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五十萬大洋,一名內閣總理,富貴都系在國會議員身上,眼看此輩紛紛南下,心裏如何不急?除了向“袁家花園”——賄選機關領了一大筆旅費,派人分頭向南下議員遊說敦勸回京以外,還想出來極妙的一着。

“打開天窗說亮話,選舉有好處,誰不想來?不過當時衝動,拂袖而去,如今重新回京,面子上磨不開,所以得給他們找個借口,開條路子。”吳景濂得意地說,“這條路子,我找到了。”

原來國會議員的任期即將屆滿,對於這個切身問題,不管是留京還是南下的議員們,無不關心。吳景濂即是針對這一點,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準備策動議員提出國會組織法的修正案,在第七條“眾議員任期三年”下,增加一項但書規定:“議員職務應俟下次選舉完成,依法開會之前一日解除之。”這就是說,下屆議員未曾選出,並依法集會以前,本屆議員的任期,無限期延長。為了不使法統中斷,事實上亦非如此不可。

但國會組織的修正案,需要開會才能通過。這就是一個借口,一條路子。讓南下的議員可以振振有詞地說:“我回北京開會,不是去選總統,是為我們自己爭取合法的地位。”

黎元洪在天津待不下去了。最初,除了外交團以外,沒有人當他是現任的大總統。以後外交團也厭煩了,因為他給外交團領袖葡萄牙公使符德禮的公文太多了,內容則與外交團毫不相干,照譯照轉,不勝其煩,而且出於饒漢祥的手筆,在外交團的中文秘書看來,有不知所云之感。為此,符德禮在一次餐會上向各國公使、領事宣佈:黎元洪的文件,以後不再轉發,因為無此必要。

於是黎元洪的智囊,加上新由段系中轉過來的“盟友”李思浩、姚震,還有黎元洪的同鄉、氣死“袁皇帝”的陳二庵,都贊成他去上海。“息影”天津的段祺瑞,亦認為黎元洪在天津難有作為。既然眾議僉同,即令浙江軍務督辦及淞滬護軍使何豐林尚無表示,也顧不得了。

但走要走得秘密。因為第一,事先一宣揚,而火車站冷冷清清,無人送行,未免難堪;其次,秘密成行,大有遭受直系迫害,不能不出亡的意味,亦足以增長聲價。

於是隨從先行,黎元洪第二批走,一行六人,都是比較陌生的面孔,李根源、陳二庵、曾任駐日代辦的福建人庄景珂及兩名日本醫生,搭的是日本郵輪,在九月十一那天,悄悄到達上海。

一到便有通電,是先到上海的饒漢祥早就擬好了的:

“元洪忝受國民付託,待罪公僕,德薄能鮮,致有六月十三日之禍。惟念紀綱不可不立,責任不可不盡,業於九月十一日到滬,勉從國人之後,力圖請獻,謹此奉聞。”

接着又招待記者,少不得仍是一派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直到邀請各省代表開會,才透露了真意。

黎元洪的真意是想組織政府,改派唐紹儀為內閣總理。他的說法是,要阻止曹錕上台,就須拆他的台,而要拆人家的台,先須自己搭台,要求各省贊成他的辦法。

各省代表願意跟黎元洪會議,是希望組織一個合法合理的全國性政府,並沒有打算支持始終“妾身不分明”的黎大總統,因此推由一向善於辭令的廣東代表汪精衛發言答覆:

“各省對黎公個人都極欽佩,去年直系擁黎公上台,各省所以不一致贊成者,是由於法律上的見解不同,而且也深知直系並無誠意。因此,今年六月十三日之事,早在意料之中。現在黎公跋涉南來,為國宣勞,不勝感動。至於組織政府,茲事體大,各代表事先毫不知情,倉猝之間,亦無從表達意見。不過各代表一定會慎重考慮,報告本省,請示可否。等有了複電,再來奉復。”

這一套“太極拳”,將一大難題,輕易地推開了,以後當然不會再有答覆。但黎元洪的真意既露,卻引起了意外的不良反應。

原來這時江浙當道交惡,頗有兵戎相見之勢。浙江督軍盧永祥是皖系僅存的實力派,他在未到浙江以前,本是第十師師長兼淞滬護軍使,升任浙督以後,便保薦他的學生何豐林接充遺職。淞滬護軍使由上海、松江兩鎮守使合併而成,直隸中央。但畢竟是在江蘇地方,因此當李純由江西調江蘇時,便打算更動何豐林,改派私人接替,後來由於李純“自殺”,此事擱了下來。

及至齊燮元接任蘇督,他是不折不扣的直系,而皖系一向與直係為敵,因此,齊燮元與盧永祥明爭暗鬥,已非一日。

而爭鬥的焦點,便在上海這個地盤。

江浙兩省百姓,自然怕打仗,便由八國聯軍之役中,發起“東南自保”的南通狀元張謇,聯絡兩省有力士紳,發起《江浙和平公約》,請齊燮元、盧永祥及何豐林分別簽字信守。《和約》有一條:“對於兩省境內保持和平,凡足以引起軍事行動之政治運動,雙方須避免之。”恰好黎元洪在這時候到了上海,發起組織政府,要拆曹錕的台,而又有皖系的李思浩、姚震贊助,就極可能引起“軍事行動”。

因此,儘管文名滿天下的章太炎是最欣賞、也最傾服黎元洪的,但也看出他此舉會使浙江百姓遭池魚之殃,所以無法表示支持。而張謇則更直截了當地由南通專程到上海,登門拜訪黎元洪,力言江浙和平,關係重大,民命如絲,東南若有戰火,必將斬傷國脈。請他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這種勸告不過使黎元洪掃興而已。論到政治,當仁不讓,上海既有個“制憲國會”在,不妨利用。因此,他決定提出兩道咨文,一道是准李根源辭職,一道是派唐紹儀組閣。

所謂“制憲國會”,設在上海縣西城的湖北會館,黎元洪趁這天南下議員開談話會的機會,派人通知,他要出席報告。照他的想法,民主政治有國會不能沒有總統,也不能沒有內閣總理,所以他的出席和提出咨文,必受歡迎。誰知適得其反。

發難的是國民黨中有名的“霹靂火”張繼,他是河北滄州人,生得人高馬大,故而實大聲宏,在黎元洪未到之前,聲色俱厲地指責黎元洪依附軍閥,專圖私利。鄭重宣佈,中華民國已經沒有大總統了,他不能承認黎元洪在國會中的身份。

這一來有跟黎元洪相熟的議員,趕緊打電話擋駕。哪知沒興一齊來,淞滬護軍使出了一張佈告,明眼人一望而知是針對黎元洪而發。

佈告照例用“照得”開頭。第一段說:“照得近來時局不靖,謠諑繁興,滬上為華洋薈萃之區,中外觀瞻所系,本使負有地方責任,早經迭次宣言,抱定保境安民宗旨,始終不渝。”

下面是說“流言傳播,搖惑人心,市虎杯弓,為患滋大”,因而提出警告:“倘有破壞秩序,擾亂治安之行為,無論何人,概予拿辦。”這“無論何人”四字,自然意有所指。“概予拿辦”則完全是不承認黎元洪為大總統,所以與平民同例。

當然,他左右的人,不會將這件事去告訴他,但僅就“制憲國會”不歡迎他去報告這一點,就足以使得他抑鬱不歡了。

幸好,還有個雪中送炭的人,就是正崛起申江的杜月笙。聽說堂堂大總統窮途末路,以致何豐林竟準備着要“拿辦”他,不免動了俠義心腸,特地聯絡黃金榮、張嘯林,恭具全帖,在八仙橋寓所邀宴。屆時衣冠恭迎,照古禮安席,口口聲聲大總統。宴后又有進獻,隨行人員亦無不有豐厚的饋贈,特別是對饒漢祥,特道敬仰之意,知道饒漢祥有鴉片大癮,送了四個“大土”。饒漢祥感於義氣,吞雲吐霧之際,靈思大來,作了一副楹聯,上聯是“春申門下三千客”,將杜月笙比作春申君黃歇;下聯用唐朝長安韋、杜兩家的典故:“小杜城南尺五天”。切地、切姓、切人、切事,倒是難得的佳構,加以用黎元洪的名義書贈,真是上海打話“捧足輸贏”。好排場的杜月笙自然喜不勝言,送了極厚的一封潤筆,饒漢祥確是不虛此行。

再有一件使黎元洪不無快意之感的是,北京的“選舉總統預備會”出了大新聞,有個眾議院的秘書,派在議事科服務的孫曜,居然也發了通電。開頭的幾句話是:“九月十日,曜呈眾院議長文一件,其文曰”,下面就是他給吳景濂的呈文。這是很流行的一種通電格式,等於公開質問。

他說:“曜前蒙委為本院秘書,任事以來,夙夜警惕,惟恐奉職不力,上累知遇。對於議事法科定職守範圍以內,從不敢有所荒忽,當蒙鑒察。”

這一段帽子是個“金鐘罩”,是跟吳景濂搗亂,而先堵住吳景濂的嘴。以下敘入本題:“本日大選預備會,曜出席議場,稽核議員人數。查是日在場人數,據分路查點人報告,總數實為四百三十一,當時三次檢查之所得,不可謂不精確。惟秘書長訓令再三,使書四百三十六人。曜以此事關係過大,未敢從命,秘書長乃轉令其他秘書,遂以湊成是日之會。此當日實在情形,本科科長,實所目睹。”本科科長是指議事科科長,拉出證人,更見得捏報人數,確鑿無疑。

下面是抒述見解:“伏思國會為立法機關,職員系法定職守,在議場莊嚴之地,而行此詭道,預備會如此,正式選舉可知。瞻念前途,不寒而慄。”

再下來是表明立場:“曜一介書生,只知守法,供職議會十餘年,從未見此千古創聞之惡例。倘常此苟同,上有負議長知人之明,下亦貶損一己之人格,謹將當日實在情形,繕呈鈞鑒。”

最後卻還有幾句皮裏陽秋、綿里藏針的話:“倘不蒙察諒下情,以為愚戇不堪任使,則竊知罪矣。言盡於此,惟退唯命。”

通電是發了,報紙的冷嘲熱諷也接二連三地出現了,但吳景濂毫不在乎。甚至對於議員的書面質問亦置之不理,照常發出通知,定在九月十二日召開第一次選舉會。

這次會議由於人數不足而流產了。這一下津保派才起恐慌,深夜召開緊急會議,議定了六項辦法,其中最主要的一項是:“分派代表秘密南下,運動反直派中堅人物,予以特別待遇之條件,除金錢承諾外,並許以政治上的優缺。”最後一項是:“如果前述五點均無效果,則出以最後一途修改大總統選舉法。”反正唯一的原則,是將曹錕捧上台為止。

事實上人數是可以湊得起來的,只是條件問題;條件亦好說,彼此所不放心的是,如何能夠保證對方確實履行條件。

說得明白些,一方面是怕拿了錢不投票,所以最好是投過票再付錢;一方面怕投票以後,來個不認賬,所以堅持先拿錢再投票。就為了這個各顧自己的立場,形成僵持不下的局面。

其時議會中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小組織,三五成群,推一個為頭的人。小組織既無宗旨,更無章程,甚至名稱亦只用地名代表,譬如“三龍坑一號”之類。這種雨後春筍般的小組織,實際上就是賄選的交易團體,為頭的便等於是經紀人,此輩每天跟津保派的核心分子都有接觸,談行情,講交易。就這樣逐步解決,慢慢有了具體的結果。

首先是“票價”,每票最少五千元,但經紀人的那一票,則視其所能掌握的票數而定,至少八千,高則兩萬。其中有特殊關係,或者特別出力的,甚至金錢以外,另有各種的酬庸。

至於付款的方式,亦已達成協議。原來津保派提出的辦法是,每人發給一個存摺,但須將印鑒送交甘石橋“俱樂部”保管,等大選過後,由“俱樂部”將印鑒式樣送交銀行,那時存摺方能生效。許多議員覺得這個辦法缺乏保障,紛紛表示不感興趣。

以後改正的辦法是,每人發給支票一紙,但日期不填,要到大選之後,填上日期並加蓋出票人印鑒,方能兌現。換句話說,大總統如果沒有選出,這張支票就跟廢紙一樣。

設身處地想一想,亦只能爭到這樣一個條件,因此好些議員,以個人或者集體去領支票。打磨廠大有銀的支票最多,出票人“潔記”,知道是直隸省議員邊守靖的戶頭,因為他別號“潔卿”;此外還有鹽業銀行、墾業銀行的支票,出票人有“秋記”,是吳毓麟,有“效記”,是王承斌。拿了支票去照票的也有,當然答覆是肯定的。“沒有問題。只要選出大總統,支票一定兌現。我們銀行的信譽也是要緊的。”最後這句話尤見效力,照票的人,都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就在九月下旬那幾天,甘石橋“俱樂部”熱鬧非凡,南下的議員,見獵心喜,被說動了回京的亦復不少。有個議員反直出名,居然亦坐火車到了北京。記者在車站截住,做了訪問,問得相當率直:“議員先生,你回京是否為了貪圖票價,來做豬仔議員?”

美國修橫貫大陸的鐵路時,利用少數不肖華僑到廣東台山一帶招募華工,事實上是販賣人頭,當時稱被販賣的華工為“豬仔”,以此名詞移用於議員是極大的侮辱,但居然有人坦承不以為忤。

這個議員姓陳,未當選議員以前是律師,辯才無礙。他答覆記者說:“我此來確是為了五千元的票價,這件事亦不必忌諱。那班人歷年貪污,宦囊甚豐,這樣的倘來之物,如果不是有此絕無僅有的機會,哪裏能拔他一毛?”

“這樣說,你是甘心做豬仔?”

“不然。”陳議員雖不以記者的話太質直而不悅,卻否認願做豬仔,“金錢可以要,豬仔不可做。這是我要特別聲明的。”

“拿了錢就是賣身,賣身就是豬仔。”記者咄咄逼人地問,“既然要錢,何能不做豬仔?”

“老弟,”陳議員拍拍記者的肩說,“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你已經知道,所謂豬仔因為甘於賣身而得名。如果得了錢而不賣身,自然就不是豬仔。這是‘理論學’上的最簡單的法則,你當然了解。”

“是的。不過我不了解,如何得了錢而可以不賣身?”

“錢不能不要,出席投票則萬萬不可能。這就是不賣身,也就是不做豬仔。”陳議員又說,“照這個樣子,似乎有過河拆橋之嫌,不過取之於盜,不為傷廉。”

這名記者大為詫異。“議員先生,你不是過河拆橋,是在打如意算盤。”他問,“這是一筆交易,你講明了不交貨,人家肯給你錢嗎?”

陳議員笑了,“我又要叫你老弟了。”他說,“如談交易,你知有個千金市骨的典故嗎?”

這是很熟的典故,有人願出重金想買駿馬,久無反應,後來此人聽說某處有一匹千里馬,可惜老病而斃,他立趕了去,以千金買此馬的骸骨。這個故事一傳,代州、西域的馬販子聞風而集,終於讓他買到了最好的馬。

“議員先生,你的意思是津保派為了招攬起見,明知你不會投票,也願意付錢給你?”

“可以這麼說。”陳議員點點頭。

“事實上恐怕不這麼容易。”那記者好心提出警告,“你剛剛到京,恐怕對津保派部署賄選的情形不太清楚。他們的辦法是責成各小組的負責人,到那天召集屬下議員,一起行動,吃飯拉屎都在一起,直到同車進議院為止。到時候你恐怕逃不了。”

“我不到時候就要走了,錢一到手,立刻遷眷南下,即或暫時不能脫身,六國飯店、法國醫院都可以住。將來仍舊要南下,貫徹先修憲、后選舉的政治主張。老弟,我索性跟你說個明白,我的辦法,反直派是完全諒解的,此即所謂‘資糧於敵’。經過天津時,我曾跟反直派的中堅分子談過,他亦很贊成。”

那記者認為這是奇聞,亦不免將信將疑,但還是據實報道了。到得第二天消息一見報,津保派大為緊張,因為這個陳議員創造一套拿錢不投票的理論,倘或人人學他的樣,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要澄清只拿錢、不投票是辦不到之事這一點,光靠口頭上說,不會有多大效果,必須有行動上的表現,才夠力量。

然而採取什麼行動呢?解鈴還須繫鈴人,最好由陳議員自己來說明,他的想法是如意盤算,他的做法是失敗了。

陳議員是山東人,因而由山東省省長熊炳琦找得他的一個好朋友——財政部的王科長,專誠到六國飯店跟他展開談判。

“老兄,”王科長說,“你這個玩笑開大了,簡直是放野火嘛!熊省長特為托我來問問你,到底作何打算?”

“我說得很清楚了,直系那班軍頭,荷包太肥了,肥到想買個大總統來玩玩。既然如此,我亦不妨開開玩笑。”

“你是真的開玩笑,還是假的開玩笑?”

陳議員深深點頭,“你這真假二字問得好,”他說,“我倒要請教,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你是真的開玩笑,預備來拆台的,那就無話可說。如果是假的開玩笑,那麼真意又是如何?彼此多年至好,儘管直說。熊省長為人厚道,你是知道的,一定有以報命。”

聽他說得很懇切,陳議員便老實答說:“《官場現形記》上常用一句話,‘千里為官只為財’,如今要改作‘千里開會只為財’。聽說這一次的‘票價’高下懸殊,有這話沒有?”

聽他這一問,王科長肚子裏雪亮,“你的話對了一半。”他說,“高下是有的,卻不甚懸殊,大致在五千到八千之間,至多一萬。至於老兄的事,例外之例外。我跟熊省長去說,送你‘兩草’,夠意思了吧?”

陳議員沉吟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叫他再加‘半草’。難得承你來看我,這‘半草’我承認而不收,是你的好處。”

“承情之至。”王科長說,“不過,打開天窗說亮話,人家肯這樣遷就你,自然是有所圖的。”

“我知道。你說,是何條件?只要辦得到,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於是王科長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招待記者,或者發佈書面聲明,說他的想法錯了;二是參加投票,並遷出六國飯店,住到指定的旅館。

“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可不行!”陳議員問,“住到指定的旅館,是不是你們招待?”

“那是小事。”

“好吧!我住到你們指定的旅館。”

“投票呢?”王科長緊盯着問,“怎麼樣?”

“既然住你們的地方,行動受你們控制,那也就不必去說它了。”

王科長亦是玲瓏剔透的人,心知他不願投票,但選舉那天一定會出席。反正只要湊足法定人數,他投不投票,問題不大。不過有句話,一定要問清楚。

“老兄,你捧直系也好,反直系也好,我都不管。現在縮小範圍,只談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你的條件我儘力替你去做到,不過,你無論如何不可害我將來不好交代。”

“當然當然。”陳議員說,“到那天,我一定出席簽名。這樣,你能交代了嗎?”

“能交代了。”

“好,一言為定。”陳議員說,“我還不致為兩萬元出賣朋友。”

這一說,王科長放心了。第二天就取來一張滙豐銀行的兩萬元支票。陳議員倒也很漂亮,願將支票由王科長保管,直到大選過後,再行交付。

“不必,不必!我相信你。”

“不要那麼說。”陳議員搖搖頭,“換了我,心裏也會嘀咕,勢必影響情緒,你先收着,晚上好睡得着覺。”

“既然如此,我就暫且保管。”王科長又說,“旅館替你預備好了,在櫻桃斜街,‘逛衚衕’也方便些。”

十月三日晚上,甘石橋“俱樂部”統計,領支票的,已有五百六十多人,另外有一批南下而尚逗留在天津的議員,派代表跟王承斌接頭,願意“合作”,條件是當天早車到北京,一出車站便去投票,投了票領款,領了款上車回天津,不得宣佈姓名。王承斌欣然同意。這一批約二十名,加上已領款的人,總數超過大總統當選所需的五百八十票。因此,吳景濂連夜發出通知,定在第二天上午十時,舉行憲法會議。

這是一次試探。憲法會議須有五分之三的議員,亦即五百二十二人出席,方能開議。結果是流會了四十四次的憲法會議,終於開成了,到會的人在五百五十人以上。大選派奔走相告,欣然色喜,都認為選大總統有把握了。

但吳景濂雖已發出定在十月五日上午舉行大總統選舉會的通知,卻絲毫不敢怠慢。最要緊的是安全問題,怕反對派搗亂,決定調集大批軍警保安隊,在象房橋國會所在地一帶布崗;同時規定,入場旁聽,一律搜身,對有問題的議員,則採取嚴密監視的措施。

這一夜,甘石橋的“俱樂部”通宵達旦,熱鬧異常,五間大廳擠得水泄不通。支票一共發出六百零五張,會應該可以開得成了,但仍舊需要盯緊。吳景濂在這天一清早到院,第一件事就是查問有沒有請假的議員,如有其人,立即派人用專車去迎接,言明只要投了票,立即可以回家。

旁聽的人,從九點鐘開始,陸續都到了,但大部分無法進場,因為規定旁聽須有議員介紹,而且要請介紹議員到大門口來認人。有些議員尚未到院,就只好等了。

這樣擾擾攘攘,直到十一點五十二分,方由吳景濂宣佈開會。

首先報告人數,簽名報到的參議員一百五十二名,眾議員四百四十一名,總計五百九十三人,已足法定人數。

“主席,主席!”

有人舉手高叫,不待吳景濂准許,便已站起身來,預備發言。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議員,便使勁拉着他的衣袖,要他坐下來。

“你幹什麼?”想發言的議員,用力一甩衣袖,大聲說道,“我發現許多陌生面孔,請主席裁定,要驗明正身。”

“混蛋!”另有個議員站起來,戟指怒斥,“又不是綁上法場,要驗什麼正身?”

“當然要驗!”被斥的議員臉都氣白了,“你什麼東西,直系走狗!王八蛋!”

“老子要揍你!”

相隔既遠,又有人拉架,當然打不起來。擾攘之中,“驗明正身”的事,也就不提了。

“現在,”吳景濂大敲議事槌,“要推定檢票員十六位。預備用掣籤的辦法,大家同意不同意?”

他的第二個“同意”尚未出口,席次中已有多人高聲響應:“同意,同意。”

於是吳景濂喊一聲:“鄭秘書長,請你主持掣籤。”

鄭秘書長名叫林皋,派人抱出一個馬口鐵的大圓筒,擼起衣袖一掏,掣出一支簽來,高聲唱名:“參議員呂志伊!”

“不在北京。”有人接口,“重新掣。”

這一回掣出來一名大選派議員,再掣又是。說也奇怪,中籤的都是與直系有密切關係的大選派。倘為反對派,則多不在京,重新再掣又是大選派。

十六名檢票員產生,主席宣佈:“下午二時投票。”

於是議員一鬨而散,但不能離開議院——無論議員還是旁聽者,一律准入不準出。旁聽者更為苦惱,因為臨時規定,未投票完畢,不準入場,在院子裏枯守,發給兩個麵包充饑。深悔不該來此擠熱鬧的,大有其人。

議員的待遇自然要好得多,有午餐、茶點,免費享用;有鴉片煙癮的議員,另制一份名冊,冊上有名,可以請准議長,發給臨時通行證,由警察護送出場,過癮之處在議院左側的大中公寓。這個公寓已由直系包了下來,作為臨時指揮的總機關,由高凌霨、吳毓麟、邊守靖坐鎮,每人手邊一本名冊、一支筆,翻來覆去地檢點人數。

“江蘇方面的情形不妙。”吳景濂走來,悄悄向高凌霨說,“浦口上專車的,一共四十二個,車到天津,走散了一大半,只到了十五個人。”

“不要緊,不要緊。”高凌蔚安慰他說,“一定可以湊足。”

“王幼山呢?”邊守靖插進來問說,“有沒有消息?”

“沒有。凡是他會去的地方,都找到了,不知道他躲在哪裏。”吳景濂憤憤地說,“出爾反爾,太不夠意思了。”

王幼山就是現任參議院議長王家襄,他是浙江紹興人,留日專攻警政,回國后創辦浙江高等巡警學堂,為人精明強幹,熟於法制,因而加入參議院,被選為議長。他在派系中雖屬於梁啟超、湯化龍的“憲法研究會”,但身為議長,對各派各系都有接觸。直系要捧曹錕,當然非拉他不可。他原來亦曾答應幫忙,只是各方攻擊,越來越烈,他又不像吳景濂那樣不惜羽毛,結果只好躲了起來。

可是直系卻認為非找到他不可。因為他一出現,不但可以號召好些個雖拿了錢,託病託故不出席的議員,而且曹錕之當選,若說連參議院議長都未投票,顯然不夠光彩。

無奈九陌紅塵,茫茫人海,倉猝之間要把他找出來,實在不容易。不過,好消息也還是有,安福系的十幾個人,由天津分乘五輛汽車,已經趕到——此輩就是約定一到領錢、領錢投票、投票離京的人,坐來的汽車就停在大中公寓門前,只當十幾分鐘即可畢事,原車回津。哪知人數還是不夠——宣佈開會時,可以馬馬虎虎虛招,正式領選票時,可不能假冒,否則一鬧開來,後果極其嚴重。

到了午後一點鐘,檢點人數還只有五百六十二名,依法定人數,尚差十八人。於是,高凌蔚與吳景濂聯合召集緊急會議,商討最後對策。

“十八個人,只要不離開北京,一定湊得齊。”吳景濂說,“現在寄望在一點半鐘往南開的火車,大概總可以截幾個人回來。”

“請病假的是哪幾位?”吳毓麟說,“也要看看真請病假、假請病假。”

“查過了。有四個是真的病了。”

“哪四個?”

“名冊上注的有。”

查名冊是張佩紳、廖宗北、梁善濟、易宗夔,最後一名下面注着“病甚重”三字。

“只要他有口氣,就要他來投票。”吳毓麟說,“不過費點手腳而已。”

這一說,提醒了吳景濂,立即找了總務科長來,要他接頭醫院,派醫生、護士,將生病的議員,用擔架抬到議院來投票。

“報告好消息。”警察總監薛之珩興沖沖地跑了來說,“前門車站截回來五位,其中兩位,說什麼也不肯走,只好用強了。這得吳議長派人去講幾句好話才行。”

原來薛之珩派了“便衣”在前門車站守候,發現“臨陣脫逃”的議員,先是低聲留駕,倘或不聽,便扭在一起,假裝打架,由穿制服的警察,將兩造帶至局內,好言慰勸;如果連打架這一着也失效,掙脫了往火車上走,“便衣”就立即大喊“抓小偷”,誣指那議員是扒手,立即被捕,押到局中。薛之珩那裏就有這麼兩名假扒手在。

“好!我馬上派人去。”

派的是眾議院的一名交際秘書,與議員個個熟悉,人緣極好。到了局裏,千不是、萬不是地打躬作揖,到底把那兩名議員的氣平下去了。

“你們押我到這裏來也沒有用,我不投票!”

正談到這裏,聽得議院那面傳來一片喧囂,其中還夾着清晰可聞的笑聲,似乎出現了很有趣的情景,令人忍不住走到窗前去張望。

這一望,好笑是好笑,可也不免羞慚。原來為了拉票,直系與吳景濂等人,無所不用其極,有人獻計,還應該走內線,凡是懼內、姨太太當家、在八大胡同有相好的議員,倘有不馴服的跡象,都列入“內線監視”之列。辦法很簡單,一部分票款之外,另送衣料化妝品、名貴食物之類,拜託到了投票那天,務必把你們“老爺”押了來。

此刻就是“內線”發生作用的時候,不過上了年紀的太太,絕無僅有,因為一則好好出身的“官太太”,畢竟忌憚禮法,不願也不敢如此拋頭露面;再則既說“閫令森嚴”,只要嚴厲告誡,亦不怕丈夫會臨陣脫逃。有些當家而能幹的姨太太,亦可收到這樣的效果。唯獨在八大胡同有相好的議員,不致連自己的政治行為都要受窯姐兒支配,所以無不唯唯否否,口頭敷衍。議院中承辦此事的職員,當然再清楚不過,所以千叮萬囑:“你不要聽他說得天花亂墜,甚至於跟你起誓,一定會來投票,那都是騙你的。到時候你替他上上勁,陪了他一起來,等他一進議院大門,你馬上到大中公寓來,把送你的大紅包帶回去。”

如此說辭,沒有一個受託的姑娘不願聽的,此刻紛紛“押”到。有些議員不肯下車,有些議員說面子不好看,要相好不必下車,讓他自己進議院。結果都失敗了,不肯下車的,被硬拖了下來;不叫她下車的,偏要下車,而且虎視眈眈,非要眼看着垂頭喪氣的議員進場不可。這就是引起轟然嘩笑的緣故。

“行了!”吳毓麟說,“法定人數夠了。”

其時正是鐘鳴兩下,吳景濂登上主席台,宣佈投票開始,請檢票員上台,執行任務。

於是十六名檢票員,從會場各方集中到主席台,彼此心照不宣,守住了兩隻大票匭。

接下來便是點名發票。四名病者已用擔架抬到,其中三個勉強可以扶進場,易宗夔則病得連坐起來都辦不到。於是議長裁定,請兩位檢票員將選票拿到擺在休息室的擔架前面,請易宗夔填寫。

“是不是秘密投票?”

“是的,無記名投票。”檢票員回答。

“那麼,請你們迴避。”

兩個檢票員便都背轉身去。易宗夔持筆的手顫巍巍地寫了三個字,將選票折好交回檢票員。

“可以請回府了。請多保重。”檢票員之一交代議院職員,“小心護送。”很殷勤地幫着照料,藉以遮人耳目。

另一個檢票員便乘大家看護病人時,很快地將折好的選票掀開一角,但“五千元”三字赫然在目,是一張廢票。

但是到了投入票匭,易宗夔的一票,三個字變成只有兩個字:曹錕。當然是調包了。

到得三點半鐘,投票完畢,主席宣佈四點鐘開票,有半個小時的工夫,放旁聽者入場,同時也要做一番必要的準備。

當然,票匭最要緊,由吳景濂親自貼上封條,並推檢票員八人,會同軍警,嚴密看守,然後趕到大中公寓。捧曹的要角高凌霨、吳毓麟、程克、熊炳琦、王毓芝、邊守靖、劉夢庚都在。

“情況如何?”吳毓麟首先發問。

“還不錯。”吳景濂答說,“搗蛋的人不多。今天最大的勝利是,檢票員都為理想推出,開票應該沒有問題。”

“蓮伯兄,”高凌霨立刻提出警告,“不能說‘應該’,要絕對沒有問題。”

“一點不錯。”王毓芝附和着說,“一開了票,如果出了問題,再無補救之道,趁這時候,還可以做最後檢點,籌一條萬全之計。”

“不要緊,不要緊!只要檢票員得力,我預備了一個人在那裏,保險做得漂亮。”

“是個怎麼樣的人?”

“此刻沒工夫說。總而言之,只看鄭秘書長掣籤,不出岔子,諸公就大可信任我了。”

這一個實例說明很有力,大家都放心了。“不過,”高凌霨說,“票子要盡量多爭取。”

“我想能‘爭’到四百七十票以上。”

照大總統選舉規定,須全體議員三分之二,始可舉行選舉;得票四分之三,才算當選。這天實際到會人數五百九十人,已超過議員總數三分之二。五百九十人的四分之三是四百四十二,能“爭”到四百七十票,亦可算是相當“漂亮”的。

因此,大家都表示滿意,對吳景濂少不得慰勞幾句,以為激勵。其實吳景濂本人,比誰都來得開心,因為他後半世的功名富貴,即繫於未來開票的個把鐘頭之中,王毓芝所說的“萬全之計”,他早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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