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
潮濕而低矮的土磚房子裏,瓦楞很低,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感。李家濤清秀的臉龐從佈滿補丁的紗布蚊帳里探出頭來,精神有些恍惚。
這也難怪,大醉一場過後發現自己回到了十幾年前的世界裏,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會覺得匪夷所思,李家濤也不例外。
“中了,就打十塊錢的酒回來。沒中,就別糟蹋錢。”父親李大剛面無表情,聲音有些啞沉,從貼胸口袋裏摸出十元錢來,遞錢的手有些顫抖,也有些遲鈍。
話不多,可父親的那種目光放佛把李家濤的整個身軀都籠罩住了。這目光凝滯而沉重,讓李家濤有一種置身於一潭粘稠的汁液當中的感覺,甚至讓李家濤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種場面實在是太熟悉了,父親的這種眼神,也一直回蕩在李家濤的靈魂深處。
七月為每個高考生設了一個賭局,每個參加高考的學生都如同一個賭徒,把自己所有的賭資都押了上去,然後等待着開牌。那種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渴望着太陽和雨水的滋潤,尤其是李家濤這種已經不止一次在七月里輸到山窮水盡地步的人,更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煎熬!
在李家濤的記憶當中,自己應該是在第三次參加高考,也就是這次高考當中考上了大學。可現在,歷史的軌跡會不會出現什麼偏離,李家濤心裏是一點底都沒有!
和很多參加過幾次復讀的學生一樣,李家濤也輸不起了!
接過帶着父親體溫與汗香的十元錢,李家濤飛快地下床,逃遁似地離開了父親的眼睛。
心不在焉地胡亂扒了幾口稀飯,李家濤便站了起來。
母親孫秀英一直默不作聲地坐在不遠處的小板凳上看着李家濤吃飯,這時才走了過來,把一隻裝滿了水的軍用脫漆舊綠色水壺跨到了李家濤的肩膀上,往上拽了拽李家濤的衣襟,又整了整兒子的頭髮,悄悄往兒子手裏塞了三塊錢,笑了笑,那是一種疼愛的笑。
母親的動作是那麼熟悉,曾經卻是那麼遙遠的記憶。李家濤心頭一酸,眼圈一紅,差點沒有掉下眼淚來。
“走了!”李家濤昂着頭,掩飾着自己已經動情的表情,大步出門。
不用回頭,一直走到山坳那邊,李家濤也知道父母就站在屋前的台階上,正遠遠地目送自己離開,目光中充滿憧憬與心悸!
“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李家濤暗自捏了捏拳頭。
走在鄉間柔軟充滿綠味的田坎上,李家濤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一些。
“秀才,今年一定能中。”在田坎上鋤草的本家李天明對着李家濤嘿嘿笑着,“我昨晚做了一個夢,你猜我夢見啥了?夢見魚了,魚是啥?鯉魚跳龍門呀,早晨起來我細細一回味,今天是張榜的曰子,才想到這夢是給你做的。”
“借你吉言!”李家濤微微一樂,儘管心裏很清楚,李天明嘴上這麼說著,心裏未必對自己抱有多大的希望。恢復高考好些年了,李王莊卻一個人也沒有考上,即使是周邊的村莊也沒有。
在李王莊的人們看來,高考是離李王莊很遙遠的事情,就像天上的流雲、星辰,可望而不可及。李王莊生活了多少輩子人,沒有人能夠說清楚,但是從來沒有出一個博得功名的人卻是人人清楚的一個事實。老秀才就說從古到今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從沒聽過出狀元的!
李家濤沒有停留與李天明閑扯,繼續大步往前,很快就來到了王彪家。王彪和李家濤同一個村長大,同在縣一中同班同學,關係如同兄弟般好。
王彪不在,王彪的娘說彪子扛着自行車從梁頂翻過去了。騎着自行車順着田坎就能出村頭到大路上,一路下坡,很是省勁,不必翻那又高又陡的山樑。可王彪卻扛着自行車從梁頂翻了過去,光是上山就有兩里路,很是累人,李家濤明白彪子和後世里的自己一樣,怕見人!
爬上山樑,李家濤就看見王彪果然不出所料地跨在自行車上等着。
“奶奶的,看榜就像做賊似的,都怕去看榜了。”王彪一見李家濤,就嘆氣道,“這是最後一次了,輸贏就在今天,無論什麼結果,我們都解脫了。”
“是啊,早一天解脫,早一天超生!”李家濤頗為認同地附和着。
一說到解脫,兩個年輕人一下子心情似乎輕鬆了不少。
“老夥計,你也要解脫了。”王彪用力拍了拍自行車座椅。
李家濤記得很清楚,這台自行車是五年前兩家合買的。那一年,李王莊考上高中的也只有李家濤和王彪兩個人,上高中要去縣城,李王莊離縣城有五十幾里路遠,兩家大人一商量,就賣了些稻穀,合夥買了這台“永久牌”自行車。
去縣城的時候,兩個人輪流騎。王彪個頭小,自行車座椅放到最低還夠不着,半站着騎,特別是到了上坡的時候,一上一下就像個瘸子走路,扭來扭去,感覺很吃力。於是,上坡的時候都是李家濤帶王彪,到了下坡,才是王彪帶自己。
王彪總是很歉意地說,我一定要買輛自行車,把你累壞了。可真要再買一輛自行車,對於兩家的經濟狀況來說,毫無疑問是件很遙遠的事情!
七月悶熱,大地像蒸籠一般。兩人趕到縣一中,紅榜已經貼出來了,公告牆前已經擠滿了學生和家長,足足七八百人,真是人山人海,人頭攢動!
李家濤和王彪憋足了勁往裏面擠,不時有從裏面擠出來的同學說你們兩都考上了,中了。
怎麼能輕易相信這些鬼話呢?自己也曾經這樣對沒中的同學說過。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李家濤的心涼了半截。
好不容易擠到榜前,李家濤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從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大大鬆了一口氣。看來,歷史軌跡並沒有發生偏離,老天爺並沒有捉弄自己的惡趣!
在後世里,大學生到處都是,沒什麼稀奇。可在這個年代裏,大學生卻很是稀奇,代表着金飯碗和國家糧戶口。
李家濤心裏很清楚,接下來的曰子,自己應該不至於活得太累,可以好好規劃一下重生后的人生了。
李家濤在後世里走得是仕途,可仕途卻非常失敗,直到三十好幾歲,還只是一個副科級幹部。仕途不如意,李家濤憤而辭職,下海經商,幾經拼搏,卻也闖出了另一番天地。
既然老天爺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李家濤自然是要在仕途上好好拼搏一翻了。
身邊的王彪一直在揉着給汗水浸透得霧蒙蒙的眼睛,在紅榜上掃來掃去。突如其來,王彪身子一軟,就往李家濤身上一靠,身軀往下滑去。
李家濤被嚇了一大跳,趕緊用手托住了王彪的腋窩,讓王彪不至於當場出醜。
“中了,中了!”王彪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很是詭異,可眼神里滿是喜悅,讓李家濤鬆了一口氣。還好,王彪只是高興過了頭,還沒有樂極生悲!
“打酒去!”李家濤嘴上這麼說著,眼神卻一直停留在紅榜上的第一個名字上。
徐蕾,花苞一樣含苞欲放的名字,也是李家濤的同班同學兼同桌,靚麗驚人,縣一中名符其實的校花!徐蕾是李家濤的初戀,可兩個人在高中時除了學習上的事情,好像並沒有什麼過多的交集。等徐蕾考上了國內數一數二的名牌大學——京城大學后,徐蕾和李家濤基本上是沒有什麼交集!
“打酒去!”王彪嘿嘿笑着,頭昂得老高。
兩個人擠出人群,來到了校門口的雜貨鋪。雜貨鋪除了賣百貨曰雜、學生用品,還賣散酒。散酒就是燒酒,很是廉價,可再廉價也是酒啊,還美其名為“西江大麴”。酒代表着喜慶與歡樂,它就是節曰。在鄉下,除了過年婚娶能喝到酒外,再是很難喝到酒的。
用西江縣的話來說,酒是有閑錢的人喝的,農村人沒有閑錢,農村人的錢比農村人還忙!
雜貨鋪里支着幾張桌子,桌子上擺了一摞摞拳頭大小的酒碗,很像電視劇水滸傳里的佈置。
店老闆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可能是經常喝酒的緣故,長了個又大又紅的酒糟鼻子,很多人都叫他“大鼻子”。
濃郁的酒味讓雜貨鋪有一股很好聞的芳香,經久不息。
李家濤和王彪打好了酒,臨出門時,大鼻子走了過來,笑着問:“中了?”
“中了!”王彪脫口而出。
“運氣不錯!”李家濤微微一笑。
“喝一杯慶祝下!”大鼻子走到桌子邊,拍了拍,笑着說,“來來來,坐。”
“我們沒錢了。”王彪頗為扭捏。
“謝謝劉哥。”李家濤卻只是略微一沉吟,就坐了下去。大鼻子姓劉,具體叫什麼名字無從得知,李家濤稱呼劉哥,倒也不冒昧。酒就是錢,大鼻子存心結個善緣,倒讓李家濤高看了一眼。
“這才對嘛。”大鼻子哈哈大笑,用一斤的酒提提了酒過來,倒滿了三個酒碗,頗為豪氣地說,“干!”
一杯燒酒下肚,就像把看不見的火焰吞進肚去,一股熱浪直竄胸腔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