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驚嚇
眼瞎,不一定看不見東西。
世上存在着人眼看不見的東西。
事物沒有絕對的隱秘,只要實際上存在着,總能被發現。
在我族裏,有一位高祖奶奶仍活於人世,年齡已過百。和她同輩的人早已經死光了。就連比她往下一輩的兒子和女兒們也都已入土,再往下就沒了嫡親的延續。一幫祖孫曾孫子的,全都是她的旁支親戚。
現在,她由我爺爺來照顧。因為我爺爺佔據了她的莊院。她的輩份比我爺爺還要大兩輩。我爺爺喊其為九奶奶。她的名字叫胡世珍。
胡世珍是個盲人。但並非天生眼盲。據說,在她十三歲那年,不知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嚇得緊閉著雙眼再也不敢睜開來。時間一直過了很久,粗略算差不多有四五年。直到她嫁人為妻那一天,新郎掀開她的紅頭蓋,她才緩緩睜開了閉合已久的眼皮子,露出了一雙發腫猩紅的眼珠子。
一眼觀后,她對自己的丈夫很是失望。因為高祖父是個嘴斜眼歪流着口水的智障人。也難怪,那個時候她性格稀里古怪,不僅眼睛總是緊閉着任誰叫也不睜開,而且極少言語任誰喊她都不愛搭理。大家將她當作了一位自閉症患者,就將她許配給了一個傻子。
她不愛看傻子,異常氣惱,索性又將眼皮子闔緊了起來。整日裏除了吃睡拉撒外,就是盤膝坐在床上不動不吭,亦不睜目視物,猶如老僧入定。可她嫁的是種莊稼的農戶,是應該下地幹活的。就這樣啥也不管不顧的賴在床上混吃喝,連根繡花針也不曾拿捏,自然很討人嫌,少不得挨罵挨打。但她不管自己的身體怎麼受折騰,死活卻不再睜開那雙眼睛。卻又不能把人打死,端的令婆家人恨極。
終於有一日。她的傻子丈夫發了癲狂,掄起粗棍子將她砸暈了,從床上拽下來,拖到煤爐子旁,用兩塊燒紅的鐵疙瘩烙在了她的雙眼部位。將她姣好的面容燙得稀爛模糊,落下了嚴重的疤痕。一雙眼睛可真的再也睜不開了。因為上下眼皮子粘連在一起長住了,後期眼部肉芽增生越長越厚且硬如繭。
再後來,也不知道胡世珍怎麼學到的本領,她靠專給人家叫魂為生。
叫魂就是誰的魂兒丟了,由她喚回來。人丟了魂兒之後,就跟得了癔症一樣,傻傻獃獃的不言語。胡世珍把魂兒給人家叫回來,那人就會變得靈活如初。還別說,她是真有本事,叫魂回回都很靈驗,在方圓幾十里有着響噹噹的名氣。但她叫魂從不收錢,亦拒禮,說是修功德,這一點讓我爺爺怎勸都無用,很是不滿。前來求助的人其中不乏大富大貴,就算獅子大張口也捨得給錢,如果胡世珍願意收費的話,我家的生活必定會改善很多。
我叫金拾。給我起名的大人希望我能拾到金子。
在我八歲那年,臨近春節,正抱着一本書坐在院子裏讀得入神。堂哥悄然移過來,我卻不知,他將一根粗大的炮仗點燃扔在了我所坐着的板凳下面。砰!震天價的炸響了。嚇得我撲通摔倒,不省人事。被弄醒之後目光渙散,神態獃滯,伴流涎失語。這是給嚇傻了,人的魂兒給崩跑了。
母親趕緊抱上我,去找胡世珍。
據母親講述當時的情景:胡世珍抓住我的右手,來回又捏又揉了一陣子,本來恬淡平靜的臉上逐漸變得愁雲密佈,說糟了,這娃孫的魂兒我叫不過來。母親一聽大急,嚷曾祖奶奶,平時你給人家叫魂兒都是妥妥噹噹的,無一次不成功,怎麼到了自家的玄孫這兒就不行了。胡世珍解釋:“這孩子的手兒涼透,暖也暖不過來,關節一捏就脫落了,再也接不回去。這說明娃孫的魂兒不會再回來了,決意和他這副肉軀脫離干係。”
母親疑惑不解,道:“聽曾祖奶奶這意思,是魂兒它自己不願意回到我家孩子身上了?”
胡世珍點了點頭,說:“正是!”
母親問:“卻又是為啥哩?!”
胡世珍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按理說,只有一個人死亡了,他的魂兒才會決然離去不再回歸,可咱這娃孫,呼吸均勻,脈象平穩,完全不似一時半會兒就要死了的人!”
母親氣得落淚,說:“那可怎麼辦?這人要沒了魂兒還能行嗎?”
胡世珍安慰道:“曾孫媳婦,你且別忙着哀傷,先抱孩子回家甭讓他受凍,我再努力努力,看到底能不能把娃孫的魂兒叫回來!”
“萬一真叫不回來呢?!”
胡世珍不再吭聲。
接下來的一周多時間,我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吃喝拉撒全由人伺候,人一直處於傻呆木然的狀態,任憑父母千呼萬喚,愣是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實在無奈,就揣上積蓄,用架子車裝起來送往縣城的大醫院。醫生診斷為失心瘋,吃了幾劑中藥,還打了幾針,不見絲毫好轉。父母心灰意冷,只得又將我拉回家,當植物人一樣照顧着,心中自然苦不堪言。
大年已過去半月,到了元宵節這天,鞭炮焰火齊鳴,照的空中絢麗。舉國普天同慶,百姓熱鬧非凡。倒是我家裏死寂沉沉的,未有一絲喜氣。父母守着躺在床上口歪眼斜,流口涎不止的我,唉聲嘆氣不已,眼裏直淌淚。
兩人正沉浸在悲傷中時,我的爺爺匆匆忙忙地趕過來了。讓一個人趕緊跟自己過去他家,因為胡世珍要找。關於我的魂兒之事好像有眉目了。母親欣喜,擦乾眼淚,叮囑父親照看好我,就跟爺爺急忙走了。
事後母親跟我講,見到胡世珍后,她老人家臉上竟傷痕纍纍,仍然愁眉不展,人也變得憔悴黃瘦不少,告知了一個消息:“前不久,我家的黑貓生了崽,一共生了六條,身上顏色都是純黑無雜的,加上母貓共七條。我派了七條黑貓去尋找娃孫的魂兒。找到后並圍截住了它。我這麼大歲數,眼睛又盲,也拄拐前去,少不得碰到障礙物上,落個鼻青臉腫。好不容易到了黑貓圍聚的地方,苦苦勸導娃孫的魂兒回到他身上,可它執意不肯,就算我跪下來乞求也無用。
我瞎老婆子覺得奇怪,就問:你作為一隻魂兒,不回到原本的肉軀上,卻又是為哪般?到底要幹什麼去?
娃孫的魂兒回應:吾要到一個地方去。
我又問:到什麼地方?
那娃孫的魂兒不直接回答我,只是說:即便未來有無限可能,但早晚有一天,吾定會回來的。
原來那七條黑貓根本圍困不住它。它之所以佯裝被黑貓圍困住,就是為了誘引我這個瞎眼老婆子前去找它。因為它有事情要問我這個瞎眼老婆子。”
講到這兒,胡世珍卻頓口不再談。雖然一張佈滿深邃的皺褶猶如核桃般的老臉上做得比較陰沉,但她那顫抖的孱弱之體出賣了她。她無疑很激動。
我的母親沒能按捺住好奇,當時就問:“曾祖奶奶,俺孩子那魂兒到底問你啥事了?”
默然半晌,胡世珍顫顫哆哆的擺擺手,嗓音不穩地說:“你還是別問了,那是我這輩子最不願意提及的噩夢!你也沒必要知道!”
在我們後輩眼裏,胡世珍太過於神秘。她不知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既然她不肯說,顧及禮貌,我母親也不好再問了。便急道:“我家孩子沒了魂兒,這可怎麼辦才好?總不能一直這樣當個痴獃的人吧!”
胡世珍說:“魂兒都怕響,今天是元宵節,鞭炮放個沒完沒了,把孤魂野鬼嚇得都躲藏了。偏偏有一個魂兒留在了咱們村裡,不怕炮崩。它就在你家門口轉悠,想進去卻又不敢!”
我母親吃了一驚,忙問道:“那是誰的魂兒?要進俺家幹啥?”
胡世珍說:“甭管那是誰的魂兒了。你就讓它進你家,附了娃孫的身吧!總比沒個魂兒強!”
母親心有顧慮,猶豫不定。
胡世珍又說:“那個魂兒非同一般,能附到娃孫身上,那娃孫的命可就硬着哩!”
一聽這話,我母親心裏落了定,就問她:“怎麼才能讓它進到俺家呢?”
胡世珍說你把你家貼在門上的門神畫都揭了,再把狗和公雞還有鵝攆出去。
母親回到家后照做了。
結果到了後半夜,我就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擦掉口水,精神抖擻,叫人又喊餓的,吵吵身上癢得慌要洗澡,端的沒事兒了。
以上之事都是母親對我所講,我不知真假。但有一點卻是無可否認:我對自己八歲以前的事情沒有任何記憶。
有一次我和堂哥玩,突然問他有沒有曾將炮仗扔到板凳底下崩我。他說有哇,當年我搞到的那根炮仗跟紅蘿蔔一樣粗,炸響了震得我的耳朵聾了好幾天,把你的魂兒給嚇跑了,讓你一段時間內變成傻子,還因為那挨了俺爹的一頓狠打。
在我十歲那年,背部開始以止不住的形勢畸形發育,越長越厚,肩胛骨增生朝後開杈並搭橋聚攏,過了兩三年,個頭沒往上竄多少,面黃肌瘦,人倒長成了一個後背高高隆鼓的駝子。正碰上那時候電視劇《宰相劉羅鍋》播放的正火。尚年少還不知愁,我反以電視劇里的劉墉而感到沾沾自喜,認為駝背的人具有大智慧,將來自己也能當個大官。沒事兒經常對着鏡子練習自己的耳朵一動一動的,還學劉墉倒背手,笑起來歪嘴。只是爹娘看我整日裏愁容不展,對我日漸失去了耐性,態度惡劣嫌棄,打算生第四胎了(第二胎和第三胎都是女娃)。由於我性格木訥寡言,少有得罪人,大家表面上仍會客氣地喊我金拾,但背地裏都稱呼我金羅鍋。
時光流轉,到了我十四歲那年。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件很具不可思議的事情。