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一到鐵瓶巷,提起“女先生”,沒有一家不知道。“喏,”一個十二三歲,梳一條極長極精緻的辮子的小姑娘,回身一指,“錫箔店斜對過,裁縫店旁邊有條夾弄,‘碰鼻頭轉彎’,進石庫牆門,喊一聲‘女先生’!自然就有人來迎接。”

“謝謝耐!”問路的男子將購自孫春陽、吃剩下的一包松子糖,塞在那小姑娘手中,沾上了糖汁的手指,在簇新的一件緞麵皮袍上抹了幾下,掉頭就走。一個挾着拜匣,看上去像是書童的少年,緊跟在他身後。

梳長辮子的小姑娘,睜圓一雙大眼,望着那三十多歲的男子發愣。這個人好怪!她困惑地在想,行為怪,說話也怪,倒是地地道道的蘇州話,但看他瘦小,聲音卻洪亮異常,蘇州男人,哪怕是挑腳抬轎的,除非吵架,沒有人用這麼大的聲音說話的。

找到裁縫店,從夾弄走到底,向左一折,果然有道石庫門,進門穿過天井,是個空蕩蕩的大廳,柱子上貼着一張泛黃了的梅紅箋紙,纖秀的筆跡上,寫了碗口大的四個字:“止步揚聲。”

“阿明,你喊一聲看。”

那阿明跟他的主人一樣,音吐響亮:“投帖——”

等了一會兒要再喊第二聲時,屏風後面有了響動,一聲咳嗽,踏出來一個鬚眉皆白的老者,一看便知是“老蒼頭”。

“貴客尊姓?”

“我姓龔,從杭州來的。特為來拜訪你家少奶奶,有個拜匣,請你先遞了進去。阿明,你把拜匣交給管家。”

拜匣很重,老蒼頭幾乎失手,不過這種情形,亦非第一次,料知拜匣中必有來聘請“女先生”的贄敬。

“女先生”是蘇州府屬的常熟人,娘家姓歸,名叫懋儀,字佩珊,十四歲時,名在袁子才隨園女弟子之列,那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但年齒雖稚,詩名卻是後來居上,二十年來,一直為江浙世家延聘為深閨塾師,所以鄰里都稱之為“女先生”。

“少奶奶,”老蒼頭在二廳天井中喊道,“杭州來的,姓龔的客人來拜。有個蠻重的拜匣在這裏。”

“杭州來的、姓龔?”歸佩珊想了一下,頓時很興奮,“是龔大少爺!”她高聲吩咐:“快請。”

“小娥,你來把拜匣捧進去。”

歸佩珊的貼身侍女小娥,將沉甸甸的拜匣捧了進去,打開一看,裏面是十兩重一個的元寶四個,下面壓着一張“龔自珍”三字的名帖,果然就是名滿天下的龔定庵。

“來了,來了!”小娥掀開門帘,歸佩珊隨手合上拜匣,迎了出去。

主客同時抬頭,都回憶並印證着九年前初見的印象。那時歸佩珊是三十七歲,神清骨秀,而且腹有詩書,別具一種高華丰姿,雖是個秀才娘子,看上去倒像一品命婦。如今美人遲暮,又居孀了,自不免憔悴。

在歸佩珊眼中,龔自珍與九年以前比較,風采如昔,但似乎沉靜了些,只是那種“飛揚跋扈為誰雄”的神情,是永遠改不掉的,如果改掉了,也就不是龔定庵了。她這樣在想。

“大姑,”龔定庵兜頭一揖,“一別九年了。”

“璱人公子,”歸佩珊這樣稱他,璱人是他的字,“前幾天我還在想,你的服制應該滿了,或許會出來走走。果不其然。請裏面坐。”

“是上個月滿的。”

原來龔定庵前年七月喪母,父母之喪三年,而規定只需服喪二十七個月,上個月是十月,服制就滿了。

進入廳堂,主賓重新見了禮,彼此問訊了家人,然後歸佩珊指着那四十兩銀子說:“多承厚賜,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厚顏說聲‘多謝’了。”

“聊且將意而已。”龔定庵問道,“這兩年興緻如何?”

“嫠婦心情,可想而知。”歸佩珊不願談她的近況,轉話題拋回到龔定庵身上,“家居兩年,想多佳作?”

“居憂無詩。”

“喪禮多暇,怎麼打發日子?”

“讀經。”龔定庵答說,“我持陀羅尼滿四十九萬卷了。”

“大功德。”歸佩珊雙手合十,“太夫人亦在冥冥中受福。”

“願如所言。”龔定庵問道,“聽說《綉余小草》刻出來了,怎麼不賜寄一冊?”

“刻得不好,所以不曾奉寄。”歸佩珊笑道,“既承登門坐索,不容我不獻醜了。”

說著,站起身來,進入西首一間,回出來時,手中持着一本磁青紙裝裹的冊子,正是她的詩詞集《綉余小草》。

“請斧正。”

“不敢,不敢!”

龔定庵隨手一翻,恰好就看到她跟他唱酬的那首《百字令》,後面附着他的原作:

揚帆十日,正天風吹綠江南萬樹。遙望靈岩山下氣,識有仙才人住。一代詞清,十年心折,閨閣無前古。蘭霏玉映,風神消我塵土。人生才命相妨,男兒女士,歷歷俱堪數。眼底雲萍才合處,又道傷心羈旅。南國評花,西洲吊舊,東海趨庭去。紅妝白也,逢人誇說親睹。

他一面看舊作,一面想往事。那是嘉慶二十一年春天,他也是從杭州循運河到上海,去省視他的前一年由安徽徽州知府擢升蘇松太兵備道的父親,路經蘇州,由友人介紹來訪歸佩珊,與她的夫婿李學璜秀才,所以說“東海趨庭去”。歸佩珊的詩名,東南閨閣中數第一,有“女青蓮”之號,他用杜甫贈李白的詩“白也詩無敵”的故事,才有“紅妝白也”的字樣。

前面是歸佩珊步韻的和作,題目是《答龔璱人公子即和原韻》:

萍蹤巧合,感知音得見風前瓊樹。為語青青江上柳,好把蘭橈留住。奇氣拏雲,清談滾雪,懷抱空今古。緣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更羨國士無雙,名姝絕世,仙侶劉樊數。一面三生真有幸,不枉頻年羈旅。綉幕論心,玉台問字,料理吾鄉去。海東雲起,十光五色爭睹。

詞中有兩處小注,一處是在最後,“時尊甫備兵海上,公子以省覲過吳中”;另一處是在“名姝絕世”之下,“謂吉雲夫人”,指龔定庵續弦的新夫人何吉雲。

原來龔定庵的外祖父,便是乾嘉大儒段玉裁,江蘇金壇人,做過兩任知縣,便歸隱不仕。他功名雖只是個舉人,而於書無所不讀,得休寧戴東原的真傳,尤精於音韻之學。龔定庵十二歲時,便由段玉裁教他《說文解字》,讀書從徹頭徹尾識字開始,是最紮實的功夫。龔定庵生來便有一雙極靈的耳朵,一條極巧的舌頭,偏又會有段玉裁這樣一位外祖父,親承其教,先天的資質加上後天的熏陶,使得他在語言上有任何人所不及的特長,每到一個陌生地方,只要住個幾天,就通那裏的方言,能聽能說,倒像僑居了多少年似的。

他是二十一歲娶的親,那年——嘉慶十七年,他的父親龔麗正字闇齋,以禮部郎中充任軍機章京,外放徽州知府。龔定庵隨父母沿運河南下,先到蘇州省親,段玉裁做主將他的孫女兒美貞,也就是龔定庵同歲的表妹,許配給他。在蘇州成婚後,先回杭州,再循富春江入皖南,侍父任所。

下一年癸酉,是大比之年。龔定庵在上一科以監生的資格入北闈,卻只中了一個“副榜”,其實與落第沒有兩樣。因此,在這年四月間進京應順天鄉試,不道仍是名落孫山。懷念着已有喜信的愛妻,榜發第二天,便專程南歸,哪知到了徽州,但見明鏡塵封,香閨寂寂,美貞已經在七月里去世了。

問起來方知道誤於庸醫,哪裏是有喜?是鼓脹病。半年多的工夫,一直吃安胎藥,葯不對症,終於不治。

兩年以後,也就是龔定庵初遇歸佩珊的前一年,他續弦了,娶的是安慶何知府的孫女兒,閨名吉雲,寫得一手極好的簪花格。歸佩珊說他們“國士無雙,名姝絕世,仙侶劉樊數”,雖是恭維的話,但確也當得起這樣的恭維。

“早就想見吉雲夫人了。”歸佩珊問,“不知幾時得償宿願?”

“一開了年,我就要帶她進京,一定讓她登堂拜見大姑!”龔定庵問道,“有個館地,你肯不肯屈就?”

“這幾年懶得遠遊。多謝、多謝。”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有個女孩子,資質很不錯,而且也不遠。”

“噢,是在哪裏?”

“嘉興——”

歸佩珊已無意於此,只為龔定庵很熱心,不便太掃他的興,所以聽他談了那家的情形后,只答一句:“請容我好好籌劃一下,專函奉答。”

“嗯,嗯。”龔定庵知道她的心意了,不再殷勤敦勸,文字之交自然還是談文字,“大姑,我最近得了一方明人的小硯,覺得只有請你品題最合適,而且也只有你來品題,才能令此硯增重。”

聽得這一說,歸佩珊大感興趣。“我倒想不出,是怎麼一方硯台,只有我來品題最合適?”她問,“莫非是馬湘蘭的畫硯?”

“教坊女子豈可唐突‘女先生’。是葉小鸞的眉子硯。”

明末的葉小鸞是蘇州附近的吳江人,姐妹三人都是才女,而以小鸞為最有名,七歲便能作對子;到得及笄之年,既美且慧,世家子弟求婚的,不知多少,最後選中了崑山張家。哪知臨嫁前夕,突然香消玉殞,遺體遍身輕軟,傳說是“仙去”了。其時她的大姐葉宛宛,正在為幼妹作催妝詩,得知噩耗,哭妹過哀而卒。這一雙姐妹花的故事,在蘇州流傳得很廣。歸佩珊有她們父親葉紹袁所刻的《午夢堂十集》,其中便收有葉宛宛的《芳室軒遺集》與葉小鸞的《疏香閣遺集》。

“硯呢?”

“因為是眉子硯,所以我總隨身帶着。”

於是命書童取來那枚一鸞纖纖新月樣的眉子硯,正在欣賞談論時,忽然門帘一掀,但見驚鴻照影似的,有一張臉一閃即沒。龔定庵沒有看清,歸佩珊卻開口在喚了。

“阿青,怎麼不進來?”

“有客人在。”門外回答,竟是清脆的京腔。

“你知道這位客人是誰?你天天讀人家詞,怎麼見了面倒要躲開?”

“啊!璱人公子!”阿青進來了,及笄之年,眉目如畫,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滿了驚喜的光芒。

“這是我的鄰居,姓顧,聰明極了。”歸佩珊轉臉喊道,“阿青,你見一見璱人公子!”

阿青含笑點頭,隨即雙手按在左腰上,微微彎身,道一聲:“萬福!”

“不敢,不敢!”龔定庵抱拳答禮,隨即問歸佩珊,“顧小姐是在哪裏見過我的詞?”

“在我這裏。”歸佩珊答說,“你不是刻過一卷《紅禪詞》?”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龔定庵搜集歷年所作的詞,一共九十二首,選了四十五首刻成集子,題名《紅禪詞》。剛剛印出來便逢母喪,無心再弄筆墨,詞集亦只送了極少的幾個朋友,不知道歸佩珊卻有一本。

“噢!”龔定庵說道,“其時適遭大故,心緒歷碌,竟忘了寄一本請大姑指教。”

“指教可不敢當。倒是我要向你請教,其中大半是有本事的吧?”

《紅禪詞》十之八九,只標調名,不加題目,但其中情事宛然,當然是寫實,所以歸佩珊這樣問他。

龔定庵不承認,也不否認。“少年綺語,何足深究。”他問,“顧小姐想來也是大姑的高足?”

“哪裏,她天資過人,我亦沒有什麼好教她的。”

聽得這一說,龔定庵大為驚異,剛轉眼去看阿青時,她先開口了。

“李嬸兒都說得我臉紅了。璱人公子,你別聽她的。”

“她的天資,真是了不起,光說見解就過人一等。璱人,你知道她最誇你的是哪一首?”

“哪一首?”

“那首《青玉案》。”歸佩珊關照阿青,“你去把《紅禪詞》拿來。”

“不用拿,我記得。”阿青便即朗然吟道:

“韶光不怨匆匆去。只怊悵,年華誤。目斷遊絲情一縷。斷橋流水,夕陽飛絮,可是春歸路?樓頭盡日還凝佇。欲訴閑愁向誰訴?蕙渚花飛天又暮。醒時如醉,醉時如夢,夢也何曾作?”

“璱人,”歸佩珊說,“你道她怎麼說你這首詞?她說你這首詞,擺在《清真詞》裏面,誰也分辨不出來。”

這是將龔定庵比作北宋第一大家周邦彥,龔定庵真有受寵若驚之感。“文字知己,勝如骨肉!”他站起身來向阿青兜頭作了個揖。

這一下窘得阿青掀簾就走,歸佩珊不由得笑了。“你也太認真了。”她說,“小姑娘臉皮薄。”接着便喊:“阿青,阿青!”卻是毫無迴音。

“說實話,我那一卷詞,當得起輕靈婉約之稱的,也只有這一首《青玉案》,居然讓她看出來了!慧眼、慧眼!”

“你收她做個女弟子如何?”

“不,不!我從不收女弟子;男弟子都不收,何況女弟子。我們杭州,從前出了個袁子才,現在又出了一個陳雲伯,名為風雅,其俗入骨,我何能效他們的行徑。而況,我就要進京了,亦無從教她什麼。”

“那倒不要緊,她原是住在京里的。”

“怪不得一口京腔,看來從小生長在京?”

“一點不錯。她家三代在京——”

原來阿青的祖父,在乾隆末年,不知以何因緣,入太醫院當了個九品吏目,管理生葯庫。凡太醫院、欽天監之類的衙門,官吏都是世襲的,阿青的父親承襲父職,而且升了一級,變成八品吏目,同時也佔了京城的宛平縣籍。不過顧家並未忘本,老家仍在蘇州。阿青這回是隨她母親來省視祖母,就快回京了。

“阿青還有個姐姐,那才真是驚才絕艷。可惜,當了人家的側室。”

“何以有此?”龔定庵不免奇怪,“太醫院八品吏目,大小也是朝廷命官,有女何至於為人做妾?”

“這個人是個貝勒。”

“噢,”龔定庵明白了,“那一定是側福晉。旗人的側福晉也是命婦,與漢人家的姨太太大不相同。”

這在歸佩珊真是長了一番見識。“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她想起一件事,正好當面向龔定庵求證,“璱人,聽說你通滿洲話?”

“是的,還有蒙古話。”龔定庵坦率地答說,“我少受兩位外公之教,略通音韻,學這些話比他人容易受門。”

這道理容易理解,歸佩珊所不解的是——“兩位外公?”她問,“這話怎麼說?”

“噢,”龔定庵歉意地笑一笑,“我沒有把話說清楚。先外祖父的胞弟,玉立先生,字清標,號鶴台,我叫他‘二外公’,是個舉人,他的韻學雖不及先外祖父,但當時教我這個小學生,自然綽綽有餘。唉!”他突然嘆息,低着頭走到窗前,掀開窗帘一角,凝望着小庭寒梅。

歸佩珊不知他因何感觸,及至側面望去,只見他淚痕滿面,更覺駭然。“璱人、璱人,”她急急問說,“何以忽然傷心?”

“噢!”龔定庵茫然地用衣袖去擦眼淚。

新緞子是硬的,哪裏擦得乾淨。歸佩珊便喚小娥絞了一把熱手巾來。等他擦了臉,神色稍定,她才問說:“想來是想起那位清標先生了。”

“是的。前天我還夢見他。”

“原來作古了?”

“不!生而辱,益覺可悲。”龔定庵接下來念道,“我生受之天,哀樂恆過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親——”

“且慢,且慢!”歸佩珊急忙攔阻,“小娥,取筆硯來。”

原來歸佩珊是要把他的詩錄下來,龔定庵便從頭念起:

“我生受之天,哀樂恆過人。我有平生交,外氏之懿親。自我慈母死,誰饋此翁貧?江關邈消息,生死知無因。八十罹饑寒,雖生猶僇民。”

“是了。僇民可作罪人解,所以說此翁‘生而辱’。”這是歸佩珊心中自語,說出口來的是:“璱人,原來你這副眼淚,一半是哭慈母?”

龔定庵點點頭,又念:

“昨夢來啞啞,心肝何清真!翁自鬚髮白,我如髫丱淳。夢中既觴之,而復留遮之。挽須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燈而燭之,論文而嘩之。阿母在旁坐,連連呼叔耶。”

一句比一句念得快,直如水箭激石,歸佩珊連連喊說:“慢,慢。”等他停下來,她一面念、一面寫,一面寫、一面想,十四五歲的頑皮少年,恃愛與鬚眉皆白的長親,戲謔無禮的情狀如見,但有一句不解:“‘磨墨揄揶之’,何謂?”

“那年,我二外公會試落第。”龔定庵說,“我磨了墨要請他寫字,他開玩笑說:‘你就喝一年墨,肚子裏不通還是不通。’我就挖苦他說:‘肚子裏就通了,會試不中還是不中。’”

“這樣揄揶,很傷老人的心吧?”

“不!他把功名看得很淡的。倒是我母親着急,不斷在說:‘二叔,二叔,你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這就是所謂‘阿母在旁坐,連連呼叔耶’了。”歸佩珊問道,“該結了吧?”

“是的。”龔定庵用短促的聲調念道:

“今朝無風雪,我淚浩如雪。莫怪淚如雪,人生思幼日。”

念完,神情木然;細看時,又有泫然欲淚的模樣。歸佩珊急忙找句話問,轉移他的傷感。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差不多。那年春闈,應該是戊辰年的事。”

戊辰丑未為會試的年份,歸佩珊算了一下,那年她二十九歲,紅顏未老,才名正盛,亦是一段黃金歲月,不由得感喟地說:“豈止幼日,往日皆可思。”

龔定庵沒有想到會惹起她的感慨,再接下來傷逝悼亡,談到李學璜說不定亦會流淚就太無謂了。

於是他說:“大姑,我要告辭了。是不是把這方眉子硯留在這裏,等你閑了,從容品題?”

“不!一擱下來就不知哪一天才能了心愿了。不如此刻就動手。”

說著,她拿起那方形似竹葉,又似初三眉月的小硯,中間有一圈極細極清晰的螺紋,映光看去,水池微現紅色,她不知道是什麼講究,但石質細膩,濕潤如玉,確是一方上好的端硯。

摩挲片刻,得了一首七絕,自己提筆寫道:

螺子輕研玉樣溫,摩挲中有古今魂。

一泓暖瀉桃花水,洗出當年舊黛痕。

“獻醜,獻醜!”歸佩珊將詩稿遞了給龔定庵說,“作得不好,不必上石了。”

題硯的詩,應該刻在硯石或硯盒上,她這樣說,聽似謙虛,其實正是提醒龔定庵別忘了上石。

“大姑,”龔定庵說,“我倒想起一個人,順便打聽一下,顧二娘可有傳人?”

“你是說會制硯的顧二娘?只怕沒有傳人。‘一寸幹將割紫泥’——”歸佩珊起身到書架上去撿書,“我記得《隨園詩話》提到過她。”

“不必找《隨園詩話》,袁子才的話靠不住。”龔定庵將她記不起來的那首詩念了出來,“‘一寸幹將割紫泥,專諸門巷日初西。如何軋軋鳴機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這是黃莘田的詩。”

“原來是黃莘田的詩,等我來看看。”

黃莘田單名任,福建人,生於康熙,歿於乾隆,生有硯癖,自號“十硯老人”,他的詩集題名《香草齋集》。歸佩珊在第二卷中找到了這首詩,詩下有註:“余此石出入懷袖將十年,今春攜入吳;吳門顧二娘見而悅焉,為制斯硯,余喜其藝之精而感其意之篤,為詩以贈,並勒於硯陰,俾后之傳者有所考焉。”

“果然。”歸佩珊說,“袁子才與黃莘田可說是同時候的人,何以不知道這首詩的原作者是誰?也就奇怪了。”

“袁子才信口開河,欺人的話很多。”

接下來便大談袁子才。原來要辭去的龔定庵又坐了好久,直到屋子裏黑下來,小娥來點燈,順便請示:“請龔大少爺在這裏便飯?”龔定庵方始警覺。

“啊,真該走了!我另外還有約,談到忘記掉了。荒唐,荒唐!”

“真的有約,我就不留你了。”歸佩珊問,“明天不走吧?”

“今天晚上就要走。崑山還有人等着我呢。”

龔定庵到崑山,是應他的一個好友李增厚之約。此人是個秀才,事母至孝,所以為龔定庵所看重,前幾年住在上海時,常到崑山相訪。有一次跟李增厚談起,他很喜歡三萬六千頃的太湖煙水,但又不能離父親的任所太遠,最好在兩者之間卜居——崑山是個很適中的地點。

李增厚將這話記在心裏,一直在替他物色;這年秋天寫信給他,說找到了一處很適當的房屋,已經跟房主約定,盡他優先來看,看不中意,房主再另覓買主。所以龔定庵服制一滿,頭一件要辦的就是這件事。此外有件事,在李增厚盼望得很殷切,龔定庵亦常耿耿在心,很想早了心愿。

這個心愿是為李增厚題一幅畫。此人自幼喪父,母子相依為命,自幼至長,從未有一日之離,嘉慶二十一年丙子,卻不能不暫時分離了。原因有二:第一,是赴北闈鄉試;第二,從小結下的一頭親,需要迎娶。他的岳父做京官,既不能請假送女完姻,又別無妥當的親族可以送親,只有趁李增厚鄉試之便去親迎。

這一別預計要一年,因為秋闈得意,更望連捷,自然是住在岳家讀書,靜候來年春天會試。不道順天鄉試落第,大家都為他惋惜,而李秀才反覺得是塞翁失馬,因為從踏上北征的路程,便思親不止,下第正好歸省,便攜着新婚妻子,專程南下。回崑山以後,便畫了一幅《夢遊天姥圖》,龔定庵許了他題詞,遷延日久,到得能完心愿時,李增厚的母親已經死了一年多了。

兩人都是孝子,見了面都為喪母哭了一場。敘敘別來景況,吃完晚飯,挑燈題畫,龔定庵的詩思非常艱澀,很想休息一晚,到第二天早晨,精神飽滿時來構思,但看到李增厚那種先睹為快的殷切神情,實在不能不勉為其難。

凡是題贈之作,因人因事而繁簡不同,像這樣為思親而作的畫圖,彼此又不是泛泛之交,照一般的情形,不是賦一首長歌,至少亦要來兩首律詩,否則鋪敘不盡,亦顯不出交情。可是龔定庵搜索枯腸,只得了一首七絕,而且最後一句,還有個字不大妥當,也只好算了。這首詩是:

李郎斷夢無尋處,天姥峰沉落照間。

一卷臨風開不得,兩人紅淚濕青山。

不妥的是那個“紅”字。要找個字來形容淚字,看似容易,其實很難,輕了顯不出思親之切,重了又怕人譏為言過其實。他先想到的是“血”字,自覺忒重,且即或泣血,形諸字面,亦嫌質直,不得已用曹雪芹“字字看來皆是血”映照“脂硯”的隱喻之法,用了個“紅”字。畫裏“青山”、眼中“紅淚”,勉強可以說是為對稱之故,但究嫌不妥。

但最使他不安的是,長長的一個手卷,等了他多少年,卻只得二十八字,實嫌太單薄了。不過,這個難題倒還有法可想,在詩后加一段題跋就是了。略一思索,提筆寫道:

《夢遊天姥圖》者,崑山李秀才以嘉慶丙子應北直省試,思親而作也。君少孤,母夫人鞠之,平生未曾一朝夕離,以就婚應試,往返半年,而作是圖。圖中為夢魂所經,山殊不類鏡湖山之狀,其曰“天姥”者,或但斷取字義,非太白詩意也。越九年乙酉,屬余補為詩,書於幀尾。時母夫人辭世已年余,而余亦母喪闋才一月,勉復弄筆,未能成聲。

有了這篇跋,那首七絕即或用字不妥,亦不為病。李增厚殷殷致謝之餘,談到他替龔定庵物色的一所房屋,道是徐家的產業。

崑山徐家,大族第一。康熙年間,海內無不知有“三徐”。所謂“三徐”是徐家三兄弟: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都是顧炎武的外甥。徐元文比徐乾學小三歲,少年得意,順治十六年二十六歲,便已大魁天下,官至文華殿大學士。

不過“三徐”之中,聲勢最煊赫的是老大徐乾學,他是康熙九年的探花,與聖祖所寵信的“文學侍從之臣”高士奇結為親家,呼風喚雨,神通廣大,當時有一副諧聯:“五方寶物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澹人。”東海是徐氏的郡望,澹人為高士奇的別號。又有一首歌謠:“去了余秦檜,來了徐嚴嵩,乾學似龐涓,是他大長兄。”所謂“余秦檜”,指休致的大學士,湖北大冶的余國注,“徐嚴嵩”即指徐元文,“乾學似龐涓”,意思是說徐元文之成為“嚴嵩”,幕後有龐涓這麼一個“軍師”在。

“三徐”中的老大、老三的鄉評都不很好,唯獨老二,比老大晚一科,也是探花的徐秉義,即使嚴劾徐乾學的副都御史許之禮,亦說他“文行兼優,實系當代偉人”。李增厚勸龔定庵所買的,就是徐秉義的故居。

第二天一早本來約定去看房子,不道另有奇緣。李增厚有個朋友,姓王,亦是秀才,他一直在揚州鹽商家作清客,善於鑒別古玩,談起此行,是受人之託,攜一方漢朝的玉印,到上海去待價而沽。

龔定庵好古成癖,當即問道:“漢朝的玉印,要看質地、文字、印主而定。不知足下所攜,是怎麼樣的一方玉印?”

“這方玉印是純凈無瑕的白玉。”王秀才說,“漢玉大都入土而又出土,雖謂之古色,其實斑駁不純;這方玉印,流傳人間,從未入土,所以顏色不變。”

“說得是,不過也要看了東西,才知道是否入過土。”

王秀才明白,龔定庵疑心是偽造的,所以這樣說法,當即微微一笑。“龔先生。”他說,“看這方玉印,也要有些眼福。今天有緣,可惜東西不在身邊,不過有個拓本在這裏,龔先生精於賞鑒,倒不妨看看,有什麼特異之處。”

說著,從“護書”的夾頁中取出一紙印拓。龔定庵接過來一看,朱文“婕伃妾娋”四字,不由得大吃一驚。

“印在哪裏?”龔定庵問。

“在我船上。”

“可容借觀?”

雖是萍水相逢,但龔定庵不但文名已著,而且大多知道他的家世。上海道是有名的肥缺,上海道的“大少爺”,當然是貴公子,看來是無意中遇見一個好主顧了,所以王秀才欣然應命,親自回船去取玉印。

“今天怕不能去看房子了。”龔定庵很興奮地說,“此印的來歷,我略有所知,一直懷疑,未見得一定屬於趙飛燕,因為漢宮中的趙婕伃很多,飛燕的妹妹合德,不也是婕伃嗎?還有昭帝的生母,姓趙,也封婕伃。不過,現在一看拓本,足以破惑,確是飛燕遺物。”

“你連原物都還未見,就能下此斷語!”李增厚不免懷疑,“你何所據而云然?”

“就在這個娋字上!”

“娋”與“趙”在這裏是相同的。龔定庵指出,漢朝揚雄所著、晉朝人所注的十三卷《方言》,第十二卷中有這個“娋”字,解釋是:“娋,姊也”。姐妹同封婕伃,趙飛燕是姐姐,用此“娋”字,巧合雙關,這是第一個證據。

第二個證據更為明確,這“娋”字左面的篆法奇古,作飛鳥之勢,非“燕”而何?

細看果然,不能說他穿鑿附會。談到來歷,龔定庵說,在明朝,此印最早是嚴嵩之子嚴世蕃所收藏。嚴嵩父子敗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項子京手中,後來又歸無錫華家,最後為李日華所得。

李日華是萬曆年間江浙的大名士,精於鑒別,號稱“博物君子”,他有兩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別號多。李增厚記得李日華的同鄉後輩,嘉興鮑昌熙所著的《金石屑》中,彷彿收得有李日華的一篇談印的記載,到書架上撿出《金石屑》,在第三冊中找到李竹懶的一篇短文,看頭一句便驚喜過望,原來竹懶便是李日華的別號之一,而所記的正是趙飛燕的玉印。

“定庵,你聽,”李增厚念道,“‘漢宮趙飛燕婕伃時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間。嘉靖年間曾藏嚴氏,后歸項墨林,又歸錫山華氏。余愛慕十餘載購得,藏於六硯齋,為一奇品,永為至寶,若願以十五城,豈能易也?’”

秦昭王願以十五城易趙國所得的和氏璧,在李日華看,這枚趙飛燕的玉印,價值連城。經此品評,越發堅定了龔定庵的必得之心,但畢竟要看過實物,才能做最後的決定。

到得日中,方見王秀才重到李家,攜來一個包裹,重重錦袱,真所謂十襲珍藏,最後出現的是一個手掌大的紫檀方盒,盒蓋及盒身四周刻滿了字,但龔定庵無暇細看,一伸手揭開盒蓋,頓覺眼中一亮:那方鳳紐玉印,約莫一寸見方,五六分高,通體潔白,只有紐旁有黍米大的一塊紅斑,格外顯得鮮艷奪目。

看玉、看紐、看印文,龔定庵把玩不釋,腦中漸漸形成一個體輕如燕的纖影,神遊在兩千年前的未央宮中,昭陽殿裏了。

“請問,”龔定庵定定神問,“此印是足下的珍藏?”

“哪裏,窮措大哪裏有這樣的福分,我是受人之託,為寶物覓一位新主人。”

“原主是誰?”

“原主姓顧,定庵先生不必打聽。”王秀才開門見山地說,“如果有意收藏,我可以做一半主。”

“好極。”龔定庵亦就不必作什麼客套了,率直問道,“條件如何?”

王秀才伸三指相示:“不能少於這個數。”

這當然不會是三百兩銀子,但三千兩似乎是獅子大開口了,只好告個罪,將李增厚拉到一邊去密談。

“這王秀才的為人,老兄是否深知?”

“我跟他十幾年的交情。”李增厚答說,“為人還不錯。”

“他開價三千兩,似乎過分了吧?我跟他初交,有些話不便說,能不能請你問問他,最少幾何?說個實實在在的數目,我們才好磋商。”

“好!我來問他。”

問來的結果是,最少也要兩千兩銀子。據王秀才說,已經有人出過這個價錢,他不肯脫手。因為開價的人很俗氣,但龔定庵有意,又當別論。

“他說:這好比嫁女兒一樣,總要挑一份人家。這方玉印在你收藏,是名花有主,所以照別人出過的價轉讓。當然,”李增厚又說,“總還有磋商的餘地。”

“兩千兩銀子,也不算貴,不過,我還要買房子,一下子花得太多,跟家父似乎說不出口。”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不知道能不能以寶易寶?”

“我想,這沒有什麼不行。他原是幹這一行的。以寶易寶,他又好多做一筆生意,何樂不為?我看,你們當面談吧!”

果然,王秀才對此頗感興趣,問龔定庵預備拿什麼來交換。

“我有一部好帖。”

“這是‘黑老虎’,價錢很難估。”王秀才說,“定庵先生不妨談談,是怎麼樣一部好帖?”

“婁壽碑。”

王秀才對此道也是內行,聽說是“婁壽碑”,心中一動,便即問道:“是朱竹垞收藏的那一部?”

“哪裏還有第二部?”

“怎麼?”李增厚插嘴問說,“是孤本?”

“海內孤本。”龔定庵問,“你有沒有六一先生的《集古錄》?”

“有。”

“孫淵如的《寰宇訪碑錄》呢?”

“是在——《平津館叢書》當中?”

“不錯。”

“那也有。”

李增厚將歐陽修的《集古錄》、孫星衍的《寰宇訪碑錄》都去取了來,龔定庵先翻開《集古錄》,其中有一條記着:“婁壽,字元考,南陽隆人,初而岐嶷,有志行,好學不厭,隱居不應徵辟,門人謚玄儒先生。”

接着再檢《寰宇訪碑錄》記“玄儒先生婁壽碑”,道是“八分書,熹平三年正月。原石已佚,此宋拓本。”

“孫淵如所說的‘此宋拓本’,就是寒齋所藏的那一本。康熙朝先由何義門所藏,復歸朱竹垞。不但原石已佚,而且人間別無第二本,是不折不扣的孤本。”龔定庵又說,“此碑肅括宏深,朱竹垞評為‘漢隸第一’,足與飛燕玉印匹敵。”

王秀才笑而不言。李增厚便即催問:“你的意思怎麼樣?”

“婁壽碑是宋拓中的精品,如說能與玉印匹敵,這話,實難苟同。”

“那麼,我另奉五百金,這就差不多了吧?”

看龔定庵很痛快,王秀才也就答應了。

“交換是談成了,如何易手?”李增厚問,“你的東西不在手邊?”

“在杭州。”龔定庵答說,“我要先到上海,看一看家父,再回杭州。兩兄有興,到杭州度歲如何?”

“年下都有點雜務,而且我還在服中,亦不便遠行。我看你們兩位約定一個日子交換吧!”

於是約定,由王秀才在臘月中旬,攜玉印到杭州成交。為了示信起見,龔定庵行囊中還攜有二百兩銀子,全數付了王秀才,而且由李增厚作中,立了一個草約,然後小飲盡歡而散。

再下一天,龔定庵方由李增厚陪着去看徐秉義的坐落在崑山之陽的故居。崑山在崑山縣西北,本名馬鞍山,孤峰突秀,圓圓的像一隻覆著的碗,山上極目湖海,了無遮蔽,是登臨遠眺的好地方。

此處是二陸——三國東吳大將陸遜的兩個孫子陸機、陸雲出生之地,如藍田種玉,而玉出昆岡,所以又名之為崑山。但崑山這座山,早已割歸松江府的華亭縣,崑山縣變成有名無實了。

但名山勝水,天下相共。龔定庵北顧馬鞍,林木秀潤;南望秦始皇的馳道,雖無遺迹可尋,但附近還保留着一個“秦皇走馬塘”的地名,足以發思古的幽情。房屋一直有人在住,相當完整,只要稍加修葺,便是個養靜讀書的好去處,問價僅只一千兩銀子,龔定庵毫不考慮地便算看定了。

十二月十九日,龔定庵從上海省親歸來的第十天,王秀才應約而至。龔定庵是早將婁壽碑及余銀三百兩預備停當。雙方一揖讓之間,便完成了交易。王秀才年下事忙,連留他吃頓飯,都沒有工夫,原船而回。

這將近一個月的工夫,龔定庵對這方趙飛燕玉印,魂牽夢縈,一旦寶物入手,自然是廢寢忘食,觀玩不盡,找出一大堆書來,考訂玉印的源流,寫成一篇《玉印說》,興猶未已,高聲喚他的愛妻說:“吉雲,我想作幾首詩,勞駕寫一寫。”

吉雲欣然應諾,剔亮了燈,磨濃了墨,取一張玉版箋鋪開,握筆問道:“題目是詠趙飛燕玉印?”

“是的。”龔定庵先念題目:

“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漢鳳紐白玉印一枚,文曰:‘婕伃妾娋’。既為之說載文集中矣,喜極賦詩,為寰中倡。時丙戌上春也。”

“怎麼?”吉雲問道,“你還要四方征和?”

“文人好事。如此之事,豈可不好?”龔定庵說,“詩是五律。”

“寥落文人命,中年萬恨並。

天教彌缺陷,喜欲冠平生。

掌上飛仙墮,懷中夜月明。

自誇奇福至,端不換公卿。”

龔定庵一口氣念了下來,問一聲:“記得住嗎?”

“記得住。”

既然記得住,他便去作第二首,但錄詩的吉雲,卻因“天教彌缺陷”這句詩,大有感慨。原來吉雲兩舉皆男,而龔定庵常說:“總得要生個女兒才好。”先以為他只是隨口一句話,如今看詩意竟是以得趙飛燕玉印,可補無女的缺陷,足見認真,就不能不考慮一樁心事了。

“第一首抄好了沒有?”

“等一下。”吉雲錄完了說,“你念吧!”

“第一首未言‘奇福’是什麼。第二首,還得要有個頓挫,才顯得出氣勢。”他接着念第二首:

“入手消魂極,原流且莫宣。

姓疑鉤弋是,人在麗華先。”

剛念了半首,吉雲問道:“漢武帝的鉤弋夫人也姓趙?”

“是的。”

“麗華指誰?”

“當然不會是陳後主的張麗華。”龔定庵答說,“娶妻當如陰麗華。”

“這意思是漢光武之前,西漢的玉印?”

“是的。漢朝的宮眷,陰麗華之前,名氣最大的就是飛燕合德姐妹。”龔定庵接着念後半首:

“暗寓拼飛勢,休尋《德象篇》。

定誰通小學,或者史游鐫。”

“你這最後兩句詩,”吉雲笑道,“像是乾隆體。”

龔定庵念了一遍,自己也失笑了,“下面還有小注。”他說。

孝武鉤弋夫人亦姓趙氏,而此印末一字為鳥篆,鳥之啄三,鳥之趾二,故知隱寓其號矣。《德象篇》,班婕伃所作。史游作《急就章》,中有“縌”字,碑正作“緁”,史游與飛燕同時,故云爾。

史游是漢元帝時的黃門郎,著有類似啟蒙課本的《急就篇》,或稱《急就章》四卷。龔定庵疑心此印為史游所鐫,根據是通於組綬之綬的“縌”字,《急就篇》中書作“緁”,這未免近乎穿鑿。吉雲亦略通小學,內心不以夫婿為然,但不便攔他的高興,只揚一揚筆,示意他往下念。

“夏后苕華刻,周王重璧台。

姒書無拓本,姬室有荒苔。”

“慢一點!”吉雲問道,“你這半首詩中,用了幾個典?”

“不是兩個嗎?”龔定庵答說,“‘夏后苕華刻’,出在《竹書紀年》上,苕華是美玉,上刻‘琬琰’二字;《穆天子傳》說周穆王為盛姬築重璧台。可是實物何在?”

“夏朝姓姒,周朝姓姬,你的意思是說,夏朝的玉器連拓本都沒有;周朝的重璧台,早成荒苔,有無亦不可考。是嗎?”

“不錯,賢妻!”

“那就是了,我怕我是抄錯了。你往下念吧!”

“小說冤誰雪?靈蹤忽開。”

這回龔定庵不待愛妻發問,先自解釋:“小說指《西京雜記》。從來談漢朝宮闈,必引此書。其實是六朝人偽托之言。我跟王秀才談到這一點,他說,我之能得此印,即是為漢朝宮闈辨證的報答。”

“那麼,所謂‘靈蹤閟忽開”,自然是指玉印了?”

“正是。”

“好。”吉雲催促着,“結句!”

“更經千萬壽,永不受塵埃。”

吉雲寫完,自動替他加上一個小註:“玉純白,不受土性。”然後說道:“應該還有一首。”

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一口氣念了下來:

“引我飄搖思,他年能不能?

狂臚詩萬首,高供閣三層。

拓以甘泉瓦,燃之內史燈。”

“怎麼?只有六句?”

“這六句是一段,談我的一個想法。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辦到。第一,我要遍征海內詩家,和我的詩。第二,我這回在崑山買的徐家故宅,打算改建為閣,專供飛燕玉印,題名就叫‘寶燕閣’。”

還有兩句就不必解釋了,“甘泉瓦”“內史燈”皆是龔定庵的收藏,將來要陳列在寶燕閣為玉印的陪襯。

“東南誰望氣,照耀玉山稜。”

念完這兩句,龔定庵得意地問道:“這一結如何?”

這一結,收束了四首詩的鋪敘。玉山便是崑山,預定在那裏建“寶燕閣”供奉玉印,東南如有人善於望氣,一定會看到寶光上炎,照耀山頭。吉雲心裏在想,定庵性好揮霍,而且喜歡“搖攤”,這枚玉印,也許就像婁壽碑那樣,不待寶燕閣成,就會易主。

當然,她不會掃他的興,料理了詩稿,談起明年的計劃——明年丙戌,會試之年,會試之前有舉人複試,二月二十以前,便須趕到京師,問他是走水路,還是陸道。

“水路太緩,陸道辛苦。我們來個折中之計,水陸各半,船到山東起旱。你看如何?”

“那得多少日子?”

“總也得一個月。”

“那,”吉雲有些焦急,“一過了年就得動身。又要過年,又要收拾行李,怎麼忙得過來?”

龔定庵心想,假使他一個人先北上,隨後再來接眷,那樣就從容了。或者乾脆在他父親衙門裏找個妥當的人護送,更為省事。

但話到口邊,他又咽了回去,是怕吉雲有所懷疑,那就越發好事多磨了。

“年只好不過了。”龔定庵說,“我得還還文債,本來就沒工夫過年。”

“這倒是真的。”吉雲說道,“這兩年你總算很安分,既無賭債,又沒有堂子裏的賬,你能把文債還一還,我們就真正難得過個乾淨年了。”

這句“很安分”有點皮裏陽秋的意味,言外之意,如今喪服已滿,便不妨花天酒地、卜夜卜晝。為了討夫人的好,他笑笑說道:“我一定讓你過個乾淨年。”

他倒是能說能行,將各方索和托撰的“文債”都清理了出來。首先要還的一筆,為他父親捉刀,題目是他父親信中擬好了的《敬題蘇刑部塞山奉使卷子》,此人是龔闇齋的同年,病歿於七年之前,他的兒子來求“老年伯”題此奉使圖,而且指明了“要請定庵代題一首詞”。這是三年前的話,他以居憂無詩為借口,現在擱在那裏,如今可無法再拖了。

這種題目,自然要選一闋慷慨蒼涼的調子,略一沉吟,決定填一首《滿江紅》:

草白雲黃,壁立起、塞山青陡。誰貌取、書生骨相,健兒身手。地拱龍興犄角壯,時清鷺斥消烽久。仗徵人、笛里叫春回,歌楊柳。飛鴻去,泥蹤舊。奇文在,佳兒守。問摩挲三五,龍泉在否?我亦高秋三扈蹕,空廬落日鞭絲驟。對西風、掛起北征圖,沾雙袖。

這蘇塞山是內務府正白旗的包衣,官至刑部郎中。他的父親叫蘇楞額,久任工部尚書,以內務府出身而任工部堂官,任內如有所謂“大工”,像起造陵寢、修建宮殿等,那就是發大財的機會到了。蘇楞額就遇到過這樣的機會,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在圓明園以南數里,挑選了一處水木清華的勝地,起造了一座極大的花園,當地人稱之為“蘇園”,龔定庵曾經在蘇園做客,此時回憶當年光景,猶不免怦怦心動。

原來蘇塞山的兒子那興阿,字蘭汀,與龔定庵既是世交,又是好友。那興阿兄弟二人都好客,在圓明園散值歸來,便即延賓開宴。賓客中亦有上中下之分,龔定庵屬於上客,所受的待遇不同,最使得龔定庵難忘的是,那興阿祖傳的收藏,只開放給龔定庵欣賞。

“這回到京,我一定要帶你去逛一逛蘇園。”他向他妻子說,“依我看,京師各園,以此為第一。”

“聽你好幾次提到蘇園。”吉雲問道,“到底怎麼個好法?”

“我念幾句當時作的詩給你聽,你就知道了。”

瑤池侍宴歸,賓客雜鷗鷺。有園五百笏,有木三百步。清池足荷芰,怪石出林櫖。禁中花月生,天半朱霞曙。黃封天府酒,白鹿上方胙。詩壘挾談兵,文場發武庫。收藏浩雲煙,贗鼎不參預。金題間玉躞,發之羨且怖。

“他家的收藏,能讓你嚇一跳,倒也不容易。”

“真是驚心動魄,尤其是他的藏書。”龔定庵不勝低回地又吟了兩句,“讀罷心怦怦,願化此中蠹。”

“你又要收藏古董,又要收藏宋版書。”吉雲正式規勸道,“玩物喪志,倒不如閑下來練練字。你那一筆書法,跟你的詩文太不相稱了。”

一聽這話,龔定庵便皺眉了。吉雲知趣,不等他發牢騷,先自悄悄溜了開去。

“你別走。”龔定庵喊住她說,“有個薄薄的本子,題名叫作《王孫傳》,我記得拿給你看過?”

吉雲沉吟了一會兒,走回卧房,在梳妝枱最下面的抽斗中,找到了那篇“傳”,重回原處。

“是這個不是?”

“是啊。”龔定庵問道,“你看了沒有?”

“看了。”吉雲笑道,“實在是《杏兒傳》。”

杏兒是《王孫傳》中一個類似“紅娘”的角色。這篇傳的作者是那興阿的一個朋友,也是八旗世家子,在乾清門當侍衛,性好翰墨,而文字並不高明,傳中說:“某王孫者,家城中,珠規玉矩,不苟言笑。某氏,亦貴家也,解詞翰,以中表相見,相慕重。杏兒者,婢也。語其主曰:王孫所謂‘都爾敦風古,阿思哈發都’。”

這是滿洲話,傳中必有解釋。龔定庵久已不與旗人交接,滿洲話也生疏了,且掩文靜思,終於想起來了,是清奇聰明之意,再看所寫,大致不誤。傳中解釋:“都爾敦風古,言骨格異也;阿思哈發都,言聰明絕特也。”接着又寫:“王孫遘家難,女家薄之,求婚,拒不與,兩家兒女皆病。”

“這又是小說俗套了。”龔定庵說,“先是‘兩家兒女皆病’,然後感動女家父母,以大團圓為結局。是嗎?”

“不是。”吉雲答說,“你看下去就知道。”

下面寫的是:“一夜,天大雪,杏私召王孫,王孫衣雪鼠裘至。杏曰:‘寒矣!’為脫裘,徑擁之女帳中而出。女方寢,驚寤,申禮防不從。王孫曰:‘來省病耳。’亦以禮自固也。杏但聞絮絮達旦聲。旦,杏送之出。王孫以赬綃巾納女枕中,女不知也。嗣是不復能相見。旬余,夢見女執巾而問曰:‘此君物也?’曰:‘然。’寤而女訃至,知杏兒取巾以佐殮矣。王孫尋鬱郁以卒。杏自縊。此嘉慶丙寅、丁卯間事。越辛未,予序之如此,又乞浙龔君填詞以傳之。”

“倒有點晉唐小說的風味。”龔定庵說,“不過杏兒死得似乎無名。”

“不然。‘兩家兒女皆病’,沒有杏兒這一番多事,或許慢慢就好了;因為杏兒多事,成了刻骨相思,非死不可。杏兒內疚於心,亦只有從主於地下了。”

“這也是一個說法。不過人家是把王孫當作主角,我亦只好寫他們表兄妹。勞駕,你把詞譜拿給我。”

等吉雲取來詞譜,龔定庵隨手一翻,視線便定住了,吉雲便問:“你選的什麼調?”

“你看,這《瑤台第一層》的出處,似乎不大對。”

吉雲偎臉並觀,只見《瑤台第一層》下註:“《後山詩話》:武才人色冠後宮,裕陵得之,會教坊獻新聲,因為制詞,號‘瑤台第一層’。”

“有什麼不對?”吉雲看完問說。

“陳後山是‘蘇門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寢,我不記得有裕陵。來,來,查一查。”

找出正史來一查。前朝帝皇陵寢,名為裕陵的有兩處:一在直隸房山,葬金顯宗;再一處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陳後山,預知金顯宗會制這麼一闋新詞,這是什麼講究?”龔定庵掩卷沉思,不勝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詞,還是做考據?”

“說得是。”龔定庵把詞譜翻到原處,“就填這首《瑤台第一層》,”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這一雙同命鴛鴦,自然是往生曇誓天了,只好以此來敷衍了。”

“什麼?什麼天?”

“曇誓天。”龔定庵答說,“我不記得是出於佛經還是道藏,是情天的意思。”

說完,低頭看譜,按譜填詞,須臾完稿,遞給吉雲。看他在詞牌名下作題說:“某侍衛出所撰王孫傳見示,愛其頗有漢晉人小說風味,屬子為之引,因填一詞括之,戲有稗家之言。”

“為什麼不把侍衛的姓氏寫出來?”

“今上不親翰墨,凡此詞曲傳奇的筆墨,都視作無益之事,侍衛不好好當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來不務正業的責備。”龔定庵又說,“原作對某王孫亦諱言姓氏,我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線索。”

吉雲點點頭,曼聲吟道:

“無分同生偏共死,天長較恨長。風災不到,月明難曉,曇誓天旁。偶然淪謫處,感俊語、小玉聰狂。人間世,便居然願作,長命鴛鴦。幽香,蘭言半枕,歡期抵過八千場。今生已矣,玉釵鬟卸,翠釧肌涼。賴紅巾入夢,夢裏說、別有仙鄉。渺何方?向瓊樓翠宇,萬古攜將。”

“不見得體。”吉雲搖搖頭說,“這種詞大可不作。”

龔定庵才大如海,有時文字如黃河之水,挾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對吉雲的不客氣的批評,並不以為忤,笑笑說道:“還‘債’就談不到好壞了。”

龔定庵中舉的那首試帖詩,好就好在跳出窠臼,雖合試帖詩之格,看來卻不是試帖詩。那首詩的題目是《賦得蘆花風起夜潮來,得“來”字五言八韻》:

莽莽扁舟夜,蘆花遍水隈。潮從雙峽起,風翦半江來。燈影明如雪,詩情壯挾雷。秋生羅剎岸,人語子陵台。鷗夢三更覺,鯨波萬仞開。先聲紅蓼浦,余怒白萍堆。鐵笛沖煙去,青衫送客回。誰將奇句,丁卯憶雄才。

原來試帖詩的作法,以扣題為第一,題目在欽定的詩集中選七言詩一句,主要的是唐詩,七個字,字字要照顧到,刻畫得越細越切越好,這一來,就變成不是作詩,而在猜謎了。文社雅集,有時也作文字遊戲,有一回是以闈中廁所為題,作試帖詩一聯,其中“板闊尿流急,坑深糞落遲”,被認為形容闈中大茅廁的壓卷之作。

不久,龔闇齋調升上海道,滬杭密邇,便具呈禮部,改在本省鄉試。只是科場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歲,嘉慶二十三年戊寅,仁宗六旬萬壽,特開恩科,才得揚眉吐氣,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闈墨”傳誦一時,房考官姓向,富陽知縣,對他三場八股文所下的評語是:“規鍥六籍,籠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舉文有此,海內睹祥麟威鳳矣。”但他自覺得意的,卻是試帖詩。

八韻便是十六句,除開頭結尾各兩句外,中間一共六聯,成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敘事,貴乎無一字無來歷,詩思艱澀,加以腹笥不寬,光在這首試帖詩上,可能便遭黜落。

“蘆花風起夜潮來”是唐朝許渾的詩句。許渾在鎮江丁卯橋邊建有別墅,他的詩集便叫《丁卯集》。龔定庵特意在結句中點明出處,但倒數第二句用了個怪字,卻幾乎使他名落孫山。

這個怪字是“爪”字旁加個“見”字。房考以為謄錄抄錯了,特為請監試到“對讀所”去查原卷,答覆是:“不錯,原卷確是如此寫法。”

這就成了疑問了。考試的功令森嚴,寫怪字可作違制論,貼出藍榜。試帖詩是在第一場,如見藍榜,第二場即不能赴試了。房考向知縣計無所出,只好攜卷向主考當面請示。

這一科浙江鄉試的副主考是編修李裕堂,陝西長安人,剛散館不久,他亦不識此字,但不要緊,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識得。

王引之是江蘇高郵人,他的父親叫王念孫,與段玉裁同為戴震的門生,以古音求古義,為當代訓詁權威。王引之家學淵源,著述甚富,一看這個怪字便說:“是‘覓’字。這句詩是‘誰將奇句覓’。”

“請問有沒有出處?”

“有。出在《龍龕手鑒》上。”

李裕堂與向知縣,連這部書的書名都未曾聽過。原來這部書是遼金時的一個法名行均的高僧所撰,專談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寫法,“覓”字上面一“爪”,擺在“見”字之左之右,均無不可。

王引之將那首詩看完,點點頭說:“這一卷一定是龔定庵。剛才我就在想,會看《龍龕手鑒》這種於世務無多大用處的僻書的,大概是他。看這首詩,決之無疑。”接着提筆在詩上密密加圈,批了“瑰偉冠場”四字。

如果不是寫了那個怪字,龔定庵便可能是解元,但第四名仍在“五經魁”之內,看過他的闈墨的人,都說他會“連捷”。哪知嘉慶廿四年恩科,廿五年正科,連年落第。龔闇齋便匯了一筆銀子到京,命龔定庵捐了個內閣中書,因為這個官職如為舉人出身,照例可報考軍機章京,是一條終南捷徑。

第二年便是道光元年,夏天考軍機章京,龔定庵亦報了名。事先有人跟他說,軍機大臣領班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最好吹毛求疵,千萬別寫怪字。龔定庵一笑置之,寫怪字如故,果然被“刷”了下來。

龔定庵大為憤慨。考軍機章京不是考書手,至於世俗之所謂奇字、怪字,無一沒有出典,身居黃扉的大學士不學,怨得了誰?此外由考試到揭曉,還有目睹耳聞的弊端及不合理之處,使得他胸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氣,一發不可抑止,必欲一吐為快。

於是他破戒作詩了。龔定庵當時頗有志用世,為了讀經世致用之書,特意“戒詩”,這時破戒所作是十五首《小遊仙詞》。自晚唐以來,詩中有這樣一種體裁,託名仙女的故事、仙家的景物,暗寓時事,仙凡之間,不必盡同,只要扯得上一點關係,便可用來比擬。這裏的仙境,自然是指軍機處,一游即歸,未得之駐,所以視為“小遊仙”。第一首是:

歷劫丹砂道未成,天風鸞鶴怨三生。

是誰指與遊仙路?抄過蓬萊隔岸行。

第一句是說科場不利;第二句說家人怨詬;三、四兩句說有人指點,考上軍機章京,亦是登仙之異途。用“是誰”二字,有自怨誤聽人言之意在內。第二首是:

九關虎豹不譏訶,香案偏頭院落多。

賴是小時清夢到,紅牆西去即銀河。

考試軍機章京在武英殿後的方略館。這首詩是說,入宮至方略館赴考時,各處侍衛雖不攔阻,但千門萬戶,院落甚多,不易尋覓。幸而從小隨他父親到過——龔闇齋曾做軍機章京,值宿時得攜僕從至方略館,龔定庵可扮作小跟班,一瞻九重,此時依稀還能記得去路。

第三首以下便迷離愉悅,不甚可曉了,但第十一首相當清楚:

諦觀《真誥》久徘徊,仙楮同功一繭裁。

姊妹勸書塵世字,莫瞋倉頡不仙才。

很顯然地,龔定庵把主試的大臣看成“仙才”了,殊不知此輩只識塵世之字。想到李義山“自有仙才自不知”的詩句,龔定庵只好自嘆“自知仙才”,更為不幸。

“抄過蓬萊隔岸行”,自然不想再試了,但卻仍是“歷劫丹砂道未成”,道光二年壬午“今上”登極恩科,三年癸未正科,兩試不售,而詩卻作得不少,自作《小遊仙詞》至丁憂,所作的詩編為一卷,題名《破戒草》。

這三四年之中,龔定庵的心情,非常苦悶,他有滿懷的雄心壯志,亦有一肚皮的奇謀遠略,更有巴不得眼見國泰民安、昇平盛世的一腔熱情,因此初任內閣中書,派充國史館重修《大清一統志》的校對官,眼看高居上位者,凡事敷衍,有名無實,忍不住“上書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本乎自古“有僚屬言於長官之言”,痛陳西北兩塞外部落世系,風俗形勢,源流合分,提出《一統志》中關於此部分的缺失十八條,建議應如何修訂。自忖此書一上,“中堂”一定會召見垂詢,哪知過了幾天,原件退還,還帶來兩句話:“曹中堂說:什麼‘布魯特安集延痕都斯坦’?嘰里咕嚕看不懂。”

龔定庵氣得發誓,從今只做“仗馬”——大朝儀中作為儀仗之用的馬匹,食五品料,但必須不開口,朝會中昂首一嘶,立即剔出,五品料也吃不成了。

哪知道不多久,又忍不住要長嘶了。他自己很坦白地說,看到不合理之事,在大庭廣眾之中,不以為有什麼不對,而“夢覺獨居,胸弗謂是”;入東華門坐在直廬中,昏然而安,亦不覺得有何不對,但一出東華門,“神明湛然,胸弗謂是”。同事都笑他“有痼疾”,他亦不辯,但他知道他是對的。平時將種種“胸弗謂是”的事記下來,小者五十餘條,大者六事。如今上書大學士,自然是言其大。

他所建議的六大事是:第一,中堂宜到內閣看題本;第二,變軍機處為內閣的分支,而非附庸;第三,內閣侍讀之權不宜太重;第四,漢侍讀宜多增一員;第五,內閣中書與翰林同為清班,應加尊重;最後一條是論掛朝珠的體制。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無一條為“中堂大人”所採納。

這使得他很不平。官場出現一種麻木不仁的風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讀書人不重是非,以姑息怕事為明哲保身,在他更認為是無恥。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氣飛揚的乾隆朝士,只要能言、敢言,言之有物,自然會讓人看重。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儘管他的行徑為有些人所厭惡,但畢竟還是尊重忌憚的居多,而且即使是厭惡,也是一種重視,比起嘉道之際不痛不癢,假仁假義,笑罵由他的那種教人萬般無奈的士習,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因此他寫了一首詩,題名《寥落》: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兩蹉跎。

乾隆朝士不相識,無故飛揚入夢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樣意興飛揚,龔定庵情願買山歸隱。他曾託名“送南歸者”,寫了這樣一首詩:

布衣三十上書回,揮手東華事可哀。

且買青山且酣卧,料無富貴逼人來。

這是“青史”無份,不負“青山”的想像。年方三十的他,幾番科場不利,一度想投筆從軍,去參贊楊芳的戎幕。此人是貴州松桃人,應試不售,投軍充當司書,為名將楊遇春所識拔,由把總開始,征苗、剿匪,每戰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戰役中,立下大功,封雲騎尉,官至直隸提督,駐紮古北口。在偶然的機緣中,結識了龔定庵,一見投緣,頗有招致之意;龔定庵亦怦然心動,只是家人及故鄉親友,都不贊成,而且還有紅粉知己——個僑居蘇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詞勸阻。龔定庵為此寫了一首《漫感》:

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

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不過真正影響他的決定的,是他母親。在那失意的兩三年,龔定庵每一憶及慈母燈前,一面為他縫寒衣,一面聽他念詩的情景,常會怔怔地發愣,最後總是吟一首詩來寄託:

莫從文體問高卑,生就燈前兒女詩。

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

這首詩的題目是《題吳駿公梅村集》。原來母親最喜歡吳梅村的詩。又有一首“午夢初覺,悵然詩成”:

不似懷人不似禪,夢回清淚一潸然。

瓶花帖妥爐香定,覓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歲時由他母親啟蒙的,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歲,所以說“覓我童心廿六年”。就在這年七月,慈母長逝了。

“明年丙戌會試,我想你應該中了。”龔闇齋說,“‘飛燕入懷’,也許就是得意的預兆。不過你入翰林一定無望,殿試雖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

龔定庵不作聲,停了一下問:“如果仍舊不中呢?”

“當然在京當差。”

“中了呢?”

“中了?”龔闇齋說,“我剛才說道,翰林無望,但也不至於放出來當縣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請歸中書原班,絕無不準之理。”

老父是如此囑咐,龔定庵自己也覺得,放蕩不羈以及不耐瑣屑簿書的性格,絕不宜於做外官。這回進京會試,無論中不中,都仍舊要當內閣中書,而且一直會做京官,總得三五年以後,才會回來省親掃墓。既然如此,至親好友,應該一一辭行。

於是從大年初一開始,龔定庵拜年兼辭行,在他人則是春酌兼餞行,一定殷勤留飲,絮絮話別,直到元宵,沒有在家吃過一頓飯,當然也就很難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個不時浮上心頭的“北地胭脂”。

其實還是難於向吉雲啟齒的緣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後才有機會,幾家至親的內眷,聯名為吉雲餞別,開宴演劇,有整天的盤桓,龔定庵便說:“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這機會帶兒子去‘告墓’。上墳回來,把阿橙送到你那裏去。”

阿橙是他和吉雲的兒子,這年十歲。吉雲贊成如此安排,心裏當然也曾想到,上墳途中,他會順道到什麼地方。不過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就不必去說破了。

龔家的祖塋在以蘆花出名的西溪。龔定庵一早攜子出城,上完墳在供奉厲樊榭神主的交蘆庵吃了午飯,關照老僕龔同,將阿橙送進城,自己帶着書童阿興,轉往煙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綺思晃蕩,六年前的行逾,歷歷在心。

六年前——嘉慶二十五年庚辰,龔定庵會試不第,捐了內閣中書,在京當差。秋天請假南歸,為的是段玉裁的《經韻樓集》十二卷,已經開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對的工作。在蘇州住了一個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啟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歲的燕紅。

這天是他的朋友顧千里,為他在山塘妓家餞行,酒闌燈灺,正待賦歸時,忽然聽得笛聲自冷雨中飄來。離思滿懷的龔定庵,覺得嗚嗚咽咽,格外凄清,便即問道:“深宵寒笛誰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顧千里笑道,“可有循聲往訪的興緻?”

“三少省省吧!”顧千里的相好素秋接口,“燕紅的脾氣那麼強,龔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氣,何必?”

原來這燕紅是山西人,半年前來到山塘,以詩妓為標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腦滿腸肥,胸無點墨的豪客,哪怕脫手千金,亦不屑一顧,即便騷人墨客,詩文不能讓她佩服的,亦是冷顏相對。幾個月來,在她妝閣申請過客,而發誓“永遠不再來”的大有人在。

聽顧千里講完,龔定庵大為驚異,不道風塵之中,亦有此不合時宜之人。不過,他走南闖北,閱歷甚深,有“妝點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矯揉造作、純盜虛聲的名妓。這燕紅是不是這類人物,先要打聽打聽。

“她的詩怎麼樣?”

“還不錯。”顧千里答說,“早個幾十年,應該列入隨園門牆。”

“有捉刀的人沒有?”

“沒有,沒有。我當面看她作過詩。”

“這笛子吹得不錯,想來是好音樂的?”

“不錯,她倒是多才多藝,也會吹簫,也會彈箏。”顧千里說,“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聽這一說,龔定庵便決意要訪一訪燕紅。不過,“藝是如此,”他問,“色又如何?”

顧千里想了一下,以兩字為答:“冷艷。”

龔定庵便急於要見識了,他說:“常說風塵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不道山塘墮溷,可與鄧尉之花等量齊觀。走,走,這回是我做東。”

一行四眾,敲開燕紅的妝閣,來應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嫗,她就是燕紅的生母,自然認識顧千里。大概是車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見訪,頗有驚喜之色,叫出人來將燈燭都點了起來,連閣外迴廊的羊角風燈都發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費事。這位龔老爺是當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為來看看她。龔老爺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多,你把你姑娘請出來吧!”

但燕紅卻一時不能現身,薛太太亦不見露面,縱使茶果滿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顧千里的一個朋友,也是蘇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着說:“拿熱臉換她的冷氣,真犯不着。如果不是陪龔大哥,我早就走了。”

龔定庵卻有耐心,因為原知她架子大,心裏已有準備。他擔心的是顧千里言過其實,燕紅並非風塵中的梅花。

原來燕紅姓薛。龔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來,河東薛氏,便是大族,便即問道:“她是山西什麼地方人?”

“不知道。”顧千里答說,“等下你自己問她。”

他此時的心境約略如試后望榜。到得簾鉤微響,定睛看時,又恰如鄉試中第四名時的那種感覺。高中在“五經魁”之內,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顧老爺,多日不見了。”燕紅問道,“哪位是璱人公子?”

行了!顧千里心上一塊石頭落地了。他雖覺得燕紅對龔定庵會另眼相看,但並無十足的把握,倘或仍舊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豈非大煞風景?照現在的情形看,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焚琴煮鶴的出現。

“你也知道‘璱人公子’這個稱呼?一定是讀過歸佩珊的詞。”顧千里指點着說,“這位便是。”

燕紅便殷殷下拜,口中說道:“在我真是幸會。不過——”她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接着,又跟其餘兩客見了禮,薛太太已用乾淨手巾,裹着一把烏木鑲銀的筷子,帶着娘姨來擺席了。

“寒夜客來,幸而有酒。不過沒有什麼好東西吃,請包涵。”

龔定庵只含笑看着她招呼席面。顧千里自告奮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來,兩個陪客都不肯叫局,說夜深了,只有顧千里寫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幫傳送。

燕紅待客,倒不是那種冷若冰霜的神態,一一敬酒,最後到了龔定庵身邊,斟滿了酒,在他身後坐了下來。

於是龔定庵開口了:“燕紅,你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應該是蒲州人。”

“這一猜從何而來?”

“聽你的口音。”

燕紅不信。“我生在蒲州,久居正定。”她說,“家鄉口音很少了。”

“雖少,瞞不過龔老爺。”顧千里說,“燕紅,你知道不知道這龔老爺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龔大人的大少爺。”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龔大人是金壇段家的乘龍快婿?”

“原來璱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孫,那就怪不得能聽出我的微薄鄉音了。”燕紅舉杯說道,“請飲第一杯。”

“好個請飲第一杯。”顧千里笑道,“看來定庵今天是不醉無歸了。”

“那不正好滅燭留髡嗎?”有個陪客接口。

勾欄人家當然容許開開這種玩笑,但初次見面,而燕紅的身份又與眾不同,這“滅燭留髡”四字便顯得有些輕薄,因此沒有人搭腔。

龔定庵仍舊接續他自己的話題。“蒲州我到過,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迹無其數。”他問,“你是哪一縣?”

“城裏。”

“那就是永濟縣?”

“是。永濟附郭。”

“永濟的古迹,”顧千里笑道,“應該是普救寺吧?”

這也有點開玩笑的意味,《會真記》中“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西廂”,便在普救寺中。燕紅點點頭說:“我小時候去過,那時還不知道張生跟鶯鶯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覺得當時不知道的好。”

“其故安在?”

“因為可以為我留下一片悵惘之思,心裏常常在想:當時要知道有這麼一段哀感婉艷的故事,細細憑弔,那有多好?”燕紅又說,“如果真的憑弔過了,也就丟開了。”

便這幾句話,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說得出來的。龔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長相廝伴,不但可以談詩、談史,而且可以談禪。轉念到此,心中一動,綺思便如怒馬奔騰,不受羈勒了。

適時素秋來出堂差,看到燕紅春風滿面的神情,自不免驚異,同時別有會心,悄悄向顧千里說道:“早點散吧!”

“早點散”是讓龔定庵得與燕紅單獨相處,顧千里有心撮合這一樁露水姻緣,所以在席面上開門見山地挑明了。

“燕紅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們不打擾了,明天來拜讀定庵的定情詩吧。”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聲,燕紅則避了開去,由她的母親出來周旋。

“辰光還早,各位吃了粥再走。”薛太太說,“是野鴨子香粳米粥。”

“留着明天來吃。”顧千里一路走,一路回答,卻有意墜后,另有話說。

點燈籠招呼轎子,亂過一陣,將兩個陪客打發走了,顧千里將跟出來送客的龔定庵拉到僻處去密語。

“這燕紅有意擇人而事。你們今天不妨深談。”

“是的。”龔定庵問道,“明天中午有事沒有?”

“有個約會,不過不要緊,有事嗎?”

“如果你的約會能夠辭掉,明天中午請到我船上來,或許有事奉托。”

“好。”顧千里慨然應諾。

等龔定庵回到廳上,已是燈火悄悄,但引入燕紅的卧室,卻又別有洞天,簾幕深垂、銀燭高燒,臨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擺了四樣精緻餚果,“五更雞”坐在一把中號銀壺裏,酒香四溢,未飲就先有飄飄之致了。

但桌上卻只擺着一副杯筷,龔定庵便說:“你怎麼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紅提起銀壺,先為他斟滿,“且先滿飲一杯,驅驅寒氣。”

龔定庵點點頭,一飲而盡。等她再來斟酒時,他捏住她的手說:“第二杯,得要一起幹了。”

“我,我叫她們拿杯筷來。”

等她回身去喚娘姨時,龔定庵便毫無顧忌地在她身後,恣意注視。她的衣服換過了,卸去灰鼠緞襖,穿一件雪青寧綢密行的薄棉襖,外罩一件玄色軟緞的長比甲,束一條縐紗汗束,腰肢婀娜,裝束俏皮,從背影看去,絕不能想像她會是北地胭脂。

等她回過身來,他依然作劉楨之平視,但見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裏在想:母親大概一定也看得中意。

這樣視線隨着她的身形轉移,毫無顧忌的貪婪神色,倒將燕紅看得不好意思了,垂着眼為他斟着酒說:“索性等我卸了妝再來陪你。你先慢慢喝着吧!”說完,放下酒壺,拿起筷子,為他布菜,最後自己夾了塊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妝枱。

坐下來打開鏡套,先卸玉釵,后卸珠環,鬢邊一串珠蘭卻仍留着,然後拔去玳瑁簪子,將頭一晃,抖散了頭髮,像一幅黑緞子樣地披在腦後,拿粗齒黃楊木梳略梳一梳,伸雙手到後面攬起頭髮,一轉一盤,鬆鬆地做成一個雲髻,隨即拿起一面手鏡伸到腦後去照看。

龔定庵手持酒杯,卻仍是滿的,因為一喝酒,雙眼少不得有片刻要離開梳妝枱,實在難捨。等着她拿起手鏡,不由得脫口念道:“入手三盤幾梳掠,便攜明鏡出花前。”

燕紅回眸一笑,隨即持鏡起身,一面走近龔定庵,一面說道:“我改三個字好不好?‘便持明鏡到尊前。’”

“尊”字雙關,通酒樽之樽。龔定庵知道她的詩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問道:“拜讀拜讀你的窗課如何?”

“那不等於班門弄斧?”燕紅放下手鏡說道,“我們談談。”

把酒傾談,互道身世。原來燕紅果然出身晉唐以來便為河東大族的薛家。十歲時隨父遷居直隸正定府的石門,來到蘇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歲到廣德,十七歲到祁門,十九歲到徽州,二十歲喪父,至今四年。”

“這樣說是二十四歲。”龔定庵說,“花樣年華,正如月到中天。”

“過此就不好了。所以——”她雙眉微蹙,頓現幽怨。

“怎麼?”龔定庵定睛看了一下,舉杯說道,“來,‘與爾同銷萬古愁’。”

“為你這句話,我不能不幹。”

相偕幹了杯,龔定庵笑道:“說實在的,我還不知道你的愁是什麼。”

“‘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為何不未老先嫁?”

“誰來娶我?”

“我!”龔定庵手指着鼻子,大聲答說。

燕紅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說了句:“你這個‘我’字,好像說得太快了一點吧?”

“什麼時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紅低低說道,“只怕我沒有那份福氣。”

龔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話,還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為進的說法。

“只怕倒是我沒有這份福氣。”

“你是客氣話。翩翩濁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願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這頂高帽子太高了,我實在無法承受。”龔定庵正一正臉色說道,“燕紅,你如果有心,咱們不妨談談;倘若無意,亦當盡今夕之歡。”

燕紅點點頭,卻不作聲,慢慢啜飲着酒,然後問道:“璱人公子,你猜一猜我這半年來,嚮往的是誰?”

“誰?”

“河東君。”

明末以來,金陵秦淮、吳門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幾,燕紅獨獨嚮往“河東君”柳如是,足見其胸次不凡。龔定庵心想,她這一見便有委身之意,當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錢牧齋了。但錢牧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燭交拜,但有元配陳夫人在,是所謂“停妻再娶”,為法所不許。不過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禎年間,錢牧齋又是在籍的紳士,所以沒有人來管這種閑事,成了個“兩頭大”的局面,這比顧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龔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實,還受了清朝的誥封,更為難得。

細想這段虞山韻事,龔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慮了,燕紅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錢牧齋之於柳如是,以正室相待?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許,吉雲不願,己亦不忍。

於是他亦暗示:“河東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錢牧齋一死,便生‘家變’,河東君以死相抗。禮法雖非為錢牧齋等人而設,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別娶一正妻,蔑視人倫,不能為此老恕。”

“好一番議論!”燕紅笑着回答,不過笑得有點勉強。

原來燕紅確有試探之意。當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樣,與龔定庵成為花燭夫妻,只求他能別營金屋,除了歲時令節,平日不必向吉雲夫人修妾媵之禮。卻不知他對這一點,能做到多少。

“蒲州真是好地方。”龔定庵也在窺測她的意向,故意把話題盪了開去,想在不經意之中看出她的內心,他說,“地靈則人傑,你們薛家尤其了不起。”

“可惜也有人辱沒了祖先。”

“誰?”

“像我不就是?”

“就算淪謫風塵,也是薛濤。”

一聽這話,燕紅頓時雙眼閃閃生光,充滿着喜悅。“璱人公子,你把我比作薛濤,實在太誇我了。”她說,“我帶着一部家譜,因為辱沒先人之故,從來不敢也不肯拿給人看。今天可要獻寶了。薛濤是四川人,她如果是我這一族的,就絕不敢起名為濤,因為我們祖先中就有一位薛濤。”

說完,燕紅從書櫃中取出一部封緘完好的家譜,原來她家本籍是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陰,如今稱為榮河。在晉朝有個薛興,官拜尚書右僕射封安國公,他的兒子便叫薛濤,襲爵以後,官至梁州刺史。

“梁州設治漢中,薛濤本來是長安良家子,也許就是梁州刺史薛濤之後,流寓在陝西,可惜薛濤的家世,無從查考了。”

“就是能查考,亦不過讓人資為談助而已,於本人毫無益處。”燕紅接着又說,“薛濤在成都,伺候了十一個節度使,這種日子,我不知道是怎麼過的。”

“你想過怎樣的日子呢?”龔定庵問,“是像河東君那樣?”

“河東君的日子過得也很辛苦,她甚至於要到舟山去慰勞義師,平時要替錢牧齋接待賓客,這也是我辦不到的。總之王侯門第,不是我安身立命之處,我倒情願像西施那樣,跟着范大夫,五湖四海,到處為家。”

這又是一個龔定庵所無法承諾的條件,因而他笑笑不作聲。

“你覺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龔定庵想了一下說,“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國。我在想,如果在煙水勝處起一座樓,多藏圖書做伴,閑來扁舟雙載,吹笛吹簫也好,作詩作詞也好,這樣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這就是神仙!豈止‘差不多?’”燕紅問道,“你說‘扁舟雙載’,還有一個是誰?”

“那要問你。”

“問我不如問你的吉雲夫人。”

“她不會像錢牧齋的陳夫人那樣大方的。”

“我也並不指望她作陳夫人。”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龔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說:“我明年進京會試,你要替我祝告,場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見諸事實了。”

“你的心愿是什麼?”

龔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詞,請你替我寫下來。”

燕紅聽他要作詞,喜動顏色,親自去取筆硯素箋。龔定庵亦起身蹀躞,一個圈子兜下來,看她持筆在手,便也站住了腳。

“是一闋《浪淘沙》,題目叫作《書願》。”

等燕紅寫下曲牌題目,他便朗聲念道:

“雲外起朱樓,縹緲清幽,笛聲叫破五湖秋。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

燕紅寫完了說:“這是半闋,‘過片’呢?”

龔定庵點點頭,接下來念:

“鏡檻與香篝,雅淡溫柔。替儂好好上簾鉤。湖水湖風涼不管,看汝梳頭。”

聽他念到最後那一句,燕紅不由得抬眼去看龔定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個擲筆,一個移步,相擁在一起。

“為什麼要會試高中了,才能了此願心?”

“我家老太太許了我的,只要會試得意,許我娶個偏房。”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給你的獎品?”

“一點不錯。”聽她說得雋妙,他忍不住擁着她長吻。

“好了!”燕紅推開了他,走回去要將那首詞寫完。

龔定庵走過去,將骨牌凳拖過來坐在她身後,一面聞她的頭髮,一面問道:“我這首《浪淘沙》如何?”

“一廂情願。”

“那一廂也情願?”

燕紅不答,寫完最後一個字,轉臉將詞稿交到龔定庵手裏,同時說道:“看看,有抄錯的沒有?”

龔定庵先看她的字,筆力不弱;再看抄的詞,隻字不誤,“淡”字是用心字旁加個詹字的“憺”,這程度是可與談詩論藝了。

“好得很。”龔定庵笑道,“這首詞,自己念着並不覺得怎麼樣,經你錄了下來,看看還真不壞,是可以留稿的。”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個集子的名字。”

“好!就叫《紅禪詞》好了。”

“禪字何所取義?”

“禪者靜也;靜者定也。”

燕紅笑了。“你別那麼一廂情願。”她說,“我得問問我娘,你也得問問吉雲夫人。”

就這時聽得簾鉤響動,兩人都轉臉去看,是薛太太出現在門口。“時候不早了。”她說,“龔老爺的轎班,是不是打發他們回去?”

“噢!”龔定庵這才意識到時光,看自鳴鐘上所指的短針已經偏右,時過午夜,去留之間,未免躊躇。

“娘!”燕紅說道,“可有什麼熱湯?”

“煨了一罐蘆鴨藕湯在那裏。”

“先盛了來吧!”

龔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彥所寫的、李師師留宋徽宗的那首詞:“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紅的意向,顯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悵惘。

轉念一想,初會便論嫁娶,一見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難得的際遇;但偶爾邂逅,便如同游所調侃的“滅燭留髡”,一宵繾綣,換來的必是焚琴煮鶴的後悔。

想通了便覺胸次朗然,心裏非常踏實。“湯不必喝了,我此刻就進城。”他說,“明天中午,我約了顧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談談我們的事。你看如何?”

“好!有話你請他跟我娘談好了。”燕紅又問,“你什麼時候回杭州?”

“本來是打算天一亮就開船的。現在至少要留一天。”龔定庵沉吟了一下說,“既然你這麼說,我明天上午就找顧千里,請他來跟你娘細談,一談妥當,有了迴音,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進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幾天。”

“好!就這麼說。”

於是龔定庵解下一個金鏈上繫着一個碧玉環的打簧表,遞到燕紅手裏,他的想法是,能談妥當,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則就是今夜的纏頭之資。

燕紅握着溫熱的金錶,忽然盈盈欲涕,低下頭去,悄悄說道:“一切珍重。過了年早點來。”

“一定會早來。”

“這件事包在我身上。”顧千里拍着胸說。他之有此把握,是因為薛太太早就為燕紅的事託過他。原來燕紅的父親名叫薛壽卿,本是山西票號的管賬,頗好文墨,所以在燕紅七八歲時,便延宿儒課女。哪知他由於誤交劣友,放倒了一筆賬,丟了飯碗。山西票號的規矩極嚴,這家不用的人,同行沒有一家肯用。薛壽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攜着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二千兩銀子,便以放賬為生。在南邊,放賬的山西人稱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儉樸、不講情面著稱,但薛壽卿卻不是這一路人物,以至於覆轍頻蹈,資金消折,最後因為欠了一筆賭賬,為人持刀逼迫。燕紅賣身救父,淪落風塵,但早有擇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兩個條件:一個是養她的娘;一個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顧千里說,“實在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供養老母,因為等她看中了,第二個條件先就有了。”

“那麼,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問你自己。”顧千里問,“昨晚上已經是入幕之賓了吧?”

龔定庵笑一笑答說:“你自己去猜。我說不是,你不會相信;我說是,又覺得對不起燕紅。”

“你的辭令很妙,怪不得燕紅一見鍾情。閑話少說,你要我怎麼跟人家談?說細緻一點。”

“你知道的,家母頻年多病,有意叫吉雲當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沒有人照料,所以家母准我成進士以後,立個偏房,吉雲也同意了的。”龔定庵又說,“養她的老母,當然義不容辭。不過,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闈以後才能辦。”

“你是要她守你?”

“她是會答應的,就不知道她娘怎麼樣?”

“她們母女相依為命,一切都聽燕紅的。不過,我要問句萬一的話,萬一你明年名落孫山,後年癸未正科,還有機會,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顧千裏手一伸,“拿樣信物來!”

龔定庵沉吟了一會兒說:“昨天我已經給了燕紅一個打簧表,可算信物。今天我想請你帶一百兩銀子去,作為我養她母親的開始,你看這樣辦行不行?”

“很好,很妥當。”

於是龔定庵命老僕取出兩錠“官寶”,紮上紅綠絲,用個布囊裝好,交給顧千里,約定傍晚回話。

到得傍晚,顧千裏帶回來的是一封信,一面遞交,一面說道:“恭喜,恭喜!但願閣下春闈得意,雙角山頭,來聘綠珠。”

龔定庵笑嘻嘻地接過信來,抽出一紙彩箋,剛一寓目,不覺大吃一驚,原來是燕紅填的一首詞,調寄《摸魚兒》:

笑銀、一花宵綻,當筵即事如許!我儂生小幽並住,悔不十年吳語。君聽取,未要量珠,雙角山頭路。生來蓬戶。只阿母憨憐,年華嬌長,寒暖仗郎護。箏和笛,十載教他原誤。人生百事辛苦。五侯門第非儂宅,剩可五湖同去。卿信否?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花間好住。

倘燕燕歸來,紅簾雙卷,認我寫詩處。

“真沒有想到,作得這麼好的詞,而且情深一往,體貼備至。定庵,羨煞我也!”

龔定庵自是歡喜得不知怎麼才好,愣愣地痴笑着,忽然冒出來一句話:“這首詞是你看着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麼知道她用了綠珠的典?”

綠珠的典故,便是“雙角山頭路”那一句。雙角山在廣東博白,山下樑家,有女綠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當交趾採訪使時,量明珠數斛聘得。吳梅村的詩中“珍珠十斛買琵琶”,用的就是這個典。

但燕紅卻說“未要量珠”,只是“寒暖仗郎護”。又說“便千萬商量、千萬依分付”,這就是承諾,不但願守他一年,即令連道光二年恩科,三年正科,連番落第,她也願意再守三年。

“不過,有一處地方,我不大明白。”顧千里問道,“‘我儂生小幽並住,悔不十年吳語。’這兩句怎麼解釋?”

“幽是幽州,並是并州。她生在蒲州,以後隨父僑居正定,所以說‘生小幽並住’。”

“容我作個自作多情的解說。”龔定庵答道,“我跟她談過,多年來我常到蘇州來看我外祖,她之所謂‘悔不十年吳語’,意思是早就應該到蘇州來的,倘或如此,也許早就相逢了。”

“雲英未嫁,才子多情,如今相逢也不晚。不過,定庵,她好像擔心你會負心呢!”

“何以見得?”

“詞中結尾,把你比作離巢燕子,用一個‘倘’字,就有怕你一去不歸的意味在內。”

“是嗎?”龔定庵將“倘燕燕歸來,紅簾雙卷,認我寫詩處”這三句詞,低聲吟哦了兩遍,覺得顧千里的話似乎有點道理。

“千言並一句,但願來年春闈得意。倘或大魁天下,薛燕紅就堪與李桂官媲美了。”

那是六十多年前畢秋帆的故事,他與龔定庵一樣,也是中舉以後,未能連捷,捐了個內閣中書,一面供職,一面用功,預備再度會試。其時京師聲色正盛,畢秋帆迷戀一個小旦李桂官。但他是個窮京官,哪裏有選歌征色的資格,不過趁他上戲園時,追逐香車,一睹顏色。京中稱優伶為“相公”,狎客為“老斗”,李桂官有這麼一個“老斗”,當時已成了笑柄。

哪知李桂官風塵巨眼,竟是個“雄紅拂”,親自去訪畢秋帆,勸他下帷苦讀,日常用途,不勞費心,而且下戲以後,總要設法抽工夫來陪他。於是畢秋帆心無旁騖,一心只望成進士,來報答這個“紅粉”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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