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七年前

緣起 七年前

晨星微露,夜色未央。

早起的鷗鳥羽翼在船舷掠過,旗杆上的太陽旗迎着晨風獵獵作響,值班的水手點燃了長夜的最後一支香煙,彼此低聲交談着,嬉笑着,議論着即將抵達的海岸,憧憬着姑娘美酒,徹夜狂歡。

這艘6層甲板的豪華游輪從利物浦出發,一路漂洋過海,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航行,星夜兼程。

天明時分,海面上忽然落下霧來,片刻間的,濃霧將整艘游輪包圍起來----南中國海總是這個樣子,每到深秋時節,霧氣總是如幽靈一般來得悄無聲息,濃霧似是厚重的天鵝絨幕布一般垂在海面上,別說是遠處的船隻,便是眼前的礁石不到碰上的那一刻也很難識別。經驗豐富的老船長亮起霧燈,明黃的燈光照在霧氣上確有些慘淡。

霧號響起,船速減半,長長的笛聲回蕩在海面上,經過一個半月的航行,乘客雖然已經習慣了號聲,卻還是被擾了清夢,船艙里有了稀疏的響動,侍者們穿梭在過道里,臉上還帶着朦朧的睡意。

船速越來越慢,幾束探照燈光從弦窗外照射進來,在船艙內外掃射。

“前方游輪注意,我是鷺洲艦隊海防旗艦,將對你船進行例行排查,請立刻停船!若無視警告,後果自負!”

喊話聲響起,即便是在轟響的引擎聲中依然清晰可辯。

游輪的航速越發慢了,引擎聲也小了下來。不久,軍靴整齊有力的踏步聲迴響在甲板上,趕走了船艙里徘徊的睡意。

頂層甲板盡頭的頭等艙里,擠在同一張床上的兩個女生從淺眠中醒來,睡在里側的金髮女孩抬眼看身邊比她年齡稍大些的華裔女孩,目光怯怯的,帶這些試探。華裔女孩將食指立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自己則小心翼翼的微微轉過身,瞄向另一張床上的男人——這個人大約是前一天晚上趁着他們在餐廳吃飯時溜進來的,直到傭人們都去休息了,才從衣帽間裏出來,凶神惡煞的威脅他們不許出聲,否則便將她們丟進海里,屍骨無存。

於是她們便與這個疑似劫匪的男人共處了一夜,好在一夜無事。

此刻,男人該是也聽見了喊話,從睡夢中醒過來,睜眼見華裔女孩正看着他,怒目瞪她,邊坐起身,邊用蹩腳的英文警告她不要耍小聰明。

門外的嘈雜聲離得很近了,聽得出來,登船的士兵正在逐一核對旅客信息,只怕不是例行檢查那麼簡單。男人的神色有些緊張了,麻利的穿上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侍從制服,先扒在門邊透過貓眼往外觀望,而後又幾步回到窗邊,似乎正在找逃離的路線,可是不等他做決定,敲門聲響起。

男人在原地躊躇了片刻,見華裔女孩似是要去開門,於是壓低了聲音喊住她,勒令她回床邊去,自己則整了整衣襟,壓低帽檐擋住額頭和眼睛,這才往門邊去。

艙門打開,門外站的人遠比想像的要多——船長親自帶了游輪上的治安隊,同登臨檢查的士官一起在門口站着,便是艙門打開了,眾人也不入內,船長領着治安隊微微鞠躬致禮:

“Myapologize,Lady.But,MayICommi

g?”

男子本是打算趁開門的時候逃走的,不曾想門外竟有這麼多人,不由心生膽怯,就在他猶豫的時候,逃脫的最佳時機稍縱即逝,於是只好作罷,故作鎮定的回到艙室里。

這間艙室足足有一般頭等艙的三倍大,佔據了該層甲板最末的位置,坐擁將近180度的無敵海景,有獨立的梳洗室和露台,衣帽間,書寫台,起居室一應俱全。從這等配備與裝潢不難看出,住在這屋子裏的人地位身份必定與眾不同。

關於這一點,站在船長身邊的年輕軍官自然也看得出來,雖說是迫於船長的壓力在門外候着,但他顯然對這種禮節不以為然,目光輕蔑的將整間屋子打量了一周,最終落在兩個姑娘身上。

縮在被子裏的女孩不過十五六歲,金髮碧眼,鼻樑高挺,一看便是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站在她旁邊的女孩看上去比她年長一些,雖說穿着華麗的西式睡裙,燙着精緻的捲髮,但一看便是最熟悉的東方面孔,華裔無疑。

所以當那個華裔女孩開口應允眾人入內檢查,船長對她畢恭畢敬,一口一個“mylady”的時候,年輕軍官訝異的神色里漸漸染上了些許玩味——他倒是還沒見過自視清高的洋鬼子對哪個東方面孔這般謹言慎行,禮遇有加。於是他的目光又回到了華裔女孩身上,卻見她一隻手緊緊攥着衣角,另一隻撐在床上的手正慢慢伸向枕頭底下,神情緊張的頻頻瞄向身邊站着的侍從。那侍從也是奇怪,無論檢查過程中碰倒了什麼,他都只是在床邊站着,帽檐低低的擋着眼眉,最不正常的,要數他插在褲兜里的手——別說是男佣,就算是男寵也不敢在主子面前擺出這樣的姿勢。

這樣想着,年輕軍官踱步到男子面前,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而後伸出手道:

“You

Passpo

t.”

男子定然是拿不出證件的,於是藏在口袋裏的手握的更緊了些。

船長聞聲向他們看來,當他的目光落在男子的制服領子上,不由得誇張的喊出來:

“OhGod!Whyyoua

ehe

e,Bedfo

ds!Youca

otuptothisfloo

!”

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標誌,男子制服上的標誌顯然與這間屋子裏所有裝飾上的標誌都不符合。

這問題該是把男子逼急了,眼看着假身份即將暴露,男子心一橫,將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抽出來,亮出彈簧匕首,轉身便要擒住華裔女孩做人質,以博一線生機。也許是身為軍人,對危險有着超乎常人敏銳,男子才剛邁步,他已搶先衝到女孩跟前,不假思索的將她護到懷裏,他該是以為這一刀吃定了,不曾想,槍聲驟然響起,隨後便是匕首啷噹掉落的聲音,他詫異的直起身,卻見懷裏那華裔女孩藏在枕頭底下的手裏正握着一支袖珍槍,修飾着金漆的白色槍身不過手掌大,不同於常見的手槍,那袖珍槍的弧度極其圓潤柔美的,若不是剛親耳聽到槍聲,他也會以為那只是尊沒有實用價值的工藝品。

女孩該是也沒想到竟會真的打中他,握着槍的手顫抖着,許久才收回身前。這一槍雖說並沒有打中要害,但也是見了血的,男子吃痛,醒過神來的士兵們蜂擁而上,將那男子五花大綁的拖了出去。

陌生男人雖是被帶走了,但年輕軍官似乎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似是對自己剛才那種出於本能的“英雄救美”很是不屑,不等女孩道謝,他已站起身,整了整壓皺的軍裝,站到一邊,接過部下遞來的證件翻看着:

“林晚婧……”他低聲念出證件上的名字,將她的學歷證書仔細審視,又抬眼將女孩重頭到腳打量了幾遍。

在那個年代,遠赴西洋留學是眾多富家子弟鍾愛的歷練方式,但大多是不知名的學校畢業,隨隨便便買個學歷罷了,可眼前這女孩拿着的名校學歷,論資排輩,在英國,乃至歐洲都是一等一的,而在她的國籍一欄赫然寫着: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

聽他念她的名字,她下意識抬起眼,打量着軍官的一舉一動——眼前的男人約摸二十五六歲,身形高挑,氣度出眾,一身鴉青色軍裝將他本就挺拔的輪廓修飾的越發偉岸,刀刻般稜角分明面龐,冷毅的嘴角輕輕抿着,不說話的時候帶着不容易質疑的威嚴,劍眉入鬢,星眸如炬,眉宇間透着不可一世的英氣,像矗立在薩塞克斯郡西海岸線的石崖,不怒自威的守衛着百米只上的沃土家園,高傲冷漠的似乎要拒人於千里之外。可他的雙眸這樣好看的,雙瞳深邃寧靜,彷彿過去的一個半月里,她看到過的最深的海。如果他行事做派不是這樣霸道,還能再有點禮貌的話,應該不算討厭的人。

見他只是念她的名字,而後便饒有興緻的將她的證件仔細翻看,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本趣味橫生的小說或者雜談。

女孩顯然有些不高興了,開口道:

“你想問什麼,儘管問便是。沒必要用這樣的眼神質疑我。”

年輕軍官似是沒想到她中文說的這樣好,愣了愣,輕笑一聲,反問道:

“你說我質疑你?”他頓了頓,又道,“也是,我不過是對你的身份很感興趣罷了。你竟然是英國人?”

“是又如何?”林晚婧仰起頭,她試圖用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反問,但話出口了,卻像是趾高氣昂。

年輕軍官冷哼一聲:“我原本是想問,為了這一紙國籍,你們家花了多少心思。不過現在看來,沒必要問了。”

這樣說著,他從鋪墊着絲絨的水晶匣子裏去取出一枚二等勛爵勳章,這枚勳章是用以表彰“在殖民地擔任要職,或在殖民地為英國對外事務提供服務”的人,換句話說,拿到這枚勳章的人是受英國外交豁免權庇護的。

“小姐,請允許我提醒你,你現在在中國的領海,即將停靠中國的港口,而你,血脈里既然流淌着中國人的血,這一輩子都是中國人。希望你不會因為在跟洋人相處的時間太長而忘了自己的身份。”

船長雖說中文不好,但還是聽的懂,也能說一些的。眼前這個陌生男人先是毫不避諱的讀出女孩的名字,一字一頓的,隱約有些輕挑,現在又耳提面令的教訓一位淑女,老紳士不由得眉頭一蹙,用他極不標準的中文警告道:

“先生,晚婧小姐是大英帝國的特使。我們保留訴諸外交途徑的權利,請注意你的言行,保留必要的禮儀和尊重!”

年輕軍官聞言,沉默半晌,而後看向女孩,開口道:

“無意冒犯,還望勛爵閣下見諒。但是我想,勛爵閣下該是明白我說的意思,並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這樣說著,他將那勳章承在掌心裏,伸到林晚婧眼前。

林晚婧將它接過來,握在手裏,點點頭——她知道,所以她從沒有後悔選擇離開英國,那個她看做第二故鄉的地方。

但,第二故鄉,永遠是第二故鄉。

“剛才,謝謝你。”林晚婧柔聲道,她說的,是他奮不顧身救她的事。

“舉手之勞,小姐無需記掛。”年輕軍官欣然接受了她的謝意,收起了之前的尖銳,又接過隨行士官遞過來的護照,但他沒有接公章,而是從內袋裏拿出了私章,在護照上重重蓋下,遞給林晚婧,道:“若你真明白我說的話,歡迎回家。”

日落號抵達港口的時候,晨霧已經散去。

年輕軍官走出船艙,正看見林晚婧與同行的英國女孩相擁告別,而後坐進早已侯在港口的車裏,轎車后還跟着輛貨車,車斗里裝滿了行李箱,兩名精壯的男子正忙着將它們捆綁結實。

“去查查那兩輛車是誰家的。”軍官對身邊的副官道,目光始終沒有從林晚婧身上移開。

林家的轎車裏,同林晚婧一起坐在車中的林夫人似乎感應到了那目光,撩開窗帘,正看見甲板上的年輕軍官,軍裝上金黃的穗子很是顯眼。

“晚婧,你們這船上怎麼還有軍官啊,”林夫人小聲對女兒道,語氣里有些擔憂,“而且他好像總盯着你看似的。”

林晚婧聞言,也順着母親的目光望去,正對上年輕軍官那不溫不火的雙眸。

“哪有的事!”林晚婧笑道,“媽您想多了!”

雖然聽女兒這樣說,但林夫人顯然並不放心,扭頭又看了一眼,這才對司機道:“都裝妥當了便走吧,別在這兒耽擱。”

司機應了聲是,發動引擎離去,林晚婧在窗帘放下的片刻,對那年輕軍官吐了吐舌頭,這才將窗帘遮擋嚴實,這個小動作年輕軍官看的一清二楚,她掩上窗帘時的小小得意,他自然也領會的淋漓盡致,不由自主的,他的嘴角竟挑起了一絲笑意。

不屑多會兒,方才派去打探的副官回報:

“少帥,查清楚了,那車是林家萬利商行的產業,車上之人是林家大夫人,那姑娘乃林家大小姐是也,8年前遠赴英國遊歷,寄於英國大公費爾南德公爵名下撫養,年方20,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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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煙滿袖花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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