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七章

事情很巧,也可以說是很不巧,就在趙士龍到京城的那天,劉瑾被捕了。

他是陝西興平人,本姓談,年輕時自己割掉了“那話兒”,投身在一個姓劉的太監名下,入宮當差,因而改姓為劉。那時是正德皇帝的祖父,憲宗成化年間。

憲宗駕崩,傳位孝宗,這是位好皇帝,可惜壽命不長,做了十八年皇帝,只活到三十六歲。太子即位,改元正德,那時只有十五歲。

十五歲的正德皇帝,人極聰明,可惜童心特重,是天字第一號的紈絝子弟。陪着他玩的有八個太監,名叫馬永成、高鳳、羅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張永,還有一個就是劉瑾。他的職司是專管鳴鐘撞鼓的“鐘鼓司”太監,地位極低,但因為得到皇帝的寵信,權勢漸盛,外面把這八名太監叫作“八虎”。

“八虎”每日陪着皇帝,不是調鷹走馬,踢球角力,就是輕歌妙舞,講求聲色。少年皇帝不上緊念書,這樣荒唐下去,必成昏君,因此朝中大臣,對“八虎”大為不滿。於是六部九卿,聯名上了一道奏章,細數“八虎”的罪惡,奏請皇帝“縛送法司,以消禍萌”。

小皇帝對這八個人已有感情,想到他們送法司治罪,或則殺頭,或則充軍,於心不忍,而且沒有這八個人陪他玩,他也不知道那種寂寞的日子如何打發,越想越害怕,竟致吃不下飯。

當然,“八虎”害怕得更厲害,但是計無所出,臣下們又天天催請處置。皇帝無奈,只得派遣地位最高,可以代替皇帝處理政務的“司禮監”王岳、李榮、范亨、徐智等人,到內閣與大學士會議上奏。

會議的結果是,請照原議辦理,也就是將“八虎”送法司治罪。皇帝問到司禮監王岳,此人素性剛直,一向討厭“八虎”引誘皇帝不務正業,所以支持內閣的決議。

到了第二天,忽然傳旨,召諸大臣入宮。這就表示內閣的覆奏,不曾批准,因為明朝的皇帝都是不大召見大臣的,覆奏上已說得很明白,若無疑問,只需批一個“是”,或者“依議”就可以了,不必傳旨召大臣入宮。

果然,一進宮門,司禮監李榮手拿着六部九卿聯名的奏疏,宣達旨意。“有旨,諸大臣愛君愛國,所言甚是。不過此八人自皇帝在東宮,就已侍候起居,不忍即置之於法。希望大家不要逼得太緊,稍緩時日,皇帝自會加以處置的。”

群臣相顧無言,只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戶部尚書韓文說話:“如今海內民窮盜起,天災日增,這班小人還引導皇帝游宴舞慶,衰廢國政,我們身列朝班,實在不能不說。”

“是的。”李榮把手裏的奏疏揚了揚,“諸公的話說得很懇切,皇上不是不明白,只不過希望大家緩一緩,讓皇上辦他們的罪而已!”

“那麼,”吏部侍郎王鍪接口問道,“萬一皇上不辦又如何?”

“這在我!我是司禮監,對大家的奏章,當然會有交代。”李榮指着自己的頸項說,“我脖子上又不曾裹着鐵,不怕砍腦袋?敢誤國事?”

這一下,就非辦不可了!“八虎”大起恐慌,自己請求“安置南京”——這是貶斥的表示,而閣議不許。司禮監王岳、范亨、徐智等人,亦站在內閣這方面……因此,皇帝不能不依,就等第二天一早,便要降旨,將此八人逮捕下獄。

誰知就在這夜,事情起了大變化,有個吏部尚書,名叫焦芳,是個無恥小人,他跟劉瑾交好,連夜跑去密告,於是劉瑾約集他的同黨,深宵入寢宮,跪在御榻前面,一齊放聲大哭,這一哭把皇帝的心哭軟了。

劉瑾看到皇帝的臉色,方始進言:“害奴才們的是王岳。王岳是宮裏的人,反而跟外朝的內閣勾結,他要把奴才們八個人趕走,才好限制皇上的出入。再說調鷹走馬,於國事何損?如果司禮監得力,外朝官又怎麼敢這樣子跋扈,一定要逼着皇上聽他們的話。”

皇帝原就覺得臣下逼得太厲害,一點面子都不講,心裏覺得異常委屈,此時聽了劉瑾的挑撥,勃然大怒,當時便命劉瑾掌司禮監——司禮監的頭腦;馬永成提督“東廠”,谷大用提督“西廠”,掌管皇帝私人的爪牙。這些爪牙亦隨即奉了劉瑾的命令,逮捕王岳、范亨、徐智,發配到南京太祖陵寢服打掃的勞役。

到第二天百官入朝,才知一夜工夫,整個局面都翻過來了。內閣大學士必須同司禮監合作才能處理大政,既然劉瑾掌權,原來的大學士都知道干不下去,紛紛辭官。皇帝聽了劉瑾的話,只留下一個比較知趣的李東陽,另外“閹黨”焦芳內閣拜相。焦芳得意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追上王岳、范亨,取了他們的命;徐智則被痛揍一頓,打斷了一條手臂。

劉瑾一掌了權,正人君子,大遭其殃。凡是言官上疏,規諫國是的,不是被殺,就是下獄。有個兵部主事,浙江餘姚人,名叫王守仁,學者稱“陽明先生”,因為上疏救一個姓戴的言官,惹惱了劉瑾,劉瑾便假傳聖旨,杖責五十,打得死去活來,同時也降了官,調為貴州龍場驛驛丞,那是個有去無還的蠻瘴之地。但是劉瑾還覺得不解恨,派了東廠的“番子”跟蹤,預備在路上找個方便之處,下手殺了王守仁。可知劉瑾當時已掌大權,治理天下事了。

這時也正是趙士龍剛到京師的時候,第一步是要去見一個姓張的,名叫張文冕,是南直隸最富庶的松江地方人,本來是個市儈,因為犯了法,為南京兵部尚書何鑒抓住了要殺他,是衛虎幫了他的忙,找人埋伏在起解途中,半夜裏偷偷把他放了出來,逃匿無蹤。

一連好幾年沒有消息,忽然有一天,衛虎家裏來了兩名鮮衣怒馬的漂亮客人,看樣子是生意人,但神氣之間,頗有官派。一見衛虎,便送上八色土儀、一封書信,信是張文冕寫來的,幾年不見,他已經大為得意,投身在“劉公公”門下,掌理文書,不忘舊情,特地遣人致意。衛虎要走劉瑾的門路,就因為有張文冕這麼一個穿針引線的人在那裏。

趙士龍人雖能幹,京城裏是第一次來,看見“天子腳下”人煙稠密,屋宇壯麗,有些自慚形穢。等在旅店裏住了下來,找到掌柜上,怯怯地問道:“劉公公府里有位掌理文書的張先生,不知道住在哪裏?”

凡是太監,都稱“公公”。宮裏的太監光是有面子的,就上千也不止,所以掌柜的問道:“哪位劉公公,是哪一司,哪一局,還是哪座宮裏的?”

“是提督東廠的劉公公。”

原來是劉瑾,掌柜答道:“現在又不是提督東廠了,是提督內廠。這位劉公公的府第,賽過王府,掌理文書的不知多少。張又是個大姓,客官,你光說張先生,只怕不容易打聽!”

“是這位張先生!”趙士龍就把信拿了出來看。

“是這位張先生,噯,客官,”那掌柜埋怨他,“你早把信拿出來,早就弄明白了,何必費話!”

“是!是!”趙士龍引咎自責,“是我不好。”

“不是這話,我不敢責備客官,不過就事論事。好了,閑話少說,你要問的這位張先生,是劉公公手下第一紅人,住在西城山時雍坊,李閣老衚衕,我派人領了你去就是了。”

“好極,好極,謝謝,謝謝!”

於是趙士龍恭具衣冠,帶了禮物——只是一簍筍乾,底下藏着二百兩金葉子,跟了小二直往李閣老衚衕而去。

一進衚衕,就看見有錦衣衛的番役,提着皮鞭,往來巡邏。店小二立刻站住腳說:“客官,回去吧,今天見不着了。”

“怎麼呢?”

“一定是劉公公在張老爺那裏。”店小二說,“皇上把聖旨交給劉公公擬,劉公公交給張老爺擬,此刻是正在忙着呢。”

趙士龍一聽這話,又是憂愁又是喜。愁的是照此光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見得着張文冕;喜的是張文冕有這麼大的權勢,一定可以救下衛虎。只要衛虎無事,連張華山在內,一起都可免禍。不但免禍,有這樣一座靠山,以後升官發財,真正是前程無量了。

眼前無法,唯有明天再來。第二天來了,門上看他小小一名巡檢,連理都不理他。趙士龍卑顏好語,總算搭上了話,但是依舊歸於無用,門上只說了一句:“今天沒有,明天再來!”

第二天再去撲了個空,第三天叫他候一候,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有話說,總而言之,要見張文冕一面,比上天還難。

趙士龍有些氣餒了,自然,更多的是着急,照這樣子,不知哪一天才能把“意思”達得到劉瑾那裏,說不定事情就能辦成功,亦歸於無用,因為夜長夢多,到那時候衛虎已經人頭落地了。

看他日日愁眉不展的樣子,掌柜的忍不住來探望安慰。趙士龍略略說了緣由,提到見不着張文冕的事,掌柜的問道:“客官,你門包送了沒有?”

“門包,當然送了。”

“送了多少?”

“十兩銀子。”趙士龍說,“門上也收下了。”

“收歸收,辦事歸辦事。十兩銀子是太少了點,至多說句把話——”

“啊!”趙士龍大為詫異,“十兩銀子說句話?”

“對了。”掌柜的把張家門口的“行情”告訴他,“十兩銀子至多說句把話;要想名字登門簿,至少得五十兩。”

“登門簿無用。”趙士龍說,“張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

於是掌柜的指點了一番。

“多承指點,真是頓開茅塞。我就照你的辦法去做。”

趙士龍說的倒是真話,經此一點開了竅,當時便盤算得妥妥帖帖,到第二天一早,趕到張家。門上的看見他已經討厭了,自然沒好臉色給他看。趙士龍趕緊從袖子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門包,送了上去。

“大爺!”他很恭恭敬敬地說,“一點小意思,送大爺買雙鞋穿!”

這是識趣的,門上的臉色不同了,同時也知道他已經過高人指點,必已知道了這裏的規矩,倒不便亂收,怕紅包的數目與他的請託不符,收了下去,便費唇舌,因而先問一句:“你有什麼事?先說與我聽聽!”

“我有點菲儀,想請大爺遞一遞進去。”接着他把紅包放在桌上,“五十兩銀子,小意思。”

門上把紅包掂一掂——多少分量一到手裏就有數,五十兩不錯。

“可以!”這下他說話很爽快了,“你把東西放下,等到晚上,我連門簿一起替你送上去。”

於是趙士龍就親自在門簿上登記,寫了“宿遷衛虎”的字樣,又把住處註上,然後把那一簍封緘得極嚴密的筍乾留下,又說了許多好話,才回旅店。

“辦妥了?”掌柜的問他。

“辦妥了。”趙士龍說,“若非你告訴我,我瞎撞一輩子也無用。”

“客官安心等着好了。只要你那會友跟張老爺真有交情,必有回信;回信一到,我就來通知你吧!”

“好,好,拜託了。”

趙士龍心想,回信最快也得第二天早晨。自到京城以來,心裏沒有一刻輕鬆過,所以哪裏也不曾去得。此刻不妨忙裏偷閑,去觀一觀光。

於是,他一個人換了一身便衣,揣上幾兩碎銀子,信步閑行,直逛到晚上才回店。一進門,就看見掌柜的如獲至寶般搶上來拉住了他。

“趙老爺,趙老爺,你真正叫我好找,你到哪裏去了?”

“怎麼?”看他的神氣如此急促,趙士龍心裏有些發慌,“出了什麼事?”

“喜事!”掌柜的說,“張老爺那裏派人來找會友,我告訴他衛老爺不曾來,來的是趙老爺,門簿上登的名字,就是趙老爺寫的。來的那人便說:‘不管姓衛姓趙,府里有請。’”

“啊呀!”趙士龍跌腳,“這,這耽誤大事了。”

“耽誤是耽誤了,不過不要緊,來人留下話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去。天色還不算晚,你就快去吧!”掌柜的倒很熱心,推着他說,“快,快,快去換衣服,我陪了你去!”

回到屋裏,掌柜的幫着他加冠束帶,七手八腳地穿戴整齊,雇了一輛騾車,匆匆趕到李閣老衚衕。下了車一進門,門上的顏色又不同了。

“趙老爺,你可來了!我們老爺問過好幾遍了。來,來,有名帖給一張,我馬上替你去回稟。”

來得匆忙,不曾帶名帖。這也不礙,門上把他的名字寫在紙上,轉身走了進去。不多一刻,又走出來告訴趙士龍說:“我家老爺,正有件公事在手裏,教先請進去坐一坐!”

於是把客店掌柜留在門房裏,門上的將趙士龍領了進去。曲曲折折,不知經過幾座廳堂、幾道迴廊,最後引入一座小院落,裏面花木扶疏,庭院極大,向西一排精舍,垂着湘簾,廊上的八盞巧樣宮燈都已點了起來,灧灧光暈中,照出門楣上一塊綠地金字的小匾額,上面題着“晚晴軒”三字。一隻綠嘴鸚鵡,嬌聲嬌氣地喊道:“有客,打帘子!”

趙士龍平生第一次進入這樣的豪門,目眩五色,心裏又驚又喜,一個不當心,滑了一大跤,架上的鸚鵡便“格格”地笑了起來。

“畜生!”裏面走出來一個丫頭,這樣罵了一句,然後打起了帘子肅客。

這時的趙士龍,已由門上扶了起來,替他擦擦衣服上的灰塵,帶點調侃意味地笑道:“趙老爺這雙靴子,想是剛上腳,所以走不大穩當!”

“是啊!”趙士龍強笑道,“是‘十王府’前剛買的!”

說著,那門上跟那名叫蕙香的丫頭辦了移交,趙士龍跟着走進屋,只聞得一陣陣似蘭似麝的異香,細細看去,才發現屋角茶几上有隻宣德爐,一縷極細極細的煙,似有若無,不知燒的什麼名香,香味這樣子厲害!

光是這一點,便使趙士龍驚異不盡了。不過太監門下的一名賓客,既非名士,亦無功名,而起居服御,擬於王侯;那麼劉瑾府里,更不知是如何的神仙宮闕!

“請用茶!”蕙香捧了一杯銀托蓋碗茶,放在鑲螺鈿的紫檀茶几上。

“多謝!”趙士龍不敢怠慢,欠身回答。

“請用茶點!”蕙香又說,揭開桌上一個碩大無朋的漆雕果盒,裏面分作八格,八樣乾果蜜餞。

“多謝!多謝!”

“趙老爺從南直隸來?”蕙香一面抓一把糖蓮子放在他面前,一面問。

“是從南直隸宿遷來。”

那蕙香也不知是什麼身份,又像丫頭,又像主人,陪着趙士龍很應酬一會兒,聽得有腳步聲,才說一句:“我家老爺來了!”

趙士龍趕緊站了起來,只聽得腳步聲,卻不知聲在何處,慌張地四面看着,看到一面西洋大鏡子,煞是作怪,忽然移動,原來是一扇門,門裏走出來的自然是張文冕了。

看他不過三十齣頭年紀,極瘦削的一張臉,白得發青,只那雙眼睛特別厲害,彷彿視線到處,便能看透人肺腑似的。趙士龍一接觸他的眼光,不由便雙膝一軟,跪了下去,自己報名:“趙士龍!”

“請起來,請起來!”張文冕很客氣地說,同時還揖了一揖。

彼此落座,趙士龍便說:“晚生得以謁見張先生,真是榮寵。”

“好說!”張文冕自然沒有工夫跟他應酬,開門見山地說,“那簍子裏的‘東西’和信,我都看見了。衛大哥是怎麼回事?”

“是——”趙士龍想了想說,“按院劉大人為了一件案子,跟他作對,現在下在獄裏,銬鐐灌鉛,把他當成死刑重囚辦。總要請張先生恩出格外,怎麼想辦法救他一救才好!”

“當然。我跟衛大哥的交情,總得救他。不過,南直隸巡按劉天鳴,卻不好對付,他曾蒙先皇御賜尚方寶劍,所以當今皇上對他也另眼看待。”

“跟張先生回話,”趙士龍說道,“劉大人的那把尚方寶劍丟掉了。”

“噢!”張文冕很注意地問,“是怎麼一回事?”

趙士龍不便說明內幕,只這樣答道:“不知怎麼丟掉的。反正尚方寶劍已不在劉大人手裏,那是千真萬確的事。”

“嗯,嗯!”張文冕想了一會兒說,“衛大哥的事,我無論如何要幫忙。明天劉公公也不得閑。等過了明天,我跟劉公公說了,馬上就有辦法。你先回去,聽我的招呼!”

“是!”趙士龍很知趣,起身說道,“有點孝敬劉公公的東西,我明天一早送過來。”

“擺着!”張文冕說,“這是我的事,慢慢再說。”

看樣子不但替衛虎辦事,而且還不要錢,衛虎總算交着這個朋友了!趙士龍這樣想着,滿心歡悅地回到客店去等消息。

賜宴到深夜,皇帝的酒興未闌,劉瑾卻不行了!他的酒量不好,而張永借祝捷為名,拚命勸他,不能不喝,就這樣把他灌得八分醉,加以精神不濟,以致倦眼迷離,竟有些東倒西歪的樣子了。

“老伴兒!”這是皇帝對劉瑾的特別稱呼,“你不行了,回去挺屍吧!”

劉瑾巴不得這一聲,伏身倒地,先磕了個頭道:“老奴告退!”

劉瑾一走,皇帝吩咐重新洗杯,撤下殘肴,另擺酒果,要跟張永作長夜之談,聽他細談寧夏。

“萬歲爺!”張永的神色突然一變,是萬分嚴重的樣子,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

“怎麼啦?”

“老奴有密疏!”張永將一封擬好的奏疏,跪着呈與皇帝看。

“誰耐煩看這個!”皇帝又說,“念給我聽聽,什麼事?”

“寧夏之變,是劉瑾激起的,有一通偽檄,數的都是別人之錯。”

“我不知道這回事啊!”

“自然!”張永很快地說,“劉瑾欲謀反,豈會讓萬歲爺知道。”皇帝不響,眨着眼喝酒,“可是這對於他有何好處?”皇帝問。

“是!正因為於他沒有好處,而感很不安,怕萬歲爺知道了要滅其族!”

這是說劉瑾要謀反,皇帝始而失笑,“算了!”他說,“喝酒吧!”

“萬歲爺!”張永用哭音說道,“慢一步,老奴不能再見萬歲爺了。”

“咦?”皇帝問道,“劉瑾到底要做什麼?”

“取天下!”張永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孫和密造衣甲弓弩,送給劉瑾,劉瑾將之藏在家裏。如果不是取天下,何以如此。”

皇帝的神色有些不同了,很沉重地想了一會兒說:“他要取天下,就讓他取了。反正現在也是他在治理天下。”

“到那時候就不同了。劉瑾取了天下,置萬歲爺於何地?”

皇帝為之一驚,頓時又不肯相信,然張永收集之罪狀齊全,似是真事,於是喚校尉,領禁兵,囑張永指揮禁兵,連夜到劉瑾家搜抄,且令校尉捕劉瑾待訊。

匆匆囑咐數語,受張永指揮的禁兵,立即出宮,策馬飛奔,直往劉瑾的府第——這天是中秋,本應該是極熱鬧的良宵,但以劉瑾下令禁宵,所以長街寂寂,明月孤圓,雜沓的馬蹄聲,也格外引人注意,多在門縫中向外窺望,怕的是傳說了多少天的消息,劉瑾將在他哥哥下葬那天起事謀反,果然不虛。

誰也沒有料到冰山垮於俄頃!那時是三更天,劉瑾已經上床熟睡,不過他那豪奢非凡的府第,卻是整夜都不閉門的。禁兵一到,門官出來一望,大咧咧地問道:“各位深夜到此何事?攪了劉公公的好夢,須不是耍。”

校尉一聽大怒,起手一掌,把門官推開,高聲說道:“我奉旨宣召劉瑾。你什麼東西?敢來攔我?”

說完將手一揮,禁兵一擁入府。劉瑾住在後院花園一座閣子中,那校尉是早就把出入途徑打聽好的。當時轉彎抹角,一陣風似的卷到後花園,假山上果然有座飛檐傑閣,走馬迴廊上懸着二十四盞細樣宮燈,燈月輝映,景緻極其清麗。然而煞風景的禁兵卻顧不得那許多,四面八方上了假山,先包圍了閣子再說。

裏面自然也聽到了,門一開,出來一個絕色女子,發現四面禁兵,如臨大敵,不免詫異,但並不驚慌,靜靜說道:“怎的許多兵在此?”

“喂!”那校尉排眾上前,說話聲音很大,“劉太監可住在這裏?”

“劉太監是你叫得的么?真正好大的膽,無法無天!”

校尉又發一場怒氣,伸出毛毿毿的大手,就想一掌劈了過去,只是憐香惜玉的心人人皆有,那隻手已伸了出來,卻又垂了下去。

“我不打你。”他問,“你是劉太監的什麼人?”

“你問他做甚?”那女子顏色雖嬌,說話的語氣卻硬得很。

“問都問不得一句?”那校尉氣她不過,有意辱她兩句,“你必是劉太監的小老婆,嫁了他守活寡,那滋味是好受的嗎?”

“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破口大罵,繼之以砰然一聲,閣子的門關上了。這一下把劉瑾驚醒了,在枕上問道:“幹什麼?”

劉瑾雖是太監,一般也有嬌妾美婢,而且每夜都有兩名妾侍“當夕”,把他夾在中間,夏天替他打扇,冬天替他暖腳。也不知是聽了哪個江湖方士的話,說挹取少女的精氣,可以延年益壽,所以當夕的都是十六七歲的處子。這時已聽得外面的爭吵,心裏不免害怕,聽劉瑾問到,便有一個怯怯地答道:“好像來了許多兵。”

“來了許多兵?”劉瑾大為詫異,一翻身坐了起來。

就這時聽得擂門如鼓,接着是“嘭、砰”兩聲,校尉領着禁兵,排闥直入,把燈籠高高舉了起來。當夕的兩名少女,又驚又羞,一溜煙似的逃到了後房。

劉瑾看這樣子,情知不妙,把禁兵擅闖私室而引起的一腔怒火勉強按捺着問道:“你們是奉旨來召我?”

“對了!”那校尉答道,“皇上立等,你快點兒!”

“皇上在哪裏?”

“在豹房。”

劉瑾不作聲,一面穿衣服,一面尋思,禁兵歸張永指揮,這自然是他在皇帝面前進了什麼讒言,才有這樣毫不留情的舉動,只不知見了皇帝以後如何?

他在想,皇帝最重情,不至於會令人難堪,即使聽了張永的讒言,充其量交付法司問罪,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長官,都是可以講得通情面的人,諒來沒有什麼了不起。

但是他根本未曾見着皇帝,就被關在皇帝私人執法機構之一的“東廠”。而且,京內京外的住宅,也就在這天夜裏,由張永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別查封。

黎明早朝,有許多官員,已隱約得到消息,竊竊私語,卻是不相信這事的居多數,因為四年多以來,每次多少人抨擊劉瑾,結果誰想動他誰倒霉。而且事先亦毫無失寵的絲毫徵象,何以一夕之間,竟生巨變?

這個疑團等大學士李東陽及楊延和奉召入宮,便即揭破了。皇帝把張永的奏疏發了下來,其中告發劉瑾十七款大罪。皇帝同時降旨:劉瑾降為“奉御”,謫居鳳陽。“奉御”也是太監中的高級職位,只不過是閑散人員而已。

被監禁在東廠的劉瑾,立即就得到了消息。這雖是一個打擊,但仍不失為一個大富翁,所以他也就甘心認命了。

然而這不過是皇帝的初步處置——二十一歲的皇帝,具有一切紈絝的性格,其中一項就是好奇,他急於要弄明白,劉瑾究竟有沒有謀反之心,因此親自帶着錦衣衛的官員,去抄劉瑾的家,要親眼看清楚,劉瑾家中有沒有逆跡。

劉瑾的私財積蓄,殷厚得令人幾乎不能相信,打開他家的庫房一點,光是金元寶就有二十四萬錠之多,其他珍寶細軟,一時哪裏點得清楚,然而這都不是皇帝所重視的。等搜到一方玉璽,事態便嚴重了!再仔細搜索,有五百面任何人可憑以入宮的“穿宮牌”和三千副盔甲,更是他準備遣武士入宮的證據。

最後,搜到一把冬天所用、飾以貂皮的團扇,抽出扇柄,裏面是雪亮的一把利刃,皇帝一見變色,原來自己親信無比的太監,竟存着行刺的心!

“這忘恩負義的奴才!”皇帝到此才有殺劉瑾的心,“果然有反心!”

於是劉瑾由東廠移付錦衣衛監獄。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察御史,公疏上奏,彈劾劉瑾三十餘條大罪。皇帝下旨,派三法司會同國戚大臣,在午門審問劉瑾。

提審的那天,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但劉瑾把心一橫,只作未見。進了午門,抬頭望見給事中的首腦都給事中李憲,他輕蔑地笑道:“你也來審我?”

李憲被他問得面紅耳赤,因為他出於劉瑾的門下。

於是,主審的刑部尚書劉璟,也不敢出聲了,因為他也受過劉瑾的好處。

一見這情形,劉瑾越發大言不慚:“滿朝公卿,都出自我的門下,哪個敢來問我?哪個有資格來問我?”

果然,一個個噤若寒蟬。這下惱了一個駙馬都尉,名叫蔡震,尚英宗的第三女淳安公主,算來是正德皇帝的祖姑丈,在皇親中行輩甚高,為人以諄謹著稱,看大家都不敢說話,他便非說話不可了。

“我是國戚,總不見得也出於你的門下,難道我也不能問你?”

劉瑾沒有發覺駙馬在,這下子低頭無言了。

“替我掌他的嘴,等我問他!”

於是先打了一頓嘴巴。劉瑾從未吃過這種苦頭,凶焰頓挫,只是躲避告饒。

“公卿是朝廷所用,”蔡震問道,“怎麼說是出你門下?”

“請駙馬問問他們自己就知道了。”劉瑾指着劉璟他們說,“有的拜我做老師,有的給我磕過頭,都靠我的提拔,他們方始有今天。”

“那麼,我再問你,你為什麼收藏着三千副盔甲?”

“這是為了急要時,可以護衛皇上。”

“說得倒好聽,既然是為了護衛皇上,為何是藏在你的家裏?”

劉瑾就被這句話問倒了。他做的罪大惡極的事還有很多,但比起謀反大逆,那些罪又不重要了,不論劉瑾承認不承認,都已是無關緊要。

依舊把劉瑾關入錦衣衛監獄,會審群臣正在公擬覆奏的稿子時,皇帝派了一名太監到內閣傳旨:“不必覆奏,立即凌遲處死,梟首。”

京城裏受到劉瑾所害、家破人亡的不知多少,聽說劉瑾被誅,猶不解恨,預先跟劊子手商量,都要買劉瑾的肉吃。這下,劉瑾越發慘了。凌遲俗稱“魚鱗割”,用張漁網捆住全身,肌肉都從網眼裏鼓了出來,一個一個網眼地臠切,這樣才能把劉瑾的肉多賣幾文。

當然,劉瑾的親屬同黨,亦都被捕,依罪各輕重判刑。張文冕是劉瑾的死黨,自然論斬。

這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化,把趙士龍驚得目瞪口呆。等靜下來細想一想,總算不幸中的大幸,帶來的大把銀子,只去了一個小數,如果事情順利,全數送入劉瑾府里,如今不但整個落空,而且說不定根據劉家的門簿收入捉人,自己還有牢獄之災。

不過,謀算的事卻斷了線了,衛虎的性命、張華山的前程、自己的身家福禍所關,一籌莫展,進退維谷,以致急得夜不安枕,通宵長吁短嘆。

掌柜的見多識廣,這些事經驗豐富,同時趙士龍得見張文冕,也是由於他的指點,當然能夠了解他的心事,所以特地找了他去安慰勸導。

“趙老爺,你總算運氣!”掌柜說道,“不曾捲入漩渦去——”

“是啊!”趙士龍懶懶地回答。

“趙老爺,既然如此,我就不明白你何以愁眉不展?”

“這——說來話長。”趙士龍說,“今天我精神不好,改天再談吧!”

改天也不會談的!他的精神不好是託詞,其實是有難言之隱。客店掌柜,遇着旅客為難的時候,當然不能袖手,他看出趙士龍的心意,覺得不妨追問一下,如果是要覓條什麼求官的門路,自己還可以替他出個主意。

“你老不要瞞我,明明是有心事,何妨跟我說說?干我們這一行的,最懂輕重好歹,你請儘管放心,如果是有出入的話,我決不會告訴人!”

說出來心裏總好過些,趙士龍心想,宿遷在江北,天高皇帝遠,就告訴了他,亦於大事無礙。於是把此來的目的,說了給掌柜聽。只是“逢人只說三分話”,當然不會說衛虎如何作惡,只是攻擊劉天鳴,說他作威作福,有意找衛虎的麻煩。

“噢!”掌柜的點點頭,“我懂了,趙老爺原來是想走劉瑾的門路,想個什麼法子,叫劉巡按不能整姓衛的冤枉。現在一死,門路斷了,在此發愁?”

“是啊!”趙士龍說,“回去交代不了,在京里又走投無路。”

“路子是很多。”掌柜的說道,“趙老爺,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從外路來,總不明白京里的情形。大內太監上萬,有勢力的不曉得多少,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檔子事,根本就用不着麻煩劉瑾。”

趙士龍把他的話,仔細辨了辨味,突然跳起身來,兜頭一揖:“你老哥必有路子,無論如何請指點一條。”

掌柜點點頭:“趙老爺,你請坐,我們從長計議。”

“是!是!”

“你可曉得,‘八虎’是當今皇上初即位那時的事?如今得寵的太監,號為‘三張’,三個姓張的。”

“噢!我不曉得。”趙士龍很恭敬地說,“請教。”

“這三張,第一個叫張忠,是御馬太監,第二個叫張銳,是提督東廠——”

“那不是劉瑾以前的職司嗎?”趙士龍打斷話問。

“不錯!”掌柜又說,“不過提督東廠,權柄不及司禮監來得大。第三個姓張的就是司禮監,名叫張雄。這三個人結為一黨,在‘豹房”當值,無法無天,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

趙士龍就是要找有勢力而肯做壞事的太監,因而問道:“噢,是做些怎樣的壞事?倒要聽聽看!”

“那說不盡了。”掌柜的略想一想說,“張忠認識一個大盜,名叫張茂,張茂把沒本錢的買賣弄來的金銀,送了張忠許多,兩人就此結拜為兄弟,張忠居然敢把張茂帶到‘豹房’,陪皇上去踢毽球。你想想,他的膽子大不大?”

趙士龍把舌頭一伸,“從古到今,沒有聽說過強盜可以跟皇帝在一起玩兒!”他不斷搖頭,“真正曠古奇聞!”

“你說曠古奇聞,我再說件空前絕後的笑話給你聽!”

這不是笑話,是荒謬絕倫的異聞。凡是太監得勢,都要提攜家人,誇耀鄉里,只有張雄雖當到司禮監,卻是孑然一身,什麼親屬都沒有。因為他是年輕無賴,被他父親趕出門去的。

忽然有一天,張雄的父親,打聽到了兒子既富且貴,特地到京投奔。張雄記起前嫌,拒絕不見。

他的同事自然要為他們父子勸和。張雄恨恨地答道:“我都是因為我老子偏心,沒有法子,只好投入宮中當差。現在富貴是富貴了,割掉了‘那話兒’,還有什麼樂趣?這件事我想起來就恨,都怪老傢伙不好!他不認我做兒子,我也不稀罕有這麼個老子,不見,不見!”

“算了!”張忠勸他,“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來,父子總是父子。”

“父子之恩已絕,說什麼也不行。”

“那——”張忠用了激將法,“我就把他接到我家去住。莫非你也不到我家來了,尷尬不尷尬。”

“你不要多這個事!”張雄搖着手說,“果然如此,我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

“那可是沒法的事。”張忠答道,“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有一天你要你老子了,就在我家,隨時來接。”

張忠這樣夠朋友,倒叫張雄沒法子了,怔怔地望着他不響。

看張雄的意思有些活動,張忠便乘機又勸:“算了,算了,你今天這樣的日子,也都是割掉了‘那話兒’才有的,用不着怨你老子。賣我個面子,我叫你老子給你說幾句好話,消你的氣!”

“唉!”張雄重重嘆口氣,“想想着實可恨!不打他一頓屁股,我這口氣實在消不下去!”

掌柜談到這裏,趙士龍怕是聽錯了,插嘴問道:“你是說張雄要打他老子的屁股?”

“是啊!”

“那麼,打了沒有呢?”

“怎麼沒有打?那些大太監,要打個把人還不容易。”

“真有這樣的事!”趙士龍愣了愣問道,“張雄可是看了打的?”

“自然是看着。不過掛了一道帘子,他老子看不見他而已!”

“真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怪事!”趙士龍說,“只聽見過垂簾聽政,沒有聽說過垂簾杖父。”

“妙事還在後面,打過一頓,張雄心裏的氣消了,良心發現,又抱着他老子哭得死去活來。他老子也哭得一塌糊塗。看他們父子當時的情形,哪個想得到,兒子剛剛請老子吃過一頓‘筍燒肉’。”

“不可解,不可解!”趙士龍連連搖頭,“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你老是不大在京,未免少見多怪。我們聽得多了。總而言之,男人割掉‘那話兒’,性情就乖僻暴戾,不近人情了。”掌柜又說,“我有個親戚,認識‘三張’,不妨替你引見。不過有句話,我得說在前頭。”

看他神色鄭重,趙士龍也肅然相對:“請吩咐!”

“吩咐二字,決不敢當,我是替趙老爺介紹。今天晚上我略備薄酒,做個小東。”掌柜說道,“我那親戚是我表弟,名叫楊德三,是錦衣衛的副千戶,跟‘三張’都說得上話的,有話你自己跟他談!”

趙士龍喜不可言,重重地拜託了一番。然後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靜靜地盤算了好一會兒,覺得還是應該先找掌柜,把事情說明白了,討他的主意為妙。

“掌柜的,”他說,“我的來意,你是知道的了。跟令親初次見面,恐怕有些話不便說,我想不如跟你談。”

“好的,請先說了,再作道理。”

“千言並一句,能想個什麼法子,把劉天鳴整倒,我這裏自有一份極重的謝禮。”

聽說是“極重的謝禮”,掌柜的心更熱了。他也是做慣了這套拉線的勾當的,只是像這樣以巡按御史為對手,要將他整倒,茲事體大,不知道楊德三能不能說動“三張”,所以顯得有些躊躇。

“掌柜的,”趙士龍又說,“那天我跟張文冕說了這件事,他表示只要跟劉瑾一回了話,馬上就有辦法。看來,只要肯幫忙,‘三張’的力量是夠的。”

“力量是力量,用得上,用不上,又是一回事。劉天鳴到底是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何況照你所說,還有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事情就不那麼容易了。”

“尚方寶劍這一層,不必愁,他的寶劍丟掉了。”趙士龍說,“聽說有人盜走了他的尚方寶劍,他不敢說破,弄了把假的在裝幌子。不過誰也不便去查他。”

那掌柜足智多謀,聽得趙士龍這一說,立刻有了好法子。事實上這個好法子已到了趙士龍嘴邊,不知他為何沒有想到。一句話的事,說破了很容易,但不值錢了,所以掌柜的先要把謝禮弄清楚。

“趙老爺,你的那份重禮是怎麼個重法?萬把兩銀子恐怕打不倒噢!”

趙士龍計算了一下,珍異珠寶連金葉,約莫還值一萬八千兩銀子。但不能實說,須留下討價還價的餘地,以及意外的用度,所以略略想一想答道:“這份禮,總值一萬二千兩銀子。”

“說起來這個數目也不算少了。不過京里的大太監,眼孔太多,能不能講得下來,可不敢說。也罷,且等我表弟來了再說。”

等楊德三一到,闢室密談,趙士龍對於整個案情,自然毫無保留。那楊德三卻真是足智多謀,當下說了個辦法,與掌柜的所見略同,而趙士龍卻如夢方醒,拍案叫絕。

“準定拜託了!”趙士龍說,“事情還得快。費心,費心!”

“這件事做起來不難,難的是力量夠不夠大。夠大,拿御璽來蓋一蓋,真正叫一舉手之勞,不過——”

楊德三故意停下來,看着他表兄。趙士龍很了解他的意思,直截了當地說:“楊兄,明人不說暗話,我帶了重禮來的,可惜送張文冕的,是丟在水裏了。如今還有一萬二千兩銀子的東西,統統包在裏面,如何?”

楊德三沉吟了好一會兒,口中念念有詞,手上細細盤算,最後答應了下來。

“趙兄,痛快還痛快,就這麼辦。不過有句話,我不能不說在前面,相信我,東西給我;不相信,一切拉倒,不必再談。”

這下,趙士龍不免躊躇。他當然也想過“過付”的辦法,應該先付“定金”,事成補足;但像這種沒有憑證,私下“交易”的行為,對方會怕他事成不買賬,不會答應。如今果然猜對了。

到底一萬二千兩銀子,一兩條性命,好幾頂紗帽寄托在上面,不能萍水相逢,憑人家一番說辭,就交了過去,所以左思右想,始終下不了決斷。

“也難怪你!”楊德三說,“我有個辦法,你看行不行?”

“請說、請說。”

“第一,我帶你到司禮監府上去一趟,讓你親眼看一看張公公。”

“可就是‘垂簾杖父’的那位張公公?”

楊德三笑了,“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笑話!”他說,“正是他。”

“是令親告訴我的。”趙士龍說,“既有第一,必有第二,請說下去。”

“第一還不曾說完。見了張公公,你先付一半!”

趙士龍咬一咬牙說:“好!”

“第二,讓你親眼看到聖旨,蓋了玉璽的聖旨。那時候,你全數付清。”

趙士龍再一次咬一咬牙說:“就這麼辦!”

告衛虎的三十四張狀子,審結了三十三張,其中最重要的一案,勾結海盜黃甲山,亦已獲有實據。如今只剩下朱青荷“殺公公”這件“逆倫”重案了。

這件案子,亦近尾聲。除了衛虎,劉天鳴將朱、陳兩家有關係的人,都傳來問過,全案曲折,瞭然於胸。可是使得原被告兩家及聽審的百姓困惑不解的是,巡按大人為何始終不傳全案最主要的人物朱青荷到堂?

劉天鳴有劉天鳴的打算,第一是尊重朱青荷身份,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且又經過這麼一場平常女子所無法忍受的災難,等閑不肯教她拋頭露面。

第二是衛虎罪大惡極,此人的明正典刑,必得哄傳四方,教人人知道世有王法,不論如何奸狡兇惡,終必難逃法網,才足以昭炯戒。為了這個緣故,劉天鳴決定最後傳朱青荷到堂。真相大白、是非分明之時,隨即便是惡人定罪授首之日,則奉公守法的警惕,更能深入人心。

這準備結案定讞的最後一審,公堂移設之處,更令人大感意外,竟是在衛虎的家中。何以有此一舉?連孫老師都忍不住要發問了。

“老年兄,何以看中了這麼一個地方?實在有點莫測高深。”

“這是我考慮了好些日子才決定的,絕非輕率之舉。”劉天鳴微笑答說,“選在那裏設公案,易於定讞。”

“何以呢?”

“那裏是個很要緊的地方,我原該去勘驗的,順便就把公堂設在那裏,求其方便。”劉天鳴又鄭重其事地說,“老年兄,明天一早務必屈駕陪審,因為審問中途,或者有事奉托。”

“是,是!遵命奉陪。”

孫老師賦性忠厚謹慎,第二天一大早便到了衛虎家中。其時何清已率領皂隸差役在伺候;而屋外來看熱鬧的人,亦已擁擠不堪。很艱難地分開一條路,進門入廳,只見公堂已佈置得整整齊齊。孫老師左右望了一會兒,不由得有所感慨。

“想那衛虎,不過一個捕快頭,竟住這麼大一座房子!不說別的,單是前後打掃的人要多少?他哪裏來的錢?”孫老師指着廳堂正中高懸的那方黑漆泥金匾額說道,“虧他還題名‘守拙堂’!果真抱朴守拙,又何至於有今天?”

“回大老爺的話,”何清低聲說道,“劉大人已秘密交代下來了,今天怕就要出‘紅差’。”

不一會兒,劉天鳴由李壯圖、林鼎護從,鳴鑼喝道而至。一片人潮中自動地開出一條路。等轎子到門口,孫老師與宿遷縣的屬官,以及書辦何清一字排開,躬身迎接。

下得轎來,劉天鳴面色凝重,跟孫老師等人見過了禮,就站在大門口喊道:“何清!”

“何清在!”

“公堂可曾鋪設妥當?”

“是!鋪設好了。”

“一干人犯,可曾提來?”

“早已提來。”

“證人呢?”

“亦已傳齊。”

“朱青荷可曾通知?”

“通知了!朱青荷跟她父親在一起,靜候大人傳問。”

這時有那耳尖的,聽得朱青荷亦要過堂,更為起勁,一傳十、十傳百,輾轉相告,人叢中起了騷動。劉天鳴少不得回身去看,他那不怒而威的臉色,着實使人敬憚,頓時便又肅靜無聲了。

老同年有此威望,孫老師覺得與有榮焉,滿臉飛金地拱拱手說:“大人請升堂!”

“老年兄請陪審!”

“遵命。”

於是孫老師前導,引劉天鳴進了守拙堂,正中落座,左手方另設一張椅子,請孫老師坐定。何清便上前屈一膝稟報:“提何人犯,請大人示下。”

“不提人犯,先傳證人。傳朱青荷上來。”

“是!”何清站起身來,轉臉向下喊道,“傳朱青荷!”

這一喊不打緊,大門口頓時擁進好些看熱鬧的人來。差役執着皮鞭子便待上前彈壓,卻為劉天鳴喝住了。

“不得魯莽!”他大聲說道,“讓百姓進來看,能容納多少就容納多少。”

於是,片刻工夫,一個大天井中都擠滿了人。而朱青荷就在千目所視之下,穩穩重重地上堂,跪在預先替她擺好的紅氈條上。

“民女朱青荷,叩見青天按院大人!”

“你就是朱青荷?”劉天鳴和顏悅色地說,“你把頭抬起來!”

婦女上堂無不是低着頭的,而問官卻必得先命她抬頭,因為婦女的貞淫善惡,在明眼人一望而知。劉天鳴看這朱青荷幽嫻貞靜,而且一臉的堅毅正氣,不由得暗暗佩服,心想案子在這天是一定可以了結的了。

“朱青荷,我問你,你到這個地方來過沒有?”

“來過的。”朱青荷垂着眼說。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是衛虎家裏。”

“你當初是怎麼來的呢?”劉天鳴說,“朱青荷,你要知道,本院今天特地安排在這裏設公堂,為的是一切易於印證。你不可瞎說,不然,謊話一拆就穿。”

“民女決不敢有半字虛言。”

“那麼,你說,你是怎麼來的呢?”

“是誤上了轎子,陰錯陽差,入衛虎口——”

由此而始,青荷將當初如何花轎遇雨,發現盜蹤,如何匆忙上了花轎,發覺有錯,如何在轎中先驚慌,后沉着思量補救之計,如何到了衛家,發覺一切情形,與想像完全不符。

“怎麼個與想像不符?”劉天鳴打斷她的話問,“你想像中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大人,喜酒誰都喝過,一堂喧嘩,笑語不斷。在我想像中,縱然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家,必是安分良民。哪知不然!客人中開口就罵,動手要打;出言吐語,不但下流,而且兇惡!”

“噢,你倒舉個例子我聽。”

青荷覺得很為難,因為那些下流的話,實在羞於出口,但不說不行,只好硬起頭皮答道:“記得有個叫大柱子的,跟人吵架,彼此對罵的話——”她還是無法舉舌,“大人,不說也罷,說了有污清聽。”

“不然!如今是問案,不是閑談。事事要真,字字着實。”劉天鳴開導她說,“你不必怕什麼難為情!不然就跟諱疾忌醫一樣了。”

“是!”

青荷異常為難,但逼到這個地步,不能不說,要說卻又說不出口。一急之下,倒急出一個計較來了。

“回大人的話,可否賞給紙筆,容民女寫下來。”

“你會寫字?”

“只怕白字連篇。”

“有白字也不要緊。罵人的話,原有許多字是寫不出來。”

於是何清取來一副筆硯,而劉天鳴為了敬重其人,不教她像畫供一般,伏地執筆,命何清引她到錄供的座位上,坐着書寫。

寫完呈上,青荷又說:“民女只寫一段大柱子與人吵架的話。”

劉天鳴接紙看過,喊何清問道:“大柱子是誰?”

“是一名捕快。”

“此刻可在這裏?”

“書辦去查問。大概在伺候。”

“好!你去找!”劉天鳴說,“除了大柱子,另外找兩個言語粗暴的人。本院要驗一驗朱青荷的話,是真是假!”

何清有些莫測高深,但一時不便請示,只下了公堂到門口去問,幸喜大柱子一找就着。另外又挑好兩個滿嘴村話的捕快,方始上堂復命。

於是,劉天鳴吩咐,當堂試驗青荷辨聲可能知人。法子很容易,豎起一道布帷,大柱子與另外兩人,照青荷筆錄的對白,學說數句,青荷隔帷聽辨。

一切都佈置好了,劉天鳴卻又將何清喚到面前,密授機宜。及至帷后發聲,第一個不是,第二個不是,到第三個,青荷不免着慌了!

“怎麼?”堂上問說,“因何不開口?”

這話不但堂上,堂下也在問。人人看到,供試驗的一共是三個人,前面兩個不是,最後一個就必定是了。然則何以遲疑?

遲疑了一會兒,青荷斷然決然地說:“也不是!”

此言一出,堂下交頭接耳,相顧詫異。劉天鳴拍一下驚堂木,大聲說道:“朱青荷,你再說一聲?”

“不是!”

劉天鳴面有笑容:“將布帷撤去!”

布帷一撤,三名彪形大漢,豁然呈現。青荷定睛細看,叫一聲僥倖,心裏不免有些怨劉天鳴,考驗太苛,如果不是自己主意拿得定,一聲說錯,全局皆危了。

堂下自然莫名其妙,明明有大柱子,怎麼一下子變過了?劉天鳴當然有解釋,不過不必他親勞唇舌,可命何清代言。

“奉巡按大人面諭,”何清走到檐前宣佈,“為防朱青荷僥倖認對了人,考驗從嚴,特意將大柱子換了下來。朱青荷果然不錯。”

這一下,堂下對朱青荷越有信心,認為她的話一字不虛,因而也就越發屏息側耳,一句話都不肯錯過。

“朱青荷,”劉天鳴接着問,“你當時心裏是怎麼想?”

“民女不識人心險惡,聽得有人在說‘頭兒的喜事’,猜想必是捕頭。公門中人,自知王法,只要多送謝禮,自肯將民女送回家。哪知不然!”

“以後呢?拜堂了?”

“沒有。”

“沒有拜堂?”

“是!”

“那是何道理?”

“照民女想,自然是衛虎知道弄錯了。”

“那時候你已經知道是衛虎了?怎麼知道的呢?”

“民女聽得有人在叫‘衛頭’,才想起他是衛虎。”

“衛虎的為人,你知道不?”

“知道!”朱青荷說,“宿遷小兒啼哭,只說衛頭兒要來抓了,可以止哭。民女何得不知?”

“既然如此,你慌不慌?”

“不慌!”青荷答說,“只是有些發愁。”

“是何道理?”

“民女在想,這衛虎的貪殘是有名的。寒家謬稱首富,衛虎一定獅子大開口,民女的父親,只怕要割去負郭的良田,才能換得民女回去。”

這幾句話,完全是富家之女的口吻,但措辭文雅,並無驕矜之氣。劉天鳴不免替她惋惜,如此佳人,偏偏命運多舛,等官司了結,倒要好好安慰她一番。

這是題外之話,不暇多想。他順着當時的情勢問道:“那麼,你莫非始終並無畏懼之心?”

“不是!到後來,到底怕了!”

“是什麼時候?”

“衛虎進來的那一刻。”青荷答說,“一看他那奸惡的相貌,民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是因為——”

“因為相貌生得奸惡。”

“衛虎進來以後便如何?”

“把伴娘和幾位女客都送走了。”

“以後呢?”

“以後——”青荷把頭低了下去,開不得口。

劉天鳴是看過全卷的,知道她難以啟齒的緣故,便提醒她說:“這不是害羞的事,如果你不肯多說,反而會生誤會,以為當時的情形曖昧不明!”

聽到最後這一句,青荷驚出一身冷汗,同時由衷地感激這位巡按大人,能夠為保全她的名節着想,開導其中的利害,給她表白的機會。如此盛情,怎好辜負。

這樣一想,便不覺得羞於出口了,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當時民女還在心中嘀咕,那衛虎一伸手便來摸民女的臉。民女閃開了,一面跟他答話,一面抓了把剪刀在袖子裏——”

“慢着,”劉天鳴問,“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民女首先揭破他的真姓,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請他弄一頂小轎送民女回家,必有重酬。”

“他怎麼答你?”

“回大人的話,由衛虎答的那句話,便知他傷天害理,神鬼不容,他竟說:‘明天送你回去!’民女一聽這話,才真的怕了,眼前金蠅亂飛,話都聽不清楚了,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捏緊了那把剪刀,如果衛虎真的敢近民女的身,拼着與他同歸於盡。”

“嗯,嗯!”劉天鳴連連點頭,“以後呢?”

“總算命中有救,就在衛虎脫靴子的時候,窗外有人在喊:‘頭兒,頭兒!’衛虎出去以後,民女又聽得來人說了一句:‘大事不好!’再往後就聽不見了。”

“那時候是幾更天?”

“二更已過,三更不到。”

“衛虎這一夜可曾再回來過?”

“沒有。”

“那麼,你是什麼時候再見到衛虎的呢?”

“第三天下午。”

“第三天下午?”劉天鳴問,“這麼說,你在衛家待了差不多兩天了?”

“是。”

“這兩天裏面,你在做些什麼?”

“頭一天,什麼也不做,民女一天一夜,不敢合眼,水米不曾沾牙——”

“沒有人管你?”劉天鳴打斷她的話問。

“是!房間裏根本就沒有人。”

“既然沒有人,你倒不想法子逃?”

“門外有人看守,是個瘸子,姓張,看得很緊。”

“嗯、嗯!再下一天又如何?”

“再下一天,到了日中時分,民女實在撐持不住了,當然也睡不安穩,醒了睡,睡了醒,到黃昏時分——”

這就迫得青荷不能不回憶那令人心悸的一幕——衛虎在她睡夢中偷襲逼奸的情形,無論如何說不出口;自己咬了衛虎的舌頭,說了連潑辣婦人都不會說的糟蹋自己的話,使得衛虎懍於怨毒之深,已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方始知難而退的經過,更是死也不肯出口。

可是不說不可,不然就會引起無可辯解的嚴重誤會,以為衛虎已得了手,自己的清白已經不保。因此,她噙着眼淚,高聲說道:“到得黃昏時分,衛虎淫賊,竟有不逞之心。民女受盡侮辱,拚死力拒,才能保得清白之身。其中細節,求大人不必再問,民女斷不敢欺天,故意諱飾。”

“不錯,不錯!我知道你貞烈剛強,倘或受了不堪忍受之辱,必不苟且偷生。這一節,本院可以不問,只問你,衛虎逼迫不成,可有什麼報復的手段?”

“自然有的。報復的手段,惡毒無比,打算將民女推入萬劫不復的火坑中。請大人傳問我家老管家朱才,便知詳情。”

“好!”劉天鳴向何清問道,“朱才可在?”

“已傳到,伺候在那裏。”

“傳上來!”

於是白髮蒼蒼的朱才,緩步上堂,跪下磕頭。劉天鳴看過全卷,敬他是個義僕,更看重他處變不亂,能從曖昧混沌、重重懸疑的一件奇案中,找出可以着手之處,終於救出了青荷。說起來這件傷天悖理的奇案,不致成為冤沉海底的疑案,朱才實在應居首功。因此,從座位上欠一欠身,是有着還禮的意味在內。

這個舉動,在劉天鳴出於不知不覺;朱才正低着頭,亦不曾看到,正所謂“當局者迷”;而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無不大為驚奇,因而對朱才說些什麼,亦就格外注意了。

等朱才磕過了頭,劉天鳴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在朱家多少年了?”

“連頭帶尾三十五年。”

“朱家待你如何?”

“主人家向來寬厚,再好不過了。”

“怪不得!”劉天鳴略停一下問,“你家小姐是你救出來的?”

“這話,小人不敢冒功。不過,我家小姐的蹤影,是小人發現的。”

“你倒把發現的情形說一說!”

朱才略想一想答說:“禍事出了之後,小人心想,其中情節,種種奇怪。我家小姐絕不會殺人的,何況公公?所以殺親家老爺的,絕不是青荷小姐。那麼,小姐到哪裏去了呢?”

由此開始,談到如何上陳家祭弔;如何開誠佈公,商量怎麼樣求得青荷的下落;如何與楊大壯定出價格找那天抬花轎的人來指認;以及如何城裏城外,明察暗訪,希冀誤打誤撞能夠發現青荷。

“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一天在城外看到孤零零一座大宅出來一個瘸子,這人認得,是衛虎的跟班。心想張瘸子怎麼會在這裏?後來才曉得這座大宅,就是衛虎的家。”

年紀大了,一口氣說到這裏,已很累了,朱才不能不歇下來。劉天鳴等他喘息略定,繼續問道:“你怎麼又知道你家小姐在衛虎那裏呢?”

“先是猜想。”朱才答說,“因為陳家的護院楊師父打聽到,衛虎逼娶尤三嫂,可見得花轎坐錯了的一定是這個人。尤三嫂到了陳家,我家小姐當然到了衛家。”

“不錯!”劉天鳴點點頭,“你再說下去。”

“小人心想,衛虎不是好惹的,打草驚蛇,千萬動不得,小人跟楊師父商量,他到濟南府去搬救兵,小人就喬裝改扮,到衛家附近去打聽。這麼做法,只有小人與楊師父兩個人知道,小的連主母面前都不敢提起。這樣子到了第八天,有結果了。”

“是發現了你家小姐?”劉天鳴問,“是怎麼發現的呢?”

“先是看到衛家停在河埠頭的一條船,忽然張起竹篷,下了行李,竹篷遮得很密。小人心想,這麼熱的天,為什麼遮得密不通風?必有不能讓人見的堂客要出遠門。這個念頭一動,小人就不肯放鬆了,等到太陽下山,兩個老媽子攙扶一位矇著帕子、好像生病了的堂客下船。小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家小姐!”

“當然,你是他家幾十年老管家,自是一望而知。”劉天鳴問到這裏,轉臉喊一聲,“朱青荷!”

“民女在!”

“當時你在衛虎家,被監禁了幾天?”

“約莫十來天,不太記得清楚了。”

“這十幾天之中,見過衛虎沒有?”

“沒有。”青荷答說,“不過聽見他的聲音。”

“他說些什麼?”

“不甚聽得明白,只聽說‘揚州’,又是什麼‘翠香院’。後來才知道那是個火坑。”

“照這樣說,衛虎把你弄上船,是要賣你到揚州的妓院?”

“大人明鑒!”青荷不作肯定的答覆。

劉天鳴點點頭,“事實俱在!”他又問,“你下船的時候,看到朱才沒有?”

“看到的。”

“當時你頭上矇著帕子?”

“是的。”青荷略想一想說,“民女先還不曾注意,聽得一聲蒼老的咳嗽,聲音極熟。剛要抬頭去望,驀地里想起,是我家老蒼頭的咳聲,因而格外小心,偷覷了一眼,果然不錯!當時心裏七上八下,不過到底想通了。”

“你怎麼樣想?”

“心想,家裏一定在找我,找到衛虎這裏,不敢造次。如今既然看到了我,自然要來相救。為此,我上跳板的時候,裝得走不穩,將左手往後伸了出去,以三指示意,果然來救,三更天我會接應。”

“到了三更天呢?有動靜沒有?”

“有的。”青荷一面回想,一面答說,“民女先還是存着僥倖之心,姑且一試,原不承望我家會來相救。實在是怎麼樣也想不出可以救我的法子。哪知到得三更時分,鄰船上有孩子的哭聲,緊接着,又聽見哄孩子的童謠,這一聽,民女完全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是朱才來相救了。”

“何以見得?”

“因為那首《耗子娶親》,是民女小時候聽朱才唱習慣了的。更以詞句中略有改動,將‘三更’的字樣嵌在裏面,更見得已有默契。”接着,青荷便低聲唱起當時所聽到的歌聲,“白天相親,黑夜迎娶,三更啟程,順風順水到家門。”

“嗯!嗯!”劉天鳴頗為讚賞似的,“以後呢?”

“以後,民女便悄悄出艙,鄰船有條竹篙伸過來,民女再無遲疑,大着膽到了鄰船上,有人將民女推入艙板下。只聽‘撲通’一聲,接着就聽得有人在問:‘人呢,人呢?’一個說:‘怕是跳河了!’一個便罵他胡說:‘必是失足落水。’隨後便是亂鬨哄地救人,民女發覺船身在動,知道可以脫險了。”

“然則脫險了沒有呢?”

“脫險了。”

“你倒把當時的情形說一說。”

“船走了不知多少時候,好像也不太遠,民女不大分辨得清了。只知道是到了極靜的地方,停船上岸,岸上有一輛馬車,另外三個陌生男子,朱才也在。一見親人,民女悲從中來,放聲大哭,為人喝住了,後來才知道是楊師父——”

“那個楊師父,叫什麼名字?”

“是民女小叔陳家練武的師父,名叫楊大壯。另一個陌生男子,便是家。再有一個是陳家家人。一車三馬,連夜奔向睢寧縣。車子裏,朱才略略說了經過,原來是到睢寧縣去告狀。”

“你是宿遷人,為何到睢寧縣告狀?”劉天鳴提高了聲音說,“你倒說個緣故看!”

“朱才告訴我說,本縣張大老爺只聽衛虎指使,一去告狀,等於羊落虎口;睢寧縣的馬大老爺是響噹噹清官,只有靠這位大老爺,才能昭雪沉冤。”

“那麼,你的狀告准了沒有呢?”

“告准了——”

“何能告准?”劉天鳴故意打斷他的話,“隔縣遞狀,例不受理。你能告准,又是何道理?”

“這是楊師父的功勞。”青荷答說,“請大人問楊大壯便知究竟。”

“說得不錯!”劉天鳴問何清,“楊大壯可曾傳喚?”

“是!”

何清便將與林鼎、李壯圖在談論的楊大壯找到,通知上堂。行完了禮,劉天鳴問道:“楊大壯,你以前可曾見過本院?”

“奉睢寧縣馬大老爺之命,南京投書,曾蒙大人接見。”

“不錯!”劉天鳴說,“當時不曾問你,朱青荷隔縣告狀,何能見着馬知縣,朱青荷說要問你。你說個緣故我聽。”

楊大壯不便明說曾行賄,想一想答道:“是運氣好!值堂的差役與小人同姓,行四。小的與他攀交情,他指點小的到大堂下擊鼓鳴冤。若是遞了狀子,因為隔縣的緣故,反到不了馬大老爺的手裏。”

“那麼,馬知縣怎麼又受理了呢?”

“是小的教了朱小姐幾句話,只說衛虎在宿遷縣衙門,一手把持,狀子遞不到張大老爺手裏,馬大老爺才準的狀。”

“原來如此!”劉天鳴又問,“馬知縣命你到南京來向本院報信時,是怎麼個說法?”

“馬大老爺傳小的到後堂,交下來一封信封上沒有字的信,又問小的可識得字。當面試了小的,才細說緣由。”

“這又是何道理?”

“因為空白信封中,除了呈大人的信以外,另有一道手諭,指示如何投信。這道手諭不能為第三者所見,所以小的如果不識字,就不能幹這樁差使。”

“噢!”劉天鳴問,“你可還記得馬知縣的那道手諭?”

“容小人想一想!”楊大壯細想着,口中念念有詞地默誦了好一會兒,欣然答說,“都記起來了!”

“好!”劉天鳴說,“你且高念一遍。”

“是!馬大老爺的手諭是這樣寫的,”楊大壯念道,“字諭楊大壯知悉:汝到南京,即往巡按御史衙門,先覓按院林、李二家將投信,聽候按院劉大人傳詢。此事務須機密,不可令人知聞,否則不但朱、陳二家之案,不能昭雪,即本縣前程亦恐不保。此函封面,故意不着任何字樣,即恐汝沿路不謹,無意間有所泄露,或口頭說出去時,遭人中途劫持故也。慎之,慎之!閱竣銷毀。知名不具。”

他念得慢,聲音又高,所以堂下聽審的人,大致都能明白,怪不得巡按大人來得這麼快!原來其中有此一段曲折。大家對睢寧知縣馬昭賢無不由衷地欽佩;相形之下,又不由得自怨運氣不好,一縣之隔,別人那裏有“青天大老爺”,本縣何以偏偏是個既不清、又不廉的貪官來當父母官?

“老年兄,”劉天鳴問到這裏,向孫老師徵詢意見,“照你看,案情隱微,是不是都很清楚了?”

“是的!應該是很清楚的。”

“然則如今是不是該提衛虎上堂?”劉天鳴略略放低了聲音,“一堂審結,大家會不會心服?”

“百姓自然會心服。不過,其中有一段情節,雖於案情沒有什麼大關係,卻似乎應該有個交代。”

“是,是!”劉天鳴急忙問說,“旁觀者清!請老年兄指教。”

“不敢當,我亦是求全之意。”孫老師說,“朱青荷一狀告到睢寧縣,馬知縣派楊大壯星夜到大人那裏投書,照規矩說,要等有了覆示,再發落朱青荷。何以忽又解回本縣?這一層,只怕聽審的人,茫然不解!”

“見教得是,見教得是!”劉天鳴想一想說,“此案當初是張華山,派巡檢趙士龍到睢寧去,硬將朱青荷要了回來的。趙士龍不在縣裏,張華山想來不肯說實話。我想,有位證人能請了來,十分有用。”

“哪一位?”

“睢寧縣的巡檢魯一帆。當時馬知縣是派他解送朱青荷回宿遷的,其間首尾,他應該很清楚。”

“這個辦法高明之至!不過,魯巡檢不在這裏。”

“不妨連夜派人把他請來作證。”

劉天鳴在想,類似情形,照常規是行文睢寧縣查詢,等覆文到達,據以為證詞。但那樣一來曠日持久,案子不能即時便結。

照孫老師的建議,將魯一帆請了來,當堂作證,說起來便是“對簿公堂”,有損魯一帆的身份,亦頗不妥。這樣想着不由得有些躊躇了。

孫老師詢知他的難處,又提一個建議:“這也不妨。魯一帆來了,只是片面陳述,並非與趙士龍對質,不算‘對簿公堂’。大人如果再給他一個座位,便像我一樣,等於陪審,禮節上亦無缺失。”

平時老老實實、拿不出主意的孫老師,權署了幾天縣官,不想大有辦法。劉天鳴驚奇之餘,欣然接納,當即宣佈退堂,明日再審。

聽審的百姓,正覺得案情峰迴路轉,到了熱鬧的時候,忽然聽說退堂,就如好戲看到一半,突然打住,令人牽腸掛肚,心痒痒得好不難受,但亦無法,只有暗暗打算,明日破工夫早些來。

到了第二天,晨曦初上,便有人來趕熱鬧了。衛家後門便是一條河,所以還有人坐了船來的。賣零食的小販,亦聞風而至,將衛家門前那片廣場,當作市集場,擾擾攘攘,好不熱鬧。

正午時分,只見遠遠來了幾匹快馬,正是李壯圖陪着睢寧縣的巡檢魯一帆到了。

在大門口照料的何清,便將他先請到廂房休息,隨即往另一面去通報請示。劉天鳴吩咐,即時升堂。

不過,這天升堂的規矩與平時不同,並非一出來就升公座,而是站在公案前面,等候魯一帆“堂參”。

那魯一帆乾的雖是緝捕盜賊、除暴安良的職司,卻生得清秀文靜,上得堂去,向上長揖,口中說道:“睢寧縣巡檢魯一帆奉召參見按院大人!”說著,便待磕下頭去。

“少禮,少禮!”劉天鳴急忙將他扶住,“奉屈老兄來此作證,辛苦了!”

“原是公事,何敢辭勞?”魯一帆說,“大人請垂問。”

“且慢!”劉天鳴喊道,“何清,魯老爺是客,你在公案面前設三個座位,我跟孫大老爺一面,魯老爺一面。”

何清依言佈置,彼此對坐而談,不像長官僚屬,是像賓主相晤。堂下因為公堂上從無這樣的局面,都不免覺得新鮮,因而越發擁擠上前。何清是受了指示的,只要不踏入廳堂,不加禁止,便任由聽審的百姓佈滿了廊上窗下。這一來光線甚暗,但肅靜無嘩,所以雖看不清楚,卻能聽得明白。

“一帆兄,”劉天鳴很客氣地問,“你跟趙士龍可相識?”

“鄰縣同寅,做的又是一樣的官,如何不識?”魯一帆答說,“那天趙巡檢到敝縣,第一個就是找我。”

“噢,他怎麼說?”

“他說,奉了張縣令之命,賚帶公文,來提逆倫要犯朱青荷。”

“逆倫要犯?”

“是的!趙巡檢是這麼說的。我回答他說:‘什麼逆倫要犯,我講件新聞你聽。’趙巡檢似乎頗為困惑,大有聞所未聞之感。”

“這是什麼道理呢?一帆兄,你的意思是,趙士龍對全案的真相,似乎並不了解?”

“朱青荷並未到案,自然誰都不知道真相。”

話中略有頂撞之意,而劉天鳴絲毫不以為忤,連連點頭,“是極,是極!”他問,“我所不解者,馬縣令清慎廉明,既知朱青荷並非逆倫要犯,亦知她落入酷吏之手,結果不堪設想,又何忍將朱青荷交出去?”

“大人這話責備得是,不過,其中實有不得已的緣故——”

於是,魯一帆將如何帶趙士龍去見馬昭賢;馬昭賢如何峻拒交人;趙士龍如何出言威脅;而他——魯一帆如何發覺事態嚴重。

“趙巡檢的話很厲害,他說朱青荷有她夫婿具呈指控,而在睢寧縣所供,不過是片面之詞。睢寧把她當作原告,並不收監,萬一出了岔子,或是自盡,或是有了其他意外,請問睢寧縣可擔得起這個責任?”魯一帆一口氣說到這裏,略顯躊躇,而終於還是說了出來,“當時我心裏在想,衛虎結交江洋大盜,無人不知,現在聽趙巡檢的口氣,大有派人暗算朱青荷的意思,一則滅口,再則嫁罪於睢寧縣,這樣一來誤人誤己,萬萬不可。所以我勸本縣正堂,將朱青荷交回宿遷。”

“是一帆兄你送回來的?”

“是!”魯一帆答說,“除了人,還有全部案卷。”

“此外呢?馬縣令想來總還有話,要請你轉告張華山?”

“是!本縣正堂告訴我說:‘你見了張縣令,把話交代明白,人是移給他了,全案要另行申詳上台。’又說:‘話不妨說厲害些,讓他知道一手遮不盡天下耳目。’”

“那麼,這些話,你跟張華山說了沒有呢?”

“自然說了,我很勸了他一番。勸他不可一意孤行,更不可受人蒙蔽。”

“他怎麼說?”

“沒有說什麼,苦笑而已!”

魯一帆作證,到此告一段落。劉天鳴拱拱手表示道謝,然後起身相送。雖未送到檐前,但在魯一帆已覺得面子十足,意氣揚揚地回睢寧復命去了。

這裏劉天鳴重新升堂,一聲“帶衛虎”,堂下頓時起了騷動。林鼎、李壯圖、何清三人,相當緊張,怕人群中有衛虎的死黨埋伏着,乘機鬧事,搞得秩序大亂,什麼意外都可發生,所以如臨大敵,格外戒備,指揮皂隸差役,盡量將聽審的人往後壓,空出極寬的通路,容鐵索鋃鐺的衛虎上堂。

“衛虎!”劉天鳴問道,“你知罪不知罪?”

“小人不知犯了什麼罪。”

“哼!”劉天鳴冷笑,“今日之下,你還敢狡賴。莫非本院所傳人證,所說的種種情形,都是子虛烏有之事,齊了心要誣害你衛虎不成?”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衛虎答說,“小人聽說大人傳朱青荷來問過,說到過小人的家,就是在大人坐堂的這個廳上下的花轎。這倒是聞所未聞的新聞,請大人傳朱青荷與小人對質,便知真相。”

如果傳朱青荷與衛虎來對質,確是揭露真相最好的辦法。以朱青荷之冷靜靈敏,對質時在口舌上亦不會輸於衛虎。可是,這樣做法,對朱青荷是一種屈辱,更要顧慮到衛虎辯不過時,索性糟蹋青荷,說是已如何如何破了她的身子。那一來,青荷的名節無端被污,要洗刷都難了!

一想到此,斷然拒絕,“何用對質?朱青荷已說得明明白白!只看你如何解釋?”劉天鳴喊道,“何清,你把朱青荷的證詞念給他聽。”

證詞很長,等何清念完,衛虎知道死定了。為今之計,只有盡量拖延,拖到趙士龍“搬兵”來救。主意打定,他朝上說道:“回大人的話,小人像在夢裏一樣,完全記不得這回事!”

“完全記不得?”劉天鳴問道,“你的意思是,根本沒有這件事?”

“小人娶來的是一乘空花轎。當初舉了王狗子做證人,不想讓大人一頓板子,當堂打死,變成死無對證了。”

這幾句話,把劉天鳴氣得只是咬牙。他意思中竟似劉天鳴是有意打死王狗子,滅了他這個有利證人的口。用心之毒,飾詞之奸,真該千刀萬剮!

一念未畢,旋即自責,何可如此動意氣?定定神,把口氣平下來,方始問道:“想你那天的賀客,總不止王狗子一個,你倒再舉個證人看!”

“賀客雖有,賭錢的賭錢,聊天的聊天,空花轎不見得人人看得見。小人只記得王狗子在身邊,還說了句:‘人呢?’此外,不知道哪個看見了空花轎,不敢瞎說。”

說罷兩眼上翻,人跪得比劉天鳴低,視線卻比劉天鳴高,大有藐視之意。連孫老師都大為不平了,便俯一俯身子說道:“大人何不傳監視朱青荷的人來問?”

這一點劉天鳴自然也會想到,而且可傳來作證的人,不止一個。原是想抽絲剝繭般,一步一步問,現在空花轎一事既然不着邊際,則照孫老師的話做也不錯。

於是,他點一點頭,提高了聲音說:“帶張瘸子!”

“是!”何清趨前兩步,一面向劉天鳴使眼色,一面問道,“是不是對質?”

劉天鳴一時不明他話中用意,但看到他眼色,便不即回答,凝神一想,頓時瞭然。他這一問的用意是,如果不是對質,不妨先把衛虎押下去,因為有他在場,張瘸子心存恐懼,會不肯說實話。

“不必對質,先把衛虎帶下去。”

一個去,一個來,都以行動不便,走得極慢。擦肩而過時,衛虎站住腳想給張瘸子一句話時,機警的何清,橫身擋住,張瘸子連他的眼色都不曾看到。

“你叫什麼名字?”劉天鳴問。

“小人沒有名字,就叫張瘸子。”

“你抬起頭來我看一看。”

張瘸子一抬頭,突然又再往上抬一抬,然後很快地又落下來,看着劉天鳴。一旁觀審的林鼎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裏奇怪,這是什麼道理?

劉天鳴卻不曾發覺他的表情有異,細看一看,張瘸子不像王狗子那樣滿臉橫肉,是老實無用的那一類人物,便決定用好話撫慰。

“你跟衛虎做什麼?”

“跟在他身邊打打雜,有時候也跟他出門。人家都說我是衛頭兒的跟班,實在不是,他不會用小人這個瘸子做跟班的。”

話很嚕囌,遇到有脾氣的問官,便會喝住,劉天鳴卻等他說完了才說:“你跟他幾年了?”

“十來年。”

“怪不得他很相信你。”劉天鳴說,“張瘸子,你沒有什麼罪名,將來我會從輕發落,看你身有殘疾,照例的一頓板子都可以免掉。不過你要說實話。”

“是!小人有一句說一句。”

“那天衛虎續弦,花轎是空的不是?”

“小人沒有看見。小人的腿不方便,不大去擠熱鬧的。”

“你的意思是,新娘子是有的,不過你不曾看到。是不是?”

張瘸子很老實,不解劉天鳴問這話的用意。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不能分辨,他所說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因而期期艾艾地,語不成詞。

於是何清從旁解釋:“按院大人在問你,是不是那天大家都說去看新娘子,你因為腿不方便,自己知道擠不上去,所以沒有去看。”

“是的,是的!”張瘸子連連接口,“一點不錯。”

“這樣說,花轎不是空轎。”劉天鳴又問,“事後你聽人談起過新娘子沒有?”

“談起過的。”

“人家怎麼說?”

張瘸子突然警覺,這話說不得。不過,他不善於搪塞,急得滿頭大汗,只是“嗯、嗯”地,不知說什麼好。

“張瘸子!”劉天鳴開導他說,“你應該有一句說一句,從實答供。你是奉主人之命,身不由己,本院能夠體諒。可是,你如果不說實話,無罪變成有罪,本院可就想開脫你也不能了。”

“聽見沒有?”何清提醒他說,“你只要有一句說一句,大人絕不難為你。”

“你要知道,”劉天鳴又說,“這一案的案情,就是你不肯說實話,也很清楚的了。如果你說謊對你主人有好處,能夠脫他的罪,也還罷了,可又不能。既然如此,何苦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這話說動了張瘸子的心,但怕自己還沒有弄明白堂上的意思,便向何清問道:“何書辦,衛頭兒是一定要定死罪的了?”

“你看新娘子像不像大家小姐?”

“像。”

“如今再讓你看,你認不認得?”

“怎麼不認得。小的跟她一起好幾天,連背影都認得了。”

“你知道那個新娘子是什麼人?”

“她跟小的說,姓朱,是東村朱百萬的小姐。”

“噢,你還跟她說過話?”

“說過。”張瘸子答說,“說過好幾次。”

“一共幾次?”

“記不得了,大概總有七八次。”

“你還記不記得,朱小姐跟你說了些什麼?”劉天鳴先加撫慰,“你慢慢想,不要緊!”

於是,張瘸子一面想一面說:“第一次是朱小姐來了以後的第二天,托小的送個信,答應送到她家,送小的一百兩銀子;又有一次勸小的帶她逃走,說願意養小的老;再有一次跟小的哭,小的心裏難過,跟她說,你跟我哭也沒有用,我救不得你!”

劉天鳴點點頭又問:“衛虎調戲朱小姐,你看見了沒有?”

“沒有!新房裏面的事,我不知道。”

“以後呢?”劉天鳴很緩慢、很清楚地問,“你知不知道衛虎打算把朱小姐送到哪裏去?”

“我不清楚。”

“不清楚,意思是,稍微有點知道,是不是?”

“是!小的聽人說起,頭兒打算把新娘子弄到揚州,賣到窯子裏。”

“你跟上船沒有?”

“沒有。”

“是哪些人跟了去的?”

“不十分記得。”

“把你記得的說出來。”

“有,有王狗子,還有小癩子。”

又是王狗子!逼娶有他,盜屍有他,賣良為娼又有他!這樣一個全案關鍵所系頭號幫凶,偏偏讓衛虎指使陳大麻子,一頓板子打死了。想想實在可恨。然而死無對證,少了一個人證,由此可見衛虎的狡獪,這也是自己操之過急所致。

這樣想着,悚然憬悟:自己十年養氣,仍不免求功心切,好勝心強,處事不夠沉穩實在,致有此失。前車可鑒,想在這裏結案的想法,真是錯了!

事實上,亦無法在這裏一兩堂便結案,因為案內人犯越牽越多。有些人,譬如尤三,蹤跡不明,可以不必訪求,否則便是株連。但小癩子照張瘸子所說,就是逼良為娼的從犯,自然應該提案細審。

“何清!”

“在!”何清閃出身來應聲。

“張瘸子所說的小癩子是誰?”

“是快班上的。”

“是捕快?”

“算是捕快。”何清答說,“不過,在名冊上沒有他的名字。”

“反正是執役的差人。”劉天鳴說,“即刻傳案。”

“回大人的話,”何清答說,“小癩子跟人出差辦案去了。”

“哪天才得回來?”

“這很難說。他們拿的是‘海捕文書’。”

所謂“海捕文書”,是一通文書,行遍天下,訪緝要犯。到處皆可憑海捕文書,請當地衙門協助。不過,發到海捕文書,是極罕有的事,因而劉天鳴大為疑惑。

“是什麼案子,要發海捕文書?”

“是——”何清答說,“一名江洋大盜。”

見此光景,劉天鳴心裏有些數了,故意逼着他問:“是你手裏發出去的?”

“是!”

“你覺得有發海捕文書的必要嗎?”劉天鳴加上一句,“你把案情說給我聽聽!是怎麼一件了不得的大案?”

一聽巡按大人打官腔,何清便屈一膝答說:“大人明鑒,書辦是奉堂諭辦理。”

“是面諭,還是條諭。”

“是面諭。”何清答說,“張大老爺把書辦喊了去,當面交代了的。書辦想說,此案發海捕文書,於例不合。張大老爺不容書辦開口,實在是莫可奈何!”

“噢!”劉天鳴問,“這是哪一天的事?”

“大概是大人駕到的前一兩天。”

顯然的,這是有意叫小癩子避開。若論此案,該避的人還多,何以獨獨不讓小癩子在此地?看起來,其中還有別情。

這只是心裏的一個想法。眼前的處置,只有兩個辦法,擇一而行。一個辦法是小癩子既然未能到堂,另傳別人來審;一個是退堂。

劉天鳴想了一下,決定退堂。因為他覺得這件案子相當複雜,要做到“毋枉毋縱”四個字,並不容易。倘或操之過急,不是失出,就是失入,所以要靜一靜心,做個徹底的思考。

夜來孤燈獨對,凝神靜思,他覺得自己辦此案的缺失很多。

第一,當然是忽視了衛虎的潛在的惡勢力,以至於竟能假手於自己而滅了王狗子的口。這亦就是操之過急而生的流弊。其次,有件事應是更大的疏忽:尤三嫂的屍首何在?應該把它找出來!否則,這件案子,會被刑部所駁。因為衛虎一口咬定是空花轎,換句話說,兩乘花轎,只有一個新娘。這話怎麼說得過去?唯有兩乘花轎,兩個新娘,才會有這麼一件離奇的案子發生。然則另一個新娘何在?既是誤殺之後自刎了,那麼屍首何在?

一想到此,有如芒刺在背,當時便將林鼎、李壯圖找了來,說知自己的感想。

“是!大人。”李壯圖答說,“我雜在聽審的百姓中聽大家的議論,亦多以為這一點很可疑。”

“還有呢?”劉天鳴很注意地說,“我微服私訪,即在勤求民隱。你們能博採輿論,可以補我的不足。凡是聽到什麼,哪怕是批評我的話,都不必顧忌,盡量告訴我。”

“還有,”李壯圖又說,“很多人說是,尤三不能傳案細問,逼娶這件事終究不明白。”

劉天鳴不作聲,細想了一會兒問道:“尤三是案外之人,而且其人懦弱,亦是可想而知的事。如果我一定要傳他到案,傳而不到,派人去找,尤三會嚇得不敢露面,逼急了,甚至出事,豈非無端又害一條命?輿論雖應博採,是非還須細辨。這一點,我覺得我的想法不錯,要證明衛虎逼娶,並不是非傳尤三到案不可,你們說呢?”

“是!”林鼎答說,“不過找尤三嫂的屍首這件事,確是該辦。不瞞大人說,我亦下了一點功夫了。”

“好啊!”劉天鳴很高興地說,“有結果沒有?”

“稍微有點收穫。”林鼎緊接著說,“有件事,我要跟大人回稟,這幾天仍舊要在衛虎家設公堂,而且請大人多傳張瘸子來問。”

“這,”劉天鳴困惑不解,“是為什麼?”

“請大人暫不必問。”林鼎垂手賠笑,“也許是我想偏了,不過請大人就聽我一次。”

“好!我聽你的!”

接着又談訪尋尚方寶劍的事,劉天鳴頗為不安。因為失落御賜寶物,不僅是一項大罪,而且自覺有欺君罔上、品格不端之嫌,受了良心責備的緣故。

這就近乎迂腐書生之見了,林鼎心裏不以為然,只是不好駁他。“大人,”他說,“事有經權,此事不能不從權,因為尚方寶劍遺失的消息傳出去,等於就是大人自己剝奪了自己的權柄。皇上付託很重,大人沒有權柄在手裏,想上報皇恩也辦不到了。”

“這話倒也是!”劉天鳴說,“不過還是應該上緊去找。”

“是!”林鼎答應得很響亮,“大人請寬心,如果時機順,運氣好,兩三天之內,便有分曉。”

聽他這麼說,劉天鳴胸懷為之一寬。他也不去問他,何以謂之“時機順”,只點點頭說:“但願如此!”

為了有許多事要商議,林鼎約了李壯圖,夤夜去訪何清。白天大家都忙,尤其是何清,既要伺候公堂,又要整理供詞,一直忙到二更過後,才能歇手。

林、李二人去訪候時,也正是二更剛過。何清一個人在燈下小飲,打算喝到微醺,上床尋夢。此時還來打攪他,似乎太不體諒,所以兩人都有歉疚不安之感。

不過,何清很愛朋友,他的妻子尤其賢惠。雖是書辦人家,毫無一點霸道囂張的味道。何大嫂半老徐娘,荊釵布裙,大大方方地招待客人,將林、李二人當作丈夫的兄弟那樣看待,這使得客人心裏比較好過了。

“菜是沒有啥,酒剛開了一壇。”何清說道,“兩位寬飲一杯。”

“洋河高粱太凶。”林鼎笑着搖手,“我可不敢碰。”

“既然如此,”何大嫂說,“請兩位喝黃酒吧!我還存着一小壇,打算泡葯的,也有七八年陳了。”

何大嫂一面說,一面不顧客人攔阻,去開了一小壇黃酒,又將現成的風雞腌肉,煮了出來待客。

“倒不好辜負她的誠意,”何清殷殷勸酒,“我們邊吃邊談。”

酒邊敘交,感情益厚。林鼎向何清說道:“老何,有句話我擺在心裏好久了。你管刑房,而張大老爺有那麼多見不得人的事,莫非你就一點都沒有沾惹?”

何清不答,神情很沉着,想了一會兒答說:“在兩位面前,我不能不說實話。天下的刑房書辦,就沒有哪個是沒有做過違法之事的。不過國法以外,還有天良,傷天害理的事,我沒有做過。”

“既然如此,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倒不如放開手來干,就算有點過失,功勞抵過有餘,仍舊可以巴望出一個好結果。”

林鼎這話,說得何清矍然動容。“請問,”他說,“怎麼叫放開手來干?”

“我看衛虎人在‘籠子’里,威風好像還在。好多地方有顧忌,吞吞吐吐地不敢多說多動。”

“是的。”李壯圖接口,“我亦覺得不大對勁。”

何清的臉色又變得嚴肅謹慎了,“兩位是在說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不,不!”林鼎不安地答道,“老何,你完全誤會了!只怪我話說得太急。”

“那就是了!”何清的疑慮來得快,去得也快,“既不是說我,我無須多心。我們把話拉回來,只請你說明白些,如何放開手來做?”

“一句話,把衛虎的影子,一掃而光。”

何清不語,慢慢喝着酒,夾塊雞肉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剝指甲,好整以暇得令人莫測高深。

“我們先說件事,”何清突然開口,“尤三嫂的屍首,我可以找。不過,找到了,不必相驗行不行?”

林鼎與李壯圖都不知他這話是何用意,互相對看了一眼,仍舊由林鼎作答。

“只要說得出道理,上頭不會不準的。”

“道理雖有,於律倒不合,要劉大人有擔待才行。”

“這,你請放心!”林鼎立即接口,“我們大人最有擔待。”

“好!那麼,我說道理。第一,天時炎熱,屍首早已腐爛,挖出來重新相驗,不說仵作的這份罪不好受,在場的人,只怕誰也受不了。當然,這個理由不夠。那麼,第二,屍首腐爛,驗不出什麼來了。還有,第三,尤三嫂雖是兇手,實在也是欺侮得她忒甚,性情又格外剛強,才有這麼件案子。說起來也可憐,如今入土為安,又拿她挖出來,赤身裸體驗一驗,有點於心不忍。”

“說得對!”林鼎大為贊成,“不驗的好,我跟劉大人去說。”

“如果不準呢?”

“一定會准。”

“真有把握?”

“有!”這一次是李壯圖開口,“劉大人最肯服善,最有擔待。”

“好!”何清深深點頭,“能這樣,我們才可以放開手來干。兩位說吧,說了我去做。”

這一來,林、李二人才明白。先提不驗尤三嫂那個要求,只是一種試探,看劉天鳴有無擔當而已。

正談到這裏,忽然有何家的一個小廝,神色緊張地奔進來說:“爺,爺!有人來通知,巡按大人得了急病!”

聽得這話,林、李二人大吃一驚。何清卻還沉着,知道他這個小廝有“拿着雞毛當令箭”,輕事重報的毛病,便即喝道:“別胡說!人在哪裏?”

人已經進來了,是刑房的一名書手,特派在劉天鳴那裏,司抄繕之役,名叫邵仲文,此時走進來說道:“請快回去吧!巡按大人忽然上吐下瀉,不知是中了暑,還是中了毒。”

一聽“中毒”,滿座色變。林鼎一把抓住邵仲文問道:“你看劉大人是怎麼個樣子?”

“我沒有見着按院大人,是裏頭派人出來傳話,教我趕緊來請何大爺。不想兩位也在這裏。”

“請了醫生沒有?”

“大概請了。”

“他弄不清楚。”何清匆匆說道,“我們趕緊走!”

“走,走!”林、李二人同聲回答,往外就奔。

何清落後一步,有話關照邵仲文,“你趕緊到西關,請張老先生。”他說,“就說是我着你去請的,無論如何要請他勞駕。你就陪了張老先生一起來。”

原來這“張老先生”名叫張慕景,是位名醫,真有着手回春的本事,而且內外婦幼諸科,無不擅長。一次有富家請他去看三房合一子的幼兒,張慕景這一天腹瀉,神氣委頓,便即辭謝,請病家另請高明。

誰知病家執意要請張慕景,而張慕景腹痛如絞,坐在便桶上起不得身。就因為這一耽延,急驚風成了不治之症。這原怪不得張慕景,而病家仗財恃橫,痛惜愛子,竟在縣衙門裏告了一狀,而且在張華山前任的縣官那裏使了銀子,眼看要落個“庸醫殺人”的罪名,多虧何清替他多方斡旋洗刷,從輕發落,杖責二十,易科罰金,總算不曾受辱。

經此一番意外的打擊,張慕景氣惱之下,摘下招牌,親手劈碎燒掉,從此杜門,不再懸壺,甚至好友至親登門求教,亦拒而不納。唯一的例外是對何清,只要是他家的人有病求診,仍舊照看,亦仍舊看得極好。因為張慕景雖不行醫,卻有傳世之志,閉門撰寫醫書,醫道反而更有進境了。

話雖如此,張慕景從未為何清出過診,所以聽得邵仲文帶來的口信,雖有躊躇,而終於毅然地說:“也罷!看按院是位青天大人,我就破一次例。”

張慕景年近七十,矍鑠勝於壯年,牽出騾子來,跨上就走,害得背藥箱的書童,氣喘吁吁,幾乎跟隨不上。

到得行轅,何清在門口迎接。見面一揖,何清別無多話,只說得一句:“張先生,你就好比救我的命。”

張慕景答得妙:“既來了,我就如救我自己的命一樣。”

於是何清親自掌燈領入上房。室內由於吐瀉之故,氣味惡濁,張慕景吩咐,將門窗盡皆打開,秋風入戶,令人一爽。病榻上的劉天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精神彷彿一下子就好得多了。

“大人,”何清上前說道,“特為請來一位張先生給大人看病。張先生華佗再世,着手就會回春,請大人放心。”

“心感之至。”劉天鳴看着張慕景說,“恕我少禮。請坐!”

張慕景點點頭坐了下來,先細看劉天鳴的臉色,如罩着一層灰土,十分難看;又看了舌苔,扒開眼皮察視眸子,心中已有七分數了。

“怎麼起的病?”他問。

“傍晚還好好的。”服侍劉天鳴的小廝答說,“晚飯吃了一碗粥,頓時就不舒服了。大人肚子轟轟地響,接着‘哇’地吐了,又要上茅房,拉了一陣又一陣,手指頭都癟了下去。”

“別人吃了粥怎麼樣?”

“沒有人吃,一小鍋粥是專為大人熬的。”

“噢!”張慕景拉過劉天鳴的手來切脈,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出外。

“張先生,”何清跟過去問,“怎麼樣?”

“我只當暑邪擾人的霍亂來治好了。”

說罷提筆便寫,用的黃芩、梔子、半夏、蠶沙、鮮竹茹,等等,一共是十味上藥。

“這方子叫作黃芩定亂湯。”張慕景說,“用陰湯水煎服,一帖葯就可以好。”

“好,好!”何清很高興地說,“太高明了!”

“當心,什麼都不要吃,餓一餓不要緊。”

“是!”何清問道,“明天是不是請張先生再來複診。”

“那要看情形。病好治,病源難覓。”張慕景說,“撮葯、煎藥,最好挑靠得住的人。”

話外有話,何清想到“我只當”什麼病來治的說法,更覺疑惑。看一看左右,放低了聲音說:“請張先生說明白些!”

“很難說。”

“是不是飯菜裏面有毛病?”

“大概是。”張慕景說,“最近時氣不好,西鄉一帶,霍亂流行。只要病人用過的東西拿了來給別人用,立刻就會傳染。”

這話未免武斷,何清問道:“不會是無心傳染?”

“也說不定。”張慕景說,“你要不怕,不妨將劉大人的剩粥,吃上一碗。”

聽得張慕景的話,何清驚疑不定。果真有人想謀害巡按,必是衛虎所指使。因而又想到林鼎與李壯圖所勸他的話,心中大起警惕,看來衛虎不除,大家都會提心弔膽,說不定自己亦早就為衛虎看中了,不定哪一天如巡按一樣,也會突然中毒。

於是等送走了張慕景,一面親自監視煎藥,一面派心腹家人,以照料巡按為名,在行館中暗地偵察。幸喜張慕景的手段,真箇高明,一服定亂湯下肚,劉天鳴頓時就覺得舒服得多了。

不過,精神自然很委頓,迫不得已告知來探病的孫老師,須停審兩天,言下還頗有不安之意。

“政躬違和,是沒法子的事,大人不必煩心。倒是有件事——”

孫老師突然頓住,因為他忽然想到,劉天鳴既在病中,不宜有讓他煩心的事。可是,語氣已很顯然,無法再掩飾了。

“老年兄,是有什麼意外之事?不要緊,請你據實見告。”

孫老師無奈,想一想答說:“有件事,也是道路傳聞。說京中有個太監下來,是專為,專為對付大人來的。”

其實他原來想說的,不是“對付”,是“逮捕”,道路流言,確是說的這兩個字。而所謂“對付”是怎麼回事?劉天鳴亦能想像得到,心裏雖有些嘀咕,表面卻很泰然。

“我不知道是誰要對付我。”他說,“道聽途說的話,做不得真,老年兄不必替我擔心。”

“是!”孫老師停了一下說,“大人總還是小心些的好!”

“自然,自然!多承關照。”劉天鳴拱拱手道謝。

等他告辭離了病榻,一出中門,林鼎向他兜頭一揖,口中說道:“請孫大老爺留步。”

“噢,”孫老師問道,“你有話說?”

“是!”林鼎低聲問道,“孫大老爺剛才跟我家大人說的話,是哪裏來的?”

“是我的長隨所說。”

“那就一定不會錯的了。”林鼎又問,“只不知京中來的太監,叫什麼名字?此刻人在何處?”

“聽說姓牛,此刻大概已過徐州了。”

“已過徐州了?”林鼎心想,人還未到,怎會有此流言?

孫老師看出他心中的疑惑,便為他解釋:“那牛太監坐的轎子,走得極慢。在徐州聽他口發狂言的人,早就到了宿遷,所以才有流言。”

“原來口發狂言!請孫大老爺說明白些。”

從孫老師口中得知其事,林鼎大為不安,他一直在擔心,衛虎詭計百出,趙士龍忽然進京,必是有所圖謀。如今說是派太監來逮捕巡按,則必是為尚方寶劍遺失一事來問罪——除卻這個罪名,他想不出劉天鳴還有什麼可以招致被捕的過失。

“這一着很毒辣。”林鼎對李壯圖說,“總是我們保護不周,才會把一把尚方寶劍都弄丟了!如今害大人落得這麼一個結局,我覺得死亦不足以贖辜。”

“是啊!”李壯圖緊皺着眉說,“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急也無用,趁火還沒燒到眉毛,得趕緊想法子對付。”

“法子當然要想。”林鼎答道,“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得把老何請來商量。”

何清的話很乾脆,“只有把劍找出來!”他說,“此外,什麼話都是白說的。”

“提起找劍,”林鼎被提醒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張瘸子上堂時,老看懸在廳上的那塊匾,我疑心那後面有花樣。”

“你是說,尚方寶劍是藏在那塊匾後面?”

“對了,我是這麼疑心。所以我請大人仍舊在衛家開審,而且多提張瘸子上堂,為的是想看明白些。”

“似乎不必這樣子費事。”李壯圖的辦法很簡單,“不是搜一搜,就是把張瘸子私下找來問一問,不就都明白了。”

“這也是個辦法——”

林鼎的話未說完,何清已搶着說道:“這個辦法不妥,把張瘸子找了來問,未見得有結果,反而打草驚蛇;至於那塊匾後面,我聽人說過,好像衛虎安着什麼機關,危險得很。”

聽得這話,林、李二人都有同感,也都興奮異常,不約而同地說:“尚方寶劍一定在那裏!”

“在那裏或許不錯。可是,衛虎之毒是大家都曉得的,說不定那個機關是個陷阱,不動還好,一動把劍毀掉了。”

這一說又使得林鼎與李壯圖毛骨悚然了!面面相覷地沉默了一會兒,李壯圖說道:“老何,你亦足智多謀,不輸於衛虎,莫非就想不出一個拿回劍來的法子?”

這話近乎激將了。何清忽生爭強好勝之心,攢眉苦思,往來蹀躞,終於想出來一計。

“我這一計,做起來不容易;不過,做好了一定成功。”

“只要成功就好!”李壯圖說,“不容易可以把它變得容易。”

“李爺,若是你做得到三件事,要找尚方寶劍就容易了!”

“好吧!老何,你說來聽,哪三件?”

“第一,要請巡按大人不承認尚方寶劍是丟了!”

第一件事便是難題。劉天鳴為人方正,不肯說假話是其一;已經出奏,未便否認是其二;假劍可充得過?是其三。

見李壯圖發愣,何清便又說道:“是不是?我說不容易不是?”

“你先莫管,且說第二件。”

“第二,要勸得巡按大人託病不見客,由孫老師出面應付。”何清緊接著說道,“第三,就是要能說動孫老師放出膽子來硬挺。”

“慢慢!”林鼎插嘴,“為何謂之‘放出膽子來硬挺’?”

“硬說尚方寶劍是真的。如果對方不信,拿證據來!拿個證據來證明真假!”

“這話,”林鼎很深沉地說,“只要你的辦法行得通,孫老師的膽子是有的。莫看他忠厚無用,發起書獃子脾氣來,天塌下來都不怕的。倒是劉大人那裏,只怕難!”

“不!”李壯圖說,“只要動以利害,劉大人也肯從權的。果然就憑衛虎那兩個血腥錢,買通了太監狐假虎威,將個人人皆曰可殺的大奸大惡,救出法網,想來劉大人亦不甘心!”

“對!”林鼎矍然而起,“我想到一個說法了!但是,老何——”

“林爺,”何清斷然將手一揮,“你不必說下去!我告訴你,只做到這三件事,除非來人見機知趣,不為已甚,否則尚方寶劍一定可以找回來。”

“我可有點不大相信!老何,請你把其中奧妙說一說。”

“當然!”

等何清將他所設想的一套做法,細細講明,林、李二人愁懷一去,笑逐顏開,不約而同地豎起拇指,齊聲稱讚:“好計、好計。”

這條好計,果然如所預料的,劉天鳴不能同意。

“大人坐得正,行得正,自然覺得這樣做法,有欺君罔上之罪。可是顧全了大人自己的聲名,宿遷的百姓可就遭殃了。大人是只想顧自己呢,還是要顧百姓?是只想自己博個方正的名聲呢,還是要執法如山,不讓惡人漏網?這裏面的關係輕重,請大人自己斟酌!”

這樣的說法,有如“《春秋》責備賢者”。劉天鳴人雖方正,究竟不是中了道學家遺毒,滯而不化的腐儒,到無話可說時,就只有同意了。

這一點同意,第二點託病不理事、不見客便是必然之事,因為辦法是一整套下來息息相關的。不過,劉天鳴有一層極大的顧慮,不能不鄭重其事地提出來。

“要我暫時隱居幕後,是件很容易的事。”他問,“你們想過沒有?拿孫大老爺推到幕前,去擋京中太監的氣焰,他行嗎?”

“這,原有些難處。”林鼎不敢說滿話,因為他亦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有跟孫大老爺談起來看。”

“好吧,你們去談!一切等跟孫大老爺談妥了再說。”

事情到此非常明白了,整個計劃的關鍵,是在孫老師身上。不但要他肯擔當,而且要他能擔當得起來。想想,孫老師實在不夠格,但卻非他不可,因為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出面。

“只好趕鴨子上架了!”何清說道,“這件事做起來很吃力,我們三個要先商量好才行。”

等商量停當,連番去見孫老師。門上通報進去,孫老師頗為重視——兩個巡按親信的家將,一個如今正在管事的書辦,約齊了來見,這件事在他這個冷官,就太不尋常了。

因此,孫老師神態鄭重,十分客氣,一再讓坐,而林、李及何清謹守本分,一再謙謝,站着說話。

“今天來見孫大老爺,是奉了巡按大人之命。”何清從容說道,“如今有件大事要做。這件大事,關乎朝廷的紀綱,官場的風氣,百姓的禍福,還有一位清官的前程。巡按大人說,這件事做得成,做不成,全看孫大老爺一句話。孫大老爺說聲我做,就做得成,不然,一切都不必談。為此,巡按大人吩咐我們三個來請孫大老爺的示。”

聽得這話,孫老師豈止受寵若驚?心都跳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有這樣子的重大關係,因而反有不信之感,張大了眼問:“巡按真的說過這話?”

“這是什麼事!豈可瞎說?孫大老爺不信,問他們兩個。”

等孫老師看到林鼎、李壯圖臉上,只見神態肅然地微微頷首,那就不必問了,確是劉天鳴有這樣的話。

“好!”孫老師大聲說道,“我做!”

何清見他如此痛快,又喜又愁。喜的是孫老師真有擔當;愁的是,他連什麼事都還不知道,就會一口答應,這樣冒失的人,世上真還罕見。由此可想,應變的才具,實在差了點,只怕難任艱巨。

因此,何清很費了一番精力與工夫去教導孫老師,一方面要讓他了解整個計劃的細節;另一方面又要培養他正確的應付態度,既不可畏怯,更不可掉以輕心。

等將整個情況弄清楚,孫老師才發覺自己遇到了生平最艱巨、最棘手的一個局面,心裏自不免怯怯地缺乏自信,但想到這件事關係重大,而且慷慨之言在先,只有硬着頭皮去挑這副異常吃力的擔子。

於是,到得第二天,孫老師便以署理宿遷縣令的資格坐堂,提出衛虎來問了些與案情並無太大關係的細節,順便宣佈:巡按忽患重病,暫停問案,被告還押;一干人證,暫且飭回,但須隨時聽候傳喚,切切不可走遠了。

京里派來的太監到縣了,事先有前一站的“滾單”通知,奉旨查案的太監名叫秦一明,隨帶小太監及東廠校尉各四名,在宿遷有多日勾留,須準備寬敞的公館。

顯然的,說要在宿遷有多日勾留,是因為劉天鳴在這裏的緣故。銜旨而來的太監的名字,傳說有誤,但秦一明此行,專為對付劉天鳴而來,似乎傳說是被證實了。

“頭一個就是難題。”孫老師說,“滾單上說,要準備寬敞的公館,我就覺得不妥。第一,民脂民膏,須當愛惜;第二,太周到了,好像有點巴結他似的,只怕越助長了他的囂張之氣。”

“不然!”何清率直答說,“唯其盡了禮遇,公事上跟他硬爭,才顯得不是故意跟他為難。再說,他是奉旨來的,就是欽差的身份,應該尊重。至於多花些公款,只要把事情辦通也值得,不會有人說閑話的。”

“你如此說,倒也罷了。”孫老師又說,“如今要趕快通知劉大人,請他避一避。”

“劉大人已經搬了,搬在——”

“你不要告訴我,你不要告訴我!”孫老師連連搖手,“我是不知道的好!”

何清愕然,怎麼樣想也想不明白。“大老爺,”他說,“怎可不知道按院大人的下落?”

“為什麼要知道?”孫老師說,“我有自知之明,只要秦一明逼得緊了,我沒法兒不說;索性不知道,就讓他逼死我也無用。”

何清暗暗嘆口氣,世上有如此懦弱的官兒!“大老爺,”他說,“你老膽子這樣子小,這齣戲怕有點唱不下去了。”

“不!不!”孫老師說,“我的膽子,大的時候很大,你放心,不會誤事。”

話雖如此,何清又何能放心得下?尤其是聽說來查案的那個太監,外號“鬼見愁”,更覺憂心忡忡,怕孫老師應付不了,那就輸了面子,又輸裡子,全盤盡輸了。

“老何,你亦不必過於患得患失,愁得覺都睡不着,那就真的要輸了!”林鼎勸慰他說,“你跟孫大老爺算是打頭陣,萬一接不下來,還有我家大人跟我們弟兄呢!”

聽得這話,何清略覺心寬。“事已如此,唯有盡人事聽天命。”他說,“如今最要緊的一件事是,監視衛家,務必請兩位不可放鬆!”

“鬼見愁”的容貌,一望而知是屬於陰險一路。太監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長膘的居多;而這“鬼見愁”瘦刮刮的一張臉,稜稜角角,鋒芒畢露,真是俗話所說的“面無四兩肉”,看上去只是一張皮包着一副骨頭。

接官亭見禮,見那“鬼見愁”腰系無花的素銀帶,官服上是直徑一寸的雜花,孫老師知道品級相等,便以平禮相見,長揖不拜,口中說道:“內相辛苦!請裏面待茶。”

那“鬼見愁”斜睨着他問:“足下何人?”

“敝姓孫,署理宿遷縣令。”

“署理?”鬼見愁裝作不解,“我出京的時候,行文吏部,問起宿遷縣令的職名,道是姓張,哪裏出來一個姓孫的署理?”

那副派頭倒像個入閣拜相的大學士,令人齒冷。孫老師一下子發了書獃子脾氣,仰着臉硬着脖子答說:“你要見姓張的也容易!他貪污有據,如今被按院派人看管着。你要見他,我派人領了你去!”

聽得這話,“鬼見愁”的臉色,益發陰森可怕,連連冷笑。“哼,哼!按院!”他說,“劉天鳴也太跋扈了!我倒請問,他人呢?”

“按院劉大人,冒暑巡行,日夜辛勞,如今病倒了,正在延醫調治。”

“你可知道,我是奉旨按問,關防嚴密,公館可曾備下?”

“自然預備了。”孫老師答說,“前縣的滾單下來,說預備的公館,要大要寬敞,大概可以讓內相滿意。”

“鬼見愁”的臉色緩和了些。“那就請引路!”他說,“到了下處,我們再細談公事。”

孫老師不作聲,掉頭在前引路。不一會兒進了公館,由何清上下招待,孫老師抽空溜回衙門。到得傍晚,只見門上匆匆來報:“欽差太監來拜訪了。”

主客之禮,不可不顧,孫老師隨即全副公服,開中門將“鬼見愁”接了進來,在花廳落座。

行禮既罷,孫老師問道:“內相見訪,有何指教?”

“我來問劉巡按的下落,到底住在何處?”鬼見愁說,“這樣子行蹤隱秘,旁人又這樣子諱莫如深,莫非真有什麼隱情不成?”

“隱情?”孫老師抬眼看到在鬼見愁身後,彷彿在執役伺候的何清微微搖頭,知道該如何回答,“按院有何隱情,我不知道。”

鬼見愁所說的“隱情”,亦指孫老師有牽連,聽他這樣回答,便即冷笑說道:“這隱情,莫非身當其事的都不知道?”

“誰身當其事?”

看他有些裝糊塗的樣子,鬼見愁不客氣了。“說的就是足下!”他的聲音毫不含糊,“劉巡按不知為什麼躲了起來,你又幫他隱瞞行蹤。你能不知道其中的隱情嗎?”

“我確是不知道!也談不到幫他隱瞞。”孫老師往上一指,“我可以發誓給你聽,如果我知道按院此刻在何處,教我身首異處,神人共殛。”

發到這樣血淋淋的重咒,鬼見愁可真發愁了,但樂壞了何清!不想孫老師看來窩囊,而這份窩囊恰恰對症下藥,專治鬼見愁的陰險凌厲。見他自己生悶氣的陰鬱臉色,與孫老師毫不在乎的神情,他覺得可以放心了。

“請問內相,”孫老師不但已能招架,而且還能向前邁步了,“這樣子急着覓按院,究竟為了何事?”

“我有旨要宣。”鬼見愁說,“足下身為地方官,何能連巡按的行蹤都不知道?”

“這有個說法:第一,我這個地方官是暫時署理的,說實話,只光身一個人來到縣衙,什麼都不清楚;第二,按院住魯肅廟,關防嚴密,有時微服私訪,他的行蹤,我亦不便問,不敢問。”

這第二點答得極好,解釋他不知劉天鳴行蹤的理由,毫不牽強。鬼見愁有些信了,煩躁地說:“那麼,我銜旨而來,該怎麼辦呢?”

那樣厲害的一個人,說出這樣沒氣力的話來,連孫老師都知道,自己佔了上風,把他擺佈得動彈不得了。因而信心大增,思路也靈敏了。

“內相銜旨而來,自然是公事。既是公事,我亦不能袖手。再說,接旨遇到特殊情形,亦可變通辦理,何妨跟我說說?”

“你能代劉巡按接旨嗎?”

這一問,孫老師要考慮了。通常降旨臣下,而接旨之人身染重痾,有兩種處置辦法。

一種是皇帝的恩旨,必得讓本人知悉,便在病榻宣旨,當事者伏枕作為磕頭;再有一種是由親族代接。孫老師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作為劉天鳴的親族。

偶爾抬眼,發現何清微微頷首,孫老師解決了難題,頓感輕鬆,立即大聲答說:“我替按院代接就是!”

接旨就得陳設香案,何清的動作很快,順手就端來一張高腳茶几,一面喊道:“快拿香爐來!”

語聲未終,鬼見愁搖手阻止。“慢!慢!”他說,“這個旨不是這麼接法。”

孫老師愕然問說:“該怎麼接?”

“你替劉巡按接旨,就得替劉巡按辦事、擔責任。這一層,足下先要弄明白了。”

孫老師心想:早就明白了!點點頭說:“理所當然!”

“好!那麼,我把旨意告訴你。”

“慢!慢!”孫老師聽出話中有蹊蹺,“請問內相,到底是聖旨不是?”

“皇上的意思,你說是聖旨不是?”

“是的。”

“那就行了。”鬼見愁從隨帶的護書中,取出一封帖,遞了給他,“你看!”

孫老師最大的本事是一目數行,所以接過來略微一看,便已記得,卻特意做作。“何清!”他說,“我的眼力不濟,你來替我看一看。”

這是求援的暗示,何清當然明白,看完了說道:“回大老爺的話,這是司禮監奉旨,查驗先皇御賜按院劉大人的尚方寶劍,司禮監通知這位公公來查驗的公事。”

“是聖旨不是?”

“不是!”

“怎麼?”鬼見愁大怒,“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說不是聖旨!”

“怎麼是聖旨?”何清立即反駁,“雖說是皇上的意思,但降旨給司禮監,不是降旨給按院,亦不是降旨給公公你。中間隔着好幾層呢!”

其實只要出於上意,便是欽命案件,怎麼不算聖旨?!理應照辦的一件事,只為鬼見愁故弄玄虛,想以聲勢壓人,結果被駁得啞口無言,因而折了銳氣,反倒弄巧成拙了。

“那麼,”他無可奈何地問,“你們是不是替按院擔責任呢?”

“不知道是什麼責任?”孫老師說,“能擔當然擔。”

“尚方寶劍!”鬼見愁又神氣了,“拿出來查驗;拿不出來,嘿嘿!”

“原來是這個責任!”孫老師說,“尚方寶劍供在按院行館,昨天我還看見的。不過,內相,不能拿給你!”

“為什麼?”

“尚方寶劍,先皇御賜,又不是尋常一把劍,怎能隨便拿來拿去。再說,也不能查驗,除了皇上,誰也不敢查驗御賜之物。”

這一番義正詞嚴、咄咄逼人的指責,將鬼見愁的氣焰又折了一大截,臉色就很難看了。何清心想,孫老師這一天的言語,如有神助,料他自己亦一定很得意,但得意忘形,不知收斂,就會激出意外,不可不防。

念頭轉到這裏,隨即便出聲了。“這位公公,”他很客氣地說,“今天鞍馬勞頓,而且天色也晚了,暫請休息,明天一早到魯肅廟去瞻仰尚方寶劍。不知尊意以為可行否?”

鬼見愁也很見機,見何清打圓場,雖覺小小一名書辦亦來插嘴,真箇不成體統,然而畢竟是有個台階可下,面子不致撕得太破,已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了。

於是,他仍舊虎着臉說:“好!明天一早,魯肅廟瞻仰尚方寶劍!”

說罷掉身就走。何清向孫老師努努嘴,示意孫老師以禮相待,送到大堂滴水檐前。鬼見愁頭也不回,由兩名小太監、四名校尉簇擁着,揚長而去。

第一關是過去了,而且也佔了上風,但重頭戲還在後面。孫老師當夜又召集何清與林鼎、李壯圖密談,先研判情勢,再商量對策。

“有一點先要弄清楚。”林鼎首先提出疑問,“尚方寶劍遺失,劉大人曾奏報過的,何以鬼見愁的公事上沒有提到?”

這就只有熟於律例案牘的何清才能夠解釋了:“這有兩種情況:第一,劉大人奏報尚方寶劍遺失的奏疏,沒有發到司禮監,或者司禮監記不得有這回事了;第二,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劉大人曾奏報失劍,因為既知遺失,又來查什麼、驗什麼?”

“不錯,不錯!”孫老師領會了,“如果已知劍已遺失,則查劍之舉,師出無名。”

“他那面的情形我懂了。”林鼎問道,“我們這方面呢?亦應該自圓其說,明明已經奏報遺失,何以此刻又出現了呢?”

“那是以後的事!”何清答說,“只要把真劍找到,一時權宜之計,皇上一定體諒的,就算劉大人自請處分也不會重。”

“對!如今只要把真劍找到,其他都非所計較了。”李壯圖這句話,是一個一致同意的結論。

接下來便將明日一早,鬼見愁到了魯肅廟以後,所會發生的事,擬想了一遍。依照何清原定的計劃,改正了幾個細節。都覺得考慮周詳,雖非萬無一失,至少也有七八分把握,可以過關。

哪知第二天事情有了變化。當何清去接鬼見愁到魯肅廟時,他表示身子不爽,要休息一天再說。可是行館中人卻說鬼見愁毫無異狀。派去的廚子是何清的遠房表弟,更說鬼見愁善飲健啖,飲食比誰都多。

這就很明白了,鬼見愁是有意不去魯肅廟。本來急如星火,彷彿即時就能驗劍,而臨事之際忽又退縮,其故安在?

困惑的何清,感到這不是好兆頭,立即返回魯肅廟。孫老師與林、李二人,看他隻身而來,形色亦顯張皇,都不免詫異,彼此目語警戒,隨着何清到隱秘之處去密談。

“要打聽!”聽罷經過,林鼎首先開口,“好在行館中都是我們的人,總有什麼跡象可以看出來。如今最要緊的是,看有什麼人進出。”

“是的。”李壯圖也說,“這鬼見愁秦一明,既是衛虎招來的鬼,想來該有聯絡。這一點務必要弄清楚。”

“公然來往是不敢的。”何清說道,“要防他暗中傳遞書信。”

“慢來,慢來!我們從頭研究。”

孫老師到底是兩榜進士出身,看人料事,有時還不免迂闊,但卻是正本清源之計,像這件事,實在是非從根上探究不可,所以大家都住了口,聽他的意見。

“我想,秦一明忽然打退堂鼓,必是由於昨天一到的遭遇出乎他的意外。第一,他總以為一說奉旨查劍,我們這裏必會驚惶失措,哪知事並不然。第二,他既是來查劍,忽而不查了,當然是因為已了解到,查劍二字,已不成威脅。換句話說,他已知道,查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於是乎,”林鼎接口說道,“就要另想足以成為威脅的招數了!”

“是啊!他以為我們害怕劍是假的,誰知居然不怕。既然我們不怕以假作真,就要另找一樣我們所怕的花樣!”

“是了!”何清忽有意會,“看來孫大老爺的顧慮倒真有道理了。”

“你是說,”李壯圖問,“拿劉大人曾奏報失劍這件事來做文章?”

這一說,無不恍然大悟,亦無不同意,秦一明看以假作真無計可施,必然質問既無忽有的原因何在。

“事情弄清楚了,必是如此!”孫老師問道,“我們該怎麼說?”

“沒有第二個說法,只說又找到了。”林鼎斷然決然地說。

“對!”何清附和,“我亦以為只有這麼一個說法。”

“你呢?”孫老師問李壯圖。

“除此以外,似乎沒有理由可以解釋。”

“大家都這麼說,我也只好這麼說。”孫老師說,“就是不知道這個謊怎麼才能撒得圓?”

細細想去,事實上亦非做此失而復得的說法不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回到何清原定的步驟上來。整個事態,不過多一層曲折,結果是不變的。

商量既定,以逸待勞,心境都大不相同了。當然,行館的動態是絕不會放鬆的。到夜來彙集幾方面來的報告,不曾發現衛虎有與秦一明搭線的跡象,只有一名校尉自北而來,馳馬甚急,想來是有緊急信送來。

這是無從猜測之事,只有置之度外——這一着是衛虎厲害,使的一條瞞天過海之計,居然能在獄中指揮,派人通知趙士龍在徐州坐守,居中聯絡。秦一明要跟衛虎通信,先送至徐州,再返回宿遷;同樣的,衛虎亦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有一點:為秦一明來送信的,是預先派在徐州待命的東廠校尉;而送信給衛虎的,是趙士龍的親信。

這樣做法,自然費事,但連何清都可瞞過,十分穩妥——秦一明之所以不到魯肅廟查劍,是因為孫老師說得那樣斬釘截鐵,不似失劍的模樣,感到萬分困擾,特意前一天連夜派人送信給趙士龍,查問究竟。此刻複信到了,除了斷定魯肅廟所供的是一把假劍以外,還教了秦一明一套說法。

下一天,秦一明未到魯肅廟,但到了宿遷縣衙門。孫老師本在魯肅廟等待,得到通知,由何清陪着,回衙相見。

“昨天接到京中的文書,有件奇事,要向貴縣請教。”

“不敢!”孫老師很謙恭地說,“不知是何奇事?”

“文書中說,劉巡按曾有奏報,說御賜尚方寶劍居然失竊了,所以又交了一樁差使給我,命我徹查失劍詳情。”

果不其然,是拿這個漏洞為題目。孫老師心想,下一步必是查問:尚方寶劍既已遺失,則在魯肅廟中所供的那把劍,又是怎麼回事?這就不必等他問出口了!

“好教內相得知。尚方寶劍曾經被盜,確有其事,不過已經找回來了!”

這個回答,大出秦一明的意外。

而且看孫老師神態從容,絲毫不像撒謊的模樣,越覺困惑,竟不知下面該怎麼說。

想了好一會兒,方始問道:“是哪一天找回來的?”

“好幾天了。”

“是怎麼找回來的?”

“其實不是找回來的,是有人自己送回來的。”孫老師答說,“大概盜劍的人,知道尚方寶劍盜了去,既不能變賣,又不能使用,藏在家裏反倒是個禍水,所以悄悄兒送了回來。”

秦一明開始發覺,所見所聞,都出乎常情常理,而最不可解的是,完全無視乎宦官的勢力。那孫老師莫測高深,而又帶點書獃子的味道,雖不知他何所恃而敢如此,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如果用勢力壓他,絕不會屈服,壓力愈重,反抗愈大!

當然,勢力只要夠,一樣無堅不摧。但宦官的勢力,只有在京里才施展得開;到得此地,唯有用虛聲恫嚇,嚇不住不如“識相”為妙。

這樣一想,得之而後快的決心是添了幾分,浮躁之氣卻減了幾分。冷靜地思考下來,覺得劉天鳴這一面,情理上交代不過去的地方很多,抽絲剝繭,一層層駁得他無話可說,那時再運用勢力就可以得心應手了。

打定了主意,態度一變。“我一路而來,卻聽說劉巡按除暴安良,頗得民心。不過,功是功,罪是罪,將功折罪,免於處分,唯皇上有此大權。”他緊接著說,“至於我,此來並未奉旨考查劉巡按的政績,只是來查查尚方寶劍。現在又奉新命,徹查尚方寶劍失落的經過。誰知尚方寶劍說是失而復得,而失是怎麼失,得是怎麼得,一概不知。似此情事,過於離奇。請貴縣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回京怎麼交差復命?”

這番平心靜氣的訴說,孫老師頗感意外,何清亦覺棘手。正在為難的當兒,突然有一個人,大踏步闖了進來,很魯莽地問道:“孫大老爺,秦公公要來看劍,已經伺候多時。到底來不來看,請吩咐下來,免得大家苦苦等待。”

這是林鼎眼看勢成僵局,效此張飛闖帳的行徑,來替孫老師解圍。何清是等他一開口,便知來意,所以桴鼓相應地說:“請大老爺陪着秦公公去看劍吧!看到了尚方寶劍,秦公公自然就可以交差復命了。”

“不錯!”孫老師也領悟了,拱一拱手說,“內相,請!一切都等到了魯肅廟,看了尚方寶劍再說。如何?”

“好!”秦一明沉靜地答說,“正該如此!”

於是兩人都上了馬,直奔魯肅廟而去。林鼎抄近路先趕了回去,將經過情形告訴了坐守的李壯圖,各懷小心,謹慎應付。

秦、孫二人到得廟中,燭火已燃,進殿仰視,神龕前面已遮了一張紅布幕,幕前一座去了轎杠的“龍亭”,其中供着一把製作精美的寶劍,而且尺寸特大,入眼令人起敬。秦一明倒真有些困惑了。

此時孫老師已有了動作,塵揚舞蹈地往上便拜。三跪九叩既罷,站起來退在一邊,是靜待秦一明行禮。

禮是照行了,秦一明站起來卻不看劍。原來一路上想了又想,他覺得還是應該先問一問為妙。

“請借一步說話,我有幾件事要請教。”

忽然變卦了!孫老師看了何清一眼,答一聲:“好!請過來。”

“這尚方寶劍的離奇行蹤,如何失去,如何復得,來龍去脈,非弄清楚不可。”

仍舊是這一問,問得孫老師很傷腦筋,皺起眉頭,細想答語。但有個旁觀者清的何清在,看出秦一明改變了策略,心想言多必失,何況本是件破綻百出的事!真應了一句俗語:“若要盤駁,性命交脫。”孫老師絕不可以跟他細談細講。

於是,他咳嗽一聲,微微搖首。孫老師自能會意,慢吞吞地回答秦一明:“這尚方寶劍的失是如何失,要問劉巡按;得是如何得,我剛才說過了!”

這兩句話聽來乏味,但能將秦一明話鋒中的勁道,輕輕易易地卸掉。何清不由得暗中好笑,原來老實無用的人也有用處,宜於用來對付鋒芒畢露的人。

秦一明真的怔住了!原以為孫老師必有辯解,便好抓住他的錯處,一層一層逼得他開不得口。不想所得的答覆,是如此差勁。軟硬兩不受,倒真有點傷腦筋了!

“那麼,照貴縣所說,我該怎麼徹查失劍得劍的經過呢?”

“這是個難題!”孫老師說,“依拙見,常言道得好:事緩則圓。內相先耐耐心,等劉巡按病好了,當面細問,不就都清楚了嗎?”

“哼!”秦一明冷笑,“貴縣說能代劉巡按擔當。這就是擔當嗎?”

“內相要查失劍、得劍的經過,我並沒有表示能代劉巡按擔當。”

“此外呢?”

“此外?”孫老師問道,“是指查看寶劍一事?”

“是啊!”

“這,我說過,我有擔當。”

“你的擔當是什麼?”

“是——倘有疏失,甘與劉巡按同罪。”

“這話當真?”

“當真!”孫老師加重了語氣說,“我說了的話,決不賴。”

“好!”秦一明獰笑着說,“此事前後支離,情節諸多不符,我倒要查看一下,尚方寶劍是真是假。”

“什麼?”孫老師故意吃驚地問,“內相,你說供在外面的,是把假尚方寶劍?”

“很可疑。”

“這就不對了!”孫老師說,“內相先存了成見在心裏,真的也變成假的了。”

“真是真,假是假,我不能以真為假,你可也別指望能夠以假作真!”

孫老師故意偏着頭想了一會兒說:“好!我陪內相去看個明白。我倒真想不懂,怎能以真為假?”

於是何清引路,孫老師陪着秦一明,復又來到大殿。只見林鼎、李壯圖二人,以及縣衙門的差役人等,一字排開,肅然傳音,這是“站班”致敬,但也等於示威,好替孫老師壯膽。

見此光景,孫老師便從容不迫地喊道:“林鼎、李壯圖!”

“在!”林、李二人齊聲答應,嗓音十分洪亮。

“秦內相奉司禮監之命,來此查看尚方寶劍。你們倆好生把劍請下來!”

“是!”

隨着這一聲,預先備好的一張小條桌,自一旁抬了過來,放在正中,鋪上黃布,以便置劍。林鼎上前,先行了禮,然後雙手伸入龍亭,將劍抱了下來,恭恭敬敬橫置在條桌上。

“請查看!”孫老師擺一擺手。

秦一明點點頭,腳下不動,卻先開口:“請貴縣派人將條桌抬到廊上,容我細看。”

於是連劍帶條桌抬出殿外。秦一明走到桌后,正待俯身細看,不道孫老師發言攔阻了。

“內相,”他說,“此處不是內相宜站之處。”

這個指摘是無法辯駁的,因為他站的位置,在尚方寶劍之上,是很顯然的僭越。但光線自前而來,非要站在桌子後面,朝南的方向才看得清楚;面南朝北,自己的身子先就擋住了光線,如何看得清楚?

於是,條桌再搬,索性搬到天井正中,光線是夠亮了,卻以劍鞘擦得極亮,劍鞘上嵌着各種寶石,閃光耀眼,五色迷目,反又不大看得清楚。

秦一明無奈,只好用手遮着直射的陽光,慢慢地從頭看到底,看了一面,再看一面,看完了,抬起頭來,面有得色。

“何以劍上無御賜的字樣?”

“本來就沒有的。”孫老師接口就答,面無表情。

秦一明一愣,想出一句話來駁他:“你怎麼知道本來沒有?”

“是聽按院所說。”

“不對!”秦一明厲聲說道,“真劍必有御賜字樣。”

“不見得!”孫老師將手一伸,“請內相舉證。”

“證據在禮部。”

“那……”孫老師笑笑,“那就說不清楚了。我倒有個法子,可以驗劍的真假。真劍乃是寶劍,削鐵如泥,內相何妨試上一試。”

秦一明未置可否,主要是因為他對真劍是否具此性能也並不清楚。何況,即使真劍具有削鐵如泥的性能,但是具有此種性能的劍,並不一定就是欽賜的尚方寶劍呀!

“內相鈞意如何?”孫老師又逼了他一下。

“這個……咱家以為不算得充分的證據!”

秦一明推託着。

孫老師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冷笑一聲:“內相!”

“啊!有何指教?”

聽得孫老師語氣中的森冷,秦一明內心一震,連忙向孫老師望去。

孫老師整了整神色,又咳嗽了一聲,清清喉嚨,然後才向秦一明拱拱手:“內相是為鑒定尚方寶劍真偽而來?”

“是啊,咱家迢迢千里,遠從京師而來,就是為了要鑒別寶劍的真偽回報!”

“聖上指委內相,自然是因為內相對欽賜尚方寶劍十分熟悉,具有鑒別的能力……”

“這個……這個……咱家雖是見過幾次,但是時日已久,有些地方已經不太記得了!”

秦一明聽出了對方口氣的嚴重性,不得不打起精神,圓滑地敷衍着。孫老師的神情卻更為峻厲了。

“內相這話應該在受命之初就向聖上稟明,現在說這話似乎已經太晚了。”

話是不錯,但是口氣太叫人受不了,秦一明乾脆沉下了臉,準備在這上面做文章了。

因此他將臉一沉,也擺下一副怒容來。

“閣下的意思是認為咱家不夠資格?”

孫老師哪裏會上他這個圈套,笑了笑。

“內相是朝廷委派,這夠不夠資格,學生無權置喙!”接着孫老師的聲色更厲了,“內相既然無法做一個明確的甄別,回朝恐怕也無法復旨吧!”

這的確是很嚴重,秦一明只得改緩了臉色道:“是!是!多承指教,尚祈孫先生有以教我!”

孫老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學生以為內相若無更好的辦法,還是照先前所說的,一試劍鋒,以識真偽!”

秦一明亦覺得舍此別無他法。但他的心機亦很深,心想,尚方寶劍不真,是確然無可疑之事。孫老師明知是假劍,卻一再提出一試鋒利與否的建議,不外兩種想法:一是故意把話說得硬,作用是想唬人;再是這把劍雖假,卻假得好,故而有恃無恐。

這容易試得出來!如果是想唬人而不受他唬,則唬人之人,色厲內荏,立刻就會色變。於是他點點頭說:“當然要試,而且要好好試一試!”

一面說,一面偷覷左右,孫老師、何清及林鼎、李壯圖的臉上,都平靜得很。其餘的差役人等,則都睜大了眼睛,一副急着看熱鬧的表情。秦一明可以意會得到,有的是要看他如何試法,有的則只是想看看尚方寶劍是什麼樣子而已!

這樣想着,已伸手將劍拔了出來,寒光閃閃,逼人毛髮,這樣鋒利的兵器在手,孫老師與何清未免膽寒,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倒是林鼎、李壯圖仍然保持着平靜。

秦一明持劍在手,心中躊躇,因為一時真還想不出什麼法子可以試劍。好在他有個隨從,小零碎的鬼花樣最多。秦一明到得沒法子時,總要找他。

“朱季!”

“朱季在!”

朱季是二十來歲的小太監,等他閃身出來,秦一明問道:“你會試劍不會?”

朱季不能說不會,但實在是不會,略想一想答說:“這還用得着你老親自動手嗎?喏,”他指着林、李二人,“不現成有練武的把式匠在這裏。”

林鼎還好,李壯圖一聽稱他“把式匠”,不由得心裏冒火,念頭一轉,計上心來,毫不考慮地踏出來躬身說道:“李壯圖候會!”

“好!”秦一明說,“就看你試一試!”說著將劍遞了給他。

李壯圖恭恭敬敬地雙手接住,先將劍橫置在條桌上,然後招招手把他帶在身邊的小廝找來,吩咐他說:“廟前有剃頭擔子,你跟他去要一綹鉸下來的頭髮,不宜太短。”

“是了!”那小廝飛奔而去。

李壯圖便又將劍取到手中,割下一幅衣襟,先將劍從把手到劍尖,很慢很周到地擦拭了一遍,然後說一聲:“請秦公公細聽!”

說完,將拇指扣着中指,輕輕一彈,只聽“錚”的一聲,有如霜弦初發,餘響悠然,真彷彿大海龍吟,似有若無,令人意遠。

“好劍!”孫老師脫口贊道,“要找這麼一把劍,還真不容易!”

這話露了馬腳,秦一明越發深信不疑。尚方寶劍絕未失而復得,只不知何處“找”來了這麼一把能夠冒充得過的好劍而已。

然而他不知道,這是何清的設計,欲擒故縱,有意露口風給他。

他只是認定了假的,便專從找作偽的證據着眼,因而對試劍的結果,亦就格外留意了。

此時李壯圖的小廝,已找來些剪下來的碎頭髮,寸把長的一撮,是一剪刀下來的,黏附在一起,雖碎不亂。李壯圖用右手三指捏住,左手持劍平端着,有意無意地取個與朱季面對面的部位,然後將三指捏住的那一撮頭髮,靠近刃口,說一聲:“看仔細了!”

語聲甫落,一口氣從丹田中噴了出來,一撮頭髮着刃斷為兩截,紛披飛舞。睜大了眼在看的朱季,發覺不妙,急忙退避,已來不及,好些碎頭髮被吹入眼中,掩面疾走,痛不可當,吃了個大苦頭!

孫老師恍然大悟,驚喜地說:“怪不得形容利劍,叫作‘吹毛斷髮’,果有其事!”

“秦公公,”李壯圖又說,“吹毛斷髮不足為奇,要削鐵如泥,才真的是好劍。若非如此,這把劍就不切實用了。”

“削鐵如泥”這句話聽過,卻未見過,秦一明倒有些不信:“真能削鐵如泥?”

“自然!”

“如果削不下來呢?”

“削不下來,便是硬碰硬了,非搞個缺口不可。”

御賜之劍,搞個缺口就是毀損法物,其罪甚大。秦一明心中好不歡喜。“試、試!”他說,“是真的尚方寶劍,一定沒有對頭。”

何清已經看出,秦一明不懷好意,巴不得能在劍刃上搞出個缺口來!他怕李壯圖會上當,便插嘴說道:“寶劍不比士兵用的大砍刀,不是在陣前當兵器用的!只好偶一為之。”

這一說,李壯圖會意了,“是的!”他向秦一明說:“雖說削鐵如泥,用的次數多了,刀口也會受傷。只試一次好了。”

“自然!”秦一明知道詭謀已被識破,別人不會再上當,落得大方,“怎麼叫試呢?自然試一次。”

於是李壯圖抬手吩咐小廝:“來呀!把試劍的鐵條取上來!”

小廝答應了,呈上一支通火用的細鐵條,不過才只比麥稈兒略粗一點,小廝還故意在地上拖得叮噹直響,表示這是貨真價實的鐵條,要交給李壯圖。

李壯圖卻一指秦一明:“先呈給公公過目!證實之後才能用來試劍。”

小廝很乖巧,走到秦一明面前跪了下來,雙手捧上那根鐵條,恭恭敬敬地說:“請公公過目!”

秦一明拿起了那根鐵條,拗一拗倒還很韌,費了好大的勁,才扳得彎了一點。

於是他裝模作樣地先輕哼了一聲。

“鐵條倒是一根鐵條,只不過太細了一點,像這麼一根東西,何必要寶劍呢,尋常刀劍也一樣能砍斷的吧!”

剛才被李壯圖吹了一眼碎發的朱季,滿懷不甘,這時也趁機會上前說:“公公!這根鐵條還用得着用刀劍嗎?小的一肉掌也能把它砍斷了!”

朱季有多大的本事,從剛才試劍斷髮時,李壯圖已經瞭然於胸了。

假如這是一根初鑄成的鐵條,的確是相當脆的,兩頭架空,一掌下去,尋常人也能將它折成兩段,所以朱季敢這樣說。

哪知李壯圖竟微微一笑:“少相能有如此的功力,倒是請亮一下,給我們開開眼界了!”

秦一明聽了這話,心中有點狐疑,看了朱季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朱季,現在是試驗尚方寶劍真偽,不是叫你在這兒練把式胡鬧,下去!”

嘴裏在斥責,眼睛卻在打暗號。朱季跟他久了,自然摸得清他的意思!

“稟公公!如果小的用肉掌都能砍斷的東西,又何從去試出寶劍的鋒利?”

出身內廷的小太監,除了心思靈活,還得口舌伶便,所以朱季這番話,倒是說得有條有理,連何清與孫老師都不禁點頭。

秦一明含笑問何清:“貴縣以為如何?”

何清在李壯圖的眼中也得到了暗示,知道他必然有了安排,但是卻不作肯定的回答,於是笑笑說:“這自然該公公卓裁!”

秦一明搖着頭,一派傲然:“不然!咱家雖是奉旨來查驗寶劍真偽的,但貴縣是地方,也該表示意見的!”

何清也不會被他套上的,躬躬身子說:“下官位卑言輕,只是來供公公驅策,一切當以公公為主!”

看來何清是不會有何擔當的了,秦一明才向朱季一擺手:“那你就試一試,別把牛吹豁了,又招人笑話,連帶着咱家也丟臉!”

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則表示朱季是自己帶來的人,朱季的一切,自己都可以替他擔當;一則表示如果朱季把鐵條用手劈斷了,就是你們存心想搗鬼唬人,咱家可沒有這麼好唬的。

朱季得了指示,興沖沖地拿起了鐵條,吩咐拿來幾塊磚,兩頭架好,把鐵條擱在中間,還裝模作樣地運了一下氣,然後吐氣開聲,一掌朝鐵條的中間砍下來!

每個人的心都隨着他的手掌向下落去,只有李壯圖神色如舊。

那根鐵條並沒有如朱季所想的應手而折,只是彎下去了一點,而朱季卻抱着手,痛得幾乎跳起來,眼淚在眶中直轉,要不是秦一明惡狠狠地盯着他,他很可能就大聲喊了起來。

秦一明的臉色的確很難看,冷冷地哼了一聲:“沒用的蠢材,只會丟人現眼!”

朱季忍住了手掌邊上火辣辣的疼痛,屈下一條腿:“啟稟公公,這是小的一時沒留神,掌落在磚頭上,所以才沒能砍斷!”

做太監的耍賴皮是一等一的天才,他明明是落掌在鐵條中間,卻偏偏賴到磚頭上。大家都明白,卻也沒人去說破他。

秦一明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嗯了一聲:“那就再試一次,小心點,這次可看準了!”

朱季答應了一聲,再度走到鐵條面前,卻又猶豫了,他自己知道剛才那一掌是用了多大的勁兒,也知道沒有落錯部位,可是那韌性的鐵條傳來的彈性也相當驚人了,再來一下,加把勁固然可以,拼着再受一次罪好了,但是否真能斬斷這根鐵條?要是鐵條仍然不斷,這個苦頭就吃得太冤枉了。

當太監的多半具有一種愛佔便宜怕吃虧的性格,如朱季這樣的人,自然很難例外,所以他想了一下,回身又對秦一明打了個躬。

“朱季!你這兔崽子又在玩什麼花樣?”

秦一明臉上泛起了慍色,他對這個手下有點不滿,原本是因為他生性伶俐,鬼點子多,帶出來可以作個幫手的。哪知道這小子當不得世務,盡幹了些丟人現眼的事。

“啟稟公公,小的剛才不小心,把手給扭傷了,如果再試的話,手使不上勁兒,小的想這是關係朝廷的大事,可不能兒戲!”

“少廢話,說你究竟想要怎麼個樣吧?”

“是,公公,小的若是為了公公,就把這隻手廢了也是應該的,就怕糊裏糊塗地試上一下,使公公判斷錯誤,小的可就罪該萬死了!”

秦一明知道他又有什麼鬼點子,催促着他說:“咱家是奉旨出來查驗寶劍的真偽,要是咱家落了個不是,你這狗頭也好不了去!”

“是!是!所以小的認為應該用金試!”

“金試?那又是怎麼個試法?”

秦一明很高興,曉得朱季果然又有了新點子,所以追着問下去。

“金試就是小的用身邊的刀,先在鐵條上砍一下試試!”

“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高明的辦法呢,弄了半天,敢情還是這麼一個餿主意呀!”

秦一明難抑失望,朱季卻不慌不忙地笑着向前湊了一湊:“公公!小的這把刀只是普通防身之用,絕對不如寶劍鋒利,如果小的用刀也能斬斷鐵條,那就證明了這根鐵條,並不能表示出寶劍的與眾不同,公公以為如何?”

秦一明點點頭,他本來就是覺得鐵條太細,怕被人唬了去。

而且,他的目的是來驗明尚方寶劍的不真,回報后好究治劉天鳴欺君之罪。

只苦於自己出來時過於匆忙,沒有把有關尚方寶劍的一切詳細資料了解清楚,叫人堵住了嘴,又不能說出自己不太清楚的話,所以任何能改變一下現勢的提議,他都是極力贊成了。

朱季雖然出了不少小漏子,但是最後這句話卻是大合他的心意。

因此他含笑問何清:“貴縣以為如何?”

何清已經從李壯圖的眼中得到了暗示,自然是十分放心,連忙道:“自然是公公做主!”

秦一明冷冷地道:“雖說是咱家做主,但也要叫大家口服心服,咱家現在要問貴縣的是朱季這個辦法有沒有道理?”

朱季的話不能說是無理,何清只有回答:“少相供職大內,自然見多識廣!”

“好!貴縣也認為有道理,我們就可以照樣子一試了,免得回頭又有人說閑話!”

他這話是針對着孫老師而說的,這個倔老兒,每到重要關頭,問他的話時,口風很緊,不落一句口實,但是有時又會冒出一兩句話,卻能叫人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秦一明很想抓住機會,給他點顏色瞧瞧。

可是孫老師此刻竟像是涵養到了家,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氣得秦一明恨不能給他一腳!

秦一明回過頭來向朱季哼了一聲:“小心去做,這次可別丟人現眼,又弄個灰頭土臉了!”

朱季打了個躬,答應下來,抽出自己的腰刀,在李壯圖的面前晃了一晃:“你可要驗看一下咱家這口刀?回頭別說它是什麼寶刀!”

刀雖然不是寶刀,卻也是精鋼所鑄,刀上一片寒光,李壯圖只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世間哪得如許寶器,否則這御賜尚方寶劍就不值錢了。雖說尚方寶劍的珍貴處並不在乎其利,但出於欽賜,總不能過於草草,讓尋常的刀劍比下去了。”

言下之意,好似表示上面供着的那柄寶劍,比這柄刀珍貴很多。

朱季對這一點並不爭論,這時他倒希望別人對他的腰刀評價越低越好。

所以朱季很高興地直點頭:“說得是!說得是!咱家的若一刀砍斷了這根鐵條,你就得換根粗點的鐵條來,才能試劍了。”

這次他非常仔細,唯恐鐵條懸空,不易受力,特地把鐵條平放在磚塊上,然後雙手舉刀,用力地砍了下去。

“錚”的一聲,火星四濺,刀反彈上來,差一點跳脫了朱季的手去,可是那條頑鐵仍是好端端地橫在磚塊上,只是被砍的地方,凹下了一條白白的割痕,反倒是朱季手上的刀崩了一個黃豆大的缺口。

這一來朱季不禁直了眼,連秦一明都有點不相信,李壯圖卻笑笑道:“鐵就是鐵,不是每把刀劍都能削鐵如泥的!公公現在對這根鐵條的硬度,該是沒有疑問的了。”

秦一明再也無可挑剔了,只有恨恨地看了朱季一眼。朱季自覺無趣,可是他又實在難以甘心,沉思了一會兒才疾然地說:“這隻證明了我的刀砍它不斷!”

李壯圖一笑說:“當然,這根鐵條就是用來試劍的,自然要把它砍斷了,才能現出寶劍的鋒利與不同凡鐵之處!”

秦一明哼了一聲,不耐煩地用手一比:“別廢話,試劍!”

李壯圖答應了,恭恭敬敬地走到鐵條面前,鏘然聲中,寒如秋水的劍鋒再度出鞘!

可是在他還沒有舉劍下砍時,孫老師忽地開了口:“且等一下!”

秦一明顯得頗不耐煩:“孫先生又有什麼高明指教了?”

孫老師慢條斯理地吹了一下鬍鬚,然後才說了一聲:“指教不敢當!只是學生有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必須於此時提出來!”

看了孫老師那種慎重的態度,秦一明也感覺到此老的來意不善,心中先着實地做了番防備,才徐徐地說道:“請先生明教!”

“內相,適才尊座試刀時,刀上崩了個缺口,內相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只是一柄凡鐵,自然無法有斬金之利!”

“欽賜尚方寶劍,自非凡鐵所能比,吹毛可斷,方才內相已經面試過了,其利可知,但是否能具斬金之堅,只是傳聞而已,內相以前也沒有試過吧?”

秦一明怫然不悅:“欽賜御劍失落的事,也不是常常發生的!”

孫老師不慍不火地笑笑:“寶劍在此,並無失落之事!”

“但是有人告到京里,所以才派咱家前來查證,孫先生究竟有什麼話還請爽快地說了!”

孫老師點點頭:“就是回頭試劍的時候,萬一也崩了個缺口,這損毀聖器的責任,不知該由誰負?”

“這個——試劍之法,是由你們提出的,總不能由咱家來負吧!”

秦一明實在惱火,覺得這老傢伙實在可惡,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才冒出這個問題來,不是存心在搗蛋嗎?不過這個問題必須解決,想了半天才悻然地道:“如果寶劍是真的,就絕不會毀損!”

“內相!這只是一個傳言,究竟是否如此,卻是無人能保證的,因此學生提出這個問題,萬一聖器受損,即使學生等拍下胸膛來,怕也負不了責任!內相也不能說全無干係!”

“這……先生的意思是要如何呢?”

“學生只是把後果的嚴重性提供給內相參考,究竟應該如何,還是要內相做主的!”

秦一明恨不得一拳朝他的鼻子上打去,只有冷笑一聲:“依先生如此一說,這劍就不必試了?”

“內相如果能證明此劍是真,自可不試!”

弄了半天,原來這老小子打的是這個主意,秦一明在心中暗笑:“你們想在咱家面前,耍這個過門,未免太瞧扁咱家了!”

秦一明的心中更為踏實了,他知道寶劍是假的,但是真劍何在,卻是個大問題,雖然胸有成竹,只是不到必要的時候,還是不用到那一招,目前是等於無法確切地證明他們拿出的劍是假的。

試劍之說是孫老師提出來的,當時的確也使秦一明為難了一陣,如果這柄劍真能斬鐵如泥,那麼要證明它是偽劍,就得另費周章了,或者要動用到最後那一絕招,不過能夠用別的方法,還是上策。

吹毛可斷,其利已知,現在要試的是削鐵如泥之堅,秦一明在開始時就有個想法,認為孫老師是故意提出試劍之法來唬人,是以虛為實,以進為退之法,現在再聽孫老師的話,他心裏就更有把握了,於是他故作沉吟地待了片刻,然後才鄭重其事地說:“試劍時,寶劍如有損缺,咱家願負全責!”

孫老師慢條斯理地說:“內相,這口說無憑!”

秦一明慍然:“莫非還要咱家立下字據不成?”

孫老師從袖口裏摸出一張字據,雙手交了給他:“茲事體大,學生唯恐有所閃失,故而早已將一應注意事項,寫就在此,內相真肯負責,則不妨在這兒畫個押,學生等就沒有責任了!”

字據上寫得明白,內容無非也是要求在試劍時,如有損缺之時由誰負責的話。

如若在平時,或是不知道那寶劍的真偽,誰也不敢在這張字據上畫押的,弄不好,這很可能會掉腦袋的。

可是在秦一明的眼中,卻是另一種想法,這分明是想搪塞過去,阻止試劍之舉,因此他冷冷一笑:“孫先生倒是準備得周全!”

孫老師這次倒是當仁不讓地回上一句:“學生為人別無他長,就是小心!”

“我叫你小心去,回頭就有你好看的了!”

秦一明在肚子裏暗暗地咒着,也故意沉思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咱家既然是主其事的,少不得只有擔待些責任了!”

他說了,痛快地在那張字據上畫了押,還親自遞給了孫老師,笑吟吟地說:“孫先生,這下子總該沒什麼周折了吧!”

看了他的態度,大家心裏都有數,他早知道是假劍的了,所以才敢如此大膽地擔待,既驚於此人的深沉,也驚於衛虎的神通廣大,以一名捕頭,居然能上通內臣,外通強寇,則此獠不除,更不知要害多少人!

孫老師收下了字據,含有深意地看了李壯圖一眼,意思是說:老夫的幫忙只能到此為止,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李壯圖居然也十分沉着,不動聲色地過去,恭恭敬敬地請下了尚方寶劍,然後把鐵條放好,高舉起劍,一劍斬了下來!

鏘然一聲輕鳴,那根鐵條固然斷為兩截,而且底下填着的磚頭也被削成了兩截。

斷處有如刀削,十分平整,端的是好劍!

何清與孫老師都欣然色霽,連聲叫好。李壯圖把劍雙手捧着,向前一躬身:“請公公驗劍!”

這一請實在多餘,誰都看得出,那劍鋒仍然亮如秋水,一點缺口都沒有!

孫老師一臉肅容,捻着長須說道:“御賜寶劍,果然非同凡響,學生倒是白擔了半天心事!”

他把秦一明畫過押的字據取出來,當面撕了。

秦一明的神色卻很難看,望着朱季,似乎要他再想個什麼點子出來。

朱季只得道:“這把劍果然不錯!只是未必見得一定就是欽賜的尚方寶劍!”

秦一明故作憤然地道:“混賬東西,你先不開口,這會兒又來說風涼話了!”

朱季連忙作了一躬:“公公,小的話也不是胡說,這隻證明了這柄劍很鋒利,但不見得就是御賜的天下第一利劍!”

秦一明故意哦了一聲:“那麼你說,該要如何才能證明呢?”

“這個——小的一時還沒想到,請公公寬限一天,明日這個時候,小的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這可是你說的,明天要是沒有辦法呢,又推後天?咱家可是有皇命在身,沒空兒跟你這樣泡蘑菇下去!”

“回公公的話,明天要是沒辦法,您就打斷小的狗腿!”朱季似乎很有把握。

“打斷你的腿就行了?耽誤了一天,要是還沒個明白交代,咱家要你的腦袋!”

“任憑公公處置好了!”朱季仍然很篤定。

於是秦一明向著何清跟孫老師微一點頭:“明天看這奴才搬出什麼花樣來!”

秦一明也沒有做明確的交代,就帶着朱季走了。這邊的何清與孫老師卻做了個會心的微笑,李壯圖更是長長地吐了口氣,向何清與孫老師拱了拱手道:“多謝二位鼎力賜助,在下代敝上向二位致謝了!”

何清忙道:“哪裏!哪裏!劉大人心在君國,不避權勢,懲奸除宄,書辦沐受恩澤多矣!這是應該儘力的,何況事情發生在本地,書辦只有對劉大人感到莫大的歉意!”

孫老師卻笑道:“李護衛,當朱季要求試刀時,老朽真捏了一把汗,看來他的那柄刀也相當鋒利,而你拿出來的這根鐵條實在太細!”

李壯圖笑笑道:“好叫先生得知,這根鐵條是在下特選的!”

“哦!這倒要請教了,難道鐵條上也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特殊之處是沒有,這只是一根普通的通火用的鐵條,從縣衙門的廚房裏拿來的,不同之處是它的用途。因為每天都在燒得通紅的煤炭中煅燒,熱了又冷,冷了又熱,早已把前面的大半截,煅成百鍊精鋼了!”

何清大笑着說:“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那朱季震傷了手掌,崩缺了刀口,也無法把它砍斷了。可是護衛最後用來試劍,卻應手而斷,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李壯圖笑笑,取過斬斷的鐵條解釋給他們聽:“這握手處,因為距火較遠,尚未受到煅燒,質地較脆,所以較易折斷,而在下找來的這把劍,也較為堅利,所以才應手而斷。真要砍前面的部分,在下也不敢保證准能應手而斷,削鐵如泥了!”

大家這才明白,一面稱讚李壯圖,一面卻又感慨着,尤其是孫老師,更是嘆息着說:“這個衛虎確實不得了,居然能夠交通到內廷宦官,脅及巡按大員,而他只是一縣的捕頭,此人若不除,地方上日受其害,將永無天日了!”

何清忙接着道:“孫先生說得是,書辦也深以此事為憂,無論如何,要請各位協助,共除此害!”

李壯圖道:“衛虎並不足慮,目前只是為了巡按大人的尚方寶劍失落的懸案未了,只要此案結清,請出尚方寶劍,立斬此獠。”

何清苦笑道:“問題就在此了!”

李壯圖道:“敝上失劍,本是極為秘密的事,居然會傳到京里,派人前來查驗,可知泄密之人,必是盜劍之人,也一定與衛虎有關……”

孫老師皺皺眉:“雖然吾等俱知此事,但真劍未獲,卻又待如何呢?”

李壯圖慨然道:“敝上已知衛虎罪大惡極,私設一品衣苛刑之具,魚肉鄉里,決心不計任何後果,必除此獠以安百姓……”

這話聽在何清的耳中,雖感欣慰,但也不無愧意,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李壯圖指指那柄劍又說道:“明天如果秦一明無法證明寶劍是偽,敝上打算即用此劍,先斬了衛虎以除害!”

何清道:“就怕他們真有什麼鬼辦法,找出劍上不實之處,那就麻煩了!”

李壯圖卻意味深長而又像賣關子似的道:“好叫公祖大人放心,據愚意揣測,他們已經是黔驢技窮,大概玩不出什麼新花樣來了!再說在下的這柄劍上,也不曾有太多的毛病……”

孫老師清了清喉嚨才說:“李護衛,不是老朽多嘴,此劍雖利,然而你我都知道,它究竟不是真正的欽賜御劍,假若給他們找出什麼破綻,那可是非同小可!”

李壯圖笑笑說:“孫先生大可放心,即使被他們瞧出破綻,先生與公祖大人都未曾見識過真劍,無從甄識,在情在理,都不會有太大的干連的!”

孫老師正容道:“貴上劉大人是老朽的同年,文章人品,素為老朽所敬重,自受命巡按江南以來,力疾從公,發民之隱,造福黎庶,口碑載道,老朽亦與有榮焉,就是受點干連,老朽也是心甘情願的,老朽顧慮的不是這個……”

看他情真意摯,李壯圖着實感動,於是也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多謝先生,敝上對先生的清望也是十分欽敬的,在下不妨說出一個小秘密,也是關於這柄劍的!”

他指指那把劍道:“當敝上拜劍受命出巡之初,在下已經顧慮到或恐寶劍有失,特地私懇一位鑄劍的朋友,覓得極佳的鋼母原料,會同巧匠,比照御劍而鑄就了一柄,原是聊備一格,想不到果真用上了!”

他又頓了頓,吸了口氣:“這把劍的外形與真劍大致相似,除非對真劍有詳細認識的人,否則是極難辨別的,所以秦一明今天看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要想證明此劍非真,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何清與孫老師同時問出了口。可是李壯圖卻笑笑說:“這正是在下希望他做的一件事!”

究竟是什麼辦法,李壯圖顯然無意說出,孫老師與何清自然也不便再問了。

李壯圖顯得很忙,把那柄所謂尚方寶劍收了起來,然後就匆匆地告辭走了。

何清跟孫老師談了一下,而後孫老師也告辭走了,他對老同年倒是十分關切,立刻又去找了林鼎,再三要求請見劉天鳴。林鼎感到十分為難,孫老師堅執地說:“林護衛,老朽與貴上的交情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是一個趨炎附勢的人,所以他發放四方巡按御史,來到敝處的時候,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我不便去看他,現在他有了困難,我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卻因為適逢其會,不但參與其事,而且還有一些細節之處,一定要跟他說個明白!”

他這麼一開口,林鼎感到十分難以答覆,支支吾吾地道:“孫先生對敝上的古道熱腸,敝上一直耿耿於懷,十分感激的。敝上也不是擺架子,實在是因為染患在身,無法見客,萬請先生見諒!”

孫老師堅執地道:“病情究竟如何?”

林鼎忙道:“已經略有起色,只是身體很虛弱,四肢無力,還不能行動。”

孫老師嘆了口氣:“我知道他得的是很重的病,但只要他不是立刻要死,明天他就一定要出來當面做個解決。秦一明是由朝廷派出的欽差,貴上一直避不見面也不是一回事!”

林鼎忙道:“先生誤會了,敝上的確是身患重恙,而且大夫說敝上的病有傳染性,不宜會客,這也是為了……”

孫老師微有慍意地道:“老朽年逾半百,已經不在乎生死,為了老友,更不怕什麼傳染,只是既為同窗,就有諍過勸善之責,不能陷友於不義!”

這句話重了,使得林鼎感到吃不消,正待辯解,孫老師一擺手說:“貴上的為人我很清楚,我也相信避不見面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不過我相信他的確是病很重,否則誰也無法叫他藏起來,他一向勇於任事,絕不會因失劍而諉避!”

“是!是!先生明鑒,敝上的確是病重!”

“但是明天不管他生了什麼病,有多重,都要出來跟秦一明見面了,在他沒跟秦一明見面之前,我一定要先見到他,問明一些細節,才好決定明天如何為他儘力。現在林護衛無論如何要帶我去見一見,假如我確知他是無法任事,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替他擔當起來,但是在沒有見到他本人之前,我是不會作什麼表示的!”

話等於已經擺明了,林鼎嘆了一口氣:“孫先生,敝上對京中派有欽差來查證寶劍的事,詳情還不知道。因為他的病很厲害,我們不敢讓他加深刺激!”

孫老師的臉沉下來了:“林護衛,這是你們太過分了,如此大事,豈是你們可以擅自做主的?你們雖是一片好心,卻是在害他,從前你們要讓我知道,我卻不想來,現在事情緊急,我必須見到他,我不知道你們如此是為了什麼?”

林鼎一聽事態嚴重了,只得道:“孫老師,實不相瞞,對方也鬼得很,很可能也在到處尋找敝上的下落,萬一被他們跟着去找到了,敝上的性情,先生是知道的,他一定會立刻承認寶劍失落之事,當場認罪,那就什麼也無法補救了。”

孫老師想想也是,氣總算是消了,不過他還是堅執地道:“今天驗劍的情形,李護衛是否已經向你說過了?”

林鼎道:“還沒有,他沒來得及說就匆匆地佈置了,驗劍的經過究竟如何?”

孫老師搖搖頭說:“今天算是搪過了,但是明天就要做個決定了,看他們的樣子似乎在寶劍真偽的甄別上很有把握,因此不會再極力找人了!所以我才要求跟貴上見一面。”

林鼎再也沒有理由推託了,卻也非常小心,特地雇了一乘轎子,讓孫老師坐了,自己換了一身便服,跟在轎子後面,行有兩三里,才在一所精緻的小別院前停下。

那是張慕景的一所私人別業,平時只有幾個下人在照管着,果然是十分隱蔽。

張慕景對劉天鳴倒是十分盡心,每天早晚都要來看視一遍,而且親自配藥煎好了,服侍劉天鳴喝下后才離去。

劉天鳴在他細心的調理下,果然已頗有起色。他們到達的時候,張慕景也還沒走,忙迎了出來,親熱地握着手道:“孫老先生大駕蒞臨,實在很難得!”

孫老師擺擺手說:“慕景,我們是老朋友了,別來客套,我是來看天鳴的,事情很重要,你這個大夫在很好,我需要你一個答覆,他的病情究竟如何?”

張慕景道:“病是好了一點,但是身子還是很虛弱,他是得了近於霍亂的一種傳染病,那是最傷人的!”

孫老師點點頭道:“我不清楚你們醫家的話,我只問他明天能不能起來視公?”

張慕景道:“那恐怕還不行!”

孫老師立刻說:“那你就要想個辦法,今天用點什麼葯,提一提他的精神,無論如何要他明天出面跟京中來人見一次面。”

張慕景皺皺眉道:“一定要強自振作一下,自無不可,只是這一來就要大傷元氣,又將耽誤了復原的時間了!”

孫老師做了一個苦笑:“事情不容許慢慢地拖了,明天如果能順利解決,他可以慢慢地休養,如果不能解決,他恐怕要換個地方休養了!”

張慕景一聽事態竟如此嚴重,不由也着慌了問道:“孫老,究竟怎麼樣?”

“我現在就要見劉天鳴,你也一起聽吧,好在你也不算外人,聽了也沒關係的!”

於是張慕景把孫老師引進了內屋。劉天鳴形容槁瘦,倚着床斜坐着。

張慕景一見忙道:“大人怎麼坐起來了呢?你應該躺下休息的。”

劉天鳴輕嘆一聲:“張先生,我怎麼能靜躺下來呢?沒關係,我自己覺得還能撐得住。孫老哥,為了小弟的事,多讓你費心了,小弟實在非常感激!”

孫老師見故友委頓若此,心中不免也惻然,和聲安慰他說:“天鳴!你我相知多年,不必說這些客氣話了!照理我今天不該來吵你,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諉過逃避的人,所以我才來跟你說一下!”

劉天鳴點點頭:“老哥在外面說的話我已經聽見了,老哥放心,我對於富貴前程,一向看得很淡。這次出來,只是想為百姓們做點事,一盡綿薄而已。只要問心無愧,窮通榮辱,我都不放在心上,老哥儘管把今天的情形說出來好了!”

於是孫老師把今天驗劍的經過情形說了,別看他平時言語木訥,但是記性極好,不僅是經過的一點細枝末節不曾遺漏,甚至於每個人說的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因此這一席話,倒也說得相當引人,自然也相當費精神,在一邊侍候的林鼎接連給他添了四次茶,他都不覺得。

聽完了孫老師的敘述,劉天鳴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點,低頭沉思不語。

張慕景是不便插嘴,這時候他又感到不能不說,也琢磨了一下才說:“如此說來,似乎也並非一定要大人出面!”

孫老師道:“不!慕景,事前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了解多少,只是來查驗一下,還以為可以搪塞,現在看秦一明的光景,他根本已經知道了寶劍是假的,只是一時找不出確切的證據而已,但是從朱季的神態看,那傢伙似乎真有把握能證明寶劍是假的!這一來就要大費周章了!”

張慕景道:“那與劉大人的出面與否,又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很大,因為天鳴究竟是御點的巡按御史,即使因為失劍而獲罪,那罪卻不是秦一明可擅定的,天鳴還可以做很多事,甚至可以問問他們,如何得知寶劍是假的,當面請問失劍的詳情,當時壓一壓秦一明。如果天鳴不出面,別的人就無法對秦一明提出什麼太強硬的責問!”

劉天鳴道:“寶劍失落,我的罪是無法推諉的,不過孫老哥說得對,我至少還可以運用我這個巡按御史的職權,對一些奸惡之徒,施以嚴懲!”

張慕景道:“大人的意思是要除去衛虎?”

劉天鳴堅毅地點點頭,瘦削的臉上泛起一陣紅色,沉聲道:“不錯,此人罪大惡極,如果不除掉他,天理難容!”

張慕景苦笑道:“大人,如果證實了尚方寶劍不真,大人就沒有先斬後奏的權利,又怎能奈何衛虎呢?”

劉天鳴道:“我用不到尚方寶劍,衛虎的罪證俱全,已經呈報在案,可以定讞了,我縱然不能夠將他斬立決,至少可以在公堂之上,嚴加杖責,斃之於杖下!”

孫老師也為之一愕說:“天鳴,這似乎於法理不合,你自己會受牽累的!”

劉天鳴慨然道:“我寧可受連累,也不能讓這種人逍遙法外,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國法本乎天理人情,只要於天理無虧,人情兼及,縱然不合於國法,吾亦行之無怍!”

孫老師肅然道:“好!天鳴,只要你決心如此做,我會連同地方士紳,以及在縣的生員等,聯名上書京中,為你作後盾,必要時,我可以為你叩閽申辯!”

劉天鳴心中着實感動,連忙說:“孫老哥,這可不敢當,而且萬萬不可,如此一來,事情就鬧大了,說不定會連累到很多人!”

孫老師固執地說道:“天鳴,你自己剛才還說,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這是我們讀書人的責任,也是要做到而今而後,庶幾無愧的意思,無論如何,斷不能叫宵小得志,忠良受讒!”

劉天鳴拱了一拱手說:“有老哥這番話、這片心,我就已經很安慰了,何況事情未必就如此嚴重。壯圖做事很細心,說不定他還有什麼妥善的安排,反正明天我一定出面,到時再說吧!”說時看看張慕景。

張慕景連忙道:“大人儘管放心,現在看大人的氣色,似乎已較早晨好得多,等一下晚生再為大人配一劑提神的葯,今晚服下,明日雖不能使大人康復如初,至少能有精神行動了!”

劉天鳴輕嘆了一聲:“張先生也是的,既有這個方法,何不早兩天就使用,我也可以早點起來理事了!”

張慕景苦笑道:“劉大人,醫家有一句話,說是病每加於小愈,越是到了病情好轉的時候,越要小心攝養,以免轉成別的病。對大人的這種方法是揠苗而助長,只有萬不得已時才偶一為之,對大人的身體卻是有害無益的。再說照昨天的情形,晚生還是不敢下虎狼之劑。不過照大人此時的情形看來,倒是不妨了!”

劉天鳴笑了一笑:“我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無法閑得住,只要有事情,我就會精神振作起來,不管是好事壞事,我都有勁。”

孫老師也笑着向林鼎說:“如何?我對貴上的認識比你們深吧!我知道他有承當逆境的胸懷,所以才認為你們凡事不該瞞着他,如果你們把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說不定他的病還會好得快一點!”

劉天鳴側頭問林鼎:“又有什麼事情在瞞着我?”

林鼎連忙躬身道:“回大人!沒有了,就是孫老師今天堅持要見大人,小的是為了其他的原因才延誤了一下!”

劉天鳴問道:“是什麼原因?”

林鼎囁嚅不敢說,還是孫老師笑着道:“林護衛說的原因,倒也頗有道理,只是他不知道事情的緊急緩慢!”

孫老師也不說什麼原因,劉天鳴倒是頗能體恤下情的,也不再追問了,點點頭說:“林鼎!你跟我也有一段時間了,對我的為人處事多少也該有點明白,我向來是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別說孫老哥是我的知交好友,就是個不相識的,若有事專程來找我,你們也不該推辭,這樣子最能誤事,你難道不知道?”

林鼎只有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劉天鳴嘆了口氣:“你的確是知道,只是有時候知道得太多了一點,所以才擅作主張。林鼎,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怕我在病中受到干擾。其實你對我還不夠了解,要知道我只有閑了才會生病,事情越多,我就精神越佳,這一次有幸代天巡按江南,我正高興能為百姓們做點事,若是你們像這樣七攔八阻,豈非大違我的本意!”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劉天鳴似乎略有倦意,可是他的興緻很好,想要再說什麼,可是孫老師已經很識趣,立刻接口答說:“天鳴,我要走了,還有很多人那兒要去聯絡一下,明天好為你聲援。”

老友如此熱心,劉天鳴十分感動,在床上拱拱手:“孫老哥,太費神了,其實也不必太勉強,我們行事但求無愧於心,生死榮辱,都不必去計較的!”

孫老師慨然地說:“沒什麼,我有把握提到一批人出來的。你為地方除奸招致小人之嫉,我們本地的士林清議如果不表示一下態度,豈非讓別地的人罵我們皆昏憒不仁,我這個學師更是無顏去對學子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們也要讓那些姦邪小人知道一下讀書人的氣節的。”

孫老師對劉天鳴的事的確十分關心,從那棟養病的小院出來,立刻叫轎子抬着去拜訪一些當地的士紳。

第一個,他造訪了本地的名士王湘和,詩文俱佳,資格很老,還是孫老師的前輩,只是生性怡淡,不慕榮利,鄉試以會文論魁后,居然絕意仕進,家道殷實,所以生活很逍遙。年輕時四處遊歷以廣見聞,老了在家中修心養性納福,是士林領袖,極為當時所重,只是脾氣剛愎,最看不得做官的人。

對孫老師,他倒是很敬重,他認為學官品清而職重,薪俸不豐,卻負有承先啟後的重任,非有絕大懷抱者無以任之。

明天能夠請得他去,自然有相當的作用,只是孫老師很擔心,因為劉天鳴是官,雖然是個好官,但是未必能入王湘和的眼中,孫老師只有硬着頭皮一試了。

門上往裏一報,立刻就叫請,才在客廳中坐下,王湘和已經衣冠整齊地出來了。

此老為人行事都很方正,雖然他的詩文很洒脫,但做人卻是另一番態度,毫無時下名士那种放浪不羈的習氣,因此現在是晚上,又是在家中,他也不肯便衣見客的。

見了孫老師,他先拱手說:“失禮!失禮!小弟是因為天時已晚,平時沒有外出的習慣,所以才躲個懶,推說身子不舒服,沒有到明倫堂應召,哪知道竟煩勞座師親臨,實在惶恐之至!”

一番話把孫老師聽得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等他說完了,忙問道:“湘老!你是說今天有人來邀你到明倫堂去?”

王湘和道:“是啊,來的人姓李,叫什麼李壯圖。卻是以座師的名義,說要邀請小弟到明倫堂去議事,小弟心想晚上會有什麼事呢?所以就推託了!”

孫老師一聽,不禁詫然道:“奇怪了!李壯圖,他在搗什麼鬼?”

王湘和也為之一怔道:“難道說座師也不認識這個李壯圖?”

孫老師點頭道:“認識!是巡按御史劉天鳴的護衛,倒還是個很忠心實在的人。”

王湘和卻很精明,請問道:“然則適才見召,座師似乎還不知情?”

孫老師點頭道:“是的,不僅小弟不知情,劉巡按也不知情,但是小弟可以保證,他的目的倒是與兄弟不謀而合,需要借重湘老。”

王湘和沉吟道:“座師的廉風亮節,兄弟一向是十分欽佩的,座師也跟兄弟一樣,從不趨炎附勢,雖然聽說來到此地查案的巡按御史劉天鳴是座師的同榜,但是座師想不會去夤緣趨附的吧?”

這一來孫老師倒感到難以開口了,半晌后才道:“湘老是斯文前輩,與小弟相知亦非一日。小弟的為人心性,湘老既有所知,小弟就不必自己說什麼。”

王湘和一聽倒是連連地道歉:“是!是!兄弟失言,兄弟失言,兄弟只是覺得劉御史的護衛冒了座師之名前來相邀,使兄弟深為詫異,所以才諸多冒犯!”

孫老師嘆了口氣:“湘老,李壯圖來邀湘老為的什麼,小弟不知道,但小弟卻是來邀湘老明天為地方上的士子出個頭的!”

聽口氣,王湘和對李壯圖冒名相邀的事已深感不滿,連帶對劉天鳴也有了點誤會,所以他把重點放在本地的士林上。

這一說果然引起了王湘和的重視,連忙問道:“座師,本地出了什麼大事?”

孫老師不敢再兜圈子了,直率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然後就等着看他的反應。

良久后,王湘和才算冒出了一句話:“從一般人的口碑中聽來,這劉天鳴還算是個肯為老百姓做事的好官!”

等到了這句話,孫老師總算舒了一口氣,連忙道:“是的,小弟與劉天鳴在未仕前就已相識,深知他的為人,的確可以算得上是個性情中人。不然的話,小弟也不會不避嫌地為他奔走呼請了!”

王湘和輕嘆了一口氣:“像這種官場中的事,你我本應該不加置理的!”

孫老師毫不氣餒地道:“是的!但是這件事不同,第一,劉天鳴是為了朱青荷刺殺夫翁的案子而翻出衛虎的劣跡,衛虎卻又是本地的大惡吏,這是為我們地方除害。”

王湘和笑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只是為民牧的本分而已!”

這老頭兒脾氣耿介果然不錯,任何事他都分得清清楚楚!孫老師苦笑道:“話誠不錯!不過劉天鳴也是因而獲罪權貴而陷致困境,他表示不避斧鉞,寧可事後因為獲罪斷首,也要先除了衛虎,以免奸人得逞,正義不張!”

王湘和只點點頭道:“好官,此人能夠如此,的確是難得!”

口氣仍是沒有松,孫老師只得道:“朱青荷的夫家與母傢俱是本縣斯文士紳,湘老為斯文領袖,小弟為學中座師,在情在理,我們都無法置身事外!”

王湘和有點動容了。孫老師看在眼中,喜在心裏,加重語氣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小弟想到了一句話,是文天祥衣帶偈的最後一段: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如果我們不聞不問,而只聽奸小得逞,正義消沉,而今而後,我們是否能夠對子孫、對百姓、對天下的讀書人無愧呢?”

最後的這一席話,使得王湘和悚然動容,避席而起,迎頭一揖,肅容道:“兄弟愚昧!以為潔身自愛,遠塵俗即為自守之道,卻忽略了斯文一輩的責任了。座師教訓極是,明日兄弟一定赴召,而且兄弟現在就與座師一起出去,分頭邀集人來。座師可以把那些無深交的人都交給兄弟,明天准把他們都約到了!”

孫老師這才深深地吐了口氣,對王湘和倒是更增了一番欽敬,因為他不失為一個性情中人。在大道理之前,義無反顧,表現出書生的凜然氣節!因此連忙拱手道:“湘老肯如此鼎力相助,小弟十分感激,小弟也正怕時間倉促,來不及去通知,而且有些人較難說話,能得湘老前去,想必再無問題了,只是有一點,此事究竟要擔些干係……”

王湘和笑笑說:“座師放心,兄弟也有分寸的,非吾道中人,兄弟也不會前去的!”

一句話就夠了,於是兩個人又擬定了一個名單,決定了分配的人名。孫老師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又匆匆地走了。

來到第二家,是位退致的翰林吳月衡,才知道已經被李壯圖先一腳邀走了。

因為在王湘和那兒心中已經有個底子,所以知道李壯圖把人接去明倫堂了。

那是縣學所在地,明倫大堂,是祀祭至聖先師以及縣中士子有重要事情集會的地方。

其實一縣的士子,也不會有什麼太重大的事情的,至多像要重修孔廟,或是兩造士人發生爭執,鬧上公庭,於斯文顏面有關,多半就在明倫堂公開辯論,邀請友好同人與會,最後請座師加以仲裁。

孫老師雖然不知道李壯圖是為了什麼要邀請大家去,想來總是與自己的目的差不多,心下微有不快,覺得事情本無不可,但至少應該知會自己一聲。

轉而一想,則又感到李壯圖畢竟年紀輕,頭腦靈活,自己一直跟劉天鳴談過後,才能決定要如何辦,李壯圖卻早已想到了,而且他把人約到明倫堂,自己就住在學館中,可能已經去過了,只是自己沒回去而已。想到這裏,他心中就較為釋然了。再想到差不多的人,李壯圖一定邀齊了,倒免得自己再跋涉辛苦,轉覺有點欣喜了。

倒不如一腳回去,看看情形,有哪些人缺漏未到的,再叫他着人去請,自己加上個帖子也就夠了,一些較為難以說話和架子大的,都由王湘和去代邀了!反倒省事不少,因此不再嗔怪李壯圖,吩咐轎子,興沖沖地回到了明倫堂。

哪知到了堂里,竟是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小廝在掃地,裏面零零亂亂,門外車馬痕迹凌亂,倒像是有不少人來過。

孫老師又弄得迷糊了,忙把那個小廝叫來一問。小廝說:“李護衛是先來找過先生,因為先生沒回來,李護衛就叫我開了明倫堂,說先生約了幾位老爺回來議事,過了不久,果然來了十幾位老爺!”

“是哪些人來了?”孫老師急急地問。

那小廝搖搖頭說:“小的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先生認識的,也是常來的,一個個都是衣冠楚楚的大老爺!”

孫老師連聲罵道:“糊塗!糊塗!你是管門的,我不在,連來了哪些人都不知道?”

小廝獃著臉道:“他們都有帖子來的,小的又不認識字,怎麼會知道呢?”

這小孩兒是從鄉里出來的,人很愚鈍,只能掃掃地,做做粗便工作,孫老師覺得也不能太苛責他,於是問道:“帖子呢?”

小廝到屋裏抱了一堆帖子出來。孫老師接過就着燈光看了,倒是呼了一口氣。

一共有十一位客人,雖然並沒有把自己所要約的人都算全了,但重要的人已經全部在內,算來也差不了太多了!

他發現了這十一個人的一些共同之處,就是大部分是入仕為過官而退隱的,在地方上素有清望,而且講話都很有分量,其中有幾個的子孫還在為官出仕的。

雖然這是很有力量的一批人,卻不是孫老師心目中的理想對象。

因為這些人的地位較為崇高,他們或能說句公道話,但是要他們在劉天鳴失去了御賜寶劍之後,仍然對執法杖斃衛虎之舉加以支持,他們未必會同意。

因為他們都做過官,對事情的看法是法重於情的,李壯圖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那麼把他們邀了來,其目的可能就與自己的不盡相同了。

孫老師着實為這個問題思忖了良久,最後才問小廝:“現在他們是不是散了?”

小廝怔怔地說:“人是走了,但是好像並不是回去,因為小的看見他們把乘來的車馬都打發回去了,然後跟着李護衛去了!”

“哦!他們到哪兒去了?”

小廝搖頭說:“不知道,他們走的時候,顯得很機密。李護衛還叫小的到門外去探看了一下,知道沒有人的時候,才由東邊大街走了,大家都是走着路去的!”

孫老師更為不解了,幸好在拜帖的下面看見了一張李壯圖的字條,才算解了一半的謎!為什麼說是一半呢?

因為李壯圖只說為了重要的原因,不得已假冒了孫老師的名義,與劉天鳴共同出名,邀請了一些人來,作一次重要的聚會。因為孫老師不在,要爭取時間,來不及等孫老師回來稟明才行,只請原諒云云。

至於是為什麼卻沒有說。

所以這隻能說是解了一半的謎,因為帖子上有些人,憑他一個學師的身份還請不動,憑王湘和士紳領袖的身份,也不一定請得動,倒是劉天鳴的面子,或許可以搬得動他們的大駕,因為劉天鳴是官,他們也不能算是勢利,但官只與官來往,這是個微妙而又難以言喻的現象。

分析了半天李壯圖邀請這些人的原因,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孫老師決心不去想它了。自己分內要做的事還沒有完,好在重要的人物都已經跑過了,還有些人原本是他的學生,倒是不必太客氣,乾脆叫小廝去把他們叫了來,當面吩咐一番也就行了。孫老師的年紀並不太老,但是由於平日缺少活動,經過這一陣的奔波勞累,也有吃不消的感覺。

第二天,到了約定的時刻,縣衙里可熱鬧了,三班衙役早就在侍候着。

客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分別由何清與孫老師接待了。因為按院大人今天也要出堂,所以又增加了一番氣象。

大牢裏的衛虎也顯得特別有精神,臉上現着笑容,因為一大早,牢子就給他端上了一份較為豐盛的酒菜,而且笑着向他道喜說:“恭喜,衛頭兒,您今天說不定就可以出去了,小的特給您賀一賀!”

衛虎居然也大言不慚地道:“哪裏!哪裏!不過是我在京里的朋友出了力,使了人情,把我身上的冤情洗清了而已。出去是遲早的事,不過不會有這麼快,總還得等兩天,只是今天可以定局就是了!”

牢頭也不知是真懂了,還是裝糊塗,啊啊地沒搭腔。衛虎又笑笑道:“前些日子多承照應,我出去后一定要好好謝你!”

牢頭連忙道:“應該的,應該的!”

衛虎在牢裏的確沒有太受罪,因為他的勢力很大,多年積威多少還有點懾人的作用。

牢子明明知道他犯的是大辟之罪,卻還擔心他總有反覆的日子,所以對他還頗為優待。何況代理縣政的何書辦也交代過,對衛虎必須小心看守,嚴加防範他越獄,但是不能為難他,有人要探監,還特別闢了一間靜室,作為他們談話之用。

連何書辦都如此了,牢子們自然更樂得做順水人情了。只有牢頭是清楚的,因為每當有人來探監,移送到那間靜室中去密談時,李壯圖或林鼎兩個人,總有一個會在屋頂承層上,秘密地聽他們的談話。

昨天下午,京里跟欽差秦一明下來的小太監朱季來探監,是李壯圖監視的。

離開的時候,李壯圖向牢頭拍拍肩膀說:“明天給他吃頓豐盛一點的早餐!”

牢頭心裏已經明白了,而且這兩天有關巡按大人卧病,以及京中來人查驗尚方寶劍的風風雨雨,在衙門中也傳得很快。

這個牢頭自然很明白,今天應該是決定之期了,如果不能保全巡按大人的紗帽,這個衛虎只怕是真的要出去了!

因此無論如何,這頓酒是萬萬省不得,做好做歹都是一番人情。

等衛虎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牢頭又拿了一套衣服來給他換上。

衛虎心裏也有數,笑笑問道:“怎麼!今天又要過堂?”

牢頭笑道:“是的,上頭交代說今天是京里來的欽差秦公公要跟巡按劉大人會同過堂,所以要給衛頭兒穿得體面些!”

衛虎笑道:“不是聽說劉大人病了嗎?”

牢頭道:“病是病倒了,只不過今天情形不同,劉大人抱病也得出堂!”

衛虎哈哈大笑道:“老實告訴你吧,這位內相秦公公是司禮監劉瑾劉公公手下的親信,所以才點了他的欽差,劉公公在朝中的勢力,想必你也聽說過的!”

牢頭不敢多說,只得敷衍道:“小的整天窩在這個圈子裏,就是本縣的事,小的也未必能清楚得知,更別說是京里的事了,不過聽人說過,那位劉公公很當勢!”

衛虎大笑道:“豈僅是當勢,朝廷里的事他可以做八分的主,朝廷以外的事,他也能做一半的主!”

牢頭道:“這個小的倒不懂了,怎麼朝廷的事管得多,反倒是地方的事管得少了?”

衛虎道:“劉公公當權在朝,所以朝廷的事管得多一點,地方的事因為距離太遠,劉公公要知道了才能管,否則只有聽由地方自理了!”

“敢情是這麼回事啊!衛頭兒的這件事,一定是已經傳到了劉公公的耳中,所以劉公公才插手管了!”

衛虎大笑道:“我要是能搭上劉公公的路子,早就飛黃騰達了,何必還窩在這個窮鄉僻野里做個捕快頭呢?不過前兩年我跟劉公公的一個遠親搭上點關係,受了他一次交情,他還記着,這次我出了事,着人向他通了個信兒,他倒是不忘舊,為我在劉公公那兒說了話。”

“原來衛頭兒還有這麼大的後台,難怪縣太爺對衛頭兒一直很客氣了!”

衛虎笑道:“那都不算什麼,這也是湊巧,主要是劉公公對劉天鳴很不滿意,他們雖是本家,劉天鳴對劉公公很不給面子,好幾件事情都讓劉公公下不了台,劉公公也想給他點厲害瞧瞧。藉著我這個題目做文章,所以京里的欽差才來得這麼快。到了這裏后,那位秦公公立刻叫人來看我,商量妥當了,今天過堂后,很可能回來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巡按大人了!”

牢頭到此是不敢再多嘴了,反是衛虎興緻勃勃地道:“藉著這次扳倒劉天鳴的事情,劉公公對我也一定會另眼相看,所以我這一出堂,倒是大有發展呢!”

牢頭道:“那就恭喜衛頭兒了,往後還望衛頭兒多多提拔!”

衛虎把胸膛拍得震天價響,笑着道:“沒問題,這一陣子多承你老哥照顧,而且也給了我許多方便,我姓衛的記在心裏,一定會對你老哥有所報答的!”

牢頭覺得談話已經差不多可以到此為止了,於是道:“衛頭兒請休息一下,準備上堂,我還得到前面等候着,上面隨時都會有吩咐下來,看見我在這兒可不太好!”

衛虎笑道:“其實也沒多大關係,今天之後,這縣裏仍然是我衛虎的天下,誰還敢怎麼樣。不過你去候着也好,我恨不得早一腳出去呢,雖說在這裏沒受委屈,但一向是關人的,現在被人關在這裏,究竟不是滋味!”

牢頭道:“衛頭兒,這要多請你原諒,我也是上命在身,不得而已!”

衛虎笑道:“你老哥說哪裏話,我也是吃公事飯的,豈有這點道理都不明白的,老哥在我進來后對我的種種,我已經十分感激了,不耽誤你了,你先去忙吧!”

牢頭離了死牢,趕到了前面班房裏,因為大牢離公堂不遠,是為了提審人犯的方便。牢頭也很關切公堂上的情形,雖然他兩方面似乎都做足了人情,無論是哪一方面得了利,對他都有好處的,只是在私心之中,他仍然是希望衛虎能夠伏法的,這也是人心中一種天然的是非之辨。

大堂上現在已經十分緊張了,劉天鳴已經來了,但是因為病體未愈,暫時在後堂休息着,在必要時再行登堂。

現在的重點似乎仍是尚方寶劍的真偽之辨,秦一明還沒有來,只有他的跟隨朱季來晃了一晃又走了,大概是看看情形,確知劉天鳴已經露面了,趕緊去通知秦一明!

果然沒多久差役高喊:“欽差大人秦公公到!”

像王湘和等一干清高的名士本來是不必搭理的,但因為秦一明究竟是朝廷的欽差,為了表示對朝廷的敬意,大家無可奈何,極勉強地站了起來!

秦一明穿着官服,神氣活現地進來了,他的消息倒頗為靈通,對於堂上這些地方上的名士十分客氣,拱拱手道:“各位請坐,咱家對各位仰望已久,只是為了欽命在身,不便前去拜訪,等此間事了后,咱家再跟各位好好地相聚一下!”

他也很識本分,大堂上的主位雖虛,他卻在旁位上坐了下去!

想是知道劉天鳴已經來了,雖然他是為查證尚方寶劍之事而來,如果查得尚方寶劍屬偽,就可以飛奏入京,革去劉天鳴的前程而下於獄中,但在事態未明之前,劉天鳴仍然是欽命的巡按御史。

大堂的主位仍然該是劉天鳴的,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像是這主客易勢已成了定局,不過他卻仍然假惺惺地道:“可以請劉大人來升堂議事了!”

孫老師在下首站起來道:“劉大人病體未愈,現在後堂休息,然必要時,他會升堂的,現在似乎無此必要!”

秦一明笑道:“說得是,說得是,劉大人為國操勞,抱疾赴公,在下是十分欽佩的,好在現在只是為辨欽賜寶劍的真偽,有諸位明公在此為證,他來不來都沒關係的,只是等到寶劍真偽辨定后,他出頭一下就是!”

這倒是很奇怪,他本來是堅持要劉天鳴出面的,何以一夜之間,態度轉變如此之快呢?!秦一明說話的態度倒像是很誠懇,絕無虛假的樣子,因此在後堂養息的劉天鳴也感到十分不解地道:“這傢伙究竟是什麼意思?一下子變得如此通達人情了!”

林鼎在旁邊侍候着,聞言冷笑一聲道:“大人!他想必已經知道大人染病是中了一種病毒,而這種病毒是很容易蔓延給別人的,他怕自己也染上,才樂得做好人了。”

“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毒是衛虎派人下的,跟衛虎串通一氣,衛虎自然會告訴他,怎會不知道呢?”

劉天鳴怔了一怔后,怒上眉色道:“你們說我是被人下毒所陷,我還一直不太相信,總以為是自己不慎飲食所致,現在看起來,倒是真有此事了!”

林鼎道:“大人居心仁厚,對許多魑魅伎倆,不願相信是出於人為,但卑職等卻見過多了,知道人心的險惡。”

劉天鳴恨恨地道:“我非殺此獠不可,這倒不是因為他算計我,而是為了他這種行為。一個縣衙的捕頭,居然敢唆使手下,加害上憲官員,似此大逆不道之舉,若不彰之以法,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了!”

林鼎道:“大人且稍息怒,據李壯圖的側面了解,似乎盜取尚方寶劍的也是他,通知京里在這上面做文章的也是他,所以連孫老師都大為憤慨,出頭來要為地方除此惡吏!”

劉天鳴悶道:“壯圖這一天去忙什麼了,怎麼一直不見他的人影?”

林鼎道:“他是為偵查失劍去了,好像已有了結果,他為了怕事機外泄,派人來也沒有說清楚,但是請大人寬心,不久之後,必有消息,這一次他為了要落實證據,做得很秘密,務必要使京中的來人無言而退!”

劉天鳴輕嘆道:“寶劍找得回固好,找不回也沒關係,反正我已經準備自承過失,請聖上降處,但是我一定要在行前把衛虎繩之以法!”

林鼎由於事情尚未得到確實消息,不敢多說什麼,只有婉言勸慰。

這時前面大堂上已經由寒暄進入到正題了,只聽見孫老師向秦一明道:“內相,今天應該對御賜寶劍的真偽做一番甄定了!”

秦一明很從容,笑笑道:“是的,咱家昨天回去后,詳細地查訪了一下,竟然在一家舊貨攤上看見了一柄劍,形式與供在上面的這一柄御劍極為相似,只是不知道鋒利的程度如何。”

孫老師道:“御賜寶劍乃在其意義上的珍貴,並不見得就是天下最利之劍!”

秦一明微笑道:“這個咱家也知道,世上的名劍很多,像龍泉、太阿,等等,但是形狀俱載於劍譜,不會跟這一柄御賜的寶劍相同,孫先生以為然否?”

孫老師只有點頭道:“自然,自然!”

秦一明道:“咱家找來的這把劍,形式卻與御劍一般無二,這就頗有推敲之處了!”

何清忍不住道:“內相應該把那箇舊貨攤的主人抓住,問問他該劍的由來!”

秦一明笑道:“這個自然,咱家問過了,他說是一個漢子典賣給他的,一共賣了二十兩銀子。”

何清道:“御賜禁物,民間何得私相買賣,內相就該窮究下去。”

秦一明微笑道:“只有宮中的人以及受賜寶劍的巡按大人才見過那柄劍,劍上又沒有刻字,想那普通百姓如何識得?咱家覺得不必再為難生意百姓,只是把那柄劍拿來,跟這柄劍比較一下,便知孰真孰偽了!朱季,把劍拿出來!”

朱季笑吟吟地打開了隨身的布包,取出一柄亮晃晃的寶劍來。

堂上諸人見了心中都為之一涼,這柄劍雖然沒有鞘,可是寒光照眼,鋒銳逼人,一望而知是柄絕佳的寶劍!

朱季到架上去捧下了那柄劍,抽出鞘來,放在他拿來的劍旁邊一比,一左一右,誰也看得出,原先那柄在左邊的劍雖是形式鑄飾都與后一柄相同,但是劍身的寶氣卻遜了一籌,真偽之分,幾乎立辨。

孫老師沒想到秦一明把真的劍找來了,頓感大事不妙,暗自着急。

朱季分左右手,各執一劍,正準備互相砍擊,孫老師忙道:“且慢!”

秦一明不懷好意地道:“孫先生,又有什麼見教?”

孫老師吃吃地道:“御劍真偽未定,如果毀了真的御劍,這責任非輕!”

秦一明笑道:“這個無須先生費心,咱家昨天不是已經立下了文書,擔負一切的責任了嗎?這自然都由咱家負責了!”

孫老師再無話說,在內室的劉天鳴卻也看得清楚,心知寶劍是真的,雖不知秦一明由何處得到,心中明白這一次是叫人抓定了把柄了,暗中已經做了個決定,一言不發,靜候事機的發展。倒是林鼎十分緊張,不停地在室中繞來繞去,口中喃喃地,埋怨着李壯圖不來通個信息。

朱季拿着兩柄劍,得意地晃了一晃,然後雙劍猛地交擊,只見一點火星迸散,鏘然如龍吟聲中,一劍安然無恙,一劍卻斷下了半截。在公堂上觀看的人卻一齊變色!

朱季把兩柄劍都放在秦一明的面前。秦一明還裝模作樣地把那柄斷劍拿起來看了一下道:“希望這一柄不會是真的御賜聖劍,否則咱家擔的責任就大了!”

朱季屈了一腿道:“公公!想那御賜尚方寶劍是何等珍貴之物,又豈是民間凡物所能比擬的,這斷去的一柄,單獨看上去,還能魚目混珠,但是跟真劍一比,優劣立分。您老人家看這鋒口,絲毫未損,這才是肉試斷牛馬、金試斬鐵石、吹毛可斷的神奇利器,也只有聖上欽賜之物才得如此!”

秦一明道:“朱季,你可曾弄清楚了,哪一柄劍才是咱家找來的?”

朱季道:“自然是這完好的一柄,一直執在小的右手,大家都看得的!”

秦一明道:“會不會是你忙亂中不小心拿錯了,要知道這關繫着巡按大人的前程,可不能開玩笑的!”

朱季道:“公公請放心,小的絕不會弄錯了,在未試之前,小的就是怕有錯誤,特地在咱們的這把劍上,用紅線扣了幾道,作為記號。另一柄劍一直在劉大人的護衛處保存,小的就是想做記號也沒法子。”

他把劍柄處的紅線記號指了出來。秦一明看了一下笑罵道:“你這兔崽子,倒還有點小聰明,把這記號拿給大家看看去!”

說完又對堂上眾人道:“列位明公,請各位都過目一下劍柄的記號,將來如果有人要提出反覆辨異,列公都要作證的。”

朱季把那柄劍捧着,到每人面前轉一圈,那幾匝紅線系得很緊,絕不是在短時間能夠做到的,因此每個人都無言地看過了。

孫老師心頭更涼了,他覺得這幫傢伙實在太厲害了,本來還可以賴賴皮,說是他們在試劍時動了手腳,調過了方向,反正兩柄劍的外形相似,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區分,一口咬定是他們弄錯了倒也說得過。

如此一來,連那個賴皮的可能都不存在了,劉天鳴這一陣是敗定了,現在只有寄望於他自己出來,做一個交代了。

因此他黯然地道:“這兩柄劍中,總有一柄是真的,這方面敝人也無從辨識,好在巡按大人就在後堂,請他自己辨認一下吧!”

其實不等他說這句話,劉天鳴也已經吩咐林鼎,着令公役喊出了:“巡按大人升堂——”

在喊堂聲中,劉天鳴身着官服,帶着病容,在林鼎扶持下進了大堂。

大家都站了起來,秦一明居然也客客氣氣地站了起來。劉天鳴坐下后,擺擺手道:“各位請坐,秦公公請坐!”

秦一明拱拱手道:“劉大人貴恙如何?”

劉天鳴道:“多勞公公垂詢,現在已經好多了,公公初來之時,下官正值病重,未能面詣,非常抱歉!”

秦一明笑道:“哪裏,哪裏,咱家對劉大人力疾從公,十分欽佩,這次是有人告到京里,說劉大人的御賜尚方寶劍遺失,聖上遣咱家來查勘一下!”

劉天鳴道:“公公奉的是廷諭還是口諭?”

秦一明道:“聖上因為劉大人自己沒有申奏失劍之事,唯恐有人誣告,所以未發廷諭,只下了一道手諭給咱家!”

劉天鳴道:“那公公只是來查訪了?”

秦一明道:“是的!不過咱家來到之後,卻因為貴護衛所提出的御劍真偽莫辨,一時尚未能取決,剛才試劍之後……”

劉天鳴道:“剛才的經過,下官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公公不必再轉述了!”

秦一明笑道:“那好極了,劉大人,咱家雖然想為大人開脫一下,怎奈皇命在身,不敢徇私,再者一切經過,都有列位明公在場共睹,咱家只能照實陳奏,不知道大人對這兩把劍的真偽有何高見?”

劉天鳴毅然道:“這柄劍是真的!”

堂下一片哄然,劉天鳴這一句話,無疑是承認了自己的失劍之罪了。

秦一明則故作訝然:“劉大人,這柄劍是咱家從一個舊貨販手中取來的!”

劉天鳴道:“不管公公從何取來,它確是真劍。”

秦一明道:“既然大人也認為這一柄劍是真的,那麼另一柄斷劍……”

劉天鳴道:“這個問題現下暫且不談,聖上御賜尚方寶劍是當著大小群臣頒賜的,這一點公公想必是知道的!”

“那是當然,劉大人蒙此殊榮,京中人誰不在為大人慶幸!”

劉天鳴道:“下官蒙聖上降恩,賦予重寄,只想由此興利除弊、照惠百姓,來報答聖上之重寄,從未慮及個人榮利!”

“是!是!劉大人忠心為國,朝野同欽,有口皆碑,咱家雖在內廷也有耳聞!”

劉天鳴微微一笑道:“公公說得客氣,下官受賜寶劍,公公既然知道,但是公公到現在可曾有聖上追回御劍的旨意?”

秦一明道:“這個還沒有,因為究竟是怎麼個情形,尚待咱家回報。”

劉天鳴道:“那麼下官這個巡按御史的身份,此刻還不會成問題吧!”

秦一明道:“那是自然,但是對這一柄斷劍,大人似乎也應該做個交代!”

劉天鳴道:“欽賜御劍此刻就在堂上,下官為受明令可用此劍的人,這兩點只要公公沒有疑問就行了,其餘的下官自會容后交代!”

秦一明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家……”

劉天鳴沉下臉道:“林鼎,請過尚方寶劍來,本座要立刻升堂斷事,如果再有人說話,就以擾亂公堂的罪名,以尚方寶劍立斬無赦!”

林鼎應了一聲,由朱季手中取過了尚方寶劍,抱在右腕中,肅立在劉天鳴的身邊。秦一明想不到他會來上這一手,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

劉天鳴卻朝下看了一眼道:“提衛虎!”

堂上立刻一聲聲地傳了下去,聲音拖得很長、很遠,聽了使人有一種汗毛凜凜的感覺。衛虎倒是很快被押了上來,一身新衣,顯得很神氣的樣子。

可是到了堂上,他一看情形,發現劉天鳴高坐堂上,秦一明愕然地坐在一邊,就感到有點不妙,不過他還是有恃無恐地跪下了一條腿道:“卑職……”

才說了這兩個字,劉天鳴將驚堂木一拍喝道:“衛虎,你只是個因罪待決的囚犯,先前所擔任的縣衙捕頭職務,早已革除,在本座面前,何得再稱卑職!”

衛虎看看秦一明。秦一明忙用眼色叫他暫時忍耐一下。衛虎很見亮,將雙膝跪下,老老實實地叩了個頭,改口道:“犯民衛虎,叩見巡按大人,願大人公侯萬代。”

劉天鳴笑了一笑道:“衛虎,你不必給本座上什麼頌詞了,只要你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本座給你的處分就行了。”

衛虎道:“只要是犯民的錯,犯民絕對接受,但如若犯民是冤枉的,也望大人做主!”

劉天鳴道:“這你可以放心,本座行事一向毋枉毋縱,你犯了罪,想賴都賴不掉;你沒犯罪,絕不會冤枉你。請縣地方呢?”

何清連忙道:“卑職在此伺候着!”他原是本縣書辦,說不上話的,但是知縣因朱青荷一案,貪贓枉法,被劉天鳴查證屬實,革職候參在獄,何清頗為能幹,為人也尚方正,所以劉天鳴着令他代署縣務,日後也準備保舉他真除本缺!

他對劉天鳴自是十分感激,對衛虎的案子以及劉天鳴的失劍等事,更是十分熱心。李壯圖在私下開玩笑,已經叫他為公祖大人,連孫老師也戲稱他為父台了。

不過現在是在公堂上,他卻規規矩矩,仍是以書辦的身份協同審案。劉天鳴道:“把衛虎所犯的各項罪名,以及一干人證的供詞,逐條念給他聽。”

何清躬身行過禮后,捧起一大沓的卷宗,打開來一張張、一條條地念下去。

一條條念完,就把證人、證物以及證詞有關事項都提出詳細的交代。

堂上陪審的本地士紳很多,每個人都在聽着,越聽越心驚。他們起初只以為衛虎是在朱青荷一案中出了岔子,當然也知道一些衛虎平時的不法情事,但都是道聽途說,沒有確實證據,不能以之為憑的。

哪知道現在一聽,衛虎所犯的惡跡,竟比他們所知的還要多上幾十倍,而已全部都有確實的證據,鑿然在案。

堂上的何清才念完,堂下已是一片憤然之聲。王湘和代表當地的士紳,起身長揖道:“巡按大人,地方不幸,出此惡吏,鄉民百姓,受其魚肉荼毒,直如水深火熱之中。湘和等實在慚愧,竟然聽任地方上出此惡獠而未曾聞問……”

劉天鳴道:“衛虎身為捕頭,乃地方執法司吏,知法而犯法,自然易為掩護,諸公若非身受其害者,很難洞悉其奸!”

王湘和再度長揖道:“巡按大人既然明察秋毫,洞悉其奸,務請貫徹始終,立誅此賊,以孚民望,以安民心,以平民怨,亦以慰那許多為其所陷的屈死冤魂。”

他這兒才說完,後面跟着起了一片附和之聲,都是要求立誅衛虎的。

衛虎這下子可嚇傻了,他着實沒想到情勢會一下子轉為如此的,只有連連叩頭道:“欽差大人明鑒,小人冤枉!小人冤枉!”

在平時,衛虎不會做這種笨事的,現在大概是嚇糊塗了,才做了一件最笨的事。

目下,在堂上審判他的是劉天鳴,他卻對着秦一明叩頭喊冤!

秦一明頓時感到很不自在,自己不便說什麼,只有用眼睛向朱季打了個眼色。

朱季自然明白,上前一步道:“衛虎,你自己做了這麼多的錯事,而且證據齊全,還有什麼冤枉?難道巡按大人還會故意跟你為難不成?”

一面說,一面用手指了一下劉天鳴。衛虎這才明白自己的失態。

秦一明即使有意開脫自己,也只能在暗中着手,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公堂上,表示跟自己有關係的。衛虎到底是做過多年的捕頭,人情世故經歷得多,應變也快,連忙道:“小人身為捕頭,為了緝捕姦宄,維持地方安靜,自不免要得罪很多人,這些都是挾嫌誣告。”

劉天鳴冷笑道:“衛虎,你倒是會狡辯,剛才列舉了你的十大罪狀,每一條都足當以大辟之刑的,就算有十樁是誣告,只要有一條屬實,你就犯了死罪,而且受你陷害的重要人證,多達兩百餘人,難道這兩百多個人全都是誣告的嗎?”

衛虎不敢再說話。劉天鳴道:“別的不說,單以你私設刑具一品衣一案來說,就有干國法。五刑之設,乃朝廷明令所定,你只是一名小隸,居然敢另設苛刑……”

衛虎叩頭道:“大人恕罪,那只是小人為了懲治奸徒,以儆其餘……”

劉天鳴將驚堂木用力一拍喝道:“住口!是何人授權你私設那種苛刑的?”

衛虎道:“沒有人,是小人自己!”

劉天鳴道:“這就好,你是捕頭,想必也知道干越國法、私設刑具犯的是什麼罪。”

衛虎一聽就知道要糟,別的可以賴,這一樁罪名卻賴不掉,而且從律法上來推定,那是一個死罪。

強辯也沒有用了,他只有暫時認罪,反正等劉天鳴失劍之事揭開,勢非去官不可,那時自己還可以再動人情,以求反覆。此時如果再逞口舌之利,那是自討苦吃,一頓板子打下來,還是脫不掉罪名的。

因此他叩頭道:“小人無知……”

劉天鳴道:“你身為捕頭,怎可以無知二字為推託。知法而犯法罪加一等,懲治你這種萬惡之徒,若不加明正典刑,難以平天下人之怨,剛才宣佈過你的罪狀之後,你自己也聽見了,有多少人要重懲你!”

衛虎只有在地下連連碰頭道:“大人饒命,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劉天鳴道:“你知罪也已經遲了,依你所犯的罪名,罄竹難書,萬死不足以謝天下,真該是凌遲碎剮,但本座以天心為本,不忍心要你多受活罪,判你一個斬立決。來人,把衛虎推出去,立刻斬首示眾!”

衛虎先聽着還不怎麼,聽到後來,才知道事情不對,連忙叫道:“劉大人,小人即使犯了大辟之罪,也該等朝廷秋決之期,此時秋天已過,要斬小人也必須等到明年的秋天了!”

劉天鳴一拍驚堂木道:“衛虎!你是說本座此時斬不得你?”

衛虎道:“不錯!朝中現有欽差大人在此,大人可以問問欽差大人!”

劉天鳴轉頭道:“內相可曾聽見衛虎說的話了?”

秦一明到了這個時候,不能不說話了,可是他看看眼前的情形,實在也不好說話,想了一下才道:“劉大人,咱家這個欽差只是為查驗尚方寶劍真偽而來,照理不應干預到大人的政務,可是這衛虎的話也不無道理,朝廷定秋為決期,是本着上天好生之德,劉大人勤政愛民,上體天心,這衛虎固然該死,劉大人也不必為了他而壞了大人仁民之聲。”

劉天鳴道:“本來是可以到明秋再殺他的,可是此人惡性重大,而且據說在朝中頗有一些人為其緩頰,如果時間拖得久了,萬一被他又使弄什麼手法脫了罪,則朝廷威信何在?所以今天非殺他不可!”

秦一明一聽這話有點刺耳,冷冷地道:“劉大人只要擔待得起,自無不可!”

劉天鳴道:“本座雖是欽差巡按,卻也沒有權力任意殺人,不過聖上御賜尚方寶劍時,倒是賦予了本座先斬後奏之權,既是一般律令不適用於今日,本座可以請下尚方寶劍來,立斬衛虎。林鼎!”

林鼎抱劍而出道:“卑職在!”

“把衛虎押赴門口,以尚方寶劍立斬,提人頭回報!”

衛虎一聽要糟,再也顧不得了,在大堂上跳了起來就想要掙逃。林鼎哪裏容得他脫走,上前一腳踢在他的腿彎上,跟着用劍柄擊在他的頭頂上,一下子把他敲昏了過去,隨即吩咐兩邊的衙役道:“架出去!”

兩邊衙役過來,一人架住一邊,拖到大堂外面縣衙門外,轟開了圍觀的百姓,把衛虎壓成跪姿,手起劍落,一顆人頭立刻身首異處,滾落塵埃。

縣衙外的百姓們立刻哄起一片喝彩之聲,跟着爆竹連天價響!

林鼎捧着人頭進堂,跪下道:“啟稟大人,犯人一名衛虎斬訖,敬請查驗。”

劉天鳴只隨便看了一下道:“交付地方,號令示眾十日,並將罪名書明條款,公告示眾,以儆其餘!”

林鼎答應後起立,自有衙役等人把人頭接了過去。堂外依然歡呼之聲不絕。

劉天鳴問道:“外面是什麼事如此喧鬧?”

林鼎道:“回大人,是本縣民眾,聽說斬了衛虎,都夾道歡呼慶賀,還有許多受他陷害的苦主家屬,要進來向大人叩謝,是卑職將他們勸退了下去。”

劉天鳴顯得很疲倦,輕嘆了一口氣道:“血刃加於血肉,本是極為殘酷之事,居然有這麼多人為之歡呼慶賀,可見此人已經到了國人皆曰可殺的程度了。內相,這件事本座雖然處置得獨斷一點,但是問心無愧,好在一切情形,內相都是在場目睹的,回京之日,內相據實而言,後果如何,本座一概承擔起來。”

秦一明見已經殺了衛虎,自然大大不是滋味,好在他的目的只是要扳倒劉天鳴,現在已經掌握了劉天鳴失劍的證據,足可把劉天鳴拉下台來,別的事就懶得管了,因此道:“這個,咱家只是對寶劍之事做一交代,其他的不在咱家管的範圍之內!”

王湘和卻起立道:“劉大人今天斬了衛虎,大快人心,生員等感激萬分,有關衛虎種種劣跡,生員等可以聯名上表朝廷,以為大人的聲援!”

劉天鳴謝道:“多謝王老先生,這倒不必了。衛虎為官府司隸,魚肉鄉民,作惡無比,有司未能及早加以懲處,而為其蒙蔽,是牧民者失察之咎,愧對地方父老,好在為惡者終受報應,略可慰告百姓矣!”

他一拍驚堂木,正式宣佈道:“有關衛虎一案之其餘各案從犯,改日再行審處,退堂!”

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準備要退下去了,忽然李壯圖進來了,大聲道:“大人請等一下,卑職尚有下情容稟。”

在他的後面,還跟着另一堆人,也是本地有頭有臉的士紳生員等,大大小小有十幾個人之多!

林鼎首先抱怨道:“老李,你到哪裏去了?怎麼這個時候才來?案事已經過堂了!”

劉天鳴也道:“李壯圖,你怎的不懂規矩,我已經宣佈退堂了,怎麼又來嚕囌?”

李壯圖道:“大人容稟,剛才大人是為衛虎一案登堂的,衛虎伏誅,那一案結束了,現在卑職則是為了大人的御賜寶劍遺失之事,來加以說明的。”

劉天鳴道:“失劍之事,本座已有聲明。”

李壯圖道:“有人謊報大人丟失了御賜尚方寶劍,故而才驚動了聖駕,派遣秦公公前來調查此事,卑職已經調查明白,這是衛虎的黨羽故意造謠,以圖打擊大人!”

秦一明道:“什麼!那是造謠?剛才……”

李壯圖道:“秦公公,這是卑職的調查報告,您請先過目再說!”說著拿了一份紙卷,雙手遞給了秦一明,然後退了下去。

秦一明將信將疑地展開了紙卷,先是匆匆地看了一遍,已變色道:“這是什麼人胡說八道?”

李壯圖道:“這是卑職調查屬實,請內相大人把後面的節略詳細看一遍。”

秦一明翻開到了後面,另有一篇密密麻麻的字跡。秦一明這次看了后,才真正地變了神色沉吟不語了。

李壯圖道:“內相,這十一位證人的詳細履歷以及家世都載明在上,內相也可以知道他們的作證是絕對可信的!”

秦一明氣得哼了一聲,但是慢慢地臉上堆下了笑容,向劉天鳴一拱手道:“劉大人,欽賜尚方寶劍遺失之事,只是刁民誣告,咱家已調查清楚,就此回奏,大人為國珍重,咱家也不多作打擾了,告辭!”

這個轉變是誰都沒想到的,劉天鳴大感愕然,可是秦一明已經叫着朱季走了。

一直等他走出了門外,李壯圖才屈膝向劉天鳴道:“恭喜大人,滿天雲霧散清,總算雨過天晴了!”

劉天鳴道:“壯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壯圖道:“寶劍失落後,小的一直認為是衛虎所盜,苦於沒有證據,直到京里來人,小的更認定了是他遣人去密告走門路,且幸小的已先有準備,在獄中另闢一室,每次有人與衛虎接頭,小的都在一旁暗中監視。

“昨夜衛虎果然告訴了朱季藏劍的所在,小的早料及此,乃請了這些大人先生們幫忙,密密偵伺,看着朱季去取下了真劍。”

“他把劍藏在哪裏?”

“在衛虎家中大門的橫匾後面!”

劉天鳴嘆了口氣:“秦一明又怎麼低頭的?”

“小的把他與衛虎勾通的種種情形做了一份詳細附錄,而且他派人悄悄去取劍的情形都有人目睹,列名作證,如果真要鬧開來,他自己也要掉腦袋,故而在附錄上,小的要他承認係為誣告,寶劍未失,而真劍也已經回到大人手中,大家就此互相擋過,他還能不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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