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怎麼?”這一下輪到何慶奇張口結舌,如墮五里霧中。
話不說不明,從頭說起,卻又太費時間,不過總算已開了頭,下面的話就比較容易說了。“這山上另有一條極隱秘的路,通到白馬山下的飛鳳村,這條路是彎彎曲曲極難走的一個山洞,孫副都頭帶着人來過一次,走通了。”何小虎又興奮了,說話有些結巴,“他回去搬兵去了,很快就會到。”
“有這樣的事?”何慶奇不信,“你怎麼知道的?”
“孫副都頭派了兩個人留守,是他們告訴我的。”
“人在哪裏?”
“在葫蘆關東面,一個山洞裏。”何小虎說,“兩個人,我認得一個,是孫副都頭身邊的楊信。另外一個我不認識,這個人受傷了。”
“怎麼呢?”
“遇見了契丹兵。”何小虎說,“楊信告訴我說,孫副都頭只帶了很少的人,出了九曲洞,設下疑兵。山腰的敵人,發現旗子,派人上來查。楊信他們兩個人奉到命令,只許躲,不許跟敵人照面,所以東逃西躲,誤打誤撞逃到這一帶。躲到夜裏,想回洞口去等孫副都頭,哪知那個兄弟摔了一跤,跌得很重,腦袋都磕破了。”
何小虎很起勁地在講,何慶奇只是很仔細地傾聽。一面聽,一面想,有了許多了解,也有了好些疑問。如果這些疑問都能按照自己的希望消除,他決定要展開一番作為。
於是他開始發問:“小虎,林震呢?”
“他不是往那面去了?”何小虎答道,“當時他派我一個人去查發現的血跡。因為裹傷的布,是從我們的軍服上撕下來的,所以可以斷定是自己人。”
“你如果沒有什麼發現呢?”
“他讓我回到上嶺的那個地方,看情形辦。”
何慶奇幾乎可以判斷確定,林震一行必在原處,而且必已發現自己這面大隊的行動,或許會來歸隊。不然,派個人去也一定可以聯絡得上,總之林震的那一小隊,一時不會有危險,且先拋開再說。眼前要弄清楚的是,九曲洞這方面的情況。“楊信他們在哪裏?”他問。
“喏!”何小虎指着葫蘆關的東北方向說,“在那面,藏在一個極隱秘的山洞裏面。”
“你怎麼找到的?”
“不是我找到他們,是楊信發現我。他出來找水,見我經過,突然從林子裏跳了出來,倒嚇了我一大跳。”
“這麼說,九曲洞口的情形,他們也不知道?”
“是的。”
“那麼,九曲洞的出口,是否已讓契丹兵發現,派人守在那裏,甚至孫副都頭搬來的兵,已落入他們的掌握,都不清楚?”
“是的。”何小虎答道,“不過不要緊。楊信告訴我,出口之處,十分隱秘,即使契丹兵發現了,也只當尋常一個山洞,不會想到是一條秘密通路。至於孫副都頭的人,照路程時間算,最快也要到天亮才會到。”
“嗯,嗯!”何慶奇將各種情況合在一起細想一想,大致瞭然。但為了確實,還得要問一問,“楊信他們的形跡,果真未落入契丹兵眼中?”
“是,楊信是這麼說的。”
“然而,所設的疑兵,是讓契丹兵發現了?”
“那當然。”
這就有一個疑問了。契丹兵只發現宋軍旗幟,而空山無人,當然要研究:這些旗幟是怎麼來的?旗幟不會憑空插上去。自然有人!人在哪裏?
易地而處,何慶奇自問:遇到這樣的情形會置之不問嗎?不會,一定派兵搜索。
這樣一想,便覺不妙。契丹兵是否已經派兵搜索過,誰也不知道,還得從時間上去判斷。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爺是說,楊信他們遇見契丹兵的時候嗎?”
“是的。”
“昨天中午。”何小虎說,“他們捉迷藏似的,整整搞了一下午。”
聽得這一回答,何慶奇精神一振。因為照此判斷,只有少數偵察的契丹兵,在四處找尋。換句話說,一直到傍晚,尚無大隊搜索的契丹兵上山。入夜以後,當然不會有行動,而敵將根據偵察的報告,很可能在天亮以後,派出大隊。各種時機湊合在一起,從此刻到午飯以前的幾個時辰,必有一連串發現,一連串遭遇,一連串的戰鬥。
強弱之勢雖不同,但自己這方面:第一,掌握了先機,這是最寶貴的一個退可以自保、進可以克敵的因素;第二,地利上比較佔優勢;而況第三,還有後援的部隊。
局勢大有可為。只是需非常精細小心,將有限的人力,作最大的運用,同時對於地形亦應該有充分的了解,才能憑險設伏,以寡敵眾。
“弟兄們,”他用興奮而沉着的聲音說,“我們不但已經死中求活,而且還可以敗中取勝。不過,一個人要抵幾個人用,大家拿精神出來!”
此言一出,個個不自覺地將胸一挺,有的還輕輕答應着。
“葫蘆關上的敵人不會多,我們不妨硬奪。”何慶奇說,“現在聽我分配。”
何慶奇下令:第一,陸虞候帶八十人攻葫蘆關,一半攻擊,一半接應,接應的要守住關口,截殺逃出來的契丹兵。得手以後,迅即消除坡道上的障礙物。
第二,派人回到谷中去會朱副軍頭,將一切新的情況告訴他。只看葫蘆關得手,合力消除障礙,撤退入關。
第三,派何小虎帶兩個人去會楊信,一起守住九曲洞口,等孫炎星一到,引領他們到葫蘆關會齊。如果一時等不到,應派人到葫蘆關聯絡。
第四,派人聯絡林震,到葫蘆關報到,同時要設下一條聯絡線,將西面一帶的敵情,隨時通知陸虞候。
分派已畢,何慶奇攀上高岡,相度地勢,發現東面山腰中隱隱一條往北的路,此外暗沉沉一片濃翠,看不出什麼北進的途徑。敵人如果黎明以後,派大隊入山搜索,舍此路無他。
形勢既明,要思索阻敵的方略。何慶奇胸頭有一團曉風所吹不冷的熱切雄心,等奪下葫蘆關,孫炎星率隊趕到,而朱副軍頭那三十名精悍選鋒,又能脫困,諸事湊手,很可以大幹一場。既然如此,山腰一徑,能為敵所用,亦能為己所用,不必堵塞——像葫蘆關的坡道,起先固可阻敵南下,而如今卻成了自己這方面的障礙。塞路的措施,有利有弊,需要好好考慮。
繼而轉念,目前自己的兵力甚單,雖然憑險設伏,可以阻敵一時,只恐不能持久。首先,到現在為止,大家還不能飽餐一頓,只靠少數乾糧,何能應付長時間的僵持?其次,每人一壺箭已用一半,無從補充,就跟赤手空拳一樣。因此,塞路之舉,不妨作為救急之計,預先有所準備,到那時候,伏兵能將敵人嚇退最好,否則就顧不得以後,只好先保住眼前再說。
宗旨一定,毫不怠慢,親自指揮,分兩方面部署:一面指定隱蔽之處,分派弓箭手埋伏;一面自己帶人繞到山路上,選定山坡上兩株枝葉茂密的百年古松,刀斧齊施,由外向內,伐出一道三角形的缺口——到了緊要關頭,只需狠狠加上兩斧,兩株松樹就會向外折倒,橫卧山路,擋住敵人。
整個計劃的成敗,繫於攻奪葫蘆關的得失。陸虞候了解到自己任務的重要,覺得心裏很亂,既不安,又興奮,以至於身子都有些發抖,呼吸都有些困難。
“這不行!”他對自己說,“這樣子怎能擔當大事?”
幸好遇到一道山泉,自崖壁上潺湲而下,他摘去頭巾,將頭伸了出去,讓清涼的流泉,好好沖洗了一陣。曉風一激,其寒徹骨,但頭腦卻很清醒了。抹乾頭髮,遙遙望去,葫蘆關上靜寂如死,正是展開攻擊的大好時機。
於是陸虞候領隊再走,漸行漸近,葫蘆關的形勢也看得相當清楚了,兩面石壁,合成一道關門,就像整座山峰,硬劈成兩半似的。關上有一間石頭砌成的房屋,東西兩面都有上關的小路,如果正面強攻,東西側擊,只要有一路成功,便可奪取全關。
時機迫促,不容仔細考慮,陸虞候依照何慶奇的指示,將所有的士卒分成兩隊:一隊作為接應,攔截殘敵;另外一隊分成三小隊,他自己帶的那一隊,擔當正面,東西兩翼,由兩名小校分任領隊。
“我們是突襲,也是硬攻,有進無退。”陸虞候說,“拿下葫蘆關,大隊才能站住腳;拿不下葫蘆關,都困死在這裏。別的不說,乾糧就無法維持。我的話只說到這裏,大家只懂得自己的責任。”
這兩句話說得不怎麼高明,但意思也還容易了解:是說此役關係全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們三路並進,所以西面一路,應該先走。聽我以響箭為號,一齊猛撲。”
“虞候!”東路領隊有異議,“此刻契丹兵大概都還在睡夢頭裏,悄悄偷了上去,打他個糊裏糊塗,措手不及,不是很好?”
“我也是這麼說。”西路領隊接口,“放一支響箭打草驚蛇,大可不必。”
“那麼,怎麼樣才能一齊動手呢?”
“何必要一起動手?先到先攻,前後時間也差不了多少,等於一起動手。”
陸虞候不曾帶過兵,到底不大內行,不過脾氣很好,肯虛心服善,連連點頭:“說得不錯!依你!依你!”
於是西領隊帶隊先走。將過關門,格外小心,集合手下的二十個人,先停下來看了半天,才指着關上說:“你們看,關上的守衛來回在走,我們要等他掉轉身的時候,一個一個越過。要快,不準有聲音。我先走,等到那面,看我的手勢。”
說完,他伏身蛇行而過。關上守卒在東面,從西面偷看,十分清楚,等上面來回蹀躞的守卒掉轉身往回走時,他趕緊招一招手,一連過了五個。看守卒又要轉身面對關門時,搖搖手示意暫停。
這樣到了最後一批,發生意外,功敗垂成。關上的守卒,本來面朝里走,突然彎下身子來系綁腿,頭一低,無意間向後看了一眼,發覺異樣,趕緊轉過身子來,關前越過的兩條影子,已經落入他眼中。
那人的神色頓時緊張,匆匆走向一座木架,架上掛着一面鑼。他一伸手摘下鑼錘,就待往鑼上敲——在窺伺着的西路領隊,非常着急。只要一鳴鑼報警,驚起全關,分頭防守,那就是以逸待勞,憑恃地形之利,穩可固守,因而毫不考慮地加以阻止,抽箭搭弓,也不及細細瞄準,發出一箭,緊接着又抽第二支箭。
第一箭不會中,射在木架子上,但雖不中,卻也有延緩對方動作的效果,那人吃了一驚,回頭看時,第二支箭又到了,急忙一閃,只聽“當”的一聲,正射在銅鑼上。
西路領隊更為著慌,方寸雖亂卻是鬥志如虹,心裏在想,形勢已完全不同,如果自己再繞向西路去攻擊,豈不迂拘可笑?當機立斷,現在要爭的是呼吸之間搶先一步的時機。即令那人驚動全關,大家披衣起身,得有一段時間,而且夢中驚醒,睡意猶在,一時也會辨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自己這方面只要弄成聲勢浩大的模樣,一定會把他們嚇得手足無措,奪路而逃。
主意打定,只覺平添了十倍的精神,他身子一長,將手重重地一揮,搶先入了關門。弟兄們見此光景,微一錯愕,旋即明白:建功立業,就在此刻,也是個個抖擻,一陣風似的,跟着領隊直撲了進去。
在後面的陸虞候既驚且詫,不知西路領隊何以擅自行動,進攻正面。正要查問時,聽得鑼聲,知道雙方已經進入短兵相接的局勢,這就沒有什麼好細想的了,立刻率領部下,飛奔而前,合力進攻。
將到關門,聽得自己人在大喊:“殺,殺!”其聲亢厲有力,可以聽出高昂的士氣,於是腳步越發加緊,衝到關門,方始收步。
朝上一看,石屋中正奔出來許多契丹兵,有的赤膊持刀,有的倉皇四顧,有的還提着褲腰,而自己這面的人數雖少,卻舞刀直前,如出柙猛虎一般,氣勢悍猛非常。
陸虞候大喜,拔步飛奔,同時也喊:“殺!殺!”喊一聲,手一揮。他的部下依着他的手勢,高聲附和,一時山鳴谷應,倒像有千軍萬馬似的。
這時東路已經發現正面發生衝突,自然加緊支援,同樣也是吶喊而上,三面合圍。守關的契丹兵只得三十多個人,卸甲丟盔,潰不成軍,四散而逃。卻又因路路有人嚴陣而待,闖不過去,情急之下,唯有作困獸之鬥,猛力反撲,人自為戰,因而宋軍亦頗有死傷。
但是整個勝負之勢,已算定局。陸虞候已佔領了石屋,卻苦於未曾帶得一面宋軍的旗幟,可以高高升起,通知何慶奇、朱副軍頭、林震,甚至何小虎。
因此,他將肅清殘敵的工作,交了給東路領隊,自己將西路領隊找了來,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自接戰以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相見之下,都有一種不能信其為真實之感。朝陽影中,望着滿地敵屍,心裏在想:怎麼一下子會到了這裏?
一夜未睡,精神亢奮,腦中空空的有種虛幻的感覺,然而晨曦刺眼,確確實實地意識到絕非夢境。相視而笑,都不知從哪裏說起。
“虧得你,多虧得你!”陸虞候說,“不過我真弄不懂,怎麼一下子會變了計劃?”
“這是逼出來的。真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大功一件——”
“不!”西路領隊搶着表明態度,“未遵命令,應該處分。如果算我將功贖罪,已經很感激了。”
“沒有這話。這種突襲,本來沒有定法,全靠隨機應變,我自己知道。我會跟何將軍報告你的功勞。閑話少說,葫蘆關是一個四方聯絡的中心,大家都在等着看動靜,好相機聯絡集中,可是沒有一面旗子豈不傷腦筋?”
西路領隊想一會兒說:“有法子了!掛一面白旗好了。”
豎白旗表示投降,四面宋軍必能了解葫蘆關已落在自己人手中。這個處置極妙,陸虞候欣然接納,親自動手,找到一方白布,升上旗杆。
朱副軍頭就在等關上“易幟”,一看是面白旗,只當守關契丹兵已經投降,依照何慶奇的通知,入關坡道就可打通,自己的三十個人由此脫困上關,這是一條生路。無奈與南口監視的契丹兵相持不下,自己往後一撤,對方一定會追擊。
朱副軍頭心想,以寡敵眾,所守的就是這道口子,用弓箭嚴密封鎖使敵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這道口子一失,敵人反客為主,搶佔了這道口子,就像一把捏住了袋口一樣,自己這面三十個人,真是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攜之。
苦思焦慮之下,只有行險以求僥倖的一法。這個法子是騙一騙敵人,騙得過可以脫困;騙不過,不妨迎頭截殺一陣,反正殺他一個夠本,殺他兩個有賺頭,總歸不會吃虧。
主意打定,立即着手,第一步要看風向。谷中聚風,相當平靜。這在天時地利上,首先就很有利,成功便有一半的把握。朱副軍頭相當高興,就近指派了幾個人割取野草,堆在一邊;同時下令,凡貯備着飲用清水的,即刻先喝一飽,其餘的交了出來,則有重要用處。
這個重要用處是,將大部分的野草潑濕,然後回身細看葫蘆關前的坡道,障礙物雖未完全消除,卻已開通一線之路,可以上得關了。時機既到,無須遲疑,下令將野草都移到谷口,下面乾草,上面濕草,分佈得相當均勻。
“大家注意,”他宣佈了撤退的計劃,“一等野草點着,后隊改為前隊,儘快上葫蘆關,不準爭先恐後,擁塞在坡道上,也不準弄出聲音來。一要快,二要靜!”
說完,親自點起火種,五六處一齊燃燒,乾草燒着了,濕草燒不着,頓時升起灰白濃煙,先是縷縷上升,接着連接一大片,密密成了一道煙牆,隔絕了內外視線。
“后隊改為前隊,快走!”他大聲下令,“前隊改后隊,倒退着走,仍舊要保持戒備。”
於是后隊飛奔往北,前隊十來個人連成一排,左手張弓,右手搭箭,一步一步往後退,雙眼卻都注視着煙牆,防敵人衝進來時,好迎頭給他一個厲害。
朱副軍頭手持朴刀親自殿後壓隊,退出一半路程,料想無虞,欲待轉身奔上坡道時,煙牆中突然飛出來一排箭,差點被射着。朱副軍頭大吃一驚,定定神細看,只見谷口已衝出來一群敵人,為數總有四五十名之多。
三十個人,已經有一大半越過坡道上的障礙,進入安全地區,還有一小半亦已上了坡道,轉眼可脫困。朱副軍頭見此光景,不願召集部下,撲回抵抗,以至於又形成僵持局面,所以一面舞刀護身,一面大喊:“快走,快走!”
這時已過障礙物的那一大半,連同陸虞候派來清除坡道的弟兄,總計約有五十多人,發覺敵人攻入南口,當然要借障礙物為防禦,張弓拒守,但因為還有自己人在,不便放箭,所以為頭的一名副軍頭,扯開了嗓子喊:“老朱,老朱,快退回來!”
朱副軍頭何嘗願意戀戰?只是契丹兵亦很勇猛,飛快地分路合撲,一面將朱副軍頭團團圍住,一面四下兜殺,這一小半人眼看是要犧牲了。
就在這時候,陸虞候已經趕到。整個脫困的情形,他完全了解。朱副軍頭力阻敵軍,使得大家有充裕的時間,能夠撤退,他的保全大隊的功勞,不可忘記,此時當然應該報答,所以毫不考慮地吼道:“殺出去,把朱副軍頭救回來!”
說著,他身先士卒首先沖了出去。其時南口的濃煙消失大半,敵人蜂擁而至,約有兩百人之多,谷中展開一片混戰,白刃交加,屍橫處處。宋軍這面,士氣雖高,吃虧在徹夜奔馳,體力不勝,加以人數較少,成為三與一之比,當然要落敗仗。
這一敗,葫蘆關又受威脅。幸好西路領隊有謀略、有決斷,他從關上趕來,聽說陸虞候率爾輕出,連連頓足,認為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如果自己為救陸虞候,再派兵下去,無非自投陷阱,葫蘆關定會得而復失。那時何慶奇進退失據,孫炎星亦無所憑依,後果將會非常悲慘。因而當機立斷,決定以守關為第一要着,調集弓箭手,出陣以待——只是還不肯堵塞坡道,因為那一來雖可阻遏敵人,但也斷了自己人的歸路。
在防守之中,自然也還可助攻,這得指定箭無虛發的好手,看準了下手。無奈自己人越死越多,眾寡的比例,也越來越懸殊,除了希望自己人能逃回一個是一個以外,別無善策。
這一場自己擴大,而且沒有什麼道理的混戰,終於近乎尾聲了,宋軍陣亡了一半,被俘的四分之一,逃回的也是四分之一。
不過,陸虞候要救朱副軍頭的心愿卻達到了,只是他自己卻陷身在賊中。一個換一個,白白又饒上好些人,這是一場敗仗。朱副軍頭心裏非常難過,唯有先幫着守住了葫蘆關再說。
不過除此以外,其他兩路都很順利。林震的一小隊,安然抵達葫蘆關報了到;何慶奇扼守通葫蘆關與九曲洞的那條要道,很成功地擊退了上山搜索的敵人,將部隊留在那裏警戒,他帶着少數人回到葫蘆關坐鎮。
這時關上已經過徹底搜索。契丹兵駐守的人數雖不多,儲備的糧食卻不少。何慶奇首先下令,飽餐慶功,然後分班休息。不過他自己卻連打個盹都不能,需要召集會議,策劃下一步行動。
參加會議的連他一共五個人,朱副軍頭、林震、攻葫蘆關的東西兩領隊,雖然通宵苦戰,卻都神采奕奕,充滿了昂揚的鬥志。
何慶奇當然亦很滿意。“可見得事在人為,昨天這時候,誰也想不到有現在這樣一個局面。”他說,“局面雖小,大有可為。可惜的是,陸虞候失陷了。”
“陸虞候本來可以不陷在裏頭的,為了救我,以致如此。”朱副軍頭說,“照道理……”
“不!”何慶奇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話,搶着打斷,“你的意思大家都懂,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現在要往大處去想,沒有工夫來管他。不是我們不管,力所不及。再說,要救他,只有一條路,這條路走通了,一定可以把他救回來。”
“請問,是怎麼一條路,我去走!”
“不止你一個。”何慶奇笑道,“我們大家都要去走。等孫炎星一到,我預備攻敵人的大營,只要打個勝仗,把他的將官俘虜幾個,那時候走馬換將,豈不就把陸虞候救回來了?”
“說得是,說得是!”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兵法有奇有正,我們的人數不夠,還只有用奇兵。將軍!我倒有條計策。”
“你說!”
“到得天黑,我再帶一批人,從坡道下到谷底,打他個措手不及。”
“這還不等於去救陸虞候?”何慶奇說,“你要知道,我們的人在他手裏,如果他們吃了虧,會拿俘虜出氣。投鼠忌器,不妥!”
“那麼,到晚上奇襲敵人的大營?”
這倒是可行之計。不過何慶奇最大的企圖也正就是這一點,當然要從長計議。目前的關鍵是在九曲洞那方面,孫炎星的人一到,力量加厚,情勢不同,此刻擬定的任何計劃,到那時候都不適用,何必白費心血?
由於是這樣的想法,何慶奇保留着朱副軍頭的建議。當然他了解他作此建議的心情,巴不得能夠立刻俘獲一名遼將,換出陸虞候來,所以拍着他的肩,安慰他說:“少安毋躁!陸虞候一時無虞,我們先揀要緊的事做。”
要緊的事,實在也很多,第一要穩守葫蘆關。由於主客易勢,自己這方面要守住坡道,也要守住通葫蘆關和九曲洞的那條路,還要防備敵人從西北方面進攻,三面受敵,備多力分,這就是一大難題。
“情勢很顯然的。”何慶奇說,“敵人目前只是為了我們突如其來的脫困,迷惑住了。等到冷靜下來,從各種跡象研判,我們的虛實,不難讓他們識破。以大吃小,我們的處境很難。一時的勝利,不足為憑,我們要冷靜,比敵人更冷靜。冷靜才能多算,兵法上多算勝少算,那是一定的道理。”
自此開始計算,一直算到最壞的情況,孫炎星的援兵不到,而葫蘆關三面為敵人大隊所困,那時怎麼辦?
一直未開口的林震,這時說話了。“這也不算最壞。”他慢吞吞地說,“至少我們把敵人吸引住了,兵都集中到這面,他的大營自然空虛,這就是他弱的地方,可以想辦法攻他。”
“是的!”何慶奇深為嘉許,“你的看法很深,能從全盤着眼,就是將略。我想,他的這個弱點,我們有兩種辦法可以利用:第一是想辦法通知熊將軍,趁他後路空虛,揮軍直搗;第二是我們另外抽出一隊人,攻其不備,能夠放起一把火來,就最妙不過。”
“我看第二個辦法好。”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第一個辦法當然更好,可惜聯絡的時間上來不及。如果用第二個辦法,放火我是拿手!”
大家都笑了。“這是最壞的打算,亦未見得走到這一步。”何慶奇說,“你們不妨先策劃起來,如果要走到這一步,我一定請你去。”
“將軍,”林震又說,“我還有個想法,說出來或者泄氣,不過總算也是一條路,不能不說。九曲洞這條路,我們也可以利用。”
“對啊!”朱副軍頭的企圖心極其旺盛,任何新的路子他都關心,所以不自覺地脫口附和。
然而這條路實在是他不願去走的,只有何慶奇了解林震的意思,是利用九曲洞撤退——走到這一步也不算壞,敵人的情況、此處的地形,大致都已明了,捲土重來,頗有可為。除了這些“知彼”的收穫以外,能從絕處脫困,帶領大部分士兵,安返後方,光從這一點來說,也是很有光彩的事。
然而,兵機貴乎掌握呼吸之頃的變化。這樣做法到底不算最上上策。“如今最上上策是暫且等一等,如果孫副都頭能夠及時趕到,我們真可以大幹一場。”何慶奇說道,“精神比什麼都要緊,先把它恢復過來,才好辦事。”
這句話很實在。然而好好休息也真談不到,無非找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和衣枕戈,閉一閉眼。何慶奇斷斷續續入夢,時時刻刻驚醒,繚繞在他心頭,魂牽夢縈的是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設想着敵人正在調兵遣將,就要大舉進攻,三路圍攻,一鼓聚殲。第二件事是孫炎星何以至今不到?是不是已經出發,正在九曲洞中摸索前進?倘是如此,能不能派人入洞去迎接?早得消息,也好放心。如果未曾出發,則又為了什麼?是否是後方有了變化?想到這一點,他一驚而醒,滿心煩躁,再也無法閉眼假寐了。
看看天色,已經日中,他先查問情況,三路前敵都無動靜——沒有動靜並不表示安全。視界有限,亦無深入敵後的哨探,所以沒有動靜,只能說是情況不明。等敵人一入視界,可能已經漫山遍嶺而來,自己就措手不及了。
意會到此,越發不安。他同時又想到下達給何小虎的命令是,不管孫炎星到了沒有,應該設法向葫蘆關聯絡,又何以不見人來?莫非出了意外?
想來想去,哪一件事都放不下心,何慶奇覺得非到九曲洞那面去看一看不可。九曲洞前,既設疑兵,當然最接近敵人,正不妨到那裏去視察一番,了解敵情。
就在這時候,何小虎趕回來了。何慶奇對他另有一份父子般的感情,所以高興之餘,不免有着由期望過高而反激出來的怨責。
“你曉得我不放心你,也不早回來通知一聲,讓我空着急!”他接着告誡,“年紀輕做事,一定要養成踏實的好習慣,不然,就再能幹,人家不信任你,也是枉然。”
何小虎心地憨厚,接受責備,報以微笑,並無一言辯解,其實他確是分不開身,因為留守的兩個人中,“老四”傷重不治,他跟“老六”楊信,感念袍澤,很費勁地為死者掩埋,又堆石植樹,作為標記。這一來當然顧不得其他了。
聽何小虎講明經過,何慶奇方始釋然。但覺得他跟楊信未免不分輕重緩急,此時此地,實在顧不得一個弟兄的身後之事,只是事情已經過去,亦就不必多說,僅是問孫炎星的消息。
“孫副都頭還沒有到。不過照楊信判斷,遲一點倒是好事。”
“此話怎講?”
“如果只有少數人,亦沒有什麼輜重,輕裝熟路自然來得快。拿現在的情形看,孫副都頭要調集弟兄,預備應用的軍械,這要一段時間。人多東西多,路上當然也就慢了。不過,”何小虎說,“楊信有把握,再慢,今天晚上必到。”
“何以見得?”
“孫副都頭給他們兩個人留下三天的乾糧,這表示三天以內必到,今天是第四天了,他如果再不來,楊信他們兩個人就要出去覓食,可能會發生危險。這種情況,孫副都頭自然要顧慮到。萬一真的不能在三天以內趕到,他很可能先派兩個人來通知;既然沒有通知,就是因為大隊馬上可到,不必通知。”
“這話很有道理。看起來楊信的思路很清楚,很能幹。”
“當然很能幹!”何小虎跟楊信在這短短半夜半天中,已結成了很好的朋友,所以完全是站在那方面說話的語氣,“不然孫副都頭也不會派他留守。”
“能幹就好。”何慶奇說,“我們看看去。”
他只帶了四個人,其中有刀卜,連何小虎一共六個人,趕到九曲洞前,找到楊信——何慶奇自然對他有一番慰勉。楊信正因為共患難的同袍中途摧折,傷心不已,所以神情淡淡的不甚起勁。
激勵士氣是做長官的人的責任,何慶奇在這方面頗有心得,深知有時候要用言語撫慰,而有時候要用行動表現。像此刻的楊信,勸慰無用,最好能給他一樁他有興趣的任務,讓他忘卻心中的哀傷。
因此,何慶奇要求他陪同去視察佈設疑兵的地點。這使得楊信不能不強打精神,領頭攀緣而上,到了高處那片斜坡地,立刻就看到了遠處山腰中的敵營,人小如蟻,但看得出在集合操作,忙忙碌碌的,彷彿是預備出擊的光景。
遙望西面後方,葫蘆關清晰可見,但由於地形的關係,雖然相去不遠,視界卻是彼不如此。何慶奇首先就想到,守葫蘆關必須靠此處作為耳目,應該建立一個“望台”。
然後,他收攏目光,看到近處,掛在松樹竹林之間的宋軍旗幟,只有寥寥數面,這樣的疑兵,所能發生的迷惑敵人的作用,似乎有限。
“回頭從葫蘆關多弄些旗子來掛上,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他說,“要設疑兵,就得像個樣子。”
“旗子本來不止這些。”楊信說道,“敵人來過一次,收走了好多。我想,如今倒以不設疑兵為妙。”
“怎麼呢?”
“將軍剛才不是說過,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等孫副都頭一到,這裏人就多了,不宜讓敵人注意。”
“說得有理。”何慶奇問道,“你看,等孫副都頭一到,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這句話搔着了楊信心中的癢處。“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想到一種戰法。”他說,“不知道行不行。”
“你說!”何慶奇很起勁地鼓勵他,“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一直在想,一定想得比別人深,比別人好。說給我聽聽。”
“將軍你請看!”
他指的是孫炎星設而未射的“石炮”。繩子已經砍斷——是契丹兵砍斷的,但殘跡猶在,只要一指點,便即明白。
“石炮少了不管用,至多打傷對方几個人,擾亂擾亂而已。但如果多了,連續不斷發射,再加上火箭,即使準頭不太好,亦可以使得敵人存身不住。我在想,倘或我們這時候先做一番準備工作,等孫副都頭大隊一到,立即動手,半夜裏發動攻擊,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
說實在的,這也就是何慶奇在此片刻間所想到的計劃。他的計劃比楊信的辦法還要周密,配合朱副軍頭夜間突襲的行動,遠近兩路,同時並舉,可以使得敵人顧此失彼,兩難應付。
不過,他卻不願表示已經想到,只連聲說道:“好極了,好極了!果然是一條妙計,我決定照你的話來做。”
這一下楊信大為興奮,笑容滿面,將哀傷失伴的情緒,完全改變過來了。
何小虎和刀卜也覺得此計甚妙,想到“石炮”打入敵營,契丹兵以為天上落冰雹,睡夢頭裏驚醒,狼奔豕突的情形,覺得十分有趣——這兩個人都還不到二十歲,童心猶在,心有所思,臉上不由得都浮現了頑皮的笑容。
何慶奇眼尖,看到了便問:“你們倆又想到了什麼?”
何小虎心存敬畏,怕受何慶奇呵斥,趕緊將臉色正一正,不敢多說;刀卜卻率直地道出了心中的感覺。
這使得何慶奇又有意會。治軍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刁斗森嚴,肅靜無嘩,營中常帶一種肅殺凜冽的悲慘氣象;一種是外表不甚講求,內心和諧團結,常有一種喜樂的氣氛。何慶奇帶兵,就是這后一種作風。現在聽得刀卜的話,將殺敵當作兒戲,雖嫌輕浮,卻是鼓勵士氣之道。經過徹夜苦戰,糧食給養又不足,士兵相當疲憊,如果下令備戰,對他們來說,心理的負擔,未免太重,但如當作一件有趣好玩的事來做,情形就不同了。
因此,他笑嘻嘻地說:“好!我們就動起手來,大大地開他們一個玩笑。”
“怎麼樣動手?”刀卜摩拳擦掌,“請將軍吩咐。”
“這要有個計劃。”何慶奇轉臉說道,“楊信,我聽聽你的主意。”
“是!”楊信有過制“石炮”的經驗,而且也一直在思索着,胸有成竹,便不慌不忙地指着那些巨竹說道,“第一步,要相度地形,挑頂好的位置。第二步要找刀斧繩子。第三步要搬運石塊。光是我們幾個人是不夠的。”
“當然,我要從葫蘆關調人來。這樣,我把何小虎、刀卜交給你,你們在這裏相度地形,籌劃到哪裏去取石塊,我回葫蘆關去調度,帶人帶刀斧、繩子來動手。”
雖然做了這樣的安排,何慶奇卻不能不考慮葫蘆關的安危。如果將大部分人都調到九曲洞前去構築石炮,關防空虛,很容易為敵人所奪,那時連個歸宿之處都沒有。況且葫蘆關一失,九曲洞前這個陣地立即就會受到嚴重威脅,同時朱副軍頭入夜突襲的計劃,亦無從實現。這得失之間的關係太大了。
不過自己這方面要爭取的,不過半天的時間,只要這半天安然無事,一切計劃都可就緒,即使孫炎星不到,亦可憑少數人予敵以重創。事實上也只有這半天的時間,到了第二天,可以斷定敵人必會大舉進攻,那時必成苦守撐持的局面,再也不會有攻擊的機會。
這樣從正反兩面去想個遍,事情就很明白了,是不是拿全隊弟兄的命運作孤注一擲?此事關係太重,他覺得必須徵詢部下的意見。
回到葫蘆關再度召集會議,何慶奇先說明視察的經過,以及攻擊的計劃,接着便講關鍵所在:“現在要看敵人是不是會在這半天當中進攻。如果認定他們會進攻,兵力當然不能作任何調動;如果不會,那麼正好利用這半天工夫,到九曲洞前,將石炮佈置好,今夜就發動突襲,明天的局勢,或許會大大地不同。關鍵在於判斷,判斷正確,我們就會成功;判斷錯誤,就會一敗塗地。”
“我判斷他不會。”朱副軍頭說,“敵人進攻,也不是說到就到,至今毫無跡象,我看今天一定無事。”
“不然。葫蘆關的視界不好,前敵的情況不明,說不定報警的哨探,此刻已在路上了。”何慶奇說,“所以守葫蘆關,一定要在九曲洞前立一座‘望台’,規定聯絡的辦法,不然耳目不周,在這裏跟瞎子一樣。”
接着何慶奇又個別詢問,有的主張慎重,有的認為很值得冒險,莫衷一是。最後問到林震,何慶奇決定以他的意見,作為下決心的依據。
“未算勝,先算敗。”林震慢吞吞地說,“照我看,即使敗,亦不至於一敗塗地,我們還有一條退路。”
“還有退路?”何慶奇問,“在哪裏?”
“九曲洞。”
“對!九曲洞!”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萬一不行,退入九曲洞,拿洞口一堵,敵人再也進不來的!將軍,如今是萬無一失了。”
朱副軍頭是員勇將,凡遇戰事都從好的方面去想,而何慶奇卻不像他那樣樂觀。
“退路雖有,卻不是沒有顧慮。”他說,“聽楊信說過,九曲洞中,狹處不容人迴旋,倘或遇到孫副都頭帶人趕到,兩下擁塞在一起,豈不糟糕?”
“是的。”林震答道,“這得要預先安排好,如何兩隊變作一隊,后隊改為前隊。只要計劃周密,號令整齊,也不要緊。”
於是何慶奇凝神靜思,將利害得失,反覆考慮下來,決定冒這個險。
“好的!我們決意大幹一番!”他問朱副軍頭,“你負責夜裏奇襲,要多少人?”
“我已經籌劃過了,還是我原來所帶的那些人就夠了。”
他是愛護部下,想全始全終,由谷底壓後到未來的打頭陣,始終保持他們的頭功。但是林震有過奇襲的經驗,認為自己帶人去執行這個任務比較有把握。
“這倒也是。”何慶奇亦認為林震比朱副軍頭冷靜,便有改派之意,無奈朱副軍頭不肯。
“老大哥!”他向林震唱個喏,“你就讓我一讓!”
“我不是爭功,我為大局。”
“是的。我知道!”朱副軍頭賠笑說道,“老大哥,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任務。從九曲洞撤退的那個計劃,非老大哥來主持不可。”
這也就是何慶奇的原意。現在聽他也是這麼說,足見林震眾望所歸,自己的想法不錯,因而何慶奇又改變了心思,決定仍照原計劃,裁定讓朱副軍頭去奇襲,林震負責籌劃,必要的時候,如何從九曲洞緊急撤退。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大家就去吧!”
也不能說走就走,還得有一番細節的交代及檢點。當時決定,守大路的人最後撤,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等到天黑,未見敵人上山,大事就可望有成。
“等到天黑,守大路的人只留下步哨,其餘的都撤到九曲洞前,歸你下達命令。”
“是!”朱副軍頭答說,“天一黑,我們也就要動身了,估計總是三更時分才能到達。什麼時候動手,現在就得規定。”
“準定四更動手。”何慶奇說,“但也不必拘泥,如果你覺得有機可乘,亦不妨先發。我們在上峰,只要發現敵人營里一亂,也會立刻攻擊。不過亦不宜過早,大致三更一過,我們就預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
於是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何慶奇與林震則帶着大隊,連同所有的輜重,轉進到九曲洞前的高坡上,這時楊信已與何小虎、刀卜勘定了安設石炮的方位,以及採取石塊的地點,一到便分派人數,指點做法,分頭動手。大家都知道,半夜裏就憑這些簡陋的武器,要將敵人擺佈得狼狽不堪,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一個個浮着滿面笑容,幹得極其起勁。
只有林震是例外,他負責籌劃必要時從九曲洞撤退的任務,所以一個人負手閑眺,在默默思量。何慶奇巡行各處,走過他身邊,便停了下來,一則休息,再則發現林震胸藏韜略,遠比自己平日所知道的還來得深沉,想跟他談談進一步的行動。
“你看今晚的勝負之數如何?”
“只要敵人不防備,我們佔盡地利,自然是勝數,只看是小勝,還是大勝。不過,”林震停了一下,略帶憂鬱地說,“朱副軍頭大概一去不返了。”
這一支突襲的小隊,一共才三十個人,投入敵人大營,等於自陷重圍,當然凶多吉少,但如說一去不返,未免悲觀,何慶奇不以為然。
“朱副軍頭大致跟我談過他的計劃,葫蘆關四周遺留的敵屍,在掩埋之前,他都把他們的軍服剝下來了。黑夜之間冒充契丹兵,不容易分辨,突圍逃生的機會還是有的。”
“但願如此。”林震說道,“我真盼望孫副都頭今夜能夠趕到,那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噢!”何慶奇很注意地問,“看起來你必有所見?倒說給我聽聽。”
“是!”林震指着正北層巒疊嶂之間一條蜿蜒山路說,“照地形看,敵人的來路只有這一條。如果能斷他們這條歸路,敵人只有往前攻。熊將軍扼守南面出口,敵人就會困死在這裏。不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目前我們人數太少,要守的地方太多,顧此失彼,終究搞不過敵人,當然也無力去斷他們的歸路。如果孫副都頭帶人增援,給養又有九曲洞這條秘道可以補充,我們就能站得住腳,進一步威脅敵人。照我看,只要我們站住了腳,顯出要斷路的意思,敵人就會不戰而退。”
照此說來,撤退的計劃,竟可擱置。雄心勃勃的何慶奇,立刻又有了個想法,向林震問道:“馬上要天黑了!我們最危險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我斷定契丹不敢在夜裏進攻,我們預定的計劃,一定可以實現。只要能支撐兩天,孫副都頭的援兵一定會到,再進一步實現斷路的計劃。我是這樣打算,你看怎麼樣?”
“兩天大概可以支撐得住。”林震疑惑,“不過,孫副都頭兩天不到呢?”
“一定會到!”何慶奇說,“我們先派人去討救兵,不必在這裏坐等。”
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林震竟未想到這一點,同時也明白了何以估計兩天會到。一來一去,不正需兩天工夫嗎?
“這樣就對了!”林震慚愧地說,“我想得不如將軍深。”
“我卻不如你想得多。”何慶奇又問,“這個計劃歸你負責,如何?”
“將軍所命,不敢推辭。”
“好極了。”何慶奇很欣慰地,“你要多少人?”
“人倒不需多少,只是有一個人,非有不可。”
“你是說楊信?”
“是!”林震答道,“這個回去聯絡的任務很辛苦,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
“任務雖辛苦,但也很重要。爭功好勝之心,誰不如此?我看他會答應的。”
“是!我想請將軍問一問他,最好不要勉強。”林震又加了一句,“不樂意做的事,勉強去做,一定不會有好結果。”
“好,我照你的意思就是。此外呢?你還想要些什麼人?”
“如果楊信願意去,跟他結伴同行的人,最好讓他自己挑。”
“這話也不錯,我先找他來問。”
楊信正在佈置石炮,十分起勁。聽說改派了回去請援的任務,面有難色。因為穿越九曲洞這條路,不但辛苦,而且乏味,他真有視如畏途之感,所以一時答應不下。
“我也知道你不太願意。”何慶奇說,“無奈除你以外,沒有人走過這條路。如果你願意去,我讓你自己挑人做伴。”
“那,”楊信想到一個人,“我先去問了,再來跟將軍報告。”
“可以。”何慶奇問道,“你想找什麼人?”
“何小虎。”
“是他?那不要緊,我來關照他,陪你一起去。”
說是說要自己願意,不必勉強,而何慶奇的做法,仍舊帶些強制的意味。等把何小虎找來一說,他倒樂意,因為九曲洞中的神秘,在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不過,他更關心這一夜突襲的結果——說起來是童心猶在,要看這一場捉弄敵人的惡作劇,是如何有趣。
不過,他對何慶奇別具敬畏之心,彷彿遇到嚴父那樣,心中再有委屈,不敢申訴,唯有連聲稱是。
冷眼旁觀的林震,卻看出他的心意,同時猜到楊信也有這番看熱鬧的意願。算一算時間,稍微晚些也不妨,因而說道:“這樣吧!你們後半夜再走。”
“你是說發動了突襲以後再走?”何小虎問。
“對了!”林震笑道,“那時候你們才會放心上路。”
“說得一點不錯!”楊信老實透露他的心意,“不然牽腸掛肚不放心。等眼看有了結果,我們見了孫副都頭,也可以跟他有句確確實實的話好說。”
何慶奇認為事不宜遲,但這個計劃既由林震負責,就不便多說什麼,同意他們後半夜再走。
“現在我們商量一下。”林震說道,“我要了解情況,你們什麼時候可以到?”
“如果五更天出發,總在天未黑以前可以到。”楊信答道,“這是指一路順利的話,倘或路上有了波折,就說不定了。”
“路上不能發生波折,你們要特別小心。”林震說道,“明天黃昏到達,你們休息一夜,請孫副都頭連夜派人來。後天一早,我們等信息。”
“是!我一定把話說到。”
“也許半路上會遇見孫副都頭,你把這裏的情形跟他說,請他立刻派人回去,再多要人來,越多越好。同時要多帶鋤鍬之類的工具。”
“知道了,還有什麼話?”
將一切細節及途中要攜帶的物品,應注意的事項都交代清楚,安排停當,何慶奇便要楊信和何小虎找個僻靜的地方,盡量休息——這還談不到養精蓄銳,只不過略微恢復消耗過多的精力而已。
山坡上一片嘈雜,人來人往,不容易找到清靜的地方,兩個人商量,最好的地方,莫如九曲洞入口之處,人跡不到,雜聲隔絕,看來可以穩穩睡一覺。
告知林震,他當然贊成,而且派了兩個人替他們守衛,同時答應,等到開始用石炮攻擊時,一定喚他們起身來“躬與其盛”。
在洞口鋪好乾草,兩個人很舒服地躺了下來。殘暉猶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詳恬適的柔光。此時此地,真不能令人想像,身在戰場之上。
“小虎,”楊信睡不着,忍不住想跟他說說話,“你家在哪裏?”
“我不知道。”
“怎麼?”楊信奇怪地問,“你連自己家在哪裏都不知道?”
“我是個孤兒,是我爺把我帶大的——”接着,何小虎將他的身世,約略說與楊信聽。
“這倒也好!何將軍等於你親生父親,父子在一起,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不比我們,牽腸掛肚,老想着爺娘。”
“你這時候想家?”何小虎很關切地警告,“老楊,這當兒不是想家的時候。”
“沒有辦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樣,自己做不得主。”
“那就——”何小虎說,“索性談談你的家鄉。說出來,心裏比較好過些。”
楊信說他原籍江南,十二歲離家從軍,至今十年,江南水鄉的風光,常入夢中。此生別無大志,只望能夠有一天解甲歸田,重新弄一葉扁舟,泛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漁樵終老,做個太平閑人。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許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戀的。”
“這話不錯。所以你現在比我福氣,不會想家鄉,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換了我,你就會知道,那滋味實在不大好受。”
“我懂你的意思。一個人生在世上,就是一個情字。從前我養一條狗,這條狗大概也就等於當初我爺收留我一樣,是條人家丟在垃圾桶里的癩皮狗,看見我似乎眼淚汪汪,我心軟了,把它弄到營里。我爺不許我養,要我丟掉,我不肯,偷偷兒藏了起來。養到三個月以後,皮不癩了,長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緞子一樣,而且通靈性,營里人人喜愛,我爺見了也不響——我從來沒有違拗過我爺的話,就那麼一次。”
“後來呢?”楊信倒覺得聽來有味,催促着他講下去。
“後來到哪裏都帶着那條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見不得壞人。營里有個弟兄,最不成材,專好挑撥是非,算計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緣,就是見不得他,見了就汪汪大叫。那人當然也恨它,然而只能恨在心裏。”
“為什麼?”楊信問道,“因為大家都喜歡黑子,怕眾怒難犯,不敢跟它過不去?”
“這也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黑子後來也補了名字,吃了一份糧,說起來也是‘弟兄’了,如果誰跟它過不去,就等於欺侮弟兄一樣,我爺是不答應的。”
“這倒有趣!”楊信是真的覺得有趣,營里養狗、養猴子,不足為奇,“補名字、吃糧倒是第一回聽見。”
“這因為黑子立過功。有一次被圍,一個人都出不去,我爺寫了一封信,綁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讓它奔回大營,現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帶兵援救。因此,特為呈報,為黑子吃一份糧,上官來查點名額,它也照樣站在隊裏受點。”
“這倒妙!現在那條狗在哪裏?”
“死掉了!”何小虎的聲音凄慘,“不該死而死的。”
“為什麼?”楊信也很關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黑子後來成了瘋狗,咬死一個人。我拿鏈子將它拴起來,我爺說不行,瘋狗一定不能留,讓我親自把它弄死。”
“那,那你怎麼辦?下得了手嗎?”
“自然下不了手,也沒有人肯下手,只有一個人自告奮勇——”
“不用說,就是跟黑子不和的那個人。”
其實願下手者,正就是擺佈黑子的人。據說那是有意引它跟毒蛇去斗,搞成兩敗俱傷的結果。“為了黑子,”何小虎說,“從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淚,也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傷心。”
“人有了感情,就會傷心,尤其是患難之交。”
“我懂,我懂!”何小虎確是了解楊信的心境,他這話中,還是存着對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說,“好在你們兩個人雖只留下一個,但是你替他達到了任務,他也就等於沒有死一樣。”
“也只好這樣來譬解。”楊信說,“不過我也有安慰的地方,雖然少了一個朋友,可也多了一個朋友。”
這是指何小虎而言,他當然也感到安慰。伸過手去,兩人緊緊地相握着。
“我們兩個人要特別小心。”楊信說道,“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是不是?”
“是啊!這是一定的。所以為了朋友,也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