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番外 約定(六)
荒郊的實驗室,施小萌靠在椅背上,略略仰起頭來。她拿了一塊浸透的毛巾,揩拭着面龐,以期保持着頭腦的清醒。
電腦的郵箱裏,有一封未讀的電子郵件。她看了眼抬頭,是施怡微的來信。
怡微是叔叔懷儒和嬸嬸晚晴,晚來所得之女。雖然年紀比小萌要小,但是到底輩分大,因而見了面,小萌該要叫一聲“表姐”的。因着家裏人感情深厚,倒是也不願意計較字詞。因而兩人都是直接以名字相稱,與親姐妹無異了。
怡微也是個爭氣的孩子,從史丹福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系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之後,如當年的父母一般,毅然回國投身到了新興材料科研領域當中。
如今施家兩姐妹,各自在航空航天與材料科學領域貢獻着自己的一份力量。雖然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是卻一點也不影響兩人的感情。她們時而保持着郵件聯絡,交談着彼此的近況。
卻見那封信上寫着:
小萌:
經過一個晝夜的奔波,我終於回到了申城的家中。到家裏的時候,母親在擦拭着父親的靈位和檯面,從前家裏的那番熱鬧景象,怕是再也不能重現了。
父親在世的時候,他總是醉心於他的疫苗研發事業,每天不是在實驗室里,就是在辦公室忙碌,能夠依戀膝下的時間總是有限的。
我還是不敢相信父親去世的事實,更是實在不敢想像,他突發腦溢血倒在實驗室的情形。
我的心徹底碎了,我喚他父親,他不能應我;我哭,他也不能感知到了。小萌,我知道,你這會心裏一定和我一樣哀痛……
說起來我也是不孝女,父親離世將近月余了,才抽得出時間回申城一趟。母親說,不要去墓前祭奠什麼羹飯供品了,父親一貫主張勤儉、環保,因而這些禮節想來都不是他願看到的了。
但是我還是同母親一道,在湖邊採擷了不少帶露的鮮花,然後編成一個大花環,掛到父親的墓碑之上。
明明是春季啊,可是那奼紫嫣紅的模樣,我卻實在是無心欣賞。放眼望過去,一切不過是春山空影。手裏扶着墓碑的時候,我只覺得心下已經哀慟得不知道自己竟然還存活於世上。
可是我不敢哭,生怕母親看了更是傷心。她總是一個堅強、隱忍的人,想來即便是哭,也總是在夜裏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吧。
父親的養育之恩,這輩子我怕是永難報答了。你說,我是不是虧欠了父親太多的?
那時候,我在合作的實驗室里趕進度,眼望着即將到了出成果的時候。但是心裏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覺。直到收到消息,才知道原來是父親去世了。
我們生長在紅旗下,受的教育註定我們不是迷信的人。可是我竟然忽然有種想法,是不是命運在冥冥之中,就註定了我與父親是不可能再見了的?
‘家與國、忠與孝,不可兩全。’這話在今天,我終於深深地明白了。
這些日子,我幾乎沒法睡覺。即便偶爾睡著了,也總是會夢到從前暑假的時候,父親在家裏喚我們過去吃龍鬚酥,然後與母親一道聊着閑話,說著家常的日子。
父親但凡看見我們,臉上就會洋溢出笑臉來。而那片父親手上遞出來的龍鬚酥,卻再也吃不到了。
離世前,父親還同母親說,孩子們不能時常回家來探視,也請母親不要責怪什麼,到底都是為了國家。
他說他很欣慰,家裏孩子都是科學家,都在為著建設祖國出着自己的心力,我們是他一生的驕傲所在。
可是小萌啊,我心裏又何嘗不知道,父親其實也是念着我們的?他的心下又何嘗沒有尋常長輩的那些感情?只不過,他這一生經歷的太多,反倒更知曉如何收斂他的心境。
我不知道,你與雨時舅舅他們告別,預備前往西北基地的時候,他們是什麼樣的表情。當我離家預備前往西南的那一日,卻是看到父親的眼角有淚花。
你知道的,他從來不輕易在人前落淚,人家都說他是“鐵打的施懷儒”。我想他一定是心裏明白,我這一去,或許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現在是沒有父親的人了,回想過去承歡膝下的情形,再望着申城的藍天白天,更是分外想念過去的日子。
我簡直恨不得趴在草坪上,再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可是我要顧念母親,決對不可以懦弱下來。
普通的長輩,人到暮年,也不過就是想要享受一些清閑的福氣。我的父母明明有孩子,但是卻一點也沒享受到反哺。
可是我又必須要回西南去了,如今還有項目等着我回去。我們實驗室的超導材料、超導磁體研發也要進入新階段了,時間實在耽擱不得。
母親又要孤孤單單一人,我也實在是放心不下。我同母親說,邀她來與我一道去西南生活。可是母親婉拒了我的邀請,她說她還是繼續留在申城,要親眼看着父親為之奮鬥一生的國產疫苗領域走向更高的舞台。
小萌,我知曉你的脾氣,此刻心下一定也是十分難過。可是這痛苦,也不過就是在你眉梢上多添一絲愁痕。母親特意要我轉告你,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要輕易嘗試這人生的苦悲。
我心裏還有許多的話想和你說,但是我想,不如就此擱筆了。
預祝你一切順利。
怡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