她也斷義。事實上,從他岳父在運河船上,半夜裏起身到船頭上小解,失足落水而死以後,她似乎也沒有什麼娘家人了。
如今方知不然!她還有娘家的表兄,而且她似乎也不恨娘家了——也許,於少棠在想,是表兄的緣故。如果是她的同胞手足,反容易讓她記起恨事。
“表哥!”一姐有些酒意了,偏着紅馥馥的臉,大聲說道,“你的人跟你的字一樣,都變過了!”
“我的字變過了,我知道。我不知道我這個人怎麼變了?二十年來,依然故我。”
“從前——”一姐凝視着他,“我總覺得你心裏有話不肯說,拘拘謹謹的,不比現在,有點兒……有點兒狂態!”
“狂態?”鄭板橋笑了,“你不曉得讀過兩句書的人,到了揚州,不狂也要狂了。”
“嗯,嗯!”於少棠大為點頭,“表哥這句話有點意思。”
“我倒不懂!”一姐問道,“什麼意思?”
“揚州人多的是銅臭,少的是書香。物稀為貴,自然要狂,也應該要狂!”
出語倒不俗,鄭板橋心裏在想,為何一姐神色之間,總有才女嫁了市儈的那種委屈?
“表哥,你莫聽他的,他是個‘名士迷’。”一姐忽然換了副鄭重的神色,“只有從科場上去巴結,才是正途。試期快到了,你總也要靜下心來,用幾天功才好!”
“原是靜不下心來。再說——”鄭板搖着頭,不肯再說下去。
就是不說,一姐和她丈夫也能猜得到。鄭板橋上有祖母,下有妻女,光是靠教幾個蒙童如何度日?既然畫出了名,便得賣畫,不賣畫何以為生?要賣畫,又哪裏來的工夫讀書?
夫婦倆對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一姐便說:“表哥,我有個計較。你搬到我這裏來住——現成的客房,今夜就不必回去了。少棠有幾百兩銀子,是別人寄存的,不要利息的錢,你借了去用。百事不管,好歹在書本兒上‘啃’它兩個月,等鄉試過後再說。哪怕中個副榜,也教你家那個赤膽忠心的費媽笑一笑!”
提起費媽,鄭板橋的眼圈便紅了。
費媽是他祖母的陪房丫頭,也是他的乳母。
鄭板橋四歲喪母,就靠費媽撫養。那兩年鬧災荒,鄭板橋的父親又宦遊在外,不能按時接濟家用。費媽和她丈夫,白天在外面做工餬口,到晚來回鄭家操持家務。每天一早背着鄭板橋出門,先用一文錢買個燒餅放在他手裏,找個安靜地方把他安頓好了,才去做自己的事。她自己也有個兒子,比鄭板橋大着好幾歲,但凡有食物,不論精粗,總是先喂鄭板橋。這樣四五年下來,費媽的丈夫看着不是路數,決定帶着妻兒去另覓生計。費媽不肯。夫婦倆回到鄭家來不作聲,在外面天天吵架。
鄭板橋不知道他們吵些什麼,只見費媽無緣無故流淚不止,每天找出他祖母的舊衣服來,補的補、洗的洗;廚房中水缸里的水,總是汲得滿滿的;灶下也突然堆了幾十把柴。然後有一天清早,鄭板橋發現費媽不見了,她住的那間屋中,除了一副床板、兩樣破舊傢具以外,空空如也。而灶灰猶溫,揭開鍋蓋來看,裏面一小缽飯,一碗小鹹魚煮豆腐,正是他每天吃慣了的早飯。
鄭板橋放聲大哭!平生第一遭識得一個悲字!
不過三年工夫,意想不到,費媽又回到了鄭家。她說她的兒子已經中了武舉,娶了妻子,可以自立。因為不放心十二歲的鄭板橋和六十多歲的老主母,所以回鄭家來住。第二年,她的兒子做了江南水師提督衙門駐京的“提塘官”,幾次奉迎她去享福,她始終不肯。至今整整二十年,已是白髮盈顛了。
他知道白髮乳母一生的志願是什麼!為了她,他覺得也不能不聽從一姐的勸告。
“表哥!”於少棠很懇切地說,“今年秋天得意,自然是北上趕明年的會試,一舉成名天下知!前前後後,沒有五百兩銀子過不了門。家用總也要百把兩銀子。這樣,我借六百兩銀子給你,等你得意了再還我。”
六百兩銀子在鄭板橋看,不是一個小數。果然鄉試中舉,會試連捷,自有親戚故舊幫忙,但“場中莫論文”,功名遲早,誰也沒有把握。“落第歸來,卻又拿什麼來還債?”他問。
“那也不要緊。”於少棠笑道,“‘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你畫畫還我!”
“對了!”一姐不待他開口,便替他做了決定,“就是這樣子辦!”說著,她自己先滿意地笑了,深深的一個酒窩,猶見當年的嬌態。
等一個人靜下來,鄭板橋發覺記憶中的一姐,比當面眼見更來得清晰。“今日重逢深院裏,一種溫存猶昔!”脫口吟出這兩句,隨之便湧現一番詞的境界,趁着酒興,剔亮了油燈,取張花箋,打開墨盒,抽出支筆試了試,也還趁手,興緻就越發好了。
從二十年前想起,句隨意到,很順利地填成了一闋《金縷曲》:
竹馬相過日,還記汝雲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負背,幻作兒郎妝飾。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問我索,畫眉筆。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今日重逢深院裏,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
寫完重讀一遍,自覺近乎隔靴搔癢。凝神細想,這首詞的毛病出在自己隱藏了感情,既以自遣,何苦如此?於是回憶着從於少棠口中得知芳訊,一直到久別重逢的感想,信手寫下一首《踏莎行》:
中表姻親,詩文情愫,十年幼小嬌相護。不須燕子引人行,畫堂到得重重戶。顛倒思量,朦朧劫數,藕絲不斷蓮心苦!分明一見怕魂銷,卻愁不到魂銷處。
如今是到得“魂銷處”了!卻不辨自己是何心情。枕上遐思,飛向畫牆西畔,不知道一姐與於少棠此刻作何光景?是同床異夢,還是顛鸞倒鳳?
怎會想他們“同床異夢”?鄭板橋深深自譴,猜忌無端,其心可鄙!然而想像他們“顛鸞倒鳳”時,心裏卻更不是滋味。
忘不掉,推不開,可又想不下去。他深悔失計,不該相見!只今補過不晚,到明朝辭謝諸般好意,即日渡江,到金陵覓一處冷寺讀書,靜等秋闈下場。
到明朝,醒來,一時想不起身在何處。窗外陰沉沉的,雨聲淅瀝。五月江都,沒個放晴的時候,鄭板橋第一念便是懶得動。但想到是在於家,想到昨夜枕上所做的決定,一顆心往下一沉,強自振作着,一仰身坐了起來,毅然拋開一切雜念,只是想着,洗一把臉就告辭,不再作片刻勾留。
人剛下床,就聽得房門上剝啄聲響,門外有人問道:“鄭大爺起身了?”
“是的!”鄭板橋答應着去開了房門。
門外是秋兒,一照面便含笑說道:“鄭大爺睡得失了!奶奶來看過三趟。麵湯水冷了,等我去換了來。”
“噢!”鄭板橋望着窗外的炊煙,愧歉地解釋,“只為換了張床,直到聽見雞叫才睡着!你家大爺呢?”
“上鹽棧去了。”秋兒又說,“奶奶在廚房裏,等我去通知她。”
“好,請你告訴她,說我馬上就要走了。”
“怎麼?”秋兒把長辮子一甩,睜大了一雙稚氣的眼問,“奶奶說,鄭大爺在這裏有兩個月住。今天特為搭好了案板,要叫裁縫來家替鄭大爺做衣服,怎麼說要走了?”
“是的,要走了。我有要緊事,過些日子再到你家來做客。”
秋兒困惑地望了望,轉身去換洗臉水。鄭板橋透了口氣坐下來,知道要走還得費一番唇舌,說不定還會鬧得不歡而散。想想實在懊惱,自己恨自己,昨天不該那麼輕率地留了下來。
聽得腳步聲響,他先就把一顆心懸了起來,但出乎意外的,仍是秋兒,並不見一姐趕來留客,這就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了!想想放不下心,忍不住問一句:“你跟你家奶奶說過了,說我馬上要走?”
“說過了。”秋兒答道,“奶奶點點頭,沒有作聲。”
這該怎麼辦呢?鄭板橋深感困擾。洗完了臉,只見秋兒端了一壺茶來,接着匆匆地又轉身入內,容不得他有所發問,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話可說。
“鄭大爺!”再度現身的秋兒來傳話,“奶奶叫我來問,鄭大爺是先吃點心,還是就吃午飯?快放午炮了,飯馬上就開。”
“我兩樣都不吃。我馬上要走,真的馬上要走!”
秋兒依然不多說一句,回身入內。這一去,便有好些時候不見蹤影。鄭板橋有着上不上,下不下,身子懸在半空中的那種苦惱的感覺。不管怎麼樣,總不能不待主人出現話別,一走了之,那就只好耐着心等。
“鄭大爺,請進去吃飯!”
情勢所迫,秋兒的這句話成了不可抗拒的命令,鄭板橋跟着她“畫堂到得重重戶”,只見一姐面色不愉,淡淡地說道:“就要走也吃了飯走。鄰居談起來,說於家把一個多年不見的親戚得罪了,午飯開上桌都不肯吃!教我跟少棠怎麼再做人?”
聽得這話,鄭板橋惶恐無限,想要解釋,苦於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只是有一點卻很清楚,如果不吃飯就走,那就表示於家真的“把一個多年不見的親戚得罪了”!
於是他坐了下來,同時說道:“一姐,你誤會了!”
“我沒有什麼誤會。”一姐轉臉吩咐秋兒和女僕高媽,分別去拿酒端湯,眼看她們走遠了,才放低了聲音說,“只怕是你對我有誤會,故意給我難堪。”
這一說是真的生了誤會。鄭板橋心意一變,決定把無端自惹的一縷情絲,好好掐斷了再走。
有了這樣的打算,此刻不必多說什麼,心想,且先享用了這一頓午飯,再作道理。於是定神去看桌上的四樣菜,清蒸鰣魚、紅燒獅子頭、炒莧菜,還有一樣鹽魚燒豆腐——她還記得他當年吃慣了的東西!就這一點上,她的念舊之心便十分明顯。鄭板橋百感俱生,心裏酸酸甜甜的,不辨是何滋味。
酒取來了,淡紅的玫瑰露,斟在白瓷酒杯中,色香的誘惑,都叫本來貪杯的鄭板橋無法抗拒,忍不住說了句:“你也來一杯!”
一姐沒有說什麼,只叫秋兒再取一個杯子來。
相對飲了一口,一姐為他布菜,第一匙就是鹽魚燒豆腐。“一姐!”鄭板橋不由得以感激的聲音說,“你倒沒有忘掉我的習慣。”
“小時候的事,怎麼忘得了?”
就這一句話,又掀開了鄭板橋塵封的記憶之門,望着盛鬋丰容的一姐,想起刻骨銘心的那些日子,悄然吟道:
“杏花深院紅如許,一線畫牆攔住。嘆人間咫尺千山路……”
側耳凝神的一姐,倏然抬眼,迷惘地問道:“怎的不念下去?”
往下就不便念了。此意只可燈前月下,自己去細辨那苦中的一點雋永之味,一說破便苦而無味,所以他搖搖頭說:“不相干!”
“怎叫‘不相干’?”一姐微微冷笑,“不曉得你在背後編派我什麼?‘一線畫牆’偏要說成‘咫尺千山’,無情人,就有這種無情話!”
鄭板橋震動了!“一姐,”他從牙縫中迸出來四個字,“你冤枉我!”
“也不知道誰冤枉誰?”一姐微咬着嘴唇,把臉偏了過去。
“是呀!我也不知道誰冤枉了誰,反正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接着便又念那闋未念完的詞:
“不見也相思苦,便見也相思苦!分明背地情千縷,奈花間,半句也何曾吐?”
這下是一姐的臉色大變,一雙眼淚光隱隱,望着他不斷眨動,無限自憐憐人的痛惜怨悔,盡在無聲之中。
“唉!”鄭板橋幽聲長嘆,望了望遠遠侍立,眼神困惑的秋兒,低聲向一姐說道,“這就是我剛才一定要走的原因。談到往事,不堪回首!”
這話似乎提醒了她,微微一驚,臉上恢復了能幹主婦的那番從容穩重的待客神色,轉臉向秋兒關照:“去換熱的火腿冬瓜湯來!”
等秋兒一走,鄭板橋警覺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正一正臉色,儘力放出誠懇的聲音說:“一姐,往事都如秋雲,讓它散了去吧!人生這種機遇,只可有一,不可有二,更不可流連痴迷。我吃了飯就走,留着今日不盡的餘味,慢慢咀嚼,豈不甚好?”
一姐沉吟了好一會兒。“少棠回家,自然要問。”她的聲音顯得很理智,“那該怎麼說?”
這句話把鄭板橋問住了。至親重逢,情好逾恆,形跡上再親密,還是可以解釋的。而正作久住之計,忽然不辭而別,這樣留下來的一個疑問就太嚴重了!不但無法解釋,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因為自己已不在於家了——在於家的是一姐,從此她將在丈夫猜疑的眼光下過一輩子。此是何等難堪而非同小可的一件事!
僅僅為了一姐,鄭板橋就不得不放棄原意,另作計較。
“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難道真的自己管不住自己?”
一姐的話中帶着些傷感,但聲音倒是平靜的。鄭板橋聽入耳中,愧在心頭,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姐有定力。同時他也感到肩頭的壓力輕了,只要一姐有這樣的定力,自己就比較好應付。他自覺如失足落入情海之中,勉力掙扎,可登彼岸;但如一起掉下去的伴侶,拚命拉住自己的辮子不放,那就非同歸於盡不可。如今伴侶既已釋手,就不妨從容自救。
“你還是住在這裏,好好用一用功。可也不必太辛苦,把身子養得好好的。都說舉子入闈,在那間鴿子籠似的‘場屋’里,比在監獄裏還苦,三場下來,身子不好頂不住。那時,再有滿腹經綸,拿不出來,也是枉然。你聽我的話,沒有錯!”
絮絮叮嚀,說又說得在情理上,尤其是那略帶命令的語氣。鄭板橋的感覺中,一姐應該是表姐而不是表妹,不由得就點頭答應。
“少棠是好人,性情豁達大度,我取他的也就是這一點。不過——”一姐沒有再說下去。
好話之後加一轉語,就要說出不好的來了。鄭板橋不願聽那話,所以她欲言又止,他也不作追問。
“喝點熱湯!”一姐舀了一小碗秋兒剛端上來的火腿冬瓜湯,放在鄭板橋面前,“酒也夠了吧?午間少喝些。”
“嗯,嗯,好!”
吃完飯剛回到客房,跟着便是秋兒送來了一盞清茶。等她轉身出門,鄭板橋還未坐定,又聽得人聲,這次是於少棠,後面跟着一名挑夫,一肩行李,前頭是鋪蓋,後面是個黃竹書箱。
鄭板橋認得是自己的東西,心想:這一下是住定了!
“華嚴寺的知客和尚好彆扭!”於少棠說,“費了好半天的唇舌,才肯把你的行李給我。也難怪他捨不得你搬走,登門來求你畫的人不少,潤筆之外的一成‘墨費’,就少了他好些收入。”
“費心,費心!”鄭板橋拱手道謝,“在華嚴寺,還得送些房金——”
“給過了。”於少棠搶着說,“給了寺里五兩銀子,我想只多不少。”
“既如此,我得奉還。”
“擺着,擺着!隨後再算。”於少棠搖一搖手,指揮挑夫將行李堆在屋角,打發他走了,然後問鄭板橋:“昨夜睡得還安穩?”
“很好!”
這是言不由衷。於少棠自然不會知道他一夜輾轉、數番坐起,只盡他主人的責任,在屋中四處細看,彷彿是檢查有什麼不適居住的地方,好立即改正似的。
等看到書桌,鄭板橋驀然警覺,桌上的詞稿未收,如果落入於少棠眼中,大為不妥,一急之下,不由得先喊了聲:“少棠!”
聲音很急促,所以於少棠回臉相看時,略有詫異之色。
鄭板橋自己也發覺了,便力持從容,“你喜歡蘭花,還是竹子?”他問,“我畫一幅送你。”
聽得這話,於少棠未語先笑,而又搓着手躊躇,彷彿高興得不知怎麼說才好。過了好半天他才說:“表兄既然賞賜墨寶,倒起了我的貪心,又要蘭花,又要竹子。”
“可以!”說著,鄭板橋已移動腳步,到了書桌前面,一面將詞稿塞入抽斗,一面說道:“此刻就磨墨動手!”
“叫秋兒磨。”於少棠說,“我那裏有大墨海。”
正說著,一姐也來了。重新勻過臉,換過衣裳,粉臉生春,不知是胭脂還是酒暈,在鄭板橋只覺有股迫人的熱氣,烘得他一顆心跳蕩不止,不自覺地退了幾步。
“表哥趁着酒興,要畫畫給我!”於少棠向他妻子笑道,“快叫秋兒磨墨。”
“你是得其所哉了!”一姐笑道,“秋兒可有了苦差使。只怕她還伺候不來書房,得替表哥買個書童才好。”
“那容易。明天就找幾個孩子來,讓表哥自己挑。”
“不必,不必!我已經打擾了,如何再添一口人,來替府上添麻煩。”
“添個人來做事,麻煩什麼?”於少棠說,“這個孩子得要好好找,下個月表哥去應考,秋闈、春闈,一路跟到京里,不得力的可不行。”
“那隻好慢慢再找。”一姐忽然變了口氣,“先不忙!”說著轉身走了,必是去找秋兒磨墨。
“表哥,”於少棠看着一姐的背影,悄然問道,“膝下還沒有男娃娃,倒不曾打算過?”
鄭板橋報以苦笑,“打算也是白打算。”他這樣答說。
於少棠不即回答,把他的話辨一辨味,估量還是家貧親老,功名未成的緣故。既為至親,不能不勸勸他。
“等秋闈以後,可不能耽誤了。那時要辦事也容易。”
所謂“辦事容易”,是指不難籌措一筆藏嬌的費用。中了舉,自然有人肯放賬,甚至肯贈金,結個後來飛黃騰達的因緣。鄭板橋體會得此意,便即笑道:“明朝士林的習氣,中舉以後,有兩句口號:‘起個號,娶個小。’我不學那種俗氣。再說,我也錯過了——”
“錯過了?”於少棠極感興趣地搶着問,“想必是一段哀感頑艷的故事?”
這從何談起呢?有了幾分酒意,而且一夜不曾睡好的鄭板橋,神思昏昏,要他全本大套講那個故事,也不可能,想一想便說:“我念一首詞給你聽吧!”
“是!”答了這一聲,於少棠忽又笑道,“索性請表哥寫下來吧!我又得一幅好鬥方。”
“也好。”
於是鄭板橋坐到書桌前面,鋪紙伸毫,寫的是:
有感
綠楊深巷,人倚朱門,不是尋常模樣。旋浣春衫,薄梳雲鬢,韻致十分娟朗。向芳鄰潛訪,說自小青衣,人家廝養。又沒個憐香惜媚,落在煮鶴燒琴魔障。頓惹起閑愁,代他出脫千思萬想。究竟人謀空費,天意從來,不許名花擅長!屈指千秋,青袍紅粉,多以飄零骯髒。且休論已往,試看予十載,醋瓶齏盎。憑寄語雪中蘭蕙,春將不遠,人間留得嬌無恙,明珠未必終塵壤!
——調寄《玉女瑤仙佩》
這首詞,於少棠是看得懂的,借“紅粉”以寫“青袍”,自抒其胸中不平之氣。結局幾句是個好兆,他也代鄭板橋高興,“恭喜,恭喜!”他說,“‘明珠未必終塵壤’,就要得意了;‘春將不遠’,明年會試高中,也在意中。”
看他居然懂得詞意,鄭板橋大為興奮,不覺另眼相看。也因此,等秋兒磨了墨來,便加意揮灑,畫蘭、畫竹、畫石,還很罕見地添了一座茅屋、一個負手閑眺的老者,另外加上一大篇題詞:
三間茅屋,十里春風;窗里幽蘭,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沒沒墨墨,絕不知樂在何處!惟勞苦貧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閉柴扉、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時有微風細雨,潤澤於疏籬仄徑之間,俗客不來,良朋輒至,亦適適然自驚為此日之難得也!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題罷落款,說了聲:“獻醜!”便擱筆避到一邊,好讓於少棠夫婦欣賞。
“表哥真是賞面子!”於少棠異常滿意,“收藏得表哥這幅大件精品,花錢買不到,拿出來才夠面子。”
“你就是這麼俗!”王一姐毫不客氣地指出她丈夫的本心,“一開口就是暴發戶附庸風雅的話,你不細看題詞?真是‘絕不知樂在何處’!”
凡是一姐有所呵責,於少棠總是逆來順受,笑笑不響,但此時有鄭板橋在,不免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大得勁。
一姐卻只管自己又說:“表哥替你畫了這麼幅畫,你怎麼謝謝人家?”
“你說呢?”於少棠這樣回答他妻子,突然間,出現了詭秘、好奇而又有些頑皮的神色。“一姐,”他終於說了,“我們替表哥置個人,你看,怎麼樣?”
這建議在一姐聽來異常突兀,“好啊!”先這樣順口答了一句,接着便去看鄭板橋的態度。
“談不到此,談不到此!”他雙手亂搖着,似乎談都不願談。
“這件事要從長計議。”一姐說道,“‘若要家不和,娶個小老婆!’”
於少棠深為懊悔,不該輕發此言;鄭板橋也覺得十分無趣。而一姐卻辨不清自己的感覺,說這句話到底是阻止丈夫起納妾之想,還是不贊成鄭板橋置個偏房?
置偏房、買書童的話,都不見再提起。“伺候書房”是秋兒和她的主母“當值”。
當然,那不是經常在鄭板橋的左右,為他磨墨烹茶、添香剪燭,只是間歇地走來照料。到了薄暮時分,便是於少棠走來閑話,然後邀入內廳,一頓酒有個把時辰好吃——鄭板橋自己也奇怪,每到那辰光,如何會有如許的話好談?
半個月的工夫,他跟一姐無日不共晨夕。然後有一天,一早晨不見一姐的影子,到了午間秋兒來送飯時,他畢竟忍不住要探問了。
“噢,奶奶探望親戚去了。是我家大爺的姑太太,一早派人來通知,得了急病。”秋兒說,“我家大爺是那位姑太太抱大的,跟親娘一樣。”
“那麼,你家大爺呢?也去探望姑太太了?”
“大爺鹽棧里有公事。”秋兒答道,“還不知道去不去呢!”
如果於家姑太太病勢無礙,於少棠暫時就不去了。這是他自己跟鄭板橋說的,因為家裏有客。
“少棠!”鄭板橋急忙聲明,“你不必在這裏陪我。說句老實話,我自覺已不是府上的客了。聽說你那位姑太太,視你如己出,你還該去省視一番,莫傷了老人的心!”
於少棠原就懸念着姑母的病,聽他這一說,便拱拱手:“表哥體諒我!既如此,我抽空去看一看。只是失陪不安。”
“你請,你請!我替你看家。”
於是於少棠一再叮囑秋兒盡心照料,留意火燭,然後騎一匹馬,匆匆趕往東鄉。而鄭板橋這一夜便覺凄涼萬狀。
那是忽忽若有所失的感覺,心裏有莫名的煩躁,書看不下去,酒也喝不出味道。草草敷衍了一頓夜飯,回到自己屋裏,兀坐在燈下,彷彿置身於大海孤舟,四面黑茫茫一片,不知自己到明朝是何光景。
“鄭大爺,”秋兒收拾好一切,檢點門戶,等諸事已了,走來問道,“可還要什麼?”
“噢,什麼都不要!”鄭板橋想說:只要你陪我談談。但瓜田李下的嫌疑,不能不避,所以改了這樣一句話:“你去睡吧!”
“還早!”秋兒這樣說,站着不動。
“那……那你就坐下來,”他終於說了,“我們談談!”
秋兒原就有意跟他說些閑話,好消磨上床之前這一段無聊的辰光,因而答應一聲:“是!”在靠門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你家大爺的脾氣,倒是真好。”
“是啊!”秋兒笑道,“太好了!奶奶反不中意。”
“怎麼呢?”
“奶奶總說大爺欠剛強,不像個男子漢。”
“那麼,也有吵嘴的時候嗎?”
“怎麼沒有?”秋兒說,“常是一起床就吵!奶奶也不知道摔壞了多少黃楊木梳。”
“你家大爺呢?”鄭板橋問,“總是讓她?”
“是的,總是不開口,倒像做了什麼對不起奶奶的事似的!”
於少棠是如何“對不起”一姐?鄭板橋怎麼樣也猜度不出。
“鄭大爺,”秋兒忽然問道,“你跟我家奶奶是從小就在一起的?”
他不知道她問這話有無用意,很謹慎地答道:“原是表兄妹,住得又近,從小便有往來。”
“那——”秋兒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帶些不安的神情問了出來,“鄭大爺跟我家奶奶,既然是表兄妹,又住得近,當年倒不曾親上加親?”
一句話觸及鄭板橋的痛處,強自笑道:“這都是緣分。”
“是,”秋兒似懂非懂地點着頭,“緣分!”
他想說:這一次重逢,也是緣分。然而畢竟不曾出口,因為這一來就扯得多了。有些話,無論如何是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足為不解事的外人道的。
看鄭板橋神思不屬,有心事在想,秋兒很知趣地站起來,說一聲:“鄭大爺早早安置!”悄悄走了。
秋兒的話,鄭板橋不曾聽見,自然也不曾發覺她走。他確是有心事在想,想到當年的光景,信口吟成一闋《浣溪沙》:
“硯上花枝折得香,枕邊蝴蝶引來狂,打人紅豆好收藏。數鳥聲時痴卦算,借書攤處暗思量,隔牆聽喚小珠娘。”
“雀兒算卦”說西鄰的珠娘該嫁個肖雞的,若非一姐的打人紅豆、擲硯花枝令人魂牽夢縈,當時娶了珠娘,倒也是一樁好姻緣。
“唉!”鄭板橋嘆口氣自語,“一誤再誤!”
三天不見,彼此彷彿都有無數的話要說,礙着秋兒,只得強忍,唯有偷空多覷幾眼——彷彿覺得這三天就是三年,彼此在容顏上,必都應有什麼改變,要把它找出來似的。
“姑太太的病,總算不要緊了。虧得你勸少棠去,老人家自己的兒子倒還不怎麼樣,就是想她那個自己餵過奶的內侄。也就為此,少棠的表兄留他住在那裏,還得兩三天,等我去接他的班。”一姐說到這裏,抬眼問道,“這兩天,秋兒照應得還好?”
“很好,很好!只是——’鄭板橋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只是少個人陪你喝酒?”
這個人是指於少棠還是指她自己?鄭板橋不明白。“一個人也好!”他言不由衷地說,“靜下來可以想想往事。”
“那——”一姐斜睨着他說,“回頭倒說給我聽聽!”
“回頭”已是二更時分,蕭蕭秋雨,宜尋好夢,鄭板橋正待解衣上床,窗紙外映出一片光暈,開門看時,是一姐持着燭台站在外面。
鄭板橋訝異多於一切,“還沒有睡?”他隨口問了一句,身子卻堵着門。
她把燭台伸了過來讓他接着,然後身子一閃,進門就說:“我不甘心!”
鄭板橋一驚,“什麼事?”他問,“怎麼不甘心?”
“我不甘心嫁於少棠。”
這一聲在鄭板橋如當頭雷震,“怎……怎說這話?”他喘着氣說,“你們一雙兩好——”
“你不要說昧心的話!”一姐搶白,“難道你就甘心了?”
一句話,直抉鄭板橋的心事。他像斗敗了公雞一般,把頭低了下去,往回退了兩步。
“在姑太太家那三天,我一夜夢見你好幾遍。我告訴我自己,我是有夫之婦,少棠待我不錯,莫做對不起他的事!”她指着熒然一燈,“燈光菩薩在這裏,我不說半句假話。我儘力忍,忍!到底忍不住。我少不得你,這是沒法的事!再在那裏住下去,要悶出一場病來。你——”她亂眨着眼,便待流淚:“你怎麼說!”
說著,便撲了過來。鄭板橋跟扶救要傾跌的人那樣,不由自主地雙手一張,一姐便伏在他胸前,聽得見他的心跳如擂鼓。
豐腴軟滑的肉體,散射着令人無可抗拒的溫暖,不辨來自髮際還是衣襟的甜香,熏得人意亂如麻。鄭板橋竟無法駕馭自己,心裏要擺脫,手上卻把她抱得更緊了!
“‘便見也相思苦’!”一姐念着他的詞說,“何苦‘一字也何曾吐’?你害我終身!”
不講理的話,偏是教人迴腸盪氣,而鄭板橋亦竟有自誤終身之感,不知對一姐應該是歉疚,還是怨恨。
偎依無言,各人都像摸得到對方的心。四隻腳一步一步移向床前,自然而然地倒了下去。灼熱的嘴唇密接在一起,於是鄭板橋慢慢伸手解開她的衣紐,隱然瀲灧紅光,移眼看時,一根金鏈子繫着一方猩紅綢子的肚兜……
驀地里一聲雷震,兩人都驚得直跳起來!看到一姐的羅襦半解,鄭板橋猛然把頭扭了轉去,衝出房門,把頭從廊上伸了出去,讓湍急的檐溜,淋得一頭一臉。
身後又出現了燭光,“表哥!”一姐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老天有眼,不教你我做錯事!科場裏有鬼神,做了虧心事的,再也不得中。差點誤了你的終生!我走了。”
她慢慢地走了。鄭板橋悵惘與欣慰交雜,而終於化為撐胸塞腹的無窮之恨。回到屋中,提筆寫了一首《沁園春》: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